第4章 狂言之神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31]
我要记述现已亡故的畏友,笠井一。
笠井一,户籍名为手沼谦藏。明治四十二年[32]六月十九日,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亡父为贵族院议员手沼源右卫门。母亲名高。谦藏是家中第六子,于该町小学毕业后,大正十二年[33],升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昭和二年[34],于该校修满四学年。同年,进入弘前高等学校文科。昭和五年[35],自该校毕业。同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就读。曾为年轻士兵,自觉羞愧,以至想死,闭眼便能看见各种遍体生毛的怪兽。开玩笑的。要笑谈严肃话题。据说。
以“笠井一”开篇,到“要笑谈严肃话题。据说”为止,数行文字由他手持毛笔,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写在日本纸上,而后藏在他书房的砚台盒下。仔细想想,他曾将这数行文字视作自己的履历书草稿动笔书写,写下一两行却发现,唉,他此生的恶习,那些含羞的火烟,犹如浅间山的火山喷发,带着焚烧天际的气势突如其来。为此,不得不让“开玩笑的”这一隐晦用词霍然出面,帮忙掩饰,直至把所有文字扭曲成平日里他引以为傲的虎头蛇尾的形式,才搁笔作罢。他去世后,我立刻接触到这几行文字,心有余悸地凝视、再读、三读,继而重振精神目不转睛地研读,总觉得视线模糊,最后唏嘘感慨,一个字也没法读下去。我把纸折成四折,塞进怀中,一颗心仿佛沾满盐,被烤得焦躁不安。
我感到遗憾,万念皆空。在“年轻士兵”之后的数行文字最深处,潜藏的惴惴不安乃至极度的羞耻感、自我意识过剩,抑或对某一阶层吉光片羽般的忠义之心,所有这一切,宛如公共澡堂墙上的彩漆绘,是彻头彻尾的平凡之物。我认为能在阪东妻三郎[36]的电影片名中,发现不少针对上述诸般情感发出的呼喊或喑哑低语,并且往往比他的表达巧妙许多。尤其是,他在文中不动声色地用一两句话补充说明自己的贵族血统,这桩事实完全堪比小女子的矫情伪饰,只会让人觉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然而,当晚让我那样懊恼甚至失声痛哭的,并非这些杂乱浅显的文字,而是透过他那涂鸦般的一纸废文,我触碰到一条不可动摇、赫然存在的证据,那便是他至死都试图寻找一个稳定职业,为此挥汗如雨、心急如焚。作家笠井一,曾被两三位评论家怀着真诚的尊敬之意,或是轻率的戏谑之情,称作谎言之神、扮丑高手,而他的临终绝笔竟是一份履历书的草稿。我果然看得很准。终其一生,他的心愿唯有一件事,“活得像个人样”。他怕不是个傻瓜吧?明明过着纤尘不染的清净生活,朋友众多,勤奋好学,在创作方面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技巧,更有足够他维持生活的丰厚财产,反倒对上班族尊敬有加、憧憬不已,最终心怀畏惧地把他的阿谀奉承、仰慕追随,都贡献给朋友中有限的几个上班族,真是惨不忍睹。他见上班族密密麻麻挤在早晚的通勤电车中,便感觉抱歉、羞愧、害怕,甚至眼前漆黑,坐立难安,车刚到站就迫不及待跳上月台。他战战兢兢地向我讲述这一切,酷似歌德[37]的俊秀脸庞苍白如纸。没过多久,他便死去了。风格奇异的作家笠井一自缢身亡的消息,于三月中旬刊登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版上,占去整块版面的小小一角。虽然此事引发形形色色的揣测,但大家都猜错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因为参加都新闻社的就职考试落榜,才选择去死。
落榜已成既定事实。当日一大早,他揣着夫妻二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出了门——那是他乡下老家的大哥前一晚寄来的九十元支票。大白天,他醉醺醺地闲荡在银座街头。这个苍老疲惫的帝国大学学生,袖口破损,裹着蚊子腿般的细长裤子,罩着鼠灰色的薄外套,与波德莱尔[38]年轻时代的肖像格外神似,真是不可思议。他把破帽往后脑压了压,重新戴好,随人流走进歌舞伎剧场独幕戏[39]的席位入口。
舞台上,菊五郎饰演的权八身穿青翠欲滴、绣有家纹的和服,系着红色绑腿,啪啪拍手,轻声自语道:“枪打出头鸟。”他不禁哽咽,没有继续观看的勇气。演出时,场内须保持安静。虽说容纳成百上千的观众,此时的歌舞伎座却寂然无声。他悄悄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只见街头巷尾已亮起灯。他想去浅草。浅草有家名叫“瓢屋”的食堂,可以吃到山猪肉,价格便宜。四年前,他对那家店里的年轻女侍说:“假如某天我出人头地,一定来娶你。”那姑娘十五六岁,目光淡漠,是店里所有女侍中资历最浅的新人,专门负责跑腿。他是为了鼓励她,才说出那番话。食堂的客人多为木匠、建筑工、搬运工等,鲜少出现头戴角帽的大学生。他说,只有那家店,任何时候去都没关系,六名女侍对他照料细致。当他被人侮辱、遭遇践踏而哑口无言,以及被迫接受舍弃、孤立无援时,常会卖掉书籍,大约凑齐三元钱,便混进浅草的人山人海。那家店的清酒一瓶卖十三钱,很容易喝醉。他每次去都和六名女侍嬉闹,还对六人里最惹人注目的那个贫穷女孩高声承诺,将来会和她结为夫妻,非但如此,他也不动声色地发誓,说出一长串逗女人微笑的甜言蜜语。女孩渐渐依赖上大学生,之后似乎出现奇迹,自从那夜确信被他深爱,女孩迅速出落得姿容姣好。三年前的春天到夏天,不足一百天的时间里,女孩变得发型精致,鼻梁仿佛挺直了些,额头、下颌、双手的皮肤日渐白皙,或许这是因为她的化妆技巧越发娴熟,总之开始具备令大学生癫狂的坦荡气质。手头宽裕的夜晚,他不知被女孩骗走多少钱,导致身无分文。然后,对于她的欺骗,他沾沾自喜并且心甘情愿。从大学生那儿得到的钱,她一分也没花在自己身上,全都分给其余五位女侍。等临近挥舞团扇驱赶腿上蚊虫的时节,浅草祭也快到了,女孩已成为那家食堂的招牌店员。这并非借助神的力量。是人力创造了维纳斯。女孩工作繁忙,渐渐疏远曾经的恩人大学生。分别伊始,大学生便消失无踪。因为大学生开始面临困苦时光。
那晚,他从歌舞伎座临阵逃走,回到阔别一年的瓢屋,喝完清酒喝啤酒,接着又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很快流水般花掉大约二十枚的五十钱硬币。三年前,他曾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许诺。眼下,他对女侍说,我,出人头地了。好孩子,去把今早的报纸拿过来。快去,听话。我的照片刊登在上面呢。这个啊,是我的小说出版广告哦。照片上的我看起来哭丧着脸?有吗?我是在微笑吧。约定,已经忘记了?啊,等一下,等一下。这是答谢你为我送来报纸的酬劳。就这样又胡乱花掉两三元钱。他忽然想起姐姐,哀戚的呜咽汹涌蹿上鼻腔,随手抓过三十岁左右的新内派[40]说唱艺人,邀请人家喝酒。见客人年纪不大,说唱艺人掉以轻心,奢侈地要求喝威士忌。哎呀,这可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落落大方,甘愿被骗地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继而问他,不想吃点什么吗?新内派说唱艺人越发放松警惕,支着脸颊回答,茶碗蒸[41]不错,说时目光隐在黑框眼镜后,眼中闪过薄薄的笑意,颇有几分扬扬自得。唉,我说,“新内”先生,你这个人,骨子里绝非正统艺人。倒是这态度,莫名其妙地自信,不是吗?我猜你若非历史悠久的烟管店少东家,就是传续三代的柴鱼批发店小儿子,对不对?只见这位“新内”先生,倏然凑过他化着淡妆的小脸,刻意避开四周客人,悄声纠正道,是米店,米店。正在那时,“久保田万太郎”[42]出现在食堂。
店里的十盏电灯已经灭掉七盏,令人彷徨不安。见一位鼻尖赤红、年过五旬的商人一本正经地走进食堂,女侍们纷纷起身,异口同声地叫道:“哎呀,大哥来了。”他随即站起来,稍稍走近对方:“打扰了,请问阁下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刚从帝大文科毕业的学生,卖掉过一些书稿,眼下尚无名气。今后请多多指教。”由于他挺直背脊,站在那里恳求,商人错过机会,甚至来不及在鼻子下方轻轻摆手,说一句“不,你认错人了”,索性决定开个恶意的玩笑:好的,姑且就来乔装一下那个什么久保田老师吧。
“哈哈哈,嗯,你先坐。”
“好的。”
“我们边喝酒边聊。”
“好的。”
“来一杯。”
“好的。”
推杯换盏间,他像士兵一样端着肩,在对方示意的椅子上落座,觉得能在这样的地方遇见老师,着实意外。
“老师每晚都来这里吗?昨晚,我拜读了老师的《千人澡堂》,十分激动,还贸然写了一封信给您。”
“那个啊,我跟你讲,实在惭愧万分。”
“抱歉,是我记错了。《千人澡堂》是葛西善藏[43]氏的作品。”
“就是说嘛。”
两人持续进行着莫名其妙的一问一答,在此期间,“久保田氏”搬出精神、类型、现象等意义深奥的词语,就年轻作家读书力减退的问题展开说教,吓得他当下连酒也醒了,心想说不定还真是久保田万太郎本人,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无趣。于是,他步履踉跄地起身,说,老师,我先告辞了,接下来,我即将去旅行,嗯,直到花光这些钱为止。说着从外套内侧的衣袋里掏出两三张十元的纸币,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便走出食堂。
唉唉唉,今晚实在愉快。跳进大河吧。冲上铁轨吧。服药自尽吧。我为“新内”和商人这两个切切实实正在生活的人送去了自信,这是善举,因此我不用担心死后会下地狱。我能迎来宁静的往生。不过,眼下的状态似乎是,我能轻易招到出租车让它载我回荻洼的家,情绪也有点钝重,很难死成。总之,一步也好,半步也罢,我一定得离开东京。无论如何,要在今晚去到无路可退的地方,非这样做不可。“麻烦到横滨本牧,车费两元可以吗?如果您不想去就算了。”“两元可以的,我知道了。”小汽车向前飞驰,发出嗡嗡的轰鸣,我蜷缩在车上一角,放声哭泣。哪里有什么“现已亡故的畏友,笠井一”,这一切分明只是,我,太宰治一人的境遇。事到如今,无须借助多余的道具。我,明日就要去死。即便如此,我至少得把本文开篇的设定解释清楚。其实,我试图如实照搬日本某位老派大师的文体,用以讲述我,太宰治。我罹患自我丧失症,倘若不借助他人之口,连一言半句也无法描述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原本打算让森鸥外[44],也即森林太郎,谈论他年少早夭的友人作家笠井一,并记录其自缢的前后经过。就情节构成而言,那位老派大师手记的内容本该成为《狂言之神》这篇小说。唉唉,现在怎样都无所谓了。文章呈现一种异样的节奏,我就这么乘风扬帆,全力疾驶吧。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浪漫情调。前进吧。生命永不知明日光景。小汽车在本牧的某家饭店门口停下。前来领路的女人长得可真像拿破仑,接着我被带去她的房间一瞧,果然枕边装饰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大家和我想得一样,我终于开心起来,温暖起来。
那天夜里,“拿破仑”教会我从不知道的游戏玩法。
第二天清晨,细雨绵绵。打开窗户,能看见青幽幽的草坪铺满饭店庭院,牧场似的。草坪对面,赤红的浑浊大海不见白浪,低低压在阴郁天空下,缓慢晃荡着沉重的身躯。窗下草地上有一双被扔弃的白布短袜,稍微破损,被雨水打湿。我披着女人的青色条纹短褂站在那儿,情绪烦躁,仿佛被人用锥子在腋下又刺又挠。
“不如去参观博览会吧。”“拿破仑”用她的南方口音建议,语气闲适,与昨晚别无二致。
热闹缤纷的万国旗忽然浮现在脑海。
“傻瓜,我要去大阪,也要去京都,还要去奈良,还要去新绿的吉野,去神户、尼加拉大瀑布。告辞。”说着,我刻意发出“哈哈哈哈”的豪迈笑声。
“再见。啊,下雨了呢,给,雨伞。”
我仿佛很招她喜欢。
“为了买那把伞,我花了五元。大家听说后哄堂大笑,笑弯了腰。”
唉唉,我想留在这里玩。想玩。头有点晕了。眼泪滚烫。但我拼命忍耐,因为没有钱。今早在厕所认真检查,发现还剩两张十元纸币、一张五元纸币,以及两三元零钱。就是说,我一夜花了六七十元,可到底是在哪儿如何花掉的,我毫无头绪。无非命定如此而已。我不想怀着寒碜的心情去死。我要把二三十元随意塞进裤子口袋里,就这样揣着钱去死。必须节俭,有生以来头一回冒出这个念头。我撑着描花的遮阳伞匆匆赶去车站,把伞扔在候车室,到车站咨询台打听去江之岛怎么走。问完后觉得,啊啊,果然要死还是得选江之岛。我坦率地赞同这一观点,心情稍稍平静,按车站工作人员的说明搭上电车。
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群山、街道、木桥,一切似曾相识。如此看来,七年前的那天,我果然也是搭乘这趟电车去了镰仓。七年前,我还是一名年轻士兵。唉唉,自觉羞愧,以至想死。某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我独自逃跑了。剩余五名同伴全丢了性命。我是大地主的儿子。地主无一例外,都是你的仇敌。等待我的,是背叛者应当遭受的严酷刑法。我一直在等待被枪决的一天。可我性子急躁,等不及被杀的那日,企图主动受死。我选择了与衰亡的阶级最相称的死法,既寡廉鲜耻又颓废堕落。因为这颗心想激起更多人来审判我、嘲笑我、怒骂我,于是我谋划与有夫之妇去殉情。那年我二十二岁,女人十九岁。十二月酷寒的深夜,女人穿着外套,我也没摘披风,我们就这样跳进大海。女人死了。我得承认,在这世上,只有这个人,只有这名身材娇小的女性,令我尊敬。我被扔进监狱,以“协助自杀罪”这一不可思议的罪名。那时候,我们跳海的地点,就在江之岛。(我并非仅仅由于上述诱因而计划殉情,我想告诉诸君,此事还有其他各种原因,原本我在下文整理、写出三页关于那晚的回忆,但遭遇无法忍受的困难,现已全部删除。读者,请停止无用的穿凿附会,不如期待有朝一日,我将那个故事写出来。)我挣脱翻滚沸腾的记忆,在江之岛下车。
这一天强风吹拂。近百名士兵围坐在通往江之岛的桥畔,一块儿吃便当。要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跳海,大约只会让两三位自负于高明游泳技术的士兵借机扬名。我仅仅对着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投去淡淡一瞥,就放弃了。我走进桥头的食堂,点了一瓶啤酒。食堂叫作“望富阁”,门口挂着芦苇编织的暖帘。我像舔舐一般啜着啤酒,喝得无精打采。乱风深处,江之岛掩在黄色的尘烟中。我远远望着它,目光带着愤恨。大约有三十分钟,我蜷缩着背脊,手支着脸颊,一动不动,无比希望就这样静坐死去。我从来不曾觉得报纸上的铅字会这样脏。穿着鼠灰色的风衣,身量颀长的帝国大学学生,习惯蜷缩背脊,单手支着脸颊发呆。他企图自杀而离家出走。哪怕这样的新闻立刻出现在眼前,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真是悲惨,我连大吃一惊的力气都丧失殆尽。报纸上自然没有关于我的新闻,只有东乡先生[45]的孙女说她想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而后行踪不明这件事被扭曲粗俗地报道出来。士兵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望富阁食堂,情绪昂扬,撞上我的桌子。酒杯和啤酒瓶没碎,原本还剩一半多的啤酒,泛着雪白的泡沫洒在桌上。两三名女侍听到声响,伸长脖子往这边看,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什么也没说。遥远的声音,忽然消失,仿佛化作无声影片的刹那,耳边只剩寂静。心情变得不可思议,宛如猫咪踏在天鹅绒地毯上。我觉得那是发狂的前兆,情绪岌岌可危,尽管如此,我依然故意慢慢起身,结完账走出食堂。立刻有烈风拂面。风衣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脸颊似乎被小小一捧沙砾不停拍击,发出啪啪的爆裂声。我使劲闭着眼睛,低声自语:“今夜就去死。”感觉所有人都已远去,留我独自在这世界,我默默站在道路中央好一会儿,再次睁眼,全然丧失了意志,幽灵般来到海边。海边黑云遍布,天空阴沉。目力所及,不见一个人影。一条腐烂的渔船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沙滩上,船身倒翻,漆黑的船腹直直闯进视野,除此之外,连只狗也看不到。我两手插在裤袋里,不停地原地徘徊,满头大汗地搜索形容词,借以描述眼前的大海。唉唉,我不想当作家了。我费力挣扎,搜出的词句是:“江之岛的海,毫无情趣。”我倏然转身,背对大海。这里的海很浅,就算跳下去,只能没过膝盖。我不想失败。我必须选择一个明智的方法,即便惨遭失败,事后也能佯装不知。我不愿因自杀未遂遭人质问,经受身陷囹圄的耻辱。那之后我又在海边走了多久呢?脑海中,上百种形形色色的计划如两国[46]半空的烟花,砰然炸裂又消散,再炸裂,再消散。
我犹豫不决,踉踉跄跄搭上开往镰仓的电车。今夜,我要去死。这之前的数小时,我要幸福地度过。哐当,哐当,电车缓慢地向前摇晃,没有阴郁,没有荒凉,没有孤独的极限,没有智慧的尽头,没有狂乱,没有愚蠢,没有痛哭,没有沉闷,没有严肃,没有恐怖,没有刑罚,没有愤怒,没有谛观,没有秋凉,没有平和,没有后悔,没有沉思,没有城府,没有爱意,没有救赎。那种用言语华丽夸饰自己情感的招牌,我没有随身携带,一个也没有。我并不深奥,此时形同缩在电车一隅的贱民,冻得浑身发抖,一刻不停地左顾右盼。途中,电车从一座名为“青松园”的疗养院前驶过。七年前的十二月,某个月色泛红的夜晚,女人死了,而我被这家疗养院收容。我在这里玩了近一个月,静待身体康复。那一个月的疗养院生活,教我获知些许生之喜悦。接下来的七年间,我经历了未来五十年,不,应该说是近乎十种不同类型的人生,其中困难重重,忍耐似乎徒劳无功,我无法过上理所应当的生活。
我再次抱着寻死的意念,不过这回是独自前来。疗养院历经七年的风雨,原本涂着纯白木漆、形似离宫大门的铁门变作鼠灰色。七年来,在我眼里日渐鲜明的屋瓦,它那几乎燃烧的青色已经斑驳陈旧,到处用黑色日本瓦修缮过,显得污秽、疏远,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七年来,在别人眼中,我的微笑,我的身姿,看上去大约比这栋建筑物更脏吧。哎呀?真是不可思议,那块岩石不见了。“喂,你不觉得这块岩石就像母亲一样吗?温暖,柔软。这块岩石,我好喜欢。”女人边说边轻抚岩石,一遍一遍。我深有同感。现在,那块平坦的岩石不见了。跳海前还让我们在它身上嬉闹的那块岩石,不见了。不该是这样。到底何处是梦境。哐当,电车剧烈摇晃了一下,钻进一片分布着陌生村落的山林。这天,我的身体甚至是健康的,简直叫人会心一笑。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便对乘务员说,哪里都行,请让我在一个热闹的地方下车。于是,没过一会儿,对方告诉我,那么请在这里下车吧。
手忙脚乱下车的地方是长谷。雨滴濡湿了脸颊,带来清清净净的感觉,我很开心。两名模样成熟的女学生,表情为难地等在一坪大的候车室里,明明没带伞,却哧哧笑起来,姿势优雅地拥抱在一起。如果那时我有一把伞,或许就用不着去死了。它是拯救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无比慌乱,步履蹒跚。我发誓,为了你,我愿意努力,哪怕粉身碎骨。我会活下去,请别责骂我。然而,仅仅只是这样。好像从前有人说过,默然无语,便似无忧[47]。怀着万千思绪,我凝视着两人中那名个子娇小、笑得柳眉微蹙的姑娘,而她终究没能领会我目光里的深意。我倏然转身,尽量轻快地冲进雨中。可我没能身轻如燕地离场,反倒差点滑一跤。真想回头瞧瞧哪。打住!我匆忙钻进正对面的小餐馆。光线薄暗的食堂墙壁上,镶嵌着一面硕大的穿衣镜。镜中的我瞳仁墨黑,脸上浮现和颜悦色的笑容。这张脸出人意料地看似福气绵长。我只想尽快喝醉,一边大口吃着牛肉锅,一边交替喝着啤酒和清酒。我跟你讲,有些事是无法用玩笑搪塞的。喝下很多酒,依然没醉。相信我,镜中那张脸,浮着不属于人世的、深邃柔和的忧色,因而它是高雅的。在这家车夫与马夫往来不绝,泛着恶臭味的平价食堂里,有个男人独自对着一锅牛肉和葱大快朵颐,他的脸,不许笑,曾被人说酷似耶稣。
中午时分,我拜访了作家深田久弥[48]的宅邸。我想就他某篇相当优秀的小说,与他展开讨论。相州镰仓二阶堂,我没忘记这个地址。曾有三次,我写过很长的书信给他,每次都收到他措辞轻快的回复。不知不觉间,我甚至擅自认定,正如我喜爱他一样,这位作家也恰好喜爱我。时间所剩无几,必须用在幸福的事情上。我一秒也没犹豫,决定拜访他。那一刻,对我来说,没工夫考虑还有什么是比造访深田氏更幸福的事。雨停了,云朵如箭矢疾驰。零落的破碎浮云,洗出薄而剔透的水色天空。风依然猛烈,有人自由自在地奔走街头,我也不甘落后,迎着风大步前行。我又变回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年。千里马需千里粮。我语气戏谑地嘟囔着,顺路绕到香烟铺,一次买了两包骆驼牌香烟,这是外国货,所以价格不菲。我模仿不良少年的样子,偷偷吸烟,然后慌忙掐灭。一名弓腰驼背的小个子巡警,背着双手走在街道正中,大风扑面,他在风里却走得很悠闲。我向他寻问如何去二阶堂。我果然有双慧眼。这位老巡警,后来也变成我难以忘怀的人之一。回答时,他就差直接拉住我的手,然后神情羞涩、有些口吃地反复告诉我路线。原来如此,前面不远正是二阶堂,走过去便能看见。
我真心诚意地对这位年迈的生活者道谢,按照他的指点,准确无误地拐了三个弯,在第四个转角处,发现深田久弥家朴素的门牌。这栋宅邸比我想象中宽敞明亮十倍。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我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一边由衷欢喜,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踏上石阶,穿过大门,我对前来迎接的女侍大声报上姓名。很好,主人今日在家。我悄悄用右手手背擦去额上的汗水。女侍带我来到客厅,我故意像学生似的笨拙拘谨地坐着,眺望铺满青草的庭院。原来仅靠一支笔,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想着想着,我内心踏实许多,安适地叹了一口对今夜即将去死的人而言不那么相称的气。感到稍许狼狈的时候,蓬头垢面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长着和他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我们第一次彼此寒暄致意,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是第一次。前年春天忽然远离我的友人久保君,曾在三四年前这个季节的某日告诉我,他前一天去拜访深田久弥了,觉得后者拥有日本作家里独一无二、非文学性的家庭生活。由于对方性情太过温厚,以至让他产生十分不应该的错觉,且为之深深困惑:莫非我正暗自嘲笑“深田久弥是个笨蛋”?然而,深田久弥确实善良到令人困惑至此。眼下,我也这样与深田久弥相对而坐,想起之前久保君的经历,还有那句“深田久弥是个笨蛋”,虽是有违礼法的只言片语,却让我真的好像坐在千石船[49]上,心情安定,放松了神经。事到如今,没有任何必要进行小说论战。所有言语变得多余。两人长久凝视着庭院。我形而下地惬意舒展四肢,然后,该对谁倾诉此刻内心的丰沛充盈呢?或许保田与重郎[50]氏会泪眼婆娑地不断点头,赞同我的意见吧。想起保田那抹背影,这回轮到我潸然泪下。
“小说越写感觉越艰难,我很困扰。”
“是吗?不过……”
他支支吾吾地道,似乎感到不服。《威廉·麦斯特》[51]并非基于复杂想法创作的小说,我温柔地告诉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而后感到某种安静温暖的情绪。我突然想下象棋,于是邀请他对弈,深田久弥和善地笑了,语气轻快地答应。我想和他来一场全日本最气度高雅、最从容的对战。第一回我赢了,而后因自己的急性子,又输了。我觉得论技巧似乎是我略胜一筹。放眼日本,深田久弥都是第一流的作家,首次创造了“精神的女性”。对这个人,以及井伏鳟二[52]氏,都必须郑重以待。
“就当是一比一平局吧。”
我一边把象棋子装进棋盒,一边说。
“改日再分出胜负吧。”
这将成为深田氏关于太宰治的唯一回忆,而它其实充满遗憾。“一比一。他说改日再分出胜负吧,原本我还十分期待的。”
来这里的路上,我其实抱着不大正经的打算。我想邀请深田氏外出散步,一起畅饮,也准备了三两句靡菲斯特[53]的魔鬼呓语,可接触到如此宁静的生活,我忙敛起粗重的呼吸,犹如用掌心承载起一片樱花瓣,感受着似有若无的瘙痒,本应充分舒展的四肢开始萎缩,渐渐喘不过气,接着响起清脆的咔嚓声,整个人随之失掉气势,就像被彻底驯服的母豹,什么吼叫都发不出,就这样默默告辞。庭院中绽放的桃花为我送行,我不经意地回头,当然不是在看花。我是在打量繁花深处的一根树枝,上面系了一根绳子,看似寒冷地垂在半空。把那根绳子揣在口袋里带走吧。我伫立在门外的石阶上,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远空茜色的美好渗透五脏六腑,那一刻,我切实感到某种寂寥与悲戚。要不回去找深田久弥说明一切,两个人一块儿痛哭吧?傻瓜。卑鄙。千钧一发之际,我控制住自己。这双高筒靴的两条鞋带可以系在一起,如果还是太短,还有二尺长的裤腰带。决定之后,我像个大摇大摆的小偷,迈步离开。
黄昏时分的街巷,晚风吹拂。路旁有日莲上人[54]往昔在街头讲道的遗迹,暮色里隐约泛白,倏忽闯入视野。“时不利我”,意想不到的粗俗句子冷不防从嘴里蹦出。“哎呀。”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败给季节,所以一心求死?怎么可能,不会是因为这个吧?我停下脚步,再次质问。不是。得到这个回答,改为缓步慢行。倘若能够确信死去更加安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死!明明没有犯下任何罪过,除去自我了断,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表达意志,基于这样一种伶俐,这样一种深刻的怜爱,对这些柔弱如一掬清水的青年,才感到同情。我甚至准备了一套不可动摇的哲学体系,来论证“寻死也不错”这条建议并非魔鬼的呓语。由此看来,那天夜里的自缢,对我而言酷似某种健康的养生之术,是缜密鉴定得失之后求出的结果。我是为了坚决贯彻生之理念,才决定去死的。时至今日,无须多言。一道笔直、明快、完美的铸型已然形成,沿着它即可通向死亡。我就像烧熔的铅液,迅速倒入铸型,就能实现心愿。为什么选择缢死的方式?不是在模仿斯塔夫罗金[55]。不,也说不定就是在模仿他。“自杀病毒”的感染率确确实实是黑死病的三倍,而其波纹的扩散速度,则是以耳语方式传播王宫丑闻速度的十倍。我极其赞成在绳子上涂抹肥皂这种细心谋求安乐往生的举动,按照我那攻读医学的侄儿所言,最近五年间在日本,缢死有高达87%的成功率,而且据说几乎没有痛苦。我一度服药自杀失败,一度跳海自杀失败。我这位日本的“斯塔夫罗金”君,要挑出缢死这种手段,根本没必要长时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左思右想,烦恼不已。我考虑过留宿旅馆,洗净身体,换上旅馆提供的簇新浴衣[56],干干净净赴死,但我的身体可能会给这栋建筑物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伤,将质朴恭谨的一家人,或许有五六位,踢向悲惨的境地。想到这儿,我改变了主意,来到镰仓站前喧哗的街道入口,转身向右,朝刚才途经的昏暗小道慢慢走去。
车站附近的酒吧响起广播,声音似乎在追赶我的足迹。广播里说,现在还差五分到八点,台湾地区正下雷雨,日本好地方电台的实况放送到此结束。这条小道人迹罕至,倘若在路上闲荡得太晚,会立刻引人起疑。好事不宜迟,我心里莫名浮现这句幽默的俗语,随后冷不丁想起两三位亲人的经历。我顺着小道走进路旁的杂木林。地势起伏,勾出坡度舒缓的小丘。风仍旧不止,吹得杂木林沙沙作响。我觉得有点冷。夜越深,我被视为可疑之人的概率便越大。
我很怕被人撞见,一路往树林深处走。走着走着,感觉疲倦,身体无法维持行走的姿势,然后便见一丈高的红土山崖悠悠耸立在鼻前。仰头望去,山崖上仿佛有座神社,前面立着与我身量齐平的鸟居。山间种着常绿阔叶树,枝繁叶茂。犹如被那种清幽的深静召唤,我拨开芒草和野蔷薇,搜寻通往崖顶的山道,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抓住崖上的红土,攀爬而上。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我低声嘟囔两遍,好不容易爬到崖上,往脚下望去。镰仓街头,家家户户点着灯。灯光稀疏寥落,似乎触手可及。“熊”心神不宁地徘徊,寻找自缢的场所。此刻,我并未依靠药品麻痹神经,也没有借助喝酒勉强壮胆。裤子口袋里还有二十多元现金。我要秉持端正有序的意志去死。看着好了。我的知性,直到死前最后一秒也光明无霾。不过,我还是有几分在意形式问题。我渴望得到一道清洁忧闷的影子。绳子系在一根同我手腕差不多粗细的树枝上,身体随之晃荡的瞬间,我想起紫藤花。果然还是不行,我放弃渴望了。哪来的忧闷,简直与呆瓜无异。而且,实际体验和传言根本不同,过度的痛苦让我忍不住“啊啊”大喊,在山间响起阵阵回音。一点都不轻松呢。我试着喃喃自语。这一刻,我无比喜欢自己的声音,忽然禁不住泪流满面。即将迎来死亡的心,闪过无数旧日影像,宛如走马灯旋转不停,格外热闹,可是我,已经彻底不行了。我像被吊起的壁虎,徒然在半空晃动四肢。形式的愚蠢让我发自内心无话可说。连隐藏在体内的小家子气作家也忍不住探出脸道:“人类最悲痛的样子,不是泪如雨下,也不是白发苍苍,甚至不是眉间的皱纹。在最苦恼的场合,人,会默默微笑。”我已经奄奄一息,大概每隔三十分钟,才进行一次似有若无的呼吸。哭声细如蚊鸣。然而,痛苦越发剧烈,思维反而清晰,毫无窒息晕厥的前兆。直到喉咙的软骨被压碎的那一刻,我都不得不像这样束手无策地等待。唉,看吧,我选择了多么不灵光的死法。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不懂缢死的痛苦。我清醒地睁着双眼,一心一意静待昏迷。而且,我可以想象自己那时的表情。这双眼睛看得再明白不过。我会满脸紫胀,嘴角流下两道白沫。初中时代的柔道比赛上,我曾见过与这张脸一模一样的面孔,犹如鼓起的河豚。当时只觉相当滑稽,怎么也没必要坚持到口吐白沫吧?想起那名柔道选手,我立即感到对自身的极大侮辱,因愤怒而战栗,停!我伸长手臂,胡乱抓住树枝,从腹部深处不由自主发出类似野兽的咆哮。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用一支外国香烟与一条人命等价交换。眼下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取下绳子,趴在地上,死人一般精疲力竭地瘫了近一个小时,连像蝼蚁那样爬动都做不到。随后,我想起口袋中的昂贵香烟,简直兴高采烈,反弹似的霍然起身,颤抖着指尖,拆开香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走动。我毫不畏惧。好一会儿,只是安安静静抽着烟,而后才慢悠悠回过头。小小的鸟居沐浴在月光里,宛如象牙雪白地浮现。除此之外,一只鸟儿的影子也看不见。啊啊,我明白了。刚才的响动,一定是死神逃跑的脚步声。尽管我也同情死神大人,不过相比之下,香烟真是格外美味的东西。无法成为大师没关系,写不出杰作没关系,只要能在工作之余,躺着抽一支喜欢的香烟。如此令人惭愧又无比甜蜜的小市民生活,坦白说,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
深思着“世俗的纯粹度”这类与田园生活的怀疑论者颇不相称的题目,我目光悠闲地四下搜寻,看哪一盏是深田久弥家的灯。
唉,这个幸福的结局真是出乎意料。写到这里,我不失时机地搁笔。想必读者会心情明快地微笑,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同时悄声嘟囔——
原来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