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丑之花
“路过此处后,便是悲伤的城市。”[4]
朋友都离我而去,注视我时目光哀伤。朋友啊,请和我说话,尽情嘲笑我。唉,朋友神情空洞地别过脸。朋友啊,请质问我。我将告诉你一切。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溺入水中。我携带恶魔的傲慢,祈求哪怕我没死去至少也要阿园死。让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吧。唉,然而朋友只是注视着我,目光哀伤。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望着海面。海面落了雨,水雾氤氲。
从梦中醒来,我重读这几行文字,它们丑陋并惹人厌恶,真希望删掉。够了够了,何必小题大做。首先需要弄清楚,“大庭叶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不是为酒,而是沉迷于其他更强烈的事物,我简直要为这个“大庭叶藏”拍手称快。这个名字,与我的小说主人公无比契合。大庭,不遗余力地象征着主人公非同一般的气魄。叶藏,听上去十分新鲜,是某种从古旧事物底部涌出的真实的新意。而且,“大庭叶藏”四个字组合在一起,有种赏心悦目的协调感。就这个名字本身而言,已具备划时代的效果,不是吗?这位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眺望雨雾弥漫的大海。这样的画面看上去越发划时代了,不是吗?
打住。嘲弄自己是寒碜的行为。这种行为似乎源于扭曲破碎的自尊心。比如我,因为不想被人说三道四,便抢先自我攻击。这就是卑怯。我必须更加坦率。啊,必须谦让。
大庭叶藏。
即便被嘲笑也无可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想识破他人反被他人识破。大约有更好的名字适合主人公,可对我来说取名有些麻烦。干脆用“我”来代称好了,可今年春天,我刚完成一篇主人公为“我”的小说,再次沿用未免太难为情。也许明天我猝死时,会有个奇妙的男人站出来,神情讥讽地宣称,那家伙不用“我”做主人公,就写不出小说。真的,单凭这个理由,我决定就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吧?别笑,换作你也一样。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末,这座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由于叶藏的入院稍显骚动。青松园里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包括两名重症患者,十一名轻症患者,余下二十三人处于恢复期。叶藏入住的东一号病楼,可说是特等住院楼,划为六间病房。叶藏所在这间病房的两侧都是空室,最西侧的六号病房住着一名身材高大、鼻梁也高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各住着一名年轻女子。三人都属于恢复期病患。叶藏入院前夜,袂浦发生了殉情事件。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被归航的渔船救起,侥幸保住一命,女人却不知所踪。为了搜寻那个女人,警钟长鸣不止,声音刺耳。村里的消防员接连跳上一艘艘渔船出海,嘴里的呼喝声惊心动魄,听得三人忐忑不安。渔火赤红的灯影在江之岛岸边徘徊了整整一夜。大学生与两名年轻女子彻夜难眠。拂晓时,人们在袂浦翻涌着浪花的岸边发现女人的尸体。她的短发莹莹闪烁,脸孔苍白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死了。在被渔船摇摇荡荡送回岸上的途中,他就已知道。他在星空下苏醒,第一件事是问:“女人死了吗?”渔夫当中的一人回答:“没死,没死呢,不用担心。”语气听起来充满慈悲。原来她已经死了。叶藏心神恍惚地想,接着又昏迷过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人已躺在疗养院里。逼仄的房间,板墙涂成白色,面前挤满了人。他们中有人不断询问叶藏的身份来历。叶藏逐一回答,口齿清晰。天亮后,叶藏被移去另一间宽敞些的病房。叶藏老家的亲人得知这场变故,就如何处置他的问题,很快往青松园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叶藏的故乡远离此处,二者相距两百里[5]。
得知这位新病患就躺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东一号病楼的三名患者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他们憧憬着从今往后的病院生活,在天空与海洋完全明亮起来时终于入睡。
叶藏睡不着。他有时会缓慢转动脑袋,脸上到处贴着白色纱布。在海中时,他身体随波起伏,被遍布的礁岩划伤。一个名叫真野的年约二十岁的护士负责照顾他。她的左眼睑上方有道深深的伤痕,因此与右眼相比,左眼看起来较大,好在并不难看。她脸颊肤色略深,赤红的上唇微微翘起。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远眺阴沉天空下的大海,努力不看叶藏的脸。她觉得他很可怜,她不忍心看他。
临近正午,两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让出座位,离开了病房。
两人都是身着西装的绅士。一人蓄短小的胡须,另一人戴着铁框眼镜。小胡子压低声音询问他与阿园的交往经历。叶藏如实回答。小胡子把这些记录在小小的记事本上。一番必要的审讯后,他往病床上方探出身体,几乎覆盖住叶藏,他问:“女人死了。那晚你有寻死的念头吗?”
叶藏沉默不语。
戴铁框眼镜的警察在肥胖的额头上挤出两三条皱纹,微笑着拍拍小胡子的肩。
“罢了,罢了。他怪可怜的,改天再问吧。”
小胡子目不转睛地与叶藏对视,不情愿地把记事本塞进外衣口袋。
两名警察离开后,真野急忙回到叶藏的病房,不料刚打开房门就瞧见呜咽的叶藏。她立刻轻轻关上门,在走廊里静静等了一会儿。
午后开始落雨。叶藏恢复精神,已能独自去上厕所。
朋友飞驒穿着濡湿的外套奔入病房。叶藏假装睡着。
飞驒小声问真野:“他身体没事吧?”
“嗯,已经不要紧。”
“我吓坏了。”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沾着橡皮泥味道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个默默无闻的雕刻家,与同样名不见经传的西洋画家叶藏,在初中时代便成为朋友。若是性情坦率的人,往往容易在年轻时将身边某人奉为偶像,飞驒也一样。他升入初中后,格外憧憬班上的首席优等生。当时的首席是叶藏。上课时,叶藏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非同一般。此外,他也见过叶藏隐在校园假山背后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暗自深深叹息。对了,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叶藏说上话那天的欢喜。飞驒尽可能模仿叶藏的一举一动。抽烟,嘲笑老师,就连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吊儿郎当地从校园晃过也是学的叶藏。他知道艺术家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哪里。后来,叶藏进入美术学校。尽管比他迟一年,飞驒也总算成功考进那所学校。叶藏学习西洋画,飞驒刻意选择了雕塑科。他说自己是为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所感,但这其实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那段经历听起来像模像样而胡乱编造的理由。真实原因是他对叶藏选择西洋画心存顾虑,是自卑情结所致。自那时起,两人渐渐分道扬镳。叶藏的身体越发瘦弱,而飞驒日益肥胖。两人的悬殊不止于此。叶藏为某种直接的哲学观念倾倒,鄙视艺术。飞驒却有些得意忘形。他屡次谈论艺术,甚至到了让听者尴尬的地步。他时常梦想创造杰作,学习却不甚用功。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从学校毕了业。叶藏几乎已扔掉画笔。他说除了用来做海报,绘画毫无用处,这话使得飞驒有些沮丧。所有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无非生产力的一种形式。他还用怀疑的口吻说,不管一件作品多杰出,都是与袜子别无二致的商品。飞驒听得似懂非懂。飞驒一如既往地喜欢叶藏,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也心怀敬畏,尽管这种敬畏十分朦胧。可是,对飞驒而言,杰作带给他的紧张与心动,比任何事物都要剧烈。就快了,就快了,他一边思考,一边心神不宁地玩着黏土。即是说,与其称这两人为艺术家,不如称他们为艺术品。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像这样轻易描述他们。若诸君见识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大概读不了三行就恶心想吐吧。我保证你们会的。话说回来,你,不写写这种小说试一试吗?试试如何?
飞驒也不忍去看叶藏的脸。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叶藏枕边,动作尽量轻巧,然后便凝视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浅笑着招呼他:“你吓了一跳吧?”
飞驒吃了一惊,迅速瞥了叶藏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答道:“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驒有些犹豫,从裤子口袋里抽出右手,摸了摸自己宽大的脸,以眼神询问真野“可以告诉他吗”。真野神情严肃,微微摇头。
“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嗯。”其实,他是从收音机播报的新闻里得知的。
叶藏对飞驒模棱两可的态度心生不悦,觉得他应该对自己坦陈心迹。这才过去一夜,就态度遽变,拿我当外人看。叶藏有些憎恨这位与自己有十年交情的友人,再度装睡。
飞驒闲来无事,用拖鞋把地板敲得啪嗒啪嗒直响,又在叶藏的枕边站了一会儿。
门无声被推开。一名身穿制服的小个子大学生走进来,倏然探出那张俊美的脸。飞驒发现是他,喃喃自语着松了口气。他撇撇嘴,赶走才刚爬上脸颊的微笑的影子,故作从容地走去门口。
“刚到?”
“是的。”小菅一边留心叶藏那边,一边咳嗽道。
这名男子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目前在大学读法学科,比叶藏小三岁,即便如此,二人交情依然不错。如今的新青年,交友时似乎并不拘泥于年龄。原本由于放寒假,他已返乡探亲,听说叶藏出事,便匆促地搭上急行列车赶过来。这会儿,两人去走廊站着聊天。
“你脸上沾了煤灰。”
飞驒指着小菅的鼻子下方,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那里隐约沾了些列车的煤烟。
“有吗?”小菅慌忙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手帕,迅速擦拭鼻子下方,“如何?他到底什么情况?”
“大庭吗?好像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我擦干净了吗?”小菅伸长人中给飞驒看。
“擦干净了,擦干净了。他家里动静闹得很大吧?”
小菅重新把手帕叠好放进胸前的口袋中,回答道:“嗯。闹得可厉害了,简直像在办葬礼。”
“家里哪位会过来?”
“他哥哥要来。他父亲说,别管他了。”
“事情闹大了啊。”飞驒单手抚额,低头咕哝。
“阿叶……身体真的没事吗?”
“他现在出人意料地平静。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歪了歪脑袋,唇角含笑,仿佛有些开心:“也不晓得他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你不看看他吗?”
“不必了。就算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而且——他有些可怕。”
两人低声笑起来。
真野从病房走出来。
“房间里都听见了,你俩别杵在这儿讲话。”
“啊……不好意思。”飞驒惶恐极了,庞大的身躯拼命缩成小小一团。小菅则一脸觉得新奇的样子打量真野的脸。
“两位……那个……吃过午饭了?”
“还没。”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真野红着脸,忍不住笑了。
三人一块儿去食堂后,叶藏起了床,怔怔远眺雨雾迷漫的海面。
“路过此处后,便是空蒙的渊泽。”
然后,让我们回到故事开头。好吧,连我自己也深觉写得不够精致。最主要是,我不喜欢这种时序上的安排。不喜欢,但依然尝试去做。“路过此处后,便是悲伤的城市”,我想把这句早已念得顺口的地狱之门的咏叹,放在独具荣光的开篇第一行,此外没有其他理由。即便因为这一行,我的小说惨遭失败,我也不打算软弱地抹杀它。顺便说一句,抹杀这一行,便等于抹杀我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
“是思想,你听我说,都是因为他信奉的主义。”
这话听起来有些蠢,很好。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自以为了解似的说着,重新端起牛奶杯。
四周的墙壁贴有木板,涂着白漆,东侧墙上挂着肖像画,画上的院长在胸前别了三枚铜币大小的勋章。十张细长的餐桌悄然并排放于肖像画的下方。食堂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边吃午饭。
“那阵子他闹得可厉害了。”小菅低声说,“明明身体那么弱,还四处奔走,看来是有意找死呢。”
“他是行动队[6]的队长吧?我听说了。”飞驒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插了句嘴。飞驒并非借此夸耀自己博学,那时的青年,无论是谁多少都知道一些政治运动用语。
“不过,事情不止这么简单。艺术家可没那么浅薄。”
食堂里光线昏暗。雨下得更大了。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你这么凡事只以主观揣测是不行的。根本上——我是指从根本上说,一个人会自杀,背后一定潜藏着更重大的客观原因,而他本人未曾意识到。比如我家都认为这次的罪魁祸首是女人,我一开始就说,那不可能。女人只是陪他去死而已,一定有别的更重大原因。我家那些人不懂也罢,但怎么连你都满口胡言,这可不行。”
飞驒注视着脚边燃烧的炉火,轻声自语道:“可……那个女人是有丈夫的。”
小菅放下牛奶杯,答道:“我知道。不过那又如何?在阿叶看来,屁都算不上。就因为女人有丈夫,便和她闹殉情,岂不是太天真无知吗?”说完,他闭上一只眼睛,目光瞄准头顶的肖像画,“这人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真正的原因,除了大庭,没人知道。”
“那可不是嘛。”小菅附和着,语气随意,好奇地四处张望,“好冷啊。你今晚住在这边?”
飞驒急忙咽下面包,点头道:“住的。”
青年们永不认真探讨。他们尽量注意不以言语触碰对方的神经,也郑重其事地保护自己的神经,因为不想遭受无谓的侮辱。而且总是一意孤行,认为一旦受伤,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杀,所以他们厌恶争执。他们懂得很多敷衍塞责的道理,就连一个“不”字,也能区分出数种使用方式。展开议论前,他们已经使眼色互相妥协过;讨论结束后,会一边笑着握手,一边暗自腹诽:“智障!”
那么,我的小说也终于写得不知所云了。不如以此为转折,展开全景式剧情铺排吧。我没说大话。但你一定觉得,我做什么都一事无成。唉,要是我能顺利写下去就好了。
第二日清晨,晴朗和煦。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的火山喷出白烟,升起在水平线上。感觉不大好。我讨厌景色描写。
一号病房的患者睁开眼睛,室内洒满初冬的阳光。她向随行护士问了声“早上好”,很快测量了晨间体温。三十六度四。接着,她去阳台晒餐前日光浴。被护士轻轻戳腰示意时,她已经偷瞄了一眼四号病房的阳台。昨日的新进病患,规规整整地穿着绀色碎白花纹的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他蹙着浓眉,仿佛被阳光晃花了眼睛。脸色似乎不大好。他有时会用手背轻拍脸颊的纱布。她躺在晒日光浴用的寝床上,微微睁眼观察他,让护士拿来一本书——《包法利夫人》。平日她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无趣,总是读五六页就扔去一边,今天她想认真读一读。她觉得此刻最适合,于是哗啦哗啦翻着,从第一百页的地方开始读。她看到很棒的一行文字:“艾玛打算迎着火把的光亮,在深夜嫁给他。”
二号病房的患者也已醒来。原本她是为了晒日光浴才来阳台,却忽然看见叶藏的身影,立刻冲回病房,莫名畏惧之余,迅速钻回被窝。照顾她的母亲,见状笑着为她盖上毛毯。二号病房的姑娘用毛毯蒙住脑袋,侧耳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说话声。她的双眼在狭窄昏暗的空间里闪闪发亮。
“似乎是个美人。”接着是隐忍的笑声。
飞驒和小菅昨晚在病房里留宿。两人在隔壁空病房的床榻上一块儿睡了一晚。小菅先醒,费力睁开细长的眼睛,走去阳台。他眼角余光瞄到叶藏装模作样的姿势,为了找出他摆这种姿势的原因,迅速把头往左边一扭,于是发现最靠边的阳台上有名少女正在看书。少女的寝床背后,是一面濡湿的石墙,青苔遍布。小菅像西洋人那样,恍然大悟地耸耸肩,很快走回病房,摇醒睡梦中的飞驒。
“起来,出大事了。”他们很喜欢捏造事件,“快去看阿叶摆的大姿势。”
“大”这个形容词,频繁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或许这是由于他们想在无聊的世间,邂逅某些值得期待的事物。
飞驒大惊失色地蹦起来:“发生什么了?”
小菅笑着告诉他:“阳台上有名少女,阿叶正在给对方展示他引以为傲的侧脸。”
飞驒也来了精神,夸张地挑起双眉,问道:“长得美吗?”
“似乎是个美人,正在看书呢。”
飞驒忍俊不禁,坐在床上穿好毛衣和裤子,叫出声来:“很好,看我狠狠教训他一顿。”其实他根本不打算教训人。这些不过是背后的玩笑话。他们总在背后若无其事地开好友的玩笑,把一切交给当时的氛围。
“大庭那家伙,是想迷倒全世界的女人吧。”
没过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爆发出哄堂大笑,声音响彻整栋病楼。一号病房的患者啪地合上书,讶然望向叶藏阳台的方向。阳台上没有人,只留一把白色藤椅在晨光下孤零零地闪着光。她凝视着那把藤椅,昏昏欲睡。二号病房的患者听到笑声,倏然从毛毯下探出脸,与站在枕边的母亲交换了一个柔和的微笑。六号病房的大学生在那片笑声中醒来。没有人陪在房里照顾他,因为他一直过着独自租房的悠闲生活。察觉笑声来自昨天新进患者所在的病房,他黝黑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并不觉得他们的笑声有何不妥,基于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胸怀,他甚至为叶藏的充沛活力感到安心。
我莫非是三流作家吗?看来真是写得太过入迷,我竟然妄图采取全景式手法,以至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不,等等。之前我便料到会如此失败,早已准备好别的替代句:怀抱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了糟糕的文学。换句话说,我过分着迷于此,恰是因为我的心还不够丑恶。啊,我想祝福思考出这句话的男人。这是多么宝贵的一句话。不过对作家而言,一生仅能使用一次这句话。好像真是这样。使用一次,值得敬爱;倘若你三番两次唠叨,将这话视作盾牌,就会显得很凄惨。
“失败了。”
小菅与飞驒并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总结般道。他依次看向飞驒的脸、叶藏的脸,以及倚在门边静默而立的真野的脸。确定大家都在笑,他心满意足地把头靠上飞驒圆润的右肩,似乎精疲力竭。他们经常笑。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能引得他们放声大笑。制造笑容,对青年来说,犹如呼吸般容易。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笑就是损失。不要错过任何值得发笑的琐碎对象。唉,这便是贪婪的美食主义者身上虚无的片段,不是吗?不过可悲的是,他们的笑从不发自内心。即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依然在意自己的姿态。他们还时常逗别人开心,不惜伤害自己也想逗人发笑。这些大约无一例外地来自他们虚无的内心。然而,从中不难推测,他们潜意识里或许藏着某种过度的忧思。牺牲之魂。有些自暴自弃、丧失明确目标的牺牲之魂。他们偶尔也会采取行动,以迄今为止的道德伦常来看,这些行动出色得近乎美谈,全都得益于那抹隐匿体内的灵魂。当然这只是我的独见,并非坐在书房里摸索得出的结论,而是我从自身肉体听来的想法。
叶藏依然在笑。他坐在床上,两脚悬空,摇来晃去,一边顾虑脸上的纱布,一边笑着。小菅的话真有那么好笑吗?他们究竟是对怎样的故事感到有趣?这里插入数行文字举例说明。小菅在这次休假中,去了距离故乡三里开外的山中滑雪场,那里有座声名在外的温泉乡。他在那儿的旅馆住了一夜。深夜,他去上厕所,在走廊上与同住一间旅馆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仅是如此。然而,这却是大事件。在小菅看来,即便只是擦肩而过,也必须给那女子留下非同一般的好印象。他并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做,擦肩而过的瞬间,煞费苦心地摆了个姿势。认真抱着对人生的某种期待,他在那个瞬间思索与女子可能发生的种种联系,而后心痛欲裂。他们每天至少经历一回那种窒息般的瞬间,因此没人掉以轻心。哪怕独自一人,也要摆好姿势。小菅说,甚至深夜上厕所时,他也会规矩地穿上那件簇新蓝色外套走去走廊。小菅与年轻女子擦肩而过后,发自内心感觉良好,穿着外套出来真是太好了。他松了口气,往走廊尽头的大镜子窥了一眼,失败。外套下居然露出衬裤的裤腿,而且有点脏。
“哎呀,”他莫可奈何地轻笑道,“衬裤的裤腿往上卷起,腿毛看起来黑黢黢的,脸也睡得浮肿。”
叶藏内心并不觉得多么好笑。他觉得那是小菅现编的笑话。尽管如此,他依然放声大笑。朋友们态度与昨天不同,似乎正努力与他达成“和解”,他索性以笑声作为回礼,报答他们的心意,笑得格外起劲。见叶藏笑了,飞驒和真野也适时笑出声来。
飞驒放了心,觉得此刻说什么应该都没关系。可他依然拼命忍耐,磨磨蹭蹭地不肯说。
小菅则越发兴致盎然,反倒口无遮拦:“我们这种人,遇到女人都会失败。阿叶不也是一样吗?”
叶藏还在笑,歪着脑袋思索。
“是吗?”
“对啊,所以没必要寻死哟。”
“可见就是失败吧。”
飞驒高兴得胸口怦怦直跳。最难应付的“石垣”已在微笑里崩碎。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功,得益于小菅那不够道德的人品。此时,他冲动地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年少的友人。
飞驒心情愉悦地舒展开稀疏的眉毛,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不能单凭一句话判定是不是失败。首先,我们谁也不清楚原因。”糟糕,说完他便后悔了。
小菅立即打圆场道:“原因当然清楚。我和飞驒已经讨论过了。我认为是阿叶执着于某种思想,以致走进死胡同。飞驒这家伙,偏偏煞有介事地说另有原因。”
飞驒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我认为事实不止如此。就是说,他的确动了真情。总不至于和自己讨厌的女人去死吧?”
因为不愿被叶藏臆测自己的任何想法,飞驒慌不择言,语气急切。便是听在他自己耳中,也带着天真烂漫的意味。做得好,他暗暗松了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懒惰。阿谀。狡猾。不道德品行的巢穴。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这些叫嚣着扰乱他的心。他犹豫要不要说,于是故作沮丧地嘀咕:“其实我也说不清,感觉一切都是原因。”
“我懂,我懂。”叶藏话音未落,小菅已抢先赞同道,“有时就会有那种想法。我说,护士小姐不见了哦,是不是有意避开我们?”
我前面已经说过,与其认为他们的议论是在交换彼此的思想,不如视其为调节气氛的举动。话中没有一句是真实的。不过,听一会儿会发现也有意外收获。他们装腔作势的话语中,有时也包含让人惊诧的坦率。正因为是不假思索之言,才容纳着真实。叶藏刚才确然说过“一切”这个词,大约这才是他一不小心吐露的真话。堆积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只有混沌和莫可名状的反叛。或许,亦可称之为自尊心,而且是被细碎研磨过的自尊心,无论多轻柔的微风都能使之战栗。一旦认为遭到侮辱,便苦恼地嚷着想去死,也难怪叶藏被问及自杀原因会感到困惑——毕竟“一切”都是原因。
那日午后,叶藏的兄长来到青松园。兄长与叶藏长得并不像,非常富态威严,穿着日式袴[7]。
院长带领他来到叶藏的病房前。他已然听见房里传出的活泼笑声,却佯装不知,问:“是这里吗?”
“是的。他已经恢复健康了。”院长一边回答一边打开房门。
小菅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他原本躺在叶藏的病床上。叶藏和飞驒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这时慌忙站起身。真野原本坐在病床枕头边的椅子上织毛衣,这会儿也扭捏地收拾起编织工具。
“因为有朋友来,所以比较热闹。”院长转过头轻声对叶藏的兄长道,然后走到叶藏身边,“感觉好多了吧?”
“嗯。”叶藏答道,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院长的眼睛,隔着眼镜片透出笑意。
“怎样?要不要在疗养院生活一段时间?”
这是叶藏第一次感到罪人般的心虚,只好以微笑作答。
在此期间,兄长一本正经地对真野与飞驒致谢,说“多谢费心照料”,然后神情严肃地问小菅:“昨晚,听说你住在这里?”
“对。”小菅挠了挠脑袋,“隔壁病房刚好空着,我和飞驒两个就去那边睡了一晚。”
“那么,今晚开始就来我住的旅馆睡。我订了江之岛的旅馆。飞驒先生,你也一起。”
“啊……好。”飞驒语气僵硬地回答,手上还抓着三张扑克牌,一时不知所措。
兄长若无其事地转向叶藏。
“叶藏,这样可以吧?”
“嗯。”叶藏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兄长立刻开始唠叨:“飞驒先生,接下来我们一块儿陪院长用午餐吧。我尚未参观过江之岛,希望院长带我游览一番。我们这就出发吧。汽车就在外面等着。今日天气甚好。”
我很后悔。由于两位成年人的登场,故事变得一塌糊涂。叶藏、小菅与飞驒,加上我,四人好不容易制造的奇妙氛围,因两位成年人,眨眼间宣告萎靡。原本我打算赋予这篇小说无比浪漫的气氛,特意在开篇几页描绘出激荡的旋涡,祈祷自己能够逐字逐行地拆解。尽管技巧不够精湛,好歹总算写到这一步,没想到现在土崩瓦解。
请原谅我。我撒了谎。我在装糊涂。到此为止的剧情都在我的算计之中。写着写着,我对那种浪漫气氛感到难为情,便故意捣毁了它。要是真能成功使之土崩瓦解,反倒正中下怀。这真是“低级趣味”。眼下痛击我内心的只有这句话。倘若这个词可以用来概括这种莫名其妙想要压制别人的执拗偏好,那么我的态度确然便是低级趣味。我不想认输。不愿被人看透内心。可这种努力徒劳无功。唉,莫非作家都是这样吗,连讲出心中所想也要修饰言语?大约我不是人吧?我能好好过上真正的、像个人样的生活吗?此刻这样写着,我依然在意自己的文章。
一切显而易见。事实上,我在描绘这篇小说的每一幕时,都让名为“我”的男人登场,说出许多本不必说的话,因为我的考虑很狡猾。我想借由故事里那个“我”,在读者并未察觉的情况下,悄悄为作品营造出奇特的意境。我自恋地认为这是日本从未有过的时髦写法。然而,我失败了。不,就连这种失败的“坦陈心迹”,也应当被安排进这篇小说的构思中。如果可以,我想等会儿再讲述。不,就连刚写下的这句话,我觉得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唉,别再相信我。别信我话中的任何一个字。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是想获取新锐作家的荣光吗?还是想要赚钱?请摘下面具回答吧——要鱼也要熊掌,而且十分渴望。唉,我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谎言,人们一不留意就会上当,是所有谎言里最卑劣的一种。我究竟为什么要写小说?这问题真难回答。没办法,虽然故弄玄虚惹人生厌,但我姑且给出一个假设。
“是为复仇。”
看看接下来的描写吧。我是市场上常见的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如果我那讨人嫌的“坦陈心迹”能为这篇小说带来某种意境,也算出乎意料的幸运。
叶藏与真野留在病房里。叶藏钻进被窝,眨着眼睛思考问题。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她将扑克牌装进紫色的纸盒里,说:“那是你哥哥吧?”
“嗯,”叶藏凝视着高高的天花板的白壁答道,“我和他长得像吗?”
作家若对描写的对象丧失爱意,往往会写出这种散漫无章的句子。算了,别再说了。这就是一篇次等文章。
“嗯,鼻子部分像。”
叶藏笑出声来。叶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样鼻梁较长。
“他今年多大年纪?”真野微笑着问。
“哥哥吗?”叶藏把脸转向真野,“很年轻哦,大概三十四吧。他总是故作老成,自我感觉良好。”
真野很快抬起头看了一眼叶藏,见他正蹙眉说话,慌忙垂下眼帘。
“哥哥那样还算好。我爸才真是……”
叶藏说到一半便缄口不言,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他是代替“我”妥协了。
真野站起身,病房一隅的柜子里放着她的编织工具,她拿出它们,像刚才那样,再次坐在叶藏枕边的椅子上,开始织毛衣。真野继续思索。叶藏的自杀不是因为某种思想,也并非为了恋爱,她思索着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已没什么好说。说得越多,越发现自己言之无物,仿佛根本尚未触及真正重要的事物。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说漏了太多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作家对作品的价值一无所知,这就是小说之道的常识。我很不甘心,却不得不认可。期待自己的作品呈现某种效果的我是傻瓜,尤其不该亲口形容那种效果。一经说出,立刻演变成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我刚刚察觉那种效果的大致模样,又会闪现新的效果。我将永远愚蠢地追逐它们。我甚至不想晓得自己的作品究竟算拙劣抑或勉强成功。或许我这篇小说,会产生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巨大价值。上面这些字句,是我从别人口里听来的,而非诞生自我的肉体。正因如此,我才想依赖它们。坦白说,我已失去自信。
电灯被拉开,小菅独自走进病房。他一进来便俯下身,身体几乎覆盖住躺着的叶藏。他低声对叶藏说:“我喝了酒回来的,别告诉真野。”
然后,他朝着叶藏吐出一口气。医院有规定,喝酒后不得进入病房。
小菅迅速瞟了一眼坐在身后沙发上织毛衣的真野,高声说:“我去参观江之岛了。真好玩啊!”然后很快再次压低声音道,“那是骗你的哟。”
叶藏起身坐在病床上。
“你们刚才只是去喝酒了吗?算了,无所谓。真野小姐,喝酒也没关系吧?”
真野并未停下织毛衣的动作,笑着回答:“其实是不能喝的。”
小菅仰躺在病床上。
“我们和院长一起,四个人商量了一下。我说,哥哥真是个谋略家,没想到这么精明。”
叶藏沉默不语。
“明天,哥哥和飞驒要去一趟警察局,说是要彻底解决问题。飞驒简直是个蠢蛋,一个人兴奋极了。飞驒今晚住哥哥那边。我可不愿意,就自个儿回来了。”
“他说了我的坏话吧?”
“嗯,说了哟。他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晓得以后你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他又添了一句,说你爸也做得不对。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几欲落泪,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呢,这家医院真棒哪。”小菅嘴里衔着没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坐起来:“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边。”他用下巴朝房门方向示意道。
叶藏把目光转向门边,那里放着一只大包袱,用唐草花纹的布巾裹着。他依然蹙着眉。他们谈论亲人时,他总会挂上几抹伤感的表情。可这无非他的习惯罢了,是幼时所受的教育教会他摆出这种表情。还有,他们提到“亲人”时,似乎仍然会想起“财产”这个词。
“真拿我妈没办法。”叶藏说。
“嗯,哥哥也这么说,还说你妈是最可怜的,连穿什么衣服都要为你操心。真是这样呢。对了,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那儿接过火柴,小菅嘟着嘴打量火柴盒上画着的马脸。“你现在穿的衣服,听说是从院长那儿借来的?”
“这件吗?是的呀,是院长儿子的衣服。哥哥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比如我的其他坏话之类。”
“你就别使性子了,”小菅点燃香烟,“哥哥的观念意外新潮呢。他其实是理解你的,不,也不能这么说。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劳碌命。你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也讨论过了,结果当场哄堂大笑。”小菅吐着烟圈道,“按哥哥的推测,叶藏一定是因为挥霍无度,穷得没钱才选择自杀。他说得可严肃了。他又说,虽然作为兄长难以启齿,但他认为你肯定是得了什么丢人的疾病,所以破罐子破摔。”小菅看向叶藏,因为喝了酒,他的目光格外浑浊,“怎么样?不,该说哥哥意外地了解你吧?”
今晚留宿病房的只有小菅一人。大家商量一番,觉得没必要特意借用隔壁病房,因此决定让小菅睡在同一间房里。小菅躺在与叶藏病床并排放置的沙发上。沙发上铺着绿色天鹅绒,设计很特别,展开就是一张造型奇特的寝床。真野每晚睡在上面。由于今晚它被小菅占了,她便向医院事务室借来凉席,铺在病房西北角,正好位于叶藏脚下。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扇两折的矮小屏风,立在那儿围出一个简陋的“卧室”。
“真够谨慎的。”小菅躺着看向那扇古旧的屏风,独自窃笑不已,“上面画着秋七草[8]呢。”
电灯就在叶藏的脑袋旁边,真野用包袱皮儿裹住灯泡,让光线变得昏暗些。她对二人道了一句“晚安”,便躲去屏风背后。
叶藏睡得很不安稳。
“好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是啊,”小菅也嘟着嘴应道,“冻得酒都醒了。”
真野轻轻咳了一声:“要不在身上盖件东西?”
叶藏闭着眼回答:“你问我吗?不用了。只是睡不着而已,海浪声有点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这种情绪,完全来自成年人才有的情感。不用说,他可怜的并非此时此处的叶藏,而是与叶藏有过相同境遇的自己,或是那种境遇象征的、具有普世意义的抽象概念。成年人被这种情感完善训练过,很容易因此同病相怜,而且对自己的脆弱易哭深感自负。此外,青年们也一样,时常耽溺于这种廉价的情感。说好听些,如果成年人是经由对生活妥协获取了这类情感训练,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哪里习得的?从这种无聊胡扯的小说吗?
“真野小姐,我们聊聊天吧。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故事?”为了让叶藏转换心情,小菅多管闲事般对真野撒娇道。
“谁知道呢。”真野躺在屏风后,笑着回答。
“让人大吃一惊的故事也可以哦。”他们总是这样心痒难耐,期待某种战栗。
真野似乎认真思索着,好一会儿没有作答。
“这是我的秘密。”她事先声明道,压低嗓子笑起来,“是怪谈故事呢。小菅先生,你不怕吗?”
“请讲,请讲。”小菅严肃地道。
故事发生在真野十九岁那年,那时她刚成为护士。一名青年企图为女人自杀,经人发现后被送去某家医院,由真野负责看护。患者是服药自杀,身体遍布紫色斑点。医生本已宣判救治无望,没想到黄昏时分,他竟一度恢复意识。那一刻,患者凝视着在窗外石垣边玩耍的许多小螃蟹,低声自语:“真美哪。”他还说,那些螃蟹天生长着鲜红的蟹壳,等身体康复了就要捉它们回家。留下这句话,他再度昏迷。当晚,患者吐出两脸盆的呕吐物便死去了。真野一直在病房里,和青年待在一块儿,直到他的家人从老家赶来处理后事。她强忍着情绪,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大约一小时。身后传来幽微的声响。她专心聆听。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是足音。她下定决心般回过头,见身后全是赤红的小螃蟹。真野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眼泪夺眶而出。
“简直不可思议,我看见的真是螃蟹,活生生的螃蟹。当时我差点就想辞掉护士的工作。反正就算我一人不工作,家里也负担得起。我跟爸爸说出这个想法,被他狠狠嘲笑了一顿。这故事如何,小菅先生?”
“好精彩。”小菅故意胡闹似的叫嚷着,“那家医院在哪里?”
真野没有回答,默默翻过身,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大庭先生出事那会儿,我本想拒绝医院的传唤,因为我很怕。可是,赶来看到他本人,我就安心了。他这样有精神,刚入院就说可以自己去洗手间。”
“不,我是问医院。你故事里提到的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片刻,答道:“是这里,就是这家医院。可是,请你们为我保密,因为它涉及我的信誉问题。”
叶藏用仿佛睡得迷糊的声音说:“莫非,就是这间病房吗?”
“那倒不是。”
“莫非,”小菅也模仿叶藏的口吻道,“就是昨晚我们睡的病床吗?”
真野扑哧一笑。
“不是,请放心吧。早知道害你们如此在意,我就不告诉你们了。”
“是一号病房,”小菅轻轻扬起头,“只有从那间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石垣。是一号病房吧?我说,那间病房可是住着一名少女呢,她真可怜。”
“别闹了,快睡吧。都是骗你们的,是我编的故事呢。”
真野讲故事时,叶藏思考的却是别的事。他在想阿园的幽魂,在心里描绘她美丽的影子。叶藏有时会这样单纯。对他们而言,“神明”一类字眼,不过是可以赋予蠢蛋的无足轻重的代名词,混合着揶揄与好意,那大概也因为他们比谁都更接近真正的神。如此轻易言及“神明问题”,想必诸君一定会用“浅薄”“廉价”等词毫不留情地斥责我。唉,请原谅我。无论多么笨拙的作家,都想让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悄悄接近神性。因此我想说,正是他,宛如神明,就像将爱鸟鸮放飞在黄昏时分的天空,悄悄笑着注视它的智慧女神弥涅耳瓦一样。
第二天清晨,疗养院里格外喧哗。因为下雪了。疗养院前庭几千株低矮的海滨松银装素裹,从那里往下数的三十级石阶以及绵延的沙滩,也积了一层薄雪。细雪落落停停,直至正午。
叶藏趴在床上,对着一窗雪景画素描。他让真野买来木炭画用纸和铅笔,待完全不再飘雪时开始作画。
雪光反射下,病房格外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读杂志,不时探出脑袋,窥视叶藏作画。他对艺术始终怀抱某种隐约的敬畏,那是由于信赖叶藏此人而生的感情。小菅幼时便认识叶藏,觉得叶藏是个古怪的家伙。一起玩耍时,他坚持将叶藏的古怪归咎于脑子太聪明。小菅自少年时代就喜欢叶藏,喜欢他的时髦、擅长撒谎,喜欢他好看的外表,甚至他的残忍。尤其学生时代的叶藏,讲那些老师坏话时瞳仁里似乎燃着火焰,小菅非常喜爱这一点。不过,他的喜爱方式与飞驒不同,他对叶藏抱着观赏态度。即是说,那种方式灵活而巧妙。跟得上叶藏时他就跟,若是感到荒诞就抽身而出冷眼旁观。这大约便是小菅性格中比叶藏与飞驒更新潮的地方。如果说小菅真对艺术抱持些许敬畏,那也与他此前身穿蓝色外套显摆造型具有相同的意味。他渴望在白昼般漫无止境的人生中,感受某些值得期许的事物。叶藏这样的男子,是上天大汗淋漓创造出来的,必然非同一般。他总是轻易这样认为。在这个层面上,他果然是信赖叶藏的。不过,他有时也会对叶藏失望。比方说现在,小菅偷窥叶藏画素描,不由大失所望。纸上画着大海与岛屿,仅止于此。而且无论大海抑或岛屿,都是那般普通。
小菅转过头,埋首于杂志上刊载的讲谈[9]故事。病房寂然无声。
真野不在房内,她正在洗衣场清洗叶藏的绒毛衬衫。叶藏当时穿着这件衬衫跳海,因此上面沾着海潮似有若无的气息。
午后,飞驒从警察局回来,精神振奋地推开病房门。
“喂,”见叶藏正在画素描,他夸张地大喊一声,“你可真行。很好,艺术家果然还是创作的时候最厉害。”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床边,隔着叶藏的肩瞥了一眼画作。叶藏慌忙将画纸对折,继而再对折,难为情地说:“不行。我很久没有画画,想法是有,手法却生疏了。”
飞驒没有脱外套,径直坐在床沿。
“可能吧,因为你操之过急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那表示你对艺术还有热情。嗯,我是这么觉得的。所以说,你到底画了什么?”
叶藏用手撑着脸颊,抬起下巴冲玻璃窗外的雪景示意道:“我画了大海。天空和大海黑漆漆的,只有岛屿那一点白色。画着画着,觉得很不自在,就停了笔。这幅画的意趣有点青涩。”
“那又如何?伟大的艺术家,总会有青涩之处。那样就很好。开始青涩,之后渐渐成熟,之后再回归青涩。我又要提到罗丹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青涩的绝妙。不,也许不完全是青涩。”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把折起来的画纸塞进怀里,打断飞驒的唠叨,“作画太费时间。雕塑也是。”
飞驒梳理着略长的头发,随口赞同道:“你这种心情我理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歌很真诚。”
“嗯,诗歌也不错哟。”
“不过,果然还是没有价值。”叶藏觉得自己只想胡乱尝试一切事情,“或许我最适合成为资助人。赚很多钱,在身边聚集很多像飞驒你这样优秀的艺术家,尽力援助你们。不晓得那种日子如何呢。要我靠艺术吃饭什么的,太丢人了。”叶藏仍旧用手撑着脸颊眺望大海,说完后,静静等待飞驒听完这番话的反应。
“不错哦。我认为那种生活也很了不起。事实上,艺术家的创作也得靠那样的人支援呢。”飞驒有些动摇地说。叶藏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对于这点他很不痛快,仿佛自己完全是来帮腔的。他所谓的身为艺术家的骄傲,或许终于把他抬高到此处。为了让接下来的对话顺利进行,飞驒悄悄做好了铺垫。
“警察那边怎么说?”
小菅不经意地问道。他在期待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飞驒内心的动摇在这个话题上找到了出口。
“会起诉,听说是以协助自杀罪为由。”说完飞驒便后悔了,他觉得这个罪名很过分,“不过,最后可能会暂缓起诉。”
小菅此前一直躺在沙发上,听完这话猛然起身,啪地拍手道:“这下可麻烦了。”他本想缓和气氛,不料以失败告终。
叶藏一个大大的翻身,仰躺在床上。
分明才杀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如此悠闲,想来为此愤懑不已的诸君,读到这里会第一次感觉大快人心吧。你们一定觉得他活该。可是,真被起诉就太残忍了。他一点也不悠闲——前提是诸君能够理解,他始终与绝望为伴,却顽强创作出这种脆弱易伤、名为“小丑之花”的悲哀。
飞驒为自己那番话的效果心惊胆战,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叶藏的脚。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小菅再次躺到沙发上。
“协助自杀罪啊,”他仍旧孜孜不倦地独自兴奋,“法律上有那种罪名吗?”
叶藏蜷起腿说:“有的,会获徒刑。你不是读法律专业的吗,居然不知道?”
飞驒笑得有些伤感:“不会有事的哦,你哥哥会处理好一切。别看你哥那么严肃,其实真该感谢他,他对你非常关心。”
“精打细算。”小菅神情严肃地闭着眼睛,“大概用不着咱们担心。哥哥可是手段了得的谋士。”
“笨蛋。”飞驒忍不住笑道。
他从床上跳下来,脱下外套,挂在房门旁的钉子上。
“我还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摆在门边的圆形陶瓷火盆道,“听说那女人的丈夫,”说着,他有些踟蹰,垂下眼帘继续道,“那人去了一趟警察局,和你哥哥单独谈过,后来我听你哥哥说起当时的情况,有点感动。据说她丈夫一分钱都不要,说只想见见那个和妻子殉情的男人。你哥哥拒绝了,说病人情绪还没稳定下来,拒绝了他的要求。然后那人一脸惭愧地说,那么请代我向令弟问候,请别忧心我们的事,保重身体……”说到这里,飞驒缄默不语。
他为自己的这番话心跳加速。事实上,那位丈夫看上去像个无业游民,衣着寒酸。而叶藏的兄长一边对他讲述当时的情形,嘴角一边浮现轻侮的笑意,想到这点,飞驒只能强忍内心郁愤,夸大其词,想把经过描述得美好动听。
“见一面其实也好。他真是多管闲事。”叶藏凝视着自己的右掌。
飞驒晃了晃肥胖的身体:“不过,还是别见比较好,毕竟,今后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哥把他送到车站才回来,好像还给了两百元作为奠仪,让那人写了一封保证书,保证以后再无瓜葛。”
“果然是精打细算啊。”小菅噘着薄薄的下唇,“不过才两百元吗?真够厉害的。”
飞驒神情阴郁地皱着眉,圆脸被炭火烤得油光闪闪。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为此,不得不先认可对方的自我陶醉,竭力配合其节奏。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刚才小菅打破了这条准则。在小菅眼里,讲着那些话的飞驒并没有多么感动。此外,那位丈夫的软弱十分可笑。叶藏的兄长抓住这点穷追猛打,也很过分。总之,他一如既往把这些都当成日常闲话来听。
飞驒步子不稳地走到叶藏枕边,鼻子紧贴在玻璃窗上,远望着阴沉天空下的大海。
“那人很了不起。这件事能用这种方式善了,不是因为你哥哥精打细算,我觉得不是这样。根本原因是那人很了不起。那是人心彻底放弃所求而产生的美。今早女人已经火葬了,他好像是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回去的。我总觉得,那人搭乘火车的身影还在眼前闪现呢。”
小菅总算理解,很快低低叹息一声:“真是美谈呢。”
“是美谈吧?是个好故事吧?”飞驒迅速把头转向小菅的方向,恢复了好心情,“每次听完这种事,我都感受到活着的喜悦。”
写到这里,我不顾一切决定露脸。不这样做,我就没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写得一塌糊涂。我自己的想法始终摇摆不定。我不知道如何安排叶藏,不知道如何安排小菅,不知道如何安排飞驒。他们对我稚拙的技巧失去耐心,擅自在故事中展翅飞翔。我死命抓住他们沾满尘埃的鞋,大声嚷着“等等我,等等我”。如果不能借此机会重振旗鼓,我自己首先就不能容忍。
基本上,这篇小说很没意思,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写一百页没有本质区别。然而即便是这点,我也在动笔之初做好了心理准备,乐观地以为,或许写着写着就会出现一处令人满意的细节。我只会故弄玄虚。可是,故弄玄虚的家伙也有哪怕一项长处吧。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拙劣文章绝望不已,不厌其烦地在其中搜寻闪光点,也许总有一处,也许总有一处,我想。在此期间,我渐渐变得想法僵硬。我累了。唉,小说最好是以“无心”状态去写。怀抱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了糟糕的文学。这话真荒诞。我要诅咒它,不遗余力。如果不够沉溺,人怎么可能写出小说?一个辞藻,一篇文章,倘若带着十种不同意味在我心口跳跃,那么我唯有扔掉手中笔,放弃书写。叶藏也好,飞驒也罢,还有小菅,一切无须我装腔作势地描绘,反正他们的过往经历无人不知。要天真,要天真。要无念无想。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叶藏的兄长来病房探望。叶藏、飞驒和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他们似乎也恰好在玩牌。当然,他们并非一天到晚都在玩牌。不如说他们十分讨厌玩牌,要不是闲得发慌,绝不会玩。而且,他们对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不屑一顾。他们喜欢魔术,花了不少心思自己研究如何用扑克变各种魔术,然后故意让对方看透真相,继而放声大笑。此外还有一种玩法,把一张扑克牌正面朝下摆放,一个人问:“猜吧,这是什么牌?”“是黑桃女王。”“是梅花骑士。”猜牌人可以各抒己见,胡乱描述。之后翻开牌面,往往猜不中的情况占绝大多数。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认定总有一天会猜中。如果猜中,那该多么愉快。换言之,他们厌恶漫长的竞赛,喜欢孤注一掷、听天由命,喜欢快速决出胜负。所以每次玩牌,他们玩不了十分钟便扔下。一天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来病房,都撞上他们的玩牌时间。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蹙眉。眼前的情景让他误以为他们总在悠闲散漫地玩扑克。这种不凑巧在叶藏的人生中俯拾皆是。叶藏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与之相似的不幸。某天法语课上,他大概打了三次哈欠,恰好每次都与教授视线相对。的确只有三次。那位日本屈指可数的优秀法语学老教授,在第三次看见叶藏打哈欠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道:“你在我的课堂上一直打哈欠,一小时打了一百次吧?”看起来,教授坚信这些次数“过多”的哈欠就是“事实”。
唉,看看我无念无想随便乱写的结果。我无止无尽地信口胡诌,接下来不得不重新布局。我完全没有能力企及“无心”书写的境地。到底这篇小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是从头读一遍再说吧。
我正在写海滨疗养院。这一带,景色格外悦目,而且住在疗养院里的,并非都是坏人。尤其这三名青年,唉,堪称我们的英雄。就是这样。深奥的理论一文不值。我只想好好描绘这三人。对,就这么决定,写不好也得坚持,什么都别再说。
兄长随意对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对飞驒耳语几句。飞驒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了个眼色。
待三人走出病房,兄长才道:“灯光很暗啊。”
“嗯,这家医院不让把电灯开太亮。不坐吗?”叶藏率先在沙发上坐下,对兄长说。
“唉,太暗了。”兄长依旧站着,频频仰头打量,又在狭窄的病房内走来走去,似乎很介意暗淡的电灯泡,“不管怎么说,这边的事情算是了结了。”
“谢谢。”叶藏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真心实意地点头道谢。
“我倒觉得无所谓,不过,回家后又要被叨念了。”兄长今天没穿日式袴。不知为何,他那件黑色羽织[10]没有纽绳。“我会尽力帮你说话,但你最好亲自给爸爸写封信。你们几个看起来很悠闲啊,可你不知道这件事其实相当麻烦吗?”
叶藏没有吭声,径自从沙发上散落的扑克里拿起一张,默默看着。
“如果你不想写信,就不写。后天去一趟警察局。警察那边,至今一直特意延迟审讯。今天我和飞驒作为证人去录了口供。警察问起你平日的言行,我们说你是安分守己的人。警察又问你是不是染上什么危险思想,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在叶藏面前的火盆旁站定,将两只大手放在火盆上方烤着。叶藏怔怔凝视着那双颤抖的手。
“警察还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驒似乎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和我的一致。你也一样,如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弦外之音。可是,他假装不知。
“不用说的话就别说。你只要清楚回答被问及的问题就行。”
“会被起诉吗?”叶藏用右手食指抚摸着扑克的边缘,低声喃喃道。
“不知道,那个我就不清楚了。”兄长强调似的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拘留四五日,你先做好那个准备吧。后天一早,我来这里接你,一起去警察局。”
兄长将目光移向炭火,沉默片刻。融雪的水滴声夹杂在海浪声里,清晰可闻。
“这次的事就作为一次意外事故来处理。”兄长冷不防道,而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滔滔不绝地叮嘱,“你也是,不好好考虑将来的事可不行。毕竟我们家不算太有钱,今年收成非常不好。虽然告诉你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但眼下我们家的银行陷入危机,闹出很大骚乱。可能你会觉得好笑,可不管是做艺术家还是别的,最重要的是得考虑如何维持生计。总之,从今往后你最好改过自新,重新振作。我回去了。飞驒和小菅最好都住去我订的旅馆,这样每天晚上闹哄哄的怎么行。”
“我的朋友都不错吧?”
叶藏故意背对真野睡觉。从那晚开始,真野又像之前一样在沙发床上睡觉。
“嗯——那位叫小菅的先生,”真野安静地翻身道,“真是个风趣的人。”
“啊,他啊,还年轻着呢。他比我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岁。那家伙尽学我不好的地方。飞驒才是真的了不起,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非常能干。”叶藏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每次我做出这种事情,他都拼命安慰我。他是在勉强自己配合我们呢。他在别的方面都很强,唯独面对我们时畏首畏尾。这样是不行的。”
真野没有作声。
“我给你讲讲那个女人的事吧。”
叶藏依然背对真野,尽可能语速缓慢地描述。有时感觉难为情,却不晓得如何避开,索性粗神经地将难为情贯彻到底,这便是叶藏所持的悲哀习性。
“故事很无聊哦,”见真野始终一言不发,叶藏打开话匣子般道,“或许你已经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事实上,我只去过那家酒吧三次还是四次。飞驒和小菅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我也没告诉他们。”还是别讲了吧。“接下来的事真的很无聊哦。她是因为生活太苦闷才去死的。临死之际,我们脑子里思考的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阿园跳海前,竟然说我长得像她家的老师。她有同居者,那人算是她事实上的丈夫。听说直到两三年前,都在小学当老师。我究竟为什么要和她一块儿去死呢?果然是因为喜欢吧?”不能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为何如此拙于表达自己呢?“别看我这样,以前可是从事社会运动工作的。发传单、组织示威游行,做的都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很滑稽,不过,很痛苦。我做那些事,只是妄想获取先驱者的荣光罢了。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即便拼命挣扎,也只会变得粉身碎骨。像我这种人,不久就会沿街乞讨吧。一旦家里破产,连吃饭也成问题。我什么工作都做不好,所以,只能乞讨了吧。”唉,越说越感觉自己是个骗子,表里不一,真是莫大的不幸。“我相信宿命。我不会手忙脚乱。其实我真的很想画画,毫无缘由地想画。”他使劲挠了挠头,笑了。“要是能画出很棒的画就好了。”
他说,要是能画出很棒的画就好了。而且,是笑着说了这句话。青年们真正发火时,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会以笑容敷衍本心。
天色已明。空中不见一抹云彩。昨日的雪已消失,唯有松树树荫与石阶一隅仍留着少量鼠灰色的残雪。海面上雾霭弥漫,从雾霭深处,四面八方响起渔船发动机的声音。
院长一大早便来到叶藏的病房探视。他仔细检查了叶藏的身体,隔着镜片,不断眨着那双小小的眼睛,说:“大致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往后得多注意。警察那边我会预先打好招呼。毕竟你现在还不算真正痊愈。真野君,他脸上的纱布可以拆下来了。”
真野立刻拆下叶藏脸上的纱布。伤口已经愈合。痂也已脱落,只余下淡粉色的斑点。
“说这种话也许很失礼,从今以后请用功学习。”院长说着,腼腆地把目光转向大海。
叶藏也感觉有些尴尬,坐在床上,再次穿好本已脱下的衣服,默默不语。
这时,伴随着高亢的笑声,病房门被推开。飞驒和小菅忽然冲进病房。大家互道早安。院长也跟这两人寒暄几句,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只剩今天一天了,真有点舍不得哪。”
院长离开后,小菅抢先道:“这人说话毫无纰漏,八面玲珑得像条章鱼。”他们对人的外貌兴致勃勃,喜欢凭长相断定对方的全部价值。“食堂里挂着那人的肖像画哦。他在画里佩戴勋章。”
“那幅画画得不好。”
飞驒留下这句话便走去阳台。今天他借了叶藏兄长的衣服穿。衣服有着茶色的厚实布料。他格外注意衣襟,小心翼翼地在阳台椅子上坐下。
“瞧飞驒这身打扮,颇有大师风貌。”小菅也走到阳台,“阿叶,我们玩扑克吧?”
三人将椅子搬到阳台上,开始玩莫名其妙的游戏。
还未决出胜负,小菅便认真地咕哝道:“飞驒又在装腔作势了。”
“笨蛋,你才在装吧。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哧哧笑着,不约而同地悄悄往隔壁阳台看去。一号病房与二号病房的两位患者都躺在晒日光浴用的寝床上,看到三人的模样,脸颊绯红地笑起来。
“太失败了,被她们发现了啊。”
小菅咧开嘴,对叶藏使眼色。三人尽情纵声大笑,差点喘不过气。他们时常扮演这种逗人发笑的角色。每当小菅问要不要玩扑克,叶藏和飞驒已经领会他话里隐藏的意图。他们对落幕之前的剧情谙熟于心。只要他们发现天然美好的舞台装置,就情不自禁想要表演。那或许含有纪念的意味。而这一回,舞台背景是清晨的大海。不过,这时的笑声引发了出乎他们意料的大事件。那便是,真野因此被疗养院的护士长训斥了一顿。就在笑声爆发后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里,真野被叫去护士长办公室,护士长狠狠骂了她,要她叫他们安静点。真野红着眼眶冲出办公室,回到病房,对已经停止玩牌、正百无聊赖的三人转达了护士长的话。
三人格外沮丧,好一会儿只是面面相觑。现实的吆唤声阻止了他们得意扬扬的“狂言”表演,并用嘲笑将之粉碎,这对他们几乎是致命一击。
“别放在心上,什么事也没有。”真野反过来安慰他们道,“这栋病楼里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二号病房患者的母亲在走廊遇到我,也觉得还是热热闹闹的好。她似乎很高兴,还说每天听到你们聊天,都被逗得笑个不停。所以没关系的,不要介意。”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身,“这样不好,是我们害你丢脸了。护士长干吗不直接找我们理论?把她带过来吧。既然那么讨厌我们,不如我们现在马上出院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这个瞬间,三人都郑重其事地决定办理出院手续。尤其叶藏,甚至遥想到四人坐在小汽车里,沿海滨奔走的情景。
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就这么办。大家一块儿冲到护士长面前去吧。竟敢骂我们,真是荒谬。”
“出院吧。”小菅轻轻踹了一脚病房门,“这么小气的病院,太没意思了。骂我们没关系,不过,骂人之前的心态很讨厌。她肯定当我们是哪里来的不良少年,觉得我们脑子不好使,却偏偏喜欢装小资、喜欢喋喋不休,是那种都市里常见的摩登男孩。”
说完,他又踹了一下房门,这次比之前用力些,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叶藏砰的一声躺倒在病床上:“这么说,像我这种人,简直就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不行,我受不了。”
面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他们愤懑不平,却寂寞地换了种思考方式,尝试恰如其分地消解它。他们总是这样。
可真野率直得多。她倚墙而立,站在门边,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丰盈的上唇嘟得高高地道:“就是说啊,太过分了。昨晚她们不也一样,一群护士聚在护士长办公室里玩歌留多[11],吵吵闹闹的。”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也是够蠢的。”
叶藏也嘀咕道,拾起枕边散落的一张画纸,仰躺着在上面随意涂抹起来。
“自己老做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有传闻说,护士长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院长果然有过人之处哪。”小菅喜不自胜。他们喜欢将别人的丑闻视作美德,并认为传言十分可信。“那块‘勋章’原来有情妇啊,真厉害呢。”
“大家是真不明白吗?开这种天真无辜的玩笑,是会被人耻笑的。还不如什么都别在意,随便嬉闹一番。没关系,还剩今天一天了。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没有被斥责过。”真野忽然单手捂住脸,低声抽泣着打开房门。
飞驒拦住她,轻声劝道:“去护士长那儿也没用,还是算了,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嘛。”
真野改用双手捂脸,连连点头,去了走廊。
“她是正义派呢。”真野离开后,小菅促狭地笑着坐回沙发上,“竟然哭起来,是被自己的话感动得哭了吧。平时总爱说些老气横秋的话,女人毕竟还是女人。”
“她有点奇怪。”飞驒在狭窄的病房里来回踱步,“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奇怪,太怪了。哭着跑出去什么的,吓我一跳。该不会真跑去找护士长了吧?”
“怎么可能。”叶藏假装平静自若地回答,把满纸涂鸦扔给小菅。
“是护士长的肖像画吗?”小菅笑得不怀好意。
“哪里哪里?”飞驒站着凑近画纸一瞧,“是女妖怪吧。画得太好了。不过,像她本人吗?”
“一模一样。她跟着院长来过病房一次。画得很棒呢,铅笔借我一用。”小菅问叶藏借来铅笔,在画纸上添了几笔道,“角是长在这里的。这么一看更像了。干脆把它贴在护士长办公室门上吧。”
“出去走走吧。”叶藏下床伸了个懒腰。他一边做这个动作,一边悄悄咕哝,“我是讽刺画大师。”
讽刺画大师。差不多我也写厌了。这故事不是通俗小说吗?我以为安排这么一幕,对于我和诸君——对于我们动辄僵硬的神经具备些许消毒的意义,可眼下看来是我想得太天真。我的小说若是变成古典作品——唉,我大概已经疯掉了——诸君反倒觉得我的这种注释很碍事吧?擅自做出作家本人意料之外的推测,为那些把它变成杰作的点高声尖叫。唉,死去的大作家是幸福的。尚且活着的愚蠢作者,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受人喜爱,汗流浃背、竭尽全力地添加不知所云的注释,而后搬出注释满篇飞的拙劣成品,态度冷淡地说“随便你看不看”,这种刚毅精神是我不具备的。所以,我注定没法成为优秀的作家。我果然很天真。对的,这是一个大发现。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真家伙。正因沉浸在天真里,我才得到暂时的放松。唉,一切都无所谓了。别管我了。小丑之花什么的,看来也将在此枯萎,并且是寒酸丑陋地枯萎。对完美的憧憬,源于杰作的诱惑。“我已经受够了。奇迹的造物主,你真可恶!”
真野躲在洗手间,想要尽情哭泣。然而,她没能如愿,她哭不了那么久。冲洗手间的镜子打量一眼,她擦掉眼泪,理了理头发,去食堂享用一顿略迟的早餐。
六号病房的大学生独自坐在食堂入口附近的餐桌旁,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汤盘,百无聊赖地发呆。
见到真野,他微笑着招呼道:“患者先生,看来恢复精神了呢。”
真野停下脚步,站在桌边,抓紧桌子一端答道:“嗯,总是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我们开心。”
“那就好。听说是位画家?”
“是的,他说想画出很棒的画,经常这么说。”真野说着,羞得耳朵通红,“他是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才会遇上痛苦的事。”
“说得没错,说得没错。”大学生也面红耳赤,由衷赞同。
由于他最近就能出院,因此心态格外宽容。
这样的天真如何?诸君会讨厌这种天真的女人吗?可恶!尽管嘲笑我的古板设定吧。唉,我连片刻小憩也感觉惭愧。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女人,若不为她做出注释,我就无法爱她。愚笨的男人,就连歇息都会犯蠢。
“是那里哦,就是那块岩石。”叶藏指着梨树枯枝间若隐若现的巨大平坦岩石道。岩石的坑洼里四处残留着昨日的积雪。
“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做鬼脸似的睁圆眼睛道。
小菅默不作声。他在忖度叶藏的心思,怀疑叶藏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心平气和。因为叶藏有个伎俩,即便内心并不平静,也能泰然自若地撒谎。
“回去吧。”飞驒双手猛地把下摆收高。
三人沿着沙滩往回走。海面风平浪静,在正午日光的轻抚下闪烁洁白的光辉。
叶藏往海里扔了颗石头。
“我当时松了口气。我想的是,现在跳下去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欠债也好,学位也罢,故乡、后悔、杰作、耻辱、主义、朋友、森林与花朵,我都不在乎了。注意到这点时,我站在那块岩石上笑了。真的松了口气。”
为了隐藏内心的亢奋,小菅开始胡乱捡拾贝壳。
“不要引诱我们啊。”飞驒勉强笑道,“你这是图谋不轨哟。”
叶藏也笑起来。三人的脚步声沙沙回响在耳边,令人心情愉悦。
“别生气呀,刚才的话有点夸张。”叶藏与飞驒并肩而行,“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你知道,那女人跳海前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吗?”
小菅目光充满好奇,狡猾地眯了眯眼,故意走在离二人几步远的地方。
“真是言犹在耳呢。她说,好想用故乡的方言讲讲话。那女人的故乡在南部乡下。”
“不妙!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太棒了。”
“真的,喂,我说的都是真的哟。哈哈,那女人只说了这么一句。”
庞大的渔船停靠在沙滩上。一旁附着两只直径七八尺[12]的大鱼篓。小菅把拾到的贝壳用力扔向渔船黑色的船身。
三人都感到窒息般的难堪。如果眼下的沉默再延续一分钟,他们或许会无拘无束地跳进大海。
这时,小菅冷不防叫道:“快看,快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是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的少女。”
这个季节根本用不着打伞,她俩却撑着白色遮阳伞,朝这边缓缓走来。
“不得了的发现。”叶藏如梦初醒地说。
“不如过去搭讪吧?”小菅单脚站立,抖掉鞋里的沙子,窥视叶藏的神情。只要叶藏赞成,他就准备冲上前去。
“得了,别胡闹。”飞驒表情肃穆地按住小菅的肩。
遮阳伞停下不动。两名少女似乎聊了一会儿,而后很快转过身,背对他们,再度安静地往前走。
“追上去吧。”这次轮到叶藏欢欣雀跃,说着他瞥了一眼飞驒低垂的脸,“算了。”
飞驒很是落寞。此刻,他清晰感觉到自己体内流淌着枯槁的血液,它们令自己与这两位朋友渐行渐远。是生活所迫吗?他思考着。飞驒的生活有些困窘。
“不过,感觉挺棒。”小菅像西洋人一样时髦地耸了耸肩,努力调节此时的气氛,“她们看见我们在散步,于是也有了兴致。到底还年轻,真是可怜,心态也变奇怪了。哎呀,她们在捡贝壳,怎么总是学我。”
飞驒微微一笑,改变了想法,对上叶藏愧疚的目光。两人难为情地红了脸。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很想彼此慰藉。他们怜悯软弱。
三人迎着拂面的温暖海风继续散步,远远凝视少女们手中的遮阳伞。
远处疗养院白色的建筑物下方,真野正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回去。她倚着低矮的门柱,在刺目的阳光下举起右手,遮挡于额前。
最后的夜晚,真野情绪亢奋,即便已经睡下,仍旧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清贫的家族、了不起的祖先。夜色渐深,叶藏越发沉默。他还是背对真野,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一边思考别的事。
真野终于跟他提起自己眼睑上的伤疤。
“是我三岁的时候,”她竭力若无其事地道,却没能成功,声音卡在嗓子里,“据说我打翻了煤油灯,把自己烧伤了。那时我性格别扭,因为升入小学后,这个伤越来越明显。学校的朋友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她顿了顿,“他们是这么叫我的。我每次听到都会想,总有一天要报复回去。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想成为了不起的人。”讲到这里,她兀自笑出声,“我很奇怪吧?怎么可能变成什么了不起的人。不如戴眼镜吧,戴上眼镜,说不定可以稍稍遮住这块伤疤。”
“放弃吧,那样显得更奇怪。”叶藏生气似的冷不防插了一句,大约他依然持有那种老派作风,感受到自身对女人的爱意时,会故意态度冷淡,“你现在这样就挺好,不会太引人注目。不如睡了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真野默然不语。明日便是离别。嗯,原来他们一直形同陌路。要知道害羞,要知道害羞。我也有我的骄傲。她时而咳嗽,时而叹息,接着动作粗暴地翻身睡去。
叶藏假装一无所知。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呢?不能说。
比起那个,我们不妨倾听海浪的声音与海鸥的鸣叫,然后从头回忆这四天的生活。也许自称现实主义的人会说,这四天由讽刺构成。既然如此,我来回答你什么是讽刺。我的原稿似乎被放在编辑的桌上,承担垫水壶的任务,退回给我时上面烙着硕大的黑色印迹,这才是讽刺;责怪自己妻子不甚光彩的过去,为此亦喜亦忧,这才是讽刺;穿过当铺的暖帘,却依然紧扣衣襟,端正姿态,极力掩饰落魄潦倒,这才是讽刺。我们总是过着充满讽刺的生活。倘若你无法理解被现实挫败的男人所竭力展示的那种隐忍克制,我与你将永远形同陌路。反正都是讽刺画,那便作一幅好看的讽刺画吧。真实的生活,唉,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我只想不急不缓地怀念这充溢着人情味的四天。仅只四天的回忆,胜过此后五年、十年的光阴。仅只四天的回忆,唉,足以抵消这一生。
能够听见真野气息平稳的打鼾。叶藏忍耐着沸腾的思绪,打算朝真野的方向翻身,刚蜷缩起修长的身体,耳边便传来清晰的低语。
“停止吧!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晨曦将至。两人已经起床。叶藏今日便出院。我始终畏惧这一天来临。这是愚蠢作者不知所谓的感伤。我一边书写这篇小说,一边期望救赎叶藏。不,我想请诸君原谅这只未能化身为拜伦[13]的泥狐。唯有它,是我置身苦闷中的悄然心愿。可是,随着这一天的逼近,我感觉比此前更加滂沱的荒凉再度安静地袭击叶藏,也袭击我。这篇小说很失败。没有任何飞跃,没有丝毫解脱。我似乎过于拘泥形式,为此,害得这个故事失去格调。我觉得自己写了很多本不必说的话,而且错过更多更加重要的话。虽然这是矫揉造作的说法,但是我想,如果我活得久一些,过几年重新拾起这篇小说,不知会怎样嘲讽自己,恐怕一页都读不下去,就自我厌弃得不得了,合上小说不忍再看。即便此刻,我也没有力气重读前面的内容。唉,作家不能让自己在文中暴露无遗。这么做是作家的失败。怀抱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了糟糕的文学。我第三遍重复念叨这句话,然后,坦率承认它。
我不懂文学。重新开始,纠正一切。可是,你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吗?
大约我才是混沌与自尊的混合体,对吧?这篇小说不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吗?唉,为什么我会急着定论一切?若不理清全部思绪,就活不下去,这种小气的性情是谁教的?
要写吗?写青松园最后的清晨。我只能顺其自然地书写。
真野邀请叶藏去后山,那里风景不错,值得一看。
“景色很美。这时节肯定能够望见富士山。”
叶藏在脖子上裹着纯黑的羊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罩了件松叶花纹的羽织,整张脸藏在红色毛线披肩里,两人结伴穿着木屐走去疗养院后庭。庭院正北方耸立着一座赭石色的高崖,上面架着窄小的铁梯。真野率先动作利索地爬上梯子。
后山枯草深深,覆盖着霜雪。
真野两手拢在嘴边,呵出白气取暖,小跑似的登上山间小道。山路蜿蜒出舒缓的斜坡。叶藏踩着地上的残霜,追在她身后。冰冷的空气令他心情愉悦,他不禁吹起口哨。山上没有其他人,想做什么都行。可他不想让真野真的产生那种不好的念头。
他们走下山坡,来到洼地。这里也长满枯草。真野停下脚步。叶藏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站定。他身旁是一座白色的帐篷小屋。
真野指着小屋道:“这里,是日光浴场。轻症患者通常会裸身聚集在这儿晒日光浴。嗯,现在也是哦。”
帐篷上,霜露反射着明亮的光。
“爬上去吧。”不知为何,她有些焦灼。
真野再次奔跑。叶藏跟在后面。两人来到一条细长小径,小径旁长满落叶松。觉得有些累,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闲晃。
叶藏耸着肩,直喘粗气,大声说:“你正月也在这里过吗?”
真野没有回头,也大声回答:“不。我打算回东京过新年。”
“那么,到我这儿来玩吧。飞驒和小菅每天都会来找我,总不至于让我在牢里过完正月吧。我想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勾勒出那位陌生检察官满脸清爽的笑容。
就在这里结束故事吧!老派文学大师往往会在这种地方,安排一个意味深长的终局。然而,不论叶藏还是我,以及诸君,或许我们早已厌倦这种敷衍塞责的慰藉。正月、监狱、检察官,在我们看来都不值一提。我们当真一开始就在意检察官吗?我们只是想爬上山顶,感觉那里会存在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于是,内心的些许期待把我们带向它。
终于来到山顶,顶上是一片简陋的平地,旁边堆着十坪[14]大小的赭石色土壤。正中央有座圆木搭建的低矮凉亭,四周堆放着庭石,被霜雪覆盖。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冻得鼻尖红红,高声喊道。
“对了,从这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呢。”
她指着东边层云重叠的天空。朝阳尚未探出脑袋。破碎的云朵呈现不可思议的色泽,烧灼后渐渐沉淀,沉淀后缓缓被吹散。
“不,我不看了。”
轻风拂面。
叶藏俯瞰遥远的大海。紧挨脚下的是三十丈[15]高的断崖。江之岛就在断崖正下方,渺小无依。浓厚的朝雾深处,海水涌动,悠悠荡荡。
然后,不,仅仅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