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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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动物园(5)

但是我的申请呢?展览结束后,我和卖乌龟的女人聚在照相师的小屋里喝酒,庆祝展览的成功,感谢他们的支持。我说,展览是搞了,但是我的申请还是没有批复。这时卖乌龟的女人说,她有一个消息。我问是什么消息?她说,是从她老公那里听来的,她老公偶然听到动物园的一位管理人员说,他们不会批准我的申请。为什么呢?我问道,他们的领导不是已经肯定了我的展览,为什么还不批准呢?不知道,她做出无奈的表情回答说。你应该再写一份申请,照相师在旁边说道。有用吗?我问他。有用,他说,至少让他们知道,你是认真的,下了决心的。

于是,我又写了一份申请。除了重申过去的理由以外,我特别提到了这次展览。我说,通过这次展览,一是表明了我对动物园这一创作题材的诚意,二是表明了我有创作动物园这一作品的能力。如果我能获得在动物园的居留权,那么,对于我体验动物园的生活,进一步了解动物园鲜为人知的一面,必定大有帮助。这次,我还将我的一本诗集,即那本曾经送给过照相师的《虎年纪事》,作为申请的补充附件送了上去。就像照相师说的那样,我是认真的,下了决心的。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茶铺喝茶,跟两个小蔡聊天,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动物园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想跟我谈一谈。你叫我老张就可以了,他说。然后,他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两个小蔡便站起来说,你们慢慢谈,并问张哥喝什么茶。姓张的说,跟平常一样。看来他也是这个茶铺的常客,与小蔡两口子也比较熟。谈什么呢?我看着他,等他先开口。他也看着我,似乎并不急于亮出他的话题。虽然我能猜出,他多半是要与我谈申请居住的事,但我还是谨慎地沉默着,我怕我先开了口,开得不好,就彻底被动了。小蔡把茶端了上来。他看了看他的茶,又看了看我的茶,然后说,一样的嘛,竹叶青,看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他先开了口,照说我该应和一下。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嗓子突然变得十分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喝了口茶,又拿出烟来,自己点上。他抽了一口烟,像是突然想起,急忙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支出来,以一种很有礼貌的姿势递给我。忘了你也是抽烟的,他说。我没推辞,接过了他的烟,并说了声谢谢。你知道我抽烟?我顺口问道。知道,他说,我知道你比你知道我要多得多,你信不信?他看着我,一副目光犀利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对他犀利的目光也没回避。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无趣,于是,他哈哈笑了两声。这笑声有自我解嘲的成分,也有居高临下,自我感觉良好的成分。其实我内心是慌的,只是表面上故作镇定。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他突然问道。不知道,我说。他看着我,又是一副目光犀利的样子。你在撒谎,你知道。他又哈哈笑了两声。不过没关系,他继续说道,我们就随便聊一聊,你也不用紧张。是这样,你的申请我们可以批,但也可以不批,你明白吧?不明白,我说。这次我没撒谎,我是真不明白。他点了点头,你不明白也是对的,我这样给你说吧,现在提出申请的人很多,我们基本上都没批,但也有例外,个别的,作为特例,我们也批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更加明显。而我的表情也没先前那么镇定,而是掩饰不住惊讶和困惑,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跟我一样,也想到动物园来居住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许是我的走神让他有些不爽,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对我说,动物园不是收容所,不是福利院,不是慈善机构,不是懒人的天堂。他这一连串生硬的排比句加判断句让我一下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跟我说什么。同时,我也很疲惫、很沮丧。我低声地问道,那我现在收回申请呢,可不可以?NO!他晃了晃手中的香烟,面带微笑地说,不用收回,也不可以收回,为什么要收回呢?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申请?我完全被他的这番话搞糊涂了。我问,不是你们让我申请的吗?他说,是呀,没错。我说,那怎么你又问我为什么要申请呢?这句话好像把他问住了,他不再用犀利的目光看我,而是埋着头喝茶,或者假装喝茶,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关于申请的事就暂时谈到这里,我们换个话题,好吗?感觉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尤其那个“好吗”,带有商量的意味,让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说好的,换个话题。

后来的情形是,他东拉西扯地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你为什么对动物和动物园这么感兴趣?你最喜欢什么动物?最讨厌什么动物?你对动物园的管理有什么改进的意见和建议?你认识那个写《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作家吗?你们作家写一本书可以赚多少钱?你靠什么生活?月收入多少?你怎么跟照相师认识的?你曾经在报社工作过吗?你对那些吃狗肉的人有何评价?你怎么看待一夜情、打虎拍蝇、单双号限行?你买了养老保险吗?你出过国吗?你跟你夫人的关系怎么样?有小孩吗?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你想了解动物园哪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你接触过动物园的哪些管理人员?你跟其他在动物园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联系吗?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给了你多少钱办这个展览?她为什么要给你钱?你认识那天来看展览的那个老外吗?你跟那个老外说过话吗?都说了些什么?你们以前就认识吗?你听说过关于动物园要拆迁的那个传闻吗?你是在哪里听说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对动物的减少和去向存有疑问?你写这本动物园的书是你自己要写还是有人委托你写?你打算在国内出版还是境外出版?你上网吗?你有微信吗?我们加个微信好吗?是我扫你还是你扫我?好了,加起了,我们以后可以在微信上聊天了。最后,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其实不用申请,但申请了也不用收回,就这样,保持现状,你明白了吗?好,明白就好,今天我们聊得很愉快。哈,你也认识小蔡他们?你看,我们有共同的语言,还有共同的朋友,那么,从现在起,我们也是朋友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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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跟老张谈话之后,我才开始留意那些跟我一样在动物园过夜的人,按老张的话说,那些非法居住者。情况确实让我吃惊。空出来的老虎房间,大象房间,猴子、孔雀、长颈鹿房间就不用说了,一到晚上,都被那些跟我一样跑来过夜的人所占据。就是户外的树丛、花台,乃至假山背后,只要你够细心,也能发现跟我一样蜷缩在睡袋里过夜的人。由于天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这么多人,却都不说话,仿佛一种集体沉默的约定,难怪之前我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虽然好奇(没法不好奇,这么多人莫名其妙地跑到动物园来过夜),但我并不打算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搭讪和攀谈。一是我知道他们不会与我说话(沉默的约定),二是和老张的谈话还言犹在耳:你跟其他在动物园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联系吗?这不是单纯的问话,而是一种警告。

我感到恐惧。蜷缩在睡袋里,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天一亮,我就将睡袋收拾进背包,跑去照相师的小屋,对他说,我想离开动物园。照相师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他说,我也这样想过。于是,他建议我们一起离开。但是,他又说,离开动物园后我们去哪里呢?我说,当然是回家。照相师说,但是我没有家啊,我的家就在这里。他转过身看了看背后的那间小屋。我说,你没有老家吗?就是你最初从那里出来的那个家。他说,有过,但很早就没有了。我没再问,我明白他说的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我说,那就再等等看,想一想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他说,不用想了,其实你也走不出去。我心里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一起进他的小屋。我们进了小屋,关上门,他才告诉我,他已经试过了。就在前两天,他收拾起行李准备离开,但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挡住了,说上面有规定,任何人不准离开。后来他又到两个侧门去试过,还是一样,不准他出去。我问为什么呢?他说,没有具体的理由,只说是上面的规定。而且,外面的人也不准进来。这不是莫名其妙吗?我突然大声地吼道。他赶紧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我,小声点,我们可能都被监视了。

离开照相师的小屋,我感到更加恐惧。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想到了茶铺里的小蔡,他们跟这里的管理人员很熟,尤其是那个自称老张的人,看上去关系非同一般,我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一下内部消息,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让人出去,以便确定自己该如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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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铺的情形一如往常,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小蔡夫妇依然形影不离地穿梭在各个茶桌之间,掺茶倒水,偶尔跟客人闲聊几句,神态轻松自如,至少从他们身上看不出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时期。客人们也很安静,大都埋着头看自己手上的手机,偶尔抬起头来张望一下,眼神也是迷茫的,不知道在张望什么。但也是悠闲的,看不出有什么焦虑。我刚坐下来,就被两个小蔡看见了,马上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女小蔡说,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今天嫂子没和你一起来呀?我说,那不是嫂子,我们根本不认识。两个小蔡互相看了一眼,都显出很惊讶的样子。别骗我啊,你们看上去那么亲密,不像不认识的样子,女小蔡说。男小蔡马上拉了她一下,意思是不让她乱说话。没关系,我说,也可能我们之间原来是认识的,但我不记得了。小蔡们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说马上去给我泡茶,说着就互相拉扯着准备离开。我说,等一下,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好吗?你请问,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我要问什么问题。我清了清嗓子,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要是直接问他们,动物园为什么不让人离开,是不是太过突兀?毕竟,他们也只是开茶铺的,并不是动物园的管理人员。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委婉地问道,你们最近还好吧?这问题委婉得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还好啊,他们笑了笑说。你们最近离开过动物园吗?我又问道。两个小蔡又互相看了一眼,我们每天都要回家,每天都离开啊。那么,没有人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离开吗?我继续问道。没有,他们很肯定地回答说。哦,那就好,我说。没等他们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我就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声“再见”,就迅速地离开了茶铺。

显然,照相师说的不让人离开动物园,并不是针对所有人的。但要真是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我跑到大门口悄悄观察,看是不是一些人能离开,一些人不能离开。整整一个下午,我看见的情形是,那些走出动物园的人都顺利地走出去了,没有一个人被挡住。这更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这项禁止离开的规定只是针对我和照相师两个人的。我还发现,那些能顺利离开的人,手里都拿了一张纸片,那难道就是出大门的路条?如果我能搞到那样一张路条,是不是也能像其他人一样顺利地出去呢?这值得一试。

我找到卖乌龟的女人,问她能不能从她男人(那个胖保安)那里搞到一张路条?卖乌龟的女人问,什么路条?我说,出大门的路条。她说,出大门还要路条?我说是的。她问,你听谁说的?我说不是听谁说的,是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她问什么时候看见的?我说就是今天,下午。是吗?不可能哦,我昨天出去都没要路条。她有些不相信我的话。我说,那就是今天才开始的。她想了想说,好,你等着,我去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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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乌龟的女人抱着她的乌龟走了,我站在一棵芙蓉树下等着。正是芙蓉花开的时候,开得十分漂亮。我抽了一支烟,准备抽第二支,就看见了那个女人。虽说只是一个背影,但我确定就是她。没错,连衬衫都是。她没带小女孩,是单身一人。我突然觉得,我跟这个女人有一种亲密的联系,我有话跟她说,我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将刚从烟盒里抽出的香烟又放回烟盒,尾随在女人的后面。我想,一会儿我追上她一定要对她说,请你原谅,我不是有意的,但我真的没想起来,我长期失眠,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不,也不是记忆力的问题,我记得,一直都记得,但我眼神不好,所以没想起来,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