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值少年时(二)
张奕夏踩过铺满枯叶的操场,走向教学楼。何歌语热情地挽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那个导师帅气,这个导师土气,或者别的什么无关痛痒的八卦。偶尔讲到一些好笑的地方,张奕夏也会跟着笑一笑。
学生会大选迫在眉睫,但张奕夏却苦于没有找到伴奏的人。何歌语提议可以纯人声伴奏,但是她想不出自己演奏的曲目该怎么用人声伴奏。
“这不是奕夏吗?”正巧遇到同组的黎言,她热情地打招呼。张奕夏点点头,问:“黎言,你认识钢琴演奏比较优秀的人吗?”
“认识一两个吧。那天你也见过的,梅姐9岁就英皇八级了。我去问问她有没有空吧。”
“谢谢你了。”张奕夏礼节性地笑了。
“以你的评级找人帮忙其实十分容易。”黎言忍不住多了嘴,“毕竟家族是遵守实力至上法则的。评级高的人命令评级低的人,如果不是过分的要求,评级低的人必须服从。否则评级高的人可以用任何途径解决问题。”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矩?”
“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不过我们的评级是可以重新定级的。这一点还是蛮好的。”
“你们这是什么黑心学校啊。”张奕夏皱了皱眉。
“用童工的黑心学校。”黎言诡异地笑笑,看她的样子估计是以为张奕夏在开玩笑,“你猜教导主任多少岁了?”
“呃……30多?”
“错了,他80岁了。家族的人时间流逝速度和常人不同,因此如果不出意外,我们都能活到200多岁,运气好一点可以活到300岁。所以不到36岁都是‘童工’。”
“那你多少岁了?”张奕夏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和你一样大,谢谢。”黎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去上课了,下届实验课,忙。”说罢只留下一个奔跑的背影。张奕夏却陷入了沉思,看上去忧心忡忡。何歌语小声地问她,“她是谁啊?”
“你是说黎言吗?”张奕夏有些不满自己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但还是耐心地回答:“和我一个导师,算是朋友吧。她是一班的,你大概没见过她。”
朋友……听到这个词时,何歌语隐约有些向往之情,但是瞥见张奕夏的神色,又低下了头。
独自一人进入高中,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换作是谁,也许都不会好受。
排练的日子很快过去,马上就到了初选的那一天。学生会选举分两个部分,初选和终选,初选需要进行笔试并且长达三分钟的个人才艺展示。为了投票公正,上台演出的同学都需要戴上面具,避免特殊原因导致的投票误差。
张奕夏是第一个上台表演的人,此刻她不禁有些紧张。黎言虽然一会也要陪同参演,但还是提前来到后台,给她加油鼓劲。
“奕夏加油!”黎言有些腼腆的声音让她稍微没那么紧张了。她点点头,然后走上了舞台与后台相连的楼梯。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拎上小提琴走上了舞台。
舞台上比后台还要闷热,刺眼的聚光灯打在身上,让她有些烦躁,金色面具下沁出了些汗珠,在九月左右时南方地区仍有些余热,比不上盛夏也能称作“秋老虎”。为了演出效果她穿了繁复的小礼服裙,还是从别人那里借过来的,幸好比较合身,不需要别多少该死的别针。
她走到排练时踩好的点,向那台大三角钢琴望去。王梅梅从琴盖与琴身间的缝隙与她四目相对,她点了点头,两人开始调音——其实早就在后台调好了,再调一次无非是走个过场。
“16号选手,请开始。”
她冲王梅梅眨了眨眼,做好准备,琴弓落于弦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开始了,几个跳跃的音符,钢琴配合着进入前几个小节。她切准拍点,弓毛滑过金属,带着松香的润滑,奏出有力的短促强音。
手心里渐渐有些湿润,但她依然坚持着对手指的精确控制,即使手指无比酸痛——此时已经无关比赛,仅仅是个人自我的胜负。
她又想起了原来学琴的日子,那个曾经是她母亲的女人手持一根教鞭,亲自督促她学琴。任何一个不正确的姿势都会被暴力纠正,然后是机械性的重复,一次,再一次。她的表演也正如她的人生一样,只有前半华丽的部分,而无后半抒情的部分。那华丽的跳音中,不知不觉地也带上了几分怨怼。
最后一个长音。《钟》,惊艳全场。【注:此处指帕格尼尼(Paganini)作于1826年的《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其中的第三乐章《钟》】
观众席上静默几秒,随即,不知是谁带头,白梅堂内掌声如雷。“16号!16号!”不知道谁在带头起哄,不过寥寥几声应和后就没有了。
她大口地喘气,仿佛刚跑完一千米那样气喘吁吁。汗水已浸湿了后背,粘着小礼服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提着琴,向台下鞠了一躬,往后台走时,才发觉肩膀酸痛。
黎言正在后台等她,大而圆的杏眼十分明亮。“拉得不错!”黎言说,从她手中接过提琴,替她收好。
何歌语在一旁默默地站着,手足无措而且显得可笑,伸出去的手、想说的话都显得多余,内心就如同那条雪白的毛巾一样苍白。
她特地买了新的。
张奕夏突然注意到了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笑了,问到:“这毛巾是给我的吗?”
何歌语慌乱,点头,脸上有些赧然。
“谢了。”张奕夏接过毛巾,搭在手上。黎言见了,坏笑道:“你这样真像服务员。”
“更像献哈达的。”张奕夏好心情地自嘲。两人走向舞台后门,准备回宿舍。何歌语想要跟上,却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说什么我们都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其实总有人如鱼得水。
过了几场不太妙的演出,接下来上场的表演成员中,有那个和张奕夏是一个导师的、一班的女生。她紧张起来,也许是想看那个女生的笑话,也许是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没有那个女生优秀。张奕夏这样的人,理应寻找更优秀的人成为朋友,可到了那时,何歌语就没有朋友了。
那个女生是和几个男生一起上场的,看样子,女生是鼓手。一个看上去像是初中生的人是贝斯手,主唱是吉他手,另一个病怏怏的男生是键盘。
“宁静臣!是宁静臣!”
“少主!是少主和宁静臣合唱!”台下已经有女生在尖叫了。
主唱拿起麦克风,试了试音,他的声音很好听,有力浑厚、不失清澈,让人想到教堂的神职人员。
“今天我竞选的曲目是Bob Dylan的《Knockin' On Heaven's Door》。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送给大家。”
女孩敲起了节奏,贝斯吉他跟上,何歌语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去演唱会的时候,她偷偷跑到后台,躲在幕布后看妈妈唱歌。妈妈化了很好看的妆,在眼睛旁边贴了黑色的水钻,像是天仙一样。她也学着妈妈那样化妆,却发现自己长得完全不像妈妈,而是像自己素未谋面的爸爸。
“It's gettin' dark, too dark to see.”
她轻轻跟着唱,很小声,怕影响了旁边的同学。
“I feel like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女孩的架子鼓如此出色。
离开白梅堂时已经日暮了,灰蓝色带着点暗紫的天空中,蜿蜒着被霞光映照成金色的云;暮色在不经意间早已爬上天际,到了鹅黄色的天空就浅尝辄止;粉红与玫红交织成一张网,笼罩了灰黑的建筑,几盏暗金黄的灯不经意地亮着,仿佛黑色巨怪的金色双眸。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怪兽。
没有朋友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