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故人再重逢(三)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走动的声音吵醒,急忙从沙发上坐起。值班室内,黎英葵抽着烟,打着电话,烦躁地走来走去。外面下着雨,不算倾盆,但也连绵不绝。
“……所以那傻小子还是没有下落?长命灯还没灭吧?”黎英葵猛吸一口中华,皱了皱眉,她向来很少抽这种口感不算温和的烟,但手边也没有合适的,容不得她挑剔:“行,我知道了。”她拿起值班室的伞准备出门。
“葵姐。”黎言难得正经地叫她一回,“麒在哪里?”
“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这大概是黎英葵第一次对黎言发火:“黎泽秋已经失联三个小时了!在魔女的结界中!”
“他让我去找麒,说那个人会有办法的!”黎言抓紧唐刀刀柄,雪白的刀鞘竟慢慢变红,像血液在上面晕染开。“我去时殿了!”
“时殿有禁制,家主都不能随便进去。”
“去他妈的禁制!”黎言抬起头,黎英葵这才看清她的双眼已经红肿,瞳中竟然亮起了反常的红光。“谁敢拦我,来一个我砍一个!”
黎英葵不由得被她身上的煞气逼退,让开了门。有那么一瞬间,黎英葵竟误认为那是黎瑾而不是黎言。
雨好像更大了些,黎言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石阶上的苔藓湿滑,她险些摔倒。雨水滴进她的领口,她不由得战栗。双脚已经发软了,温热的雨水浸入鞋里,也许是冰冷的吧——她想起曾经看到快被冻死的人会产生身体很热的错觉。
“不用我帮你吗?”黎瑾靠在一旁的树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不用。”黎言找到了那个结界的门,虽说是门,外表只是一个传统样式的神龛罢了。她把刀鞘丢在地上,用力劈砍着神龛。神龛表面泛起蓝色的波纹,那是结界,她一直砍的都只是那个东西罢了。
她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咳出了一口血。术法的反噬姗姗来迟,却作用得更加猛烈,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摔在地上,用唐刀支撑了身体才没有倒下。
“真的不用吗?”黎瑾依旧悠闲。
“不用。”黎言擦了擦唇边的血,不管身上的伤痕累累,那些灌木的树枝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留下了伤痕,红色的灵力不断溢出,但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大殿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黎言想也没想,向着那人下跪,青石地板硌得膝盖生疼。“麒祭祀,求你救救少主,他被困在魔女结界中……我……”
“你看看我,我只是一个盲人而已。”麒笑了笑,雨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干瘪的眼眶,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似乎感受到了黎言的吃惊,笑着摸索着把丝带覆在眼上,在后脑系好。“我知道少主的事。也知道他让你找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你安心罢了。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那……”黎言想起身下山,却发现双腿动弹不得。
“你方才破坏时殿禁制,念在初犯,在此处思过半分钟。”麒转身回殿。“至于少主,无需担心,他独自烧毁了任敏的研究所并在外逃亡两年。更何况,他的能力还是‘溯源’。就算死了再多次也能活着回来。”麒的脚步一顿,“瞧,这不就来了?”
黎泽秋摇摇晃晃地上山,当他踩上最后一阶时,重心有些不稳,差点摔了下去。黎言急忙冲过去,把人搂在怀里。少年长开的身体没有从前那样孱弱了,与其说她搂着他,不如说她只是搀扶着他罢了。
“你看你都湿透了。”黎泽秋还有心情打趣她,语气虚弱得像肺炎病人,“我回来了。”
“嗯。”黎言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我……”
“别哭了,我的肩上有伤。好痛啊。”他坏心眼地笑了,黎言赶紧扶着他进了时殿,“麒,帮我把你祖师爷的神丹拿来。”
“只剩两颗了。”麒敲敲地板,打开一个暗格。“黎言帮我拿一颗。”黎言闻言连忙拿了一颗丹药放在手心里。黎泽秋吃过丹药,好像没有那么虚弱了,又嚷嚷口干,要黎言给他拿水喝。神殿后有一处天然的泉眼,黎言借了竹筒去打水。麒祭祀趁机揶揄黎泽秋:“少主莫不是想瑾言小姐亲口喂水,再进旧宅行那云雨之事?”
“你可不要空口污人清白!”黎泽秋瞪大眼睛:“我很尊重女方意见的。再说按照我国法律,目前我们不能干这种事情,是违法的。”
“……审美不错啊,少主。瑾言小姐方才破开在下的禁制,可见灵力深厚。”麒连忙转移话题,生怕黎泽秋又以《修行清规》中某某条款为由扣他工资。
“那当然。”黎泽秋咳嗽两声,“我说你们神官不行啊。史书里记载的任世瑝任敏大人目前就在南城,你们居然不去围剿,只交给我一个人。我又不是能一个打十个的神仙。”
“时代变了。”麒罕见地叹气,“虽然我现在是祭祀,但我在神官里是年纪最小的,他们没人信服我。那件事过去之后他们就集体沉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现在的学生又不懂术了,要培养新的神官真是太麻烦了。”
“当年黎归期就不该答应亚瑟和梅林把术设为禁术。作为停战条约太耻辱了。”黎泽秋皱眉,“今年期末考试的试题也拜托你了。我忙着肃清一次内鬼,没时间准备考试了。”
“行吧。”麒叹气。“我帮你写完再对一遍答案吧。”
黎言端着水进来,不巧正看见黎泽秋在换衣服,于是连忙把水放下,红着脸又出去了。麒祭祀端详了许久那个背影,慢吞吞地说:“有戏。”
“什么?”黎泽秋套上麒给他拿的BOSS夹克,麒给他拿了几件学生时代的旧衣服,换下湿透了的沾满血污的运动衫。“她又不是没看过。当年她把我救回家的时候,黎英葵不会照顾人,于是她帮我洗了澡。”
麒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好心帮他这个忙:“你不叫她回宿舍换衣服吗,刚刚外面也在下雨。”
“她自己可以用灵能晾干。”黎泽秋近乎是鄙视似的看着麒。“你不能做到这一点吗?”
“不能,给我滚。”麒“教养良好”地回答。“就当是为了家族的繁衍,我要提醒你追她试试看。”
“什么啊,我还以为我们俩算是在一起了呢。”黎泽秋挠挠头。“她平时穿的校服以外的衣服都是我买的,饮料是我请客的,工资是我家开的。
“按照某些人的说法,你这样相处久了,是个人都感受不到你的真情实感。她可能会误认为家人就是这样的,你买的衣服由于带有你自己的独特审美,比如你原来买女仆装洛丽塔那种风格的衣服,她会认为你买的衣服都比较变态,不适合光天化日之下穿出去。可能你最近给她买的Max Mara的衣服她都没穿,甚至连包装都没拆开。”
黎泽秋阴恻恻地盯着麒,这个双目失明的祭祀头一次感觉到了脊背发寒,“可能我知道的太多了,您就当我不知道吧。”
“接着说。”
“所以你接下来应该让她体会到你的好。比如经期喂她喝红糖水,替她买卫生巾棉条什么的,适当要求牵牵手,时机成熟以后表白。”麒一面说着,一面想起祭祀百岁之后才能结婚的事实,不由得哽咽。
“表白是……怎么表白。”黎泽秋愣住了,声音细如蚊蚋,好像他才是那个等着别人来表白的恋爱小说女主角。
“你不是宅吗,还以为你看了很多恋爱小说呢。”麒幸灾乐祸地,“这样吧。按我多年的经验,有以下几种表白方法。”黎泽秋没发现这句话中的不对劲,还在认真听着麒的胡侃。
“第一种,浪漫型。你可以包下整个禾城春节放的烟花,让他们把庆祝春节的烟花改成‘言言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黎泽秋听着这首童年时期耳熟能详的歌曲,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第二种,文艺型。你可以写一本以你们两人为主角的小说,送印出版。第三种,土豪型。你可以跟她说以后你的人生就交给我包养了,并且把自己的黑卡送给她,让她随便刷,密码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我怎么感觉都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
“您终于反应过来了啊。”麒笑,“咱俩真是一个捧一个逗。”
“少跟我来这套!”
不过,麒的话确实提醒了黎泽秋,一直以来他和黎言之间的关系永远像是隔着一层冰的鱼和渔夫,他是冰面下的鱼,想要跃出水面,殊不知只有黎言才有把他从冰面下解救出来的权力。她的行为也会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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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觉得他具有主动权,可是冰面下的鱼怎么会突破冰面呢?无非是在冰面上撞得头破血流罢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身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去外面和黎言聊天。
狭小的陋室里,风扇呼呼地转着。
张奕夏处理着伤口,何歌语本来说要用能力帮她包扎,她拒绝了。
“对不起,奕夏。”何歌语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她用刀刮着毒,黎家少主在对抗她的时候没少耍暗器,“你的能力是救治呀,本就不该上战场。更何况……”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我确实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何歌语语塞,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毕竟张奕夏也有不想让她知道的另外一面。她们彼此都需要一些空间。
张奕夏没有告诉何歌语,她的一根肋骨骨折了。而且以她们的特殊程度,实在是不方便前往医院,她只能强忍着痛苦,用能力治愈自己。她的灵能运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哪怕是痛下杀手的黎泽秋,也没能让她死在那个结界中。
女人轻浮的笑响起,那笑声是魅惑的,像是苗族女人脚上的银铃铛,随着舞步发出悦耳之音,从民国起,她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任世瑝,也确实曾经把任家的公子哥们迷得分不清是非对错,不过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时至今日,连张奕夏这样素不为美色所动的人,见到她甚至还会有几分愣神。她穿一身黛绿的旗袍,耳朵上钉着一对巴洛克式珍珠耳环,手里一把黑扇,脚踩黑皮红底的高跟,款款地从张奕夏的背后绕到她身前。
“老师。”她毕恭毕敬地叫到。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啊。”魔女看样子并不打算出手帮她疗伤,反而问:“那把刀你有几分能到手的胜算?”
“暂且没有。”张奕夏诚实回答,可她却因此挨了一脚。魔女用高跟鞋的鞋跟狠狠研磨着她的伤口,她疼到说不出话来。
这是魔女第一次暴露本性地揍她,近乎歇斯底里,她想不明白,那个平素看似对什么也不上心的魔女,会因为被黎泽秋击溃而愤怒,以至于要拿她来发泄怒火。她不明白。心脏因为承受不了如此重压,徒劳地发出悲鸣。
“第二次了,这个小子……第二次摧毁我的计划。难道正如预言所说的那样,他是那个人的转世……”魔女低低笑着,“不,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呢?应该是黎芫梅,她早死了……”
魔女突然拎起张奕夏的衣领,强迫她看着自己:“是你吗?你是不是也是那个人的转世?你这个违背世道的东西……”
“你知道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她震惊之余,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魔女话中的意思。“你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怎么会不知道呢?”魔女冷笑,“毕竟当时那件丑闻,可是世人皆知。黎家数年前的叛乱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再者,你母亲不过灵能平庸之辈,你表面上的父亲,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无能力者,你觉得你凭什么天资聪颖?难道你觉得你基因突变了?”
她无言以对,因为魔女说的是不争的事实,她也没有任何信心认为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上天青睐的意外,抑或是把自身遭遇怪为命运的不公。
但许久之后,她方才明白,所谓命运,不过是一种偏见,而真正决定了一切的,不是神,也不是世界,而是苟活于此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