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雨雪天(一)
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张舜民《卖花声》
雨点拍打在屋檐上,发出粗重或细碎的响声。
“下雨了……”浑身缠满绷带的男孩动了动,意识到自己已躺回了儿童室,或者更贴切些,为他们兄妹二人量身定做的牢房。
房间里几乎什么摆设也没有,除了两方不太舒适的竹席,别无他物。雨天的霉味随着雨声悄然渗入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搅得他的鼻子痒痒的。
妹妹不在这里……又去“配合工作”了吗?他不再去想那些令他感到不适的回忆。
门口处响动了几声,门开了,是妹妹回来了。还有那个他一直讨厌的主管。主管满脸猥琐,就差把“淫荡”二字写在脸上了,一直紧盯着妹妹不放。男孩虽然没有进入青春期,但是也大概懂一些常识,当下便用凶恶的目光盯着他。看到男孩厌恶的表情,主管稍微有些收敛,有些色厉内荏:“废物有点样子,看什么看!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差别怎么那么大。”
“小心老巫婆回来找你算账!”男孩啐了一口,主管的脸色发青,不知心里是不是有鬼,总之他这张脸是有鬼相的。他骂了句“小兔崽子”,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哥哥。”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红的下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芫梅,不用怕,哥哥会保护你的。”看着妹妹瘦弱的样子,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要带着妹妹离开这里,回到家中。
女孩点头,眨了眨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成熟双眸,苍白瘦弱的双肩上撑着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硕大项圈。主管从前向他炫耀时,告诉他那是“卸灵”,是用于束缚灵能者的工具,研究所为了对付妹妹的能力而特地做了改进。
至于他——他是一个废物,所以不需要佩戴卸灵。
“居然五岁之后还未觉醒灵能,你真是黎胤通亲生的吗?”他被抓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中的第一天,那个“魔女”鄙夷地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卸灵就不用给他戴了,材料比较稀缺,最近我手头有点紧。”
“老巫婆!”他啐了一口,女人冷漠地稍微避开了些,然后离开了。面对敌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中的高傲,他感觉到了无助,以及对自己无能和懦弱的不甘。
至于研究所为何留下了他而不是杀了他以防后患……他至今也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八面玲珑,她打点好了关系,无论是实验品还是工作人员,都喜欢她展现给他们的一面。
相比之下,他就像个笑话,还屡次三番闯祸连累妹妹。
这个研究所不仅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还有其他来自各国的孩子,他们被关在一处洋馆的地下室里,每天被研究人员抽血研究。有时不仅仅是抽血,男孩见过他们砍下一个女孩的手臂,用于研究她的灵能。正因为是“废物”,男孩才幸免于难。
“老巫婆”说,他们是“受污染”的,研究所里的人是他们的救星,为了“净化”他们、“拯救”他们,不得已才有这种伤害他们的举措。这居然骗来了不少孩子的信任。
“斯德哥尔摩情结”,男孩在漫画里看过这个词语,他觉得这是形容目前的状况最贴切的词语了。
可能是已经绝望了,不相信会有人来救他们,所以不如相信恶魔吧。男孩知道,可那是自欺欺人的事情。
今天有些不一样。“老巫婆不在家”,这是继妹妹出生之后第二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一早便想好了,去偷牢房的钥匙,带妹妹跑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事实上,他也拿到了钥匙,并把钥匙藏在了面包里偷偷带走,伪装出只是因为太饿而偷吃的样子,被主管抓住一顿毒打。最后还是妹妹替他求情,他才不至于伤得更重。
妹妹是很优秀的实验品吧,他想,无论何时,妹妹总是比自己优秀。仅仅是一个事实,或者是结果。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把钥匙,平凡的样式却有无穷的魅力,仅仅因为它被赋予了自由的意义。
自由,一个他曾经可望不可及的词语,如今它的触手可及让他因为失血而目眩。
“哥哥,这是……”妹妹有些惊讶。
“房间的钥匙。”他得意洋洋地说,语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小学生的幼稚,和他希望表现出的稳重形象背道而驰。
“其实不用……哥哥是因为这个所以受伤的吧?”女孩的手摸着他的脸颊,让他想起了母亲,妹妹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像这样抚摸他的脸,唱着家乡的童谣。
“我说过,你会是家族未来的主人。”
听到这话,男孩一个激灵,甩开她的手:“不要施舍我。”女孩眸子里的光有些暗淡,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墙角蜷缩成了一团。
谁想那竟成为了兄妹间最后的对话。
晚上,门开了,主管进入儿童室。
男孩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也许后面不会再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老巫婆”和其他主要的研究人员不在,研究所有点能力的只剩下这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出去干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拔出早已藏在身上的小刀,突然发狠扑向主管,结果却扑了个空。
“哟,小废物有能耐了,居然知道反抗了。”主管一只手提起了他,“还有刀?”主管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脸颊火辣辣的,颅腔中一阵嗡鸣。主管的脸在他眼中变成了几个重影,这让他莫名地烦躁。
他竭力挥动四肢,却被主管摔在地上,身体接触地板的部分传来一阵钝痛的信号。主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不值得他踩的蝼蚁。
这时他才明白,那种深刻在灵魂中的无力感从何而来,他曾无数次憎恨自己的弱小,而这次尤为刻骨铭心。
是的,他们说的没错,他是个废物,彻底的废物,甚至没有欺压的价值——因为你欺负一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只会显得你自己懦弱无能。
不是主管发现了他的计划,而是因为他太弱小,根本威胁不到主管。
也好,他认命地闭上双眼。
男孩睁开双眼,外面依旧下着大雪。
他蹲在天桥的桥墩下,冷眼看着路过的行人,那个带着毛绒帽的女孩看了他一眼,仿佛受到惊吓一般迅速通过他面前。恶臭,难以忍受的臭味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天桥的那个乞丐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他不想挪动,也不想招惹新的麻烦。于是他只好裹紧了自己的外套,瞪着乞丐。天气似乎要变化了,落在雪上的声音渐渐重了,也许是下起了冰雹,或者是雨夹雪。
怎么回家?他已经思考这个问题许久了。自从离开那个鬼地方,他或是四处向人打听,或是凭着自己的方向感,跋涉了不知道有多远,终于在这个城市停了下来。可是他还是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束手无策。他是一个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控制的人,这样让他更加焦躁不安。并且,他已经为此吃了好几次亏了。
第一次是他帮助一个谎称自己无家可归的小女孩,结果他的晚饭没了着落,连续三天再也没能吃到一顿正餐;第二次是他险些被诱拐到贩卖器官的窝点。
“最近快过年了,嗯,你什么时候回家?”他听到一个男人打电话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也许就在旁边。“唉,瞧你说的,我一个开火车的需要什么假期……别人也要坐车回家过年。不说了,拜。”
火车?男孩低着头思考,也许自己可以扒火车北上,而不需要长途跋涉。这样不仅能节约很多时间,同时也能省下体力。
“小朋友。”一位面容慈祥的老者对他微笑,他不知道这个老人家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扬起头的动作有些局促,“你在这里坐了好几天了吧,爷爷带你去吃点好吃的行不行?”
“谢谢,不用……”他刚想婉拒,看见老人脸上失落的神色,于是改了口:“好。麻烦你了爷爷。”
老人家的脸上现出喜色,他颤巍巍地伸手,男孩伸手握住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走吧。”
两人的背影看上去像是一对祖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者带他进了自己家,出乎男孩的意料,老者住在本市的高级公寓里。他给男孩准备好了晚餐,还让男孩洗了澡,给他准备了一些童装。
“这些是我孙子穿过的衣服,他去年离家出走了,爷爷从此就再没找到他啦……”
男孩听了这些话,难免有些愧疚,毕竟这是逃亡以来,第一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而他很快就会辜负这份好意,逃往下一个地点了。
夜里他趁老者熟睡了,便悄悄离开公寓。
悄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