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冬日(一)
黎言背靠在墙上,紧紧地捂住耳机,好像这样便能逃避门外的一切响动一样。本是几声疑惑和惊恐的叫骂,接着便是碰倒花瓶的声音,重物落下,和地面发出尖刻的叫声。她感觉很难受,耳蜗中嗡嗡蜂鸣,脖颈像是被人用力挤压,有人强迫她去看,去接受那个即将发生的现实,可她偏偏不想,她也不能——
面对现实的代价是残酷的。
更何况反抗它。
大提琴的奏鸣,低缓悠远,像是一位年迈的老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讲述他未就的野心。G大调不是很伤感,却有种命运残酷般的精致。她的视线慢慢从脚尖移向高耸的杂物堆,从那些未拆包装的成箱的纸巾和清洁剂上移到地板与烘干机之间的灰尘毛球蛰伏的缝隙之间,再到有些剥落的墙纸上。灰色的墙纸原来令她安心,但那上面红色的锈迹一样的瘢痕如此真实,让她怀疑什么是真实而什么是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寂静了下来,摸索着开锁的声音也更加清晰了。有人打算进来,谁会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家里呢?门打开了。她没有挣扎,来人抱住了她,似曾相识的味道和熟悉的眼睛形状让她安心。
大提琴的奏鸣盖过了一切痛苦,她盖在耳机上的手渐渐放下,而后轻轻呢喃了一声:“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看着这个有些灰头土脸的女孩,她清澈如潭的眼睛教他莫名有些畏惧。
“黎言。爸爸是黎许,妈妈是元纚。”女孩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目光的咄咄逼人,低下了头。她玩着一个女警给她的兔子玩偶,兔子耳朵上的绒毛要被她抠光了。
“能告诉叔叔你为什么在杂物间里吗?”
“爸妈都不在家,我有点饿,想起杂物间里存了些年货,就进去找了找,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了。”她的刘海太长了,遮住了眼睛,警察看不清她的表情。
和警方掌握的情况很接近,除了一点小纰漏,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慈祥一些。
“没事的,不用害怕,只是例行问话。”他安慰道:“你父母——”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脆弱得仿佛玻璃制品的女孩解释这事情的经过,只好草草带过:“由于意外去世了。”
寂静,可疑的安宁。警察疑惑这个年纪的女孩也许还不理解“去世”的概念,试图解释一下:“去世,就是他们永远离开了你。”女孩的脸上仍是漠然,那种近乎死亡的安宁让警察没由来地瑟缩。她嘴中说出的话却含着某种毛骨悚然的委屈:“我不明白,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关心我的,为什么前几天要抛下我离开家,以前都是他们有一个上班另一个就会留在家里照顾我的。”
见警察没有说话,她又把身体向前倾了些,发丝自然地从肩膀上落下,垂在胸部的前方:“是我不听话吗?”
“叔叔,真的不是有别的人害了他们吗?”
警察有些动容,他咽下吐沫,思考了半响。老式的排气扇吱呀吱呀地转,泛黄的扇叶切割光线,扬起灰尘的挣扎。“没有。他们遭遇了歹徒的抢劫,去世了。”
“叔叔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他试图让话题轻松一些,“我小时候其实不是很向往警察,那时候最喜欢的是当宇航员。但是叔叔遇到了一件事,”他有些惆怅地掏出香烟,后来觉得在小孩面前抽烟不好,又收起来了。“叔叔小时候和爸妈去银行,正好遇上一起特别重大的抢劫案。叔叔那个时候不懂事,只知道乱跑给大人添乱,被捉走当了人质。这个时候,一名警察站了出来,他站在歹徒面前的样子特别帅,我现在还记得。”
“他跟歹徒说,有事冲着我们来,不要对孩子下手。然后他就被歹徒射穿了肩膀。”警察年纪并不大,估摸二三十岁,黎言只是习惯叫比自己大十岁以上的人叔叔或者阿姨,这孩子从来不知道应该把嘴放甜一点。当年救了小警察的那个人,现在大概仅有不惑。
“我那个时候很后悔,自己给他们添乱了。如果不是我,可能他也不会受伤,一度竟然有轻生的想法。但是那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别太想不开,要先好好地活下去,之后才能有别的事情。活着是最重要的,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无数种可能性。如果现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别人赋予你的生命就白费了。”
“谢谢叔叔。”女孩道谢,从座位上起来,“现在是要去福利院,是吗?”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漠,似乎刚刚警察安慰她的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是……”警察突然有种无力感,也许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被一个小女孩轻易否认了——他理解不了这种感情的诞生,单纯的无力感让他手足无措。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很平常,也是很残酷的一句话,在他的身上实践了。
他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女孩看上去不是在走,只是某种形式的格格不入罢了。
与充满人情味的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