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审问(一)
“谎言写了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当你自己对某段感情信以为真的时候,那么它就只会是真的,这意味着你永远走不出来了。无论你走多远,未来遇到什么人,你都得带着过去的伤痛踽踽独行。但是你要成为伤痛,而不是被伤痛征服。”
昏沉的气氛,闷热,汗水黏腻肌肤与空气。深仄不见光亮的幽室内,或许没人能听见呼救的声音吧。审问室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有人来了,带着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她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尝试找回呼吸的感觉,刚刚她几乎像个死物一般,坐在审问室冰冷的塑料椅子上。
“黎言,学号2002021403,档案上关于你的记录语焉不详。你父母遇难的时间和家族内乱的时间恰好一致,你本人坚持声称对此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有着极高的灵能天赋,但你的父亲只是一支关系疏远分家的后代,至于你的母亲,我们毫无记录。”审讯官转动手中的铅笔。“在过往的多次学生实习中,你表现出了较强的灵能掌控能力,但是能力使用后的副作用也强烈于其他人。”
惯用的审讯套路。黎言有时候会跟着黎英葵看审讯的过程,看着那些人被审讯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被当作某种非人的智慧生物受审。所幸黎英葵避嫌,黎言还能留存些最后的自尊。她能辩白些什么吗?坦言自己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甚至她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敢确定。
“你使用的能力,或者说‘术’,是被家族禁止的。档案中从未有关于这些的蛛丝马迹——我猜你一定在想少主会帮你的吧?你完全想错了,少主在家族会议的投票上放弃了自己的表决权,这件事情完全由六部和家长们决定。”审讯官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身体也凑近了些,锐利的目光好像要把黎言的脑髓液鉴定个遍。黎言依旧无动于衷。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出正确的反应。
“少主年轻不懂事,对你有好感。你利用这种好感,为自己谋取了相当多的利益。家里的老人都觉得你不适合少主助理的职位,可是少主和家主硬是保你,让我们这些中间人很难做。不光如此,老人们都觉得你没有任何用处,虽然核心给你的评级很高……”
“我申请了。”黎言突然开口。“我之前就申请了调职,我去做别的工作,从此和少主助理这个职位再无瓜葛。”
“是吗?我们这边倒是从未收到任何学号为2002021403的申请。”黎言还想争辩些什么,可是看到审讯官的表情后,她便不做任何辩解了,整个人的气势骤然矮了一截,肩膀也垮了下去。
审讯官看到她的神情后,便知道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审讯了。
“怎么办啊黎清,你的学生要被那帮老狐狸关进小黑屋了。”审讯室外的监控室内,秦墨时和黎清正看着用于监控的大屏幕。秦墨时挥挥他那根装饰用的手杖,换了一个更为惬意的姿势。黎清对老友的散漫已经见惯不怪了,不过对于秦墨时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也感到十分苦恼。
“哟呵,笑面狐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嘛。”秦墨时见他许久不答,挖苦到。
“你少说两句。隔墙有耳,恶有恶报。”黎清推了一下眼镜,打开手机玩消消乐小游戏。秦墨时见他这样,知道自己自讨没趣,于是也打开手机。翻过几个车友群和兄弟群,都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现在在这个闭塞的监控室内最有趣的便是黎清了,但是这个最有趣的东西在玩消消乐。
秦墨时退而求其次,选择动用他自认聪颖但是从来不用的大脑,思考当下的局面。“黎泽秋个小混球,自己在会议上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真会演啊。把自己的关系撇清,又让我们来看监控,说白了不就是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能及时叫停吗?这么关心他的小女朋友,却不关心他的师长和师兄,真不是个好东西!”在心里批判完了,他又有些沾沾自喜地想“幸好我不喜欢这种会给我惹麻烦的女人。女人都不是为你着想的小棉袄,她们是榨干你的恶魔!心甘情愿被女人骗的那都是些傻子。”
“少主还是太年轻。不像我,我早就参透了,这世间就没有为你好的女人。”秦墨时突发感慨,惹得黎清停下了手中的消消乐侧目而视。
“你又抽什么风?”黎清皱眉。
“我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哟,往事。”黎清很想翻白眼,但是他忍住了。“你谈过的那几次?”
“对啊。”
“你那叫谈恋爱啊?”
“总比你没有的好吧。”
黎清很想用能力把他暴揍一顿。但考虑到颜面,他放弃了这个能让自己快乐好几天的减压手段。
“你又想起黎英葵了?”他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方式刺激自己的好友。
一听到“黎英葵”这三个字,秦墨时就像见到猫的老鼠,夹起尾巴好好做人:“你干嘛在我面前提她!你知道我现在见到她都是直接跑的。”
黎清仿佛看见了一只炸毛的仓鼠,觉得这样的秦墨时很好笑,“她有那么可怕吗?”
“你不懂,就是那种感觉你懂吗?自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太可怕了。这个女人,用那张娃娃脸做着最冷酷的事情,我跟她分手的那几天都害怕她找上门来用鞭子抽我……”
“是吗?原来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妖婆啊。不过谢谢你夸我长得年轻,秦墨时。”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黎英葵不知何时来到了监控室的门口,正一动不动地歪头看着他们两个。她和之前一样,穿着Dior的黑色套裙,脚踩黑色玛丽珍高跟鞋,唯一有些改变的是她换了眼镜,染了金色的头发。
“你好啊,黎英葵组长。”黎清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打哈哈,随时准备抛下秦墨时跑路。至于秦墨时,则一动不动。据说人在濒死体验的时候会出现身体僵硬和脑部活动大大活跃的情况,想必他一定感觉自己危在旦夕了吧。
“你好,黎清老师。”黎清、秦墨时、黎英葵这三个人其实是同届的学生,在高中时期他们是一个班上的同学,至于“黎清老师”这个外号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玩笑话。黎清经常发表一些过于成熟的理论,让秦墨时和黎英葵瞠目结舌,自从黎清仅用单手在他们面前解出魔方之后,更是收获了这两个幼稚鬼的惊叹。不知从何时开始,黎清被这两个人叫做老师,甚至工作之后他自己的学生都未必叫他老师——许璐这种小狐狸喜欢叫他老狐狸,黎言倒是恭敬地叫他“老师”。而“黎清老师”这个称呼,只有在某些正式场合或者这种私下里的聚会才会出现了。
黎清想起往事,唏嘘不已,现在的黎英葵和高中时期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外在,高中时期的她扎一根高马尾,上课穿T恤和校服短裤,和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也不多做打扮,像个男孩子一样。
“你也来看监控?”
“是的,毕竟黎言这孩子算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来看看不过分吧?”黎英葵依旧是冷漠的,好像跟她说话的不是她的高中同学而是两个陌生人。
“我觉得黎言带你的成分更多一些。”秦墨时腹诽。
“你们呢?你们为什么来?”
“少主的要求。”黎清回答。
“猜到了。不喝一杯吗?”
“什么?”黎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工作完了以后去喝一杯。我这么说你们不会不同意吧?”黎英葵推了推眼镜。
“怎么会……”黎清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邀请是对我们两个人的还是只有我。”
“当然是你们两个人,老同学之间聚个会不是很正常吗?“黎英葵微微一笑,”我知道北边的巷子里有一家不错的清吧,是新开的。“
“我还是觉得十分难以置信,毕竟……“
“你说我跟秦墨时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大家都不懂事嘛。”
她还是提到以前的事情了。秦墨时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没有勇气去看看黎英葵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害怕,害怕发现自己才是最在乎过去的人。
黎英葵接了个电话:“喂,你好。是我,我正在监控室,需要我回去开会是吗?”她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那只手涂了暗红色的指甲油。秦墨时发现她的口红也是暗红色的,这个颜色只会显得她更加成熟。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我先回去了,有空再联系吧。秦墨时,你该刮你的胡子了。”黎英葵顿了顿,还是推门离开了,监控室内又只剩下两个人。
“看到没,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害怕她。”秦墨时确定黎英葵走远了之后,才敢开始大声批判。“神出鬼没的,还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这换谁谁不害怕啊?”
“我确实也开始怕了。”黎清老实回答,“我很久没跟她说过话了,没想到她居然跟以前差别这么大。”
“女人真是太可怕了。”秦墨时摇摇头,突然一把抱住黎清:“还是我们家清清小公主最可爱了!”
“你好恶心。”黎清嘴角抽搐,“死基佬离我远点。”
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审讯室内黎言似乎说了些什么。审讯官故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但他其实已经坐不住了。可黎言还在继续。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审讯官阁下?你真的以为你所信仰的东西便是真理吗?人为什么非得信仰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呢?如果我们毫无信仰,这个世界依旧美好,甚至为此我们可以减少许多争端。无数争端的起源不就是来自于歧视和偏见吗?如果时神大人不存在,是不是我们这类人也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加美好吗?如果您让我选择,我当然选择我一开始就没有诞生在这世界上。”
“我有时候也在想为什么我的母亲要生下我,她是把我当做血脉的延续,还是把我当成仇敌来折磨呢?真是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审讯官大人。这种禁术不是我自己学会的,它似乎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很奇怪吧?平时我根本不会想起它,可是到了某些时候,我就无法控制我自己。我是渴望杀戮的,审讯官大人。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个嗜血的怪物,它以食人为生——我们真的是人类吗?或许听到这样的话,你会以为我疯了,可是我只是在质疑我的所见所闻,在质疑你们,审讯官阁下。”
审讯官开始后悔了,自己不该用催眠的方式审讯的。他早该听黎英葵的话,用正常的方式审讯。催眠似乎引出了黎言内心深处的许多想法,这是迄今为止档案上都没有出现的。要不是黎言的双手被拘束,灵能是无害的“灵视”,他或许会立刻终止审讯。
他继续保持冷静,让助手录音,这可以成为重要的记录和研究内容。
“够了。你们别再继续下去了。”通讯线路里传来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有些东西不是你们该知道的,可以停止了。”
审讯官深吸一口气,“我会认为您这是在包庇。”
“包庇?”通讯线路里的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不,不至于。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家长们也会让你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死亡是最轻的责罚了,囿刑比这痛苦万分。”
审讯官当然知道。囿刑是黎家的酷刑之一,犯人终身监禁于类似审讯室的房间之中,而他们的灵力要被不断抽取,用作家族壁垒“结”的构建。抽取灵力的装置是一个锁在脖颈上的金属环,它名叫“卸灵”,一旦戴上卸灵,除非死亡,否则无法取下。人在被抽取灵力的时候,会感到肌肉被千万只蚂蚁蚕食,脊髓被穿刺,心脏被人用力捏住一样,比这种痛苦更甚的是带着狗项圈一般的卸灵的羞辱。犯人还需每日念诵经文,忏悔自己的罪过。
审讯官看了助理一眼,示意他可以关闭录音机了。他隐约猜到无论是少主还是家长们都不考虑“让黎言死亡”这个简单直接的方法的原因了,少主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做错。或许家长中某些人对少主的评价是居心不良、混淆视听吧!
“带黎言小姐去休息。”审讯官看着催眠状态结束后瘫倒在桌子上的黎言,对助理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