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潏(五)
黎潏是他们家难得一遇的天才。
当她被选为少主助理时,她传统保守的父亲激动地将她抱起,母亲一反常态地下厨做饭。
“阿潏真棒,不愧是爸爸的女儿!要买什么好看的衣服跟爸爸说!”
年幼的黎潏有些局促,她并不知道被选为少主助理对她的家庭意味着什么。灵守尽职尽责地传达完家主的意思后,又和她的父母寒暄两句。临走前那个自称灵守的中年男人面对着她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听话的孩子,时神保佑你。”
“那灵守大人,以后可以不用来检查这孩子了吗?”黎潏看见自己的母亲紧张地绞着手,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不用,当然不用。”那个一脸亲切的中年人笑道:“少主助理,这可是相当大的荣誉啊。”
相当大的荣誉。在黎潏的童年,这个词意味着父母的怜爱和无穷无尽的美食玩物。
那不久之后他们家就被分配了家族的房子。在黎家的孩子不需要上幼儿园,下午3点之后,一群孩子就聚在社区公园里游玩。沙坑永远是孩子的最爱,也是小小的社交场。
“诶,那个叫黎潏的是哪个啊?”
“分家的二小姐。听说他们家的人都有残疾……”
“是不是那种不能控制住自己灵能的病啊?我听爸妈说可能会自爆的。”
“好可怕。”
黎潏假装没有听到这些,在沙坑的角落挖着沙子。没有人敢靠近她,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角落玩耍。她把沙子装满卡车玩具,然后将卡车倒扣,一个方形的土丘突兀地立在原地,她对这个造型不是很满意,于是又去公用的饮水池里接了点水,决定细化一下这个“沙堡”。
回来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小男孩在她的“地盘”上,用塑料铲子挖着她的“城堡”。她生气极了,也不管那人是谁,就把刚接的水倒在他的头上。
“喂,你干什么!”男孩明显被这种行为惹恼了。“你脑子有病吧!”
男孩看上去和她同岁,但是举止比她幼稚多了。黎潏冷哼一声:“你挖我的城堡,我当然要打你。”
“那你是不是还要发动百年战争?”男孩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无奈,那模样好像在说“小孩子真麻烦”。
“百……百年战争,”黎潏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百年战争明显在她的知识盲区中。男孩见状,又叹了口气,颇有少年老成的意味。黎潏急了,她还想继续一个人玩自己的沙堡,幻想千军万马临城,而她是有如神助的公主殿下,以一己之力击溃敌军;而男孩明显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脑中幻想的战争成了真,只不过她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个畏惧社交的孩子,对方也不是千军万马,只是性格奇怪的同龄人。
“你不会怕我吗?”黎潏自暴自弃似的嚷嚷,“我可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的!我们家的人可都是有阿兹海洛症的!”
“那是什么?”男孩终于正眼看着她了。
黎潏一时失语,因为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哥哥患上了这种病,被灵守叔叔带走了。
“再说,应该是你怕我才对。”男孩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继续低下头玩沙子。黎潏终于没忍住,丢下公用玩具跑回家了。
“老大真厉害,马上就把她吓跑了。”她听见别的孩子对男孩说。
那一天在初春懒洋洋的夕阳下,黎潏第一次独自哭了。回家后,她刻意避开父母,低着头上了二楼。因为新的房子是独栋别墅,所以她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看着床角那个半米高的粉色毛绒兔,又一次哭了。她把头埋进毛绒兔的怀抱,想象毛绒兔正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那天之后,黎潏便知道,争取利益要靠拳头,而不是道理。
家族的少主是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女孩,但据自己的父母所说,女孩有着惊人的天赋,不仅有才学,更是有优秀的能力,“朽”。
按照惯例,少主助理都需要面见一次少主。面见当天,她被打扮得精致而庄重,这是为了体现他们一家对少主的忠心。小黎潏被教导要守规矩,父母重复上千遍的教条让她两耳生茧却不敢违抗。
她和其余几个被选为助理的孩子坐在车里被送上山,汽车后座里一排小大人打扮的孩子,一个个正襟危坐,有些滑稽。她认识他们,毕竟都是家族内有名的天才——她在他们中间像是个假扮公主的灰姑娘,过了午夜就会显露原形。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叫黎天仲,穿的倒是十分随意,手上拿着游戏机玩了一路了,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听说他是特意从BJ回来参加面见的。他的父母和黎潏的不同,他们深受家族器重,在BJ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
黎潏羡慕地看着男孩手中崭新的游戏机,男孩打怪的速度很快,游戏通关后,他便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好在目的地快到了,他没有无聊多久。
黎潏跟着他们下了车,一个神官引着他们去少主所在的地点。后来黎潏才知道,当时家族内部不是十分稳定,所以少主被神官保护起来,平日里也没人见过他们。
神官亦步亦趋地穿过几条长廊,拐进一处僻静的院落,随后止步:“各位少爷小姐,请。”
在神官的帮助下,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跨”过半米高的门槛。黎潏是最后一个被神官抱过去的,被放下之后她环顾四周,院内一角栽种着一株白梅,正是花季,一树的梅花在檐边盛开,让人移不开眼。
树下坐着一个年幼的女孩,脸上戴着一个白色的猫头面具。见别人都行礼了,黎潏也不敢怠慢,恭敬地行礼。小小的女孩行礼有些笨拙,不禁让人心生怜爱。
“各位今天能来,我很高兴。”女孩开口,清脆的童音让黎潏想起新鲜的白色鸭梨,一口咬下时发出的声音。她只好低下头,这种僭越的想法被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家族目前的状况。向你们说的家族内部不安定,其实还是有粉饰的成分在里面。”女孩打量这些孩子们,一举一动颇具威仪:“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将一部分人选为哥哥的助手。”只有当她说“哥哥”时,她的声音才略显稚嫩。
“我已读过诸位的档案,十分满意,希望未来和你们共事会很愉快。黎天仲,黎潏,你们二人留下便可,尚有事情交代。”女孩说的话无异于下逐客令,其他人按来时的路回去了,偌大的宅邸仅剩四个孩童。
女孩起身,回到室内,再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个男孩,脸上同样戴了一个面具。
“这是我的哥哥,黎泽秋。”女孩笑,“这里只剩我们四个,没必要太拘谨。我叫黎芫梅,叫我芫梅就好。”
“梅,你这是什么意思?”男孩摘了面具,露出了一个有些嘲弄的笑容:“你是想说你得到的东西比我多,是吗?”
黎潏看着他,表情有些呆滞,男孩无疑有一张精致的脸,五官比女孩子的还要漂亮,一对剑眉倒是咄咄逼人。她想起来了,那天在沙坑遇到的男孩就是黎泽秋!
“哥哥,他们是人,不是东西!”
“行,我道歉,我不尊重他们。”黎泽秋看上去很生气。
黎天仲突然伸出手,手上是那台游戏机:“我把游戏机给你,别生妹妹的气了。”
男孩愣住了,看向黎天仲的眼神有些复杂,但他还是接过了游戏机。
“我有一个弟弟,才三岁,又吵又粘人。我也很不喜欢他,但是妈妈说我要容忍他,因为我是哥哥。况且,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人,在未来路上弥足珍贵。”黎天仲的表情异常认真,但若知道这是昨天他被教导的原话,兴许黎泽秋都不会这么感动。
那天的最后他们一起吃了午饭,神官去市内帮他们买了M记,黎潏还是第一次尝试洋快餐,原来父母都以“垃圾食品”为缘由拒绝了她的种种请求。他们吃的是儿童套餐,每个套餐里都有一只麦兜玩偶,黎潏没看过麦兜的电影,只知道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猪。
只是后来如何了呢?
“……黎潏,你还好吗?”米洛也许是看她半天没说话,有些担心她。
“没事。”黎潏摇摇头。“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宿舍了。”
米洛也许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反常态地没有接她的话。黎潏回到宿舍,舍友看到她的脸色,也不敢贸然搭话。她拿了睡衣,进浴室洗澡。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泡澡,而是淋浴。水流哗哗地打在身上,她也没用香波,就那样随着水滴在头发上肆意妄为。
两年前,当她听说黎泽秋被找回时,内心无比激动,可她看到走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他的妹妹,而是黎言时,她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而新少主——也就是黎泽秋用黎言替换了她。旁人原本的仰慕,变成了冷言冷语,再后来只剩下了漠视。她觉得不甘,因而将这一切尽数报复在黎言身上,并且加倍偿还。
本以为黎言会知难而退,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没想到那个紧追不放的人,居然是黎泽秋。这无疑让她大伤自尊。
因为黎泽秋和黎言不在同一班,所以她可以在他的视线之外随意羞辱黎言——那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这个凭空而出的“叁”,毕竟是血脉偏远的一支,她的母亲元纚更是来路不明。她性格冷淡,乖僻,不知道流行热门的话题,无依无靠,“理所应当”便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恶意的泄口。
就连白梅初中的老师也包庇这种行为,也许是出于嫉妒。他们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得“叁”的评价。可这些孩子哪有那么多,又正好没有势力、可以被用来发泄心中生来就被划为中等的不甘呢?黎言在他们眼中,与待宰的羔羊并无分别,更完美无憾的是,这羔羊竟不会反抗。至于少主——他们至多对他有表面上的尊敬,因为他原来是出了名的无用。
于是这种霸凌行为持续了一年半,直到初二下学期学生的能力随着青春期的二度发育逐渐显现为止。
黎潏关了热水,擦干身体。手机响了,她按下接通,打开免提:“喂?”
“是我,我回来了。原来说过的计划还记得吗?”
“我还在考虑。”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联系我。让黎言彻底消失的办法,也只有那一天才能实现了。”
黎潏犹豫了,湿润的发梢滴落水珠,打湿了屏幕,半圆的水渍放大了一些字,让那个电话号码显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