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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之前,西斯金的宣传就已经取得了成效。据我所知,有两档晨间新闻都以“内部消息”的名号报道了仿真电子学的最新成果。而本市所有三家午报都在其头版刊登文章,介绍了“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及其“不可思议的”社会环境模拟器——“幻世-3”。

只有《晚报》提到了林奇失踪一事。斯坦·沃尔特斯在其专栏的结尾写道:

警方今天好像在关注一起“消失案”,但也只是表面上在关注。这位消失的人名叫莫顿·林奇,是商界大佬霍勒斯·P.西斯金新成立的一家神奇公司——“反应股份有限公司”——的内部安全主管。不过我们可以放心,警方肯定不会为此事劳师动众。报案人声称,林奇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此事就发生于昨晚西斯金在其顶层豪宅中举行的派对上。而人人都已经通过新闻报道知道,在这场盛大的派对上还发生过比这神奇得多的事情。

没错,就是我去警局报的案。不然我该怎么办?亲眼看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我总不能耸一耸肩,然后一笑了之吧?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但我未予理会,而是透过窗户看着一辆飞行小货车缓缓向街道中央的着陆岛降落。距地面还有六英尺的时候,小货车悬停在了空中,然后倾斜着车身飞过行车道,停靠在了路肩。接着,十二名戴着“注册舆情监测员”袖标的男子从车里鱼贯而出。

他们在“反应”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每人都举起了一块标语牌。标语牌上这样写着:


西斯金集团

将导致

大规模失业!

社会大动荡!

经济大萧条!

——舆情监测员协会


来了!仿真电子学最先进的产物将使那些民调员失业,他们马上产生了这样过激的反应。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个世界以前也经历过这种阵痛——在步入工业革命和自动化技术时代的时候。

内线电话的铃声依旧响个不停,于是我摁下接听键。接待员博伊金斯小姐的面孔出现在显示屏上,一脸的焦急和不耐烦。“西斯金先生来了!”

他的到来让我十分意外,我连忙让她请西斯金进来。

但是来访的不止他一人。我从屏幕上看到,博伊金斯小姐的身后还站着两人,分别是失踪人员调查组的麦克贝恩警督和凶杀重案组的法恩斯托克警监。他俩今早已经来过一次。

西斯金怒气冲冲地冲进我的办公室。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双手捏成了两个极小的拳头。

他俯身在我桌前,“你他妈在搞什么名堂,霍尔?林奇和富勒那些事是什么情况?”

我恭敬地站了起来,“我只不过是把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警方。”

“那你就是干了件大蠢事,你把你自己和整个集团的脸都丢尽了!”

他绕过桌子向我走来,我只得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可是,”我坚持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麦克贝恩耸了耸肩,“似乎只有你这么想。”

我眯起眼睛看着这位便衣警察,“此话怎讲?”

“我已经让手下的人询问了每一位参加过派对的人。昨晚根本没人见过林奇。”

西斯金坐到了椅子上,椅子的弧形扶手完全遮住了他那矮小的身躯。“这是当然了。好吧,我们会找到林奇的——只要我们挨个儿去搜查那些地下脑电刺激室。”

他转向麦克贝恩,“那家伙对脑电刺激有瘾。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出去找这种乐子了。”

麦克贝恩目光凌厉地盯着我,问的却是西斯金,“你确定只有林奇对那玩意儿有瘾?”

“霍尔不会的,”西斯金勉强地说,“否则我也不会让他进我的集团了。他昨晚恐怕有些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否认道。

法恩斯托克走到我面前,“据说这个叫林奇的人声称富勒死于谋杀,我们凶杀重案组想具体了解一下。”

“他说得很清楚,富勒并非死于谋杀。”我提醒他道。

这位警监有些迟疑,“我想去看一下事故现场,还要和当时在场的人谈谈。”

“事故出在信号发生室。我当时休假,不在现场。”

“在哪儿休假?”

“山里的一所小木屋。”

“当时还有人和你在一块儿吗?”

“没有。”

“可以带我去看看那个信号发生室吗?”

“那儿归惠特尼管,”西斯金说,“他是霍尔先生的助手。”他在内线电话上摁下一个按钮。

屏幕瞬间亮起,闪过一两个鱼脊形图案后,一位矮壮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画面中。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一头黑色的鬈发。

“有何吩咐,西斯金先生?”查克·惠特尼惊讶地问。

“你到大厅去接一下麦克贝恩警督和法恩斯托克警监,他们十秒钟后便会下来。然后带他们去信号发生室看一看。”


两位警察走后,西斯金对我说道:“你他妈究竟在搞什么名堂,道格?你想让‘反应’在起步前就折戟沉沙吗?下个月我们就要开始发布广告,接受商业研究的合同了。你搞的这些事完全是在拖我们的后腿!你为什么认为富勒的死不是意外?”

“我没有说他的死不是意外。”

他没有领会其中的区别,“好吧。那究竟谁会杀他?”

“那些不想看到‘反应’成功的人。”

“比如谁?”

我朝窗户外猛地一指,“他们。”我并非真的在指控他们,我只是想说他们有谋杀富勒的可能。

他朝窗外看去,然后看到了——显然才看到——那群舆情监测员协会派来的示威者。他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转了个圈,活像个跳舞的小精灵。

“他们在向我们示威,道格!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下我们将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了!”

“他们担心‘反应’会让他们失业。”我说。

“好吧,我倒希望他们的担心是对的。民调员组织里失业的人越多,‘反应’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他说了句“回头见”后,便匆匆离开了。

他刚走没多久,整间屋子就开始天旋地转。我一个趔趄撞上了桌子,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椅子上。然后,我的头向前一栽,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后,我又醒了过来——虽然心有余悸,还有些不知所措,但至少我已经恢复了意识。

我随即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对自己的这种昏厥置之不理了。最近这段时间,这种现象发生得尤为频繁。看来即便在那所小屋休整了一个月,还是无济于事。

不过我会挺住的。我一定要看着“反应”顺利启航。


林奇确实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昨晚他来派对的时候可能确实没人注意,但他凭空消失这件事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以此为出发点的话,眼下就有三件密切相关的怪事:林奇就这么消失了;富勒也并非死于意外;据林奇所说,富勒之死和某个“秘密”有关,而林奇的消失,也和这个“秘密”密切相关。

但是,假如我想找出其中任何一件事的真相,就只能靠自己去调查。因为警方认为我报的这个案子过于荒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次日早上,我想到了唯一的一个能够验证这些假设的办法。该办法与我和富勒之间的一套交流方式有关。而林奇之前说的话也提醒了我。

我和汉农·富勒为了协调彼此的工作,会定期查阅对方的笔记。在做这类笔记时,我们会用红墨水标注一些内容,提醒对方注意。

据林奇所说,富勒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但富勒本来是想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假如当时我没去休假的话。所以很有可能,富勒已经在笔记里用红墨水标注了与那个秘密相关的信息。

我按下内线电话的开关,“博伊金斯小姐,富勒博士的个人物品已经清理了吗?”

“还没有,先生。但很快就会清理了。木工和电工们正要上楼去他的办公室。”

我顿时想起他的办公室将被改造,另作他用。“叫他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我来到富勒办公室的门前时,发现房门半开着。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我们一直在用他办公室外间的接待室存放仿真电子设备。可等我踏着厚厚的地毯,来到里间门口时,却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办公桌前坐着一名女子,正哗啦啦地翻阅一沓纸。从那些打开的抽屉和记事本旁堆放的物品可以看出,她已经在这间屋子里翻箱倒柜了一番。

我悄悄摸进屋,绕到她身后,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她靠近。

她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正一脸严肃地翻看着富勒的笔记。她面容姣好,朱唇大眼尤为醒目。二者争妍斗艳,为这张美丽的容颜增色不少。她的红唇虽然丰满动人,却只是淡抹,毫不艳俗。她头戴一顶纯粹用于装饰的奇怪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披在肩头,与那对聚精会神的淡褐色的秋水灵眸彼此映衬,相得益彰。

我敛声屏息地站在她身后,她仍未察觉我的存在。她要么是某家被“反应股份有限公司”抢了风头的计算机型仿真电子研究机构派来的间谍,要么和富勒那个神秘的“秘密”有某种联系。

这女孩儿差不多把富勒的笔记都翻了一遍。我看着她把倒数第二张翻过来,放在那堆她已经查看过的笔记上。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张笔记上。

红墨水!但这张纸上没有文字,没有公式,也没有示意图。这只是一幅非常潦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素描。纸上画了一个战士——从其身穿的束腰长袍、手持的长剑和戴的头盔来看,应该是个希腊战士——和一只乌龟。除此之外便无他物。还有,这两个形象下面都画了许多很粗的红线。

这里我想说一下。每当富勒想让我注意他笔记里的某个重要内容时,都会根据其重要程度,在下面画一到几条横线。比如那次,当他终于完成了那条给模拟器里的虚拟人植入情感特征的转换方程式时,就在下面画了五条很粗的红线。他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条方程式是他构建整个社会环境模拟系统的根基。

可在这张笔记上,他至少在这个希腊战士和这只乌龟下面画了五十条红线——直到下面再无空白可划为止!

女孩儿终于发现了我,她蓦地站起身来。我担心她往门口冲去,于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喝问道。

她眉头一蹙。但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既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害怕。相反,她神色威严,眼中还静静地燃烧着一股怒火。

“你把我弄疼了。”她冷冷地说。

看着她那对坚毅的眼睛和那只小巧挺拔的鼻子,我恍惚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松了点儿力气,但没有松手。

“谢谢,霍尔先生。”她的怒意并未消减,“你就是霍尔先生吧?”

“没错。你为什么在这儿翻箱倒柜?”

“好吧,至少你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道格拉斯·霍尔。”她不由分说地挣脱了我的手,“而我也没有翻箱倒柜。我是由你们的一位安保人员护送过来的。”

我朝后退了一步,震惊不已,“你该不会是——?”

她的面孔依旧冷若冰霜。那种冷峻的神色让我确信无疑。

看着眼前这个高傲的她——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端庄,只是多了几分老成——我仿佛忽然透过时光迷雾,看到了八年前那个倔强的十五岁小姑娘——金克斯·富勒。我记得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直率任性的女孩儿了,即便戴着牙箍,身穿校服,扎着一头学院派麻花辫,也难掩精明干练的气质。

我还想起了几件往事:有一次富勒尴尬地向我解释,说他那不懂事的女儿,竟然对自己的道格“叔叔”动了“情”;那年我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即将获得理科硕士学位,富勒博士是我的导师。后来,富勒觉得自己当不好单亲爸爸,就把女儿送到了他姐姐那儿(他姐姐住在另一座城市),让她充当母亲的角色,代他抚养女儿,直到她完成学业。

她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我是琼·富勒。”

“金克斯!”我惊喜地叫道。

她的眼眶湿润了,冷峻的神色渐渐温和起来,“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热切地握住她的手。接着,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我连忙对自己之前的粗鲁行为道歉,“我刚才没有认出你。”

“很明显你没有。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因为他们叫我来收拾爸爸的东西。”

我让她坐回到椅子,自己则斜倚在桌边,“本来应该我来收拾的。但我没想到——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一个月前我才回来。”

“你一直住在富勒博士家吗,直到——?”

她点了点头,刻意把视线从她堆在桌面的那些东西上移开了。

这时候深究此事或许不大合适,但我不肯错失良机。

“关于你父亲——他前段时间看起来是不是心事重重?”

她猛地抬起头,“没有,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这样问呢?”

“只是一些——”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决定撒个谎,“我们当时正在研究一个重要问题。后来我离开了一段时间。我现在想知道他是否解决了那个问题。”

“和信号控制有关吗?”

我仔细端详着她,“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噢,我也不知道,随便问问。”

“但你这么问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他最近的情绪确实有些不稳定。他几乎一直都待在书房里。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和那方面相关的几本参考书。”

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她在隐瞒什么,“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找个时间去趟你家,查阅一下他的笔记。我或许能找到我想要的资料。”

这样说至少好过直接告诉她:我觉得她的父亲并非死于意外。

她拿出一个塑料袋,开始往里面装富勒的个人物品,“随时欢迎。”

“还有一件事。莫顿·林奇最近有没有去找过你父亲?”

她眉头一蹙,“谁?”

“莫顿·林奇——你仅有的另一个‘叔叔’。”

她茫然地望着我,“我不认识什么莫顿·林奇。”

我默不作声,但心中大为不解。林奇过去一直在大学里工作——他是一名维修工。后来富勒博士离开教学岗位,和我一起去从事私人研究的时候,他加入了我们的团队。他和富勒父女俩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几年前他才搬走,住到了离“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大楼更近的地方。

“你不记得莫顿·林奇了?”昔日场景历历在目。那个中年人为她搭建过玩偶小屋,帮她修理过玩具,让她骑在肩膀上玩,而且每次都是好几个小时。

“从没听说过这人。”

我不再多问,而是开始仔细地翻阅桌上的那堆笔记。翻到那幅画着希腊战士的素描时,我顿了一下,但并没在意。

“金克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她露出了笑容,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十五岁花季时拥有的那种热情和率真。我恍惚间感到了一丝失落:要是她晚点儿再对我“动情”该多好。

“我会没事的。”她保证道,“爸爸给我留了些遗产。我也打算去找工作——我有民意评估的学位。”

“你要去当注册舆情监测员?”

“噢,不。不是民意调查,是民意评估。”

真是造化弄人。她还不知道,她父亲的研究成果已经让她这四年来所学的专业成了明日黄花。

但现在谈这些不大合适,于是我说:“你会没事的,你还有‘反应’的股份。”

“爸爸那百分之二十?还动不了。噢,股份确实属于我。但西斯金已经签订了一份合法的信托协议,现在那些股票和股息都归他管。我得等到三十岁才能拿回股份。”

这完全是敲诈。西斯金打的算盘显而易见。富勒一直坚持“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应该抽出一部分时间,用那部模拟器研究如何将人类文明从泥潭中拉出来。他并非孤军作战。每当他在董事会上为此事争取的时候,都有不少股东支持他。可是现在,西斯金掌握了富勒那百分之二十的投票权,他肯定不会把模拟器浪费在那些对他来说无利可图、不切实际的项目上。

她收拾好了塑料袋,“道格,很抱歉刚才对你那么凶。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因为我才读了一些关于昨晚那场派对的报道。我以为你在庆祝自己坐上了爸爸的位子。但我早该想到,事情不是那样。”

“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噢,事情正在和富勒博士的意愿背道而驰。我才不在乎当什么技术主管呢。等他的模拟器投入运行后,我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位子。但我至少得坚守岗位,直到完成他的工作。”

她嫣然一笑,用胳膊夹住塑料袋,指了指桌上那堆散乱的笔记。那幅用红墨水画就的素描露出了一角。我恍惚觉得,素描上那个希腊战士正用嘲弄的目光盯着我。

“你肯定想看看那些笔记。”她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期待你来我家做客。”

等她走后,我赶忙回到桌前找那幅素描。可我却猛地缩回了手。

刚才盯着我看的那个希腊战士不见了。我把桌上那堆笔记快速翻了一遍。素描不见了。

我开始翻阅每一页笔记,起初心急火燎地找,后来又仔仔细细地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抽屉里、记事本下面、地板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但那幅素描的确不见了——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