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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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第一次当都城

“山东出了一支草军,已经攻陷曹州[25],不久可能南下,杭州该如何保全?”这是875年(唐乾符二年)的一个秋夜,石镜镇[26]的守将董昌召来一位23岁的当地青年,忧心忡忡地对酒夜话。

安史之乱以后,中央羸弱,各地军阀割据。这一年,山东、河南大旱,王仙芝、黄巢率饥民起事,号称草军,唐王朝的丧钟敲响了。

董昌找来的青年名叫钱镠,平日喜欢耍刀舞槊,在淮北贩过私盐,是一个有头脑的孔武之人。据说他出生时相貌奇丑,年轻的父亲把他扔到后院的井里,祖母不忍而抱回,因而有个小名叫“婆留”。钱镠向董昌提议,不妨到四乡八镇招募乡兵,以求自保。

董昌和钱镠募来的这支农民兵,就叫“八都兵”[27]。它先是平定了浙西和安徽一些叛乱。879年(乾符六年),黄巢军果然进袭杭州,钱镠率子弟拼死抵抗,击退来犯。董昌因功当上了杭州刺史,钱镠被封为都知兵马使。

再后来,董昌擅自称帝,钱镠拥军杀之。907年(天佑四年),黄巢旧将朱温灭唐建梁,历史再次进入一个大分裂时期,在短短的七十多年里,先后出现了十多个王朝,史称五代十国。

朱温称帝之后,拿着王爵笼络各地桀骜不驯的节度使,他把东南一片当作顺水人情割给了钱镠,封吴越王。923年,钱镠在杭州设置百官,建吴越国,下辖十四州,统治范围为今天的浙江全境、苏南的苏州、上海和福建东北部的福州市。

自公元前222年秦设钱唐县之后,沧海桑田间,一个蕞尓小城已俨然成长为“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东南大郡,并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都城时代。

吴越建国,第一等大事,就是营造新的杭州城了。

自杨素在凤凰山麓造城之后,杭州的城区规模一直没有更新,而这数百年间,杭州的人口从几千户增加到十万户,区区“周十里”的小城早已无法容纳。钱镠把旧城区改造为“子城”(内城),为王宫、官衙及官员府邸的聚居地,是行政中心。以此为圆点,新建了周长约七十里的“罗城”(外城)。它的范围南抵钱塘江,北达武林门,西濒西湖,东至菜市河[28],有十二座城门。在形状上,中部窄,南北长,民间就把它称为“腰鼓城”。为了解决新城的饮水,钱镠效法李泌,凿井九十九口,又引西湖水入城为“涌金池”,迄今有遗迹百井坊和涌金门。

据《杭州罗城记》记载,钱镠动员了十三州约20万民工,几乎是倾全国之力而建杭州城。因工程浩大,一时也有民怨泛起,钱镠对部僚们说:

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城,罪我者亦以此城。苟得之于人而损之己者,吾无愧欤!

罗城的建成,奠定了此后一千年杭州城的基本格局。

与此同时,为了解决钱塘江的“潮患”,钱镠修筑“捍海石塘”。

杭城临江而建,每当大潮来袭,往往会灌入城内。钱镠修的这道新海塘位于今六和塔至艮山门一带。他弃用传统的“版筑法”而用“石囤木桩法”,就是把大石块装入竹笼,层层码放,堆成海塘,再在其前后打上木桩,最后在迎潮面放置大石块。

此法十分坚固,一劳永逸,在古代海塘史上也是一个发明。钱镠曾自作《筑塘》一诗记之:

天分浙水应东溟,日夜波涛不暂停。

千尺巨堤冲欲裂,万人力御势须平。

每年农历八月十五的时候,大潮最为汹涌,钱镠便在这时举行“射潮”仪式,数千军士张弓开弩,逆潮而射,以示勇武。

钱氏的“独立王国”存续了七十余年,凡三代五王。其间正值乱世,杀戮攻伐是寻常之事,中国史书上最混乱和残忍的年代就是分裂的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时期。而钱镠坚持“偏安”国策,遇强示弱,友好周边,居然保全了江南的半壁太平。978年,宋太祖赵匡胤灭南唐李煜,兵锋直指吴越,钱镠的孙子钱弘俶“纳土归宋”,让杭州和苏州避免了一场似难逃脱的战祸。

半世避战,自然带来经济的繁荣。华夏的器物风华,从来鼎盛于北方,晋唐之后,日渐南移,到了吴越一代,江南的手工技艺已经自成风格。其中值得一说的是丝绸和瓷器。

杭州自隋之后,遍植桑麻,到了钱镠建国,他把蚕织立为最重要的民生产业,钱镠把自己的政策总结为:

世方喋血以事干戈,我且闭关而蚕织。

吴越国在杭州专设了一家官营的丝织作坊,有锦工三百人,专门生产高级的丝织物,以朝贡上国。杭织以质地轻薄和图案新颖为特色,产量更是非常惊人,仅钱弘俶一朝就曾进贡了“锦绮二十八万余匹,色绢七十九万七千余匹”,多到连赵匡胤都不好意思了,戏说:“这都是我家里的东西,干吗献来这么多呀?”[29]

1 钱镠绣像

2 钱王射潮(图1-2由钱登科提供)

在史书中,吴越丝织物有“金条纱”“吴越异文绫”“色绫”“绢”“绵”等品类,迄今大多已不见实物。而一个可以肯定的事实是,钱镠大力发展丝织业,为杭州日后成为“丝绸之府”打下了基础。

吴越国的陶瓷业以“越窑”著名,其色釉晶莹如青玉,其中的精品称“秘色瓷”,是日后风靡天下的青瓷官窑的前身。陆龟蒙有诗描述: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钱镠筑塘之后,杭州湾航路畅通,“舟楫辐辏,望之不见其首尾”。吴越国设“博易务”衙门,从事与日本、高丽[30]等国的海外贸易,其中,杭织和越瓷便是最受欢迎的商品。《旧五代史》记载,吴越国“航海所入,岁贡百万”。这些中土美物到了东瀛,一时间,“叫卖声传内库官,蜂拥总角各争先”。[31]

钱镠崇佛,在他的治下,杭州城佛事大盛。

现代学者汤用彤曾说,“隋唐以后,外援既失,内部就衰”,佛教仅存躯壳,“五代之世实六朝以来佛法极衰之候”。[32]而在佛脉微弱之际,吴越诸王以杭州为据点,大力倡佛,使这一地区逐渐成为佛教的一大中心。

在当时,慧理创建的天竺五刹已颓废倾圮。钱镠在下天竺寺的旧址兴建五百罗汉院。钱弘俶主政时期,重建灵隐寺,经扩建,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共计一千三百余间佛堂僧舍,加以四面围廊,自山门绕至方丈,左右相通。灵隐寺因而中兴。

其他著名的寺庙还包括:西湖南山的净慈寺、九溪的理安寺、赤山埠的六通寺、灵峰的灵峰寺、南高峰的荣国寺、天竺山的上天竺寺、紫阳山的宝成寺、月轮山的开化寺,以及海会寺、昭庆寺、玛瑙寺、清涟寺等。数十年间,杭州境内兴建了150多座寺院与数十座塔幢,从此号称“东南佛国”。

现在城内最著名的三塔——雷峰塔、六和塔和保俶塔,都是吴越时期的遗物。其中,高近百米的六和塔雄镇江畔,成为杭州的地标。雷峰塔与保俶塔对峙西湖两岸,一个沉稳厚重,一个秀奇玲珑,后人形容曰:“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

3 千古名刹昭庆寺,一座消失在杭州人记忆中的寺庙。始建于五代时期,寺中的戒坛被称为“中国三大戒坛”之一。可惜寺庙屡建屡毁,最后一次失火于1929年,当时昭庆寺作为西湖博览会的烟花存放处,毁于火灾。如今这里被改建成青少年宫广场。(甘博拍摄,沈弘提供)

中原战乱,而钱氏奉佛,吸引了各地高僧纷纷南下杭城,延寿、义寂、德韶等禅师常年在此宣法。禅宗“一花五叶”(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其中,法眼宗的开派宗师文益便是杭州人氏。

五代大诗僧贯休云游江南,目睹了当时的民生景象,他写农家采桑养蚕:

尝闻养蚕妇,未晓上桑树。

下树畏蚕饥,儿啼亦不顾。

一春膏血尽,岂止应王赋。

如何酷吏酷,尽为搜将去。

这首诗的描写很是真实,既写了养蚕农妇的辛勤劳作,也记下了官府酷吏的无情剥夺,盛世如梦,未必人人尽如其意。为了求见钱王,贯休还很用心思地写了一首七律《献钱尚父》: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4 从西往东眺望六和塔

5 北里湖和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图4-5由甘博拍摄,屈皓提供)

6 还未倒塌的老雷峰塔与西方游客(视觉中国提供)

7 梁思成绘制的六和塔(左)和闸口白塔(右)复原图。1934年,他与林徽因到杭州考察古代建筑,对吴越佛塔的营造技艺十分推崇。林徽因出生于杭州,当年住在清波门内的陆官巷,今天,这条小巷已被拆除。(资料图片)

钱镠甚喜此诗,尤其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一联,不过,他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说能不能把“十四州”改成“四十州”。贯休吟诗四句断然拒绝,其中两句是:“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钱大王哈哈一笑,也便作罢。

在中国的帝王谱系中,钱镠家族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存在。它所在的五代十国时代,以中原的梁、唐、晋、汉、周为五个正朔,吴越仅为十国之一,因为它没有称过帝。有趣的是,正朔五朝没有一个立国的时间超过吴越。在极盛的时候,钱王坐拥天下一半的财柄和十四州雄兵,却没有一份争雄天下的勇气,相比跟他同一年出生的朱温以及李克用、李茂贞等枭雄,善舞大槊的钱镠实在是懦弱得很,他除了每年射一下潮,箭锋从来不敢指向北方。

甚至在赵宋南下伐李唐时,钱吴不但不助近邻,还派兵协助灭唐,最后唇亡齿寒,纳土归宋。这些奇葩操作,在正统史家的笔下,也是颇有不屑。

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钱家有两个同代人绝没有的功绩。其一,他们以偏安的姿态力保江南的半世平安,在中原频频发生“人相食”惨剧的时候,这里却是歌舞升平,民生安逸。其二,吴越的王位先传弟,再传子,五轮传承没有发生过一次手足相残的流血事件。钱家后来成为江南的千年望族,名士人才辈出,直到近世还出了钱穆、钱学森和钱伟长等。

钱镠的家乡就在杭城郊外,每逢节庆,他的家人们便会回乡省亲。他也经常回到故里,与儿时的玩伴们醉酒相欢,喝高的时候,还站在那里仰着脖子唱一首自编的山歌:

尔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

子长在我侬心底里。

想当年,汉高祖刘邦同样是回老家,唱的可是: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相比之下,后者是豪情万丈,前者是满心欢喜。钱镠的大丈夫雄心实在是被江南的风给吹软了。春秋史笔,在铁血称霸与平安求生之中左撇右捺,看你愿意听哪一声叹息。

有一年,钱镠的一位妃子在乡下久留不归,他便写了一个帖子让人送去,情长纸薄,只寥寥九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