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骗案中案(大结局)(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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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言万语指点迷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时间不详。地点不详。

一股彻骨的寒冷,带着深入骨髓的疼痛袭来,斗十方艰难地吐声,大张着嘴,一声凄厉的叫喊听得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

他醒了。慢慢恢复的意识还有点儿模糊。哦,不对,模糊的是面前的两个人影。人影的头顶是昏黄的灯光,四周的水泥墙让他下意识地想起看守所,慢慢清醒的意识告诉他:他被人绑架了。不知道从中州被绑到了什么地方。这个过程,在他的记忆里,是空白的。

“醒了。”左边的人影说道。斗十方看清了,那是一个清癯的面孔。

“这小子素质不错。一般被用了那种药昏迷过去的人,电击都叫不醒。”右边一个络腮胡子的光头,一身类似恐怖分子的打扮,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这人啪啪拍了拍斗十方的脸颊,抬起他的脸来,问:“你叫什么?”

“姓斗……名十方,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斗十方有气无力地道。

“坏人呗,这还用问?”瘦子幽默了一下。

不过这幽默无人欣赏。络腮胡子捏着斗十方的下巴道:“问你几句话。老老实实说啊,说不清楚会丢小命的。”

“我是警察!你们敢绑警察?敢灭口?”斗十方愤怒地看着他。

那络腮胡子笑了。瘦子笑道:“你说的是我兄弟的专长。我们绑都绑了,还怕你咸鱼翻身吗?”

斗十方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这才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张木椅子上,用胶带缠着。衣服早被扒了,就剩了条底裤,而且腹部火辣辣地疼,天知道他昏迷中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由愤怒慢慢转向了惊恐,这个转变让络腮胡子满意地拍拍他的脸蛋,又嫌脏似的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第一个问题,你当警察几年了?”瘦子问。

“辅警两年零八个月,转正不到一年,还没过实习期。”斗十方道。

“什么警衔?”瘦子问。

“没衔。转正实习期过一年以后才有。”斗十方道。

“什么警种?”瘦子问。

“经警,隶属于经侦支队下属的反诈骗中心。”斗十方道。

“直接上级是谁?”瘦子问。

“一位美女,姓向,名小园。”斗十方道。

“你在执行的是什么任务?”瘦子突然言辞凌厉了。

斗十方却还是病恹恹地道:“都停职了,还有什么任务?”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伴着络腮胡子的骂声:“嘴巴干净点。”

脸被打歪的斗十方嘴里咸咸的。他斜睨着凶悍的络腮胡子,冷不丁“呸”的一声吐了对方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咬着殷红的牙花,牙缝里迸道:“来,给老子个痛快。沈曼佳、杜其风两伙人折在老子手里没错。报仇是吧,冲我来。”

那络腮胡子又要扬手,却被瘦子拦下了。瘦子凑近了点儿,凝视了斗十方片刻,慢条斯理地说:“你还当自己是警察呀?从你被带走到现在,你的手机根本没关机。如果有接应,他们早该找到这儿了。既然没有接应,那只可能是两种情况,第一种是你被你的组织抛弃了;第二种嘛……就是你负有你那个组织给你的特殊使命。”

“呵呵……那只能靠你判断了。我不认为我的组织会抛弃我,但他们并没有给我什么特殊使命。”斗十方幽幽地道,眼里无比哀伤。

这表情似乎触动了瘦子,本来他猜想斗十方的反应可能会是狡辩,可能会是求饶,可能会是歇斯底里。这些都没有出现,这种幽怨的哀伤倒比任何情绪都应景。

但猜想归猜想,相信是不可能的,瘦子退后一步道:“毛二,交给你了,做干净点,别见血。”

话很平淡,但听得人后背发麻,斗十方感到一股尿意袭来,堪堪憋住。他瞪着那个叫“毛二”的络腮胡子,实在想不出自己被灭口的理由。那位毛二像是行家里手,他掏出加厚的白塑料袋子,站到了斗十方的身后,阴森森地说道:“小子,我们也不想灭口惹麻烦,可也不想留后患。再问你一次,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我执行的任务早完成了,两个笨蛋,背上污点的警察还可能有什么任务。”斗十方鄙夷地道。

张开的白塑料袋蓦地套住了斗十方的脑袋,紧紧环绕住了他的脖子。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袋子急剧收瘪,塑料袋里的斗十方脸部扭曲、眼睛外凸,全身痉挛着、挣扎着,可却被毛二死死压住了。

瘦子看着表,六十秒、七十秒……很快,斗十方的挣扎软了,脑袋斜斜地耷拉下来。

毛二取下袋子,嘟囔道:“这小屁孩,应该是真不知道什么。”

“麻利点,心肺复苏……加氧。”瘦子拿着两根电击棍。毛二把椅子后的氧气罩一扣,做了几次腹部按压。他一离手,瘦子两条电棍一杵,“哒哒哒”一阵电火花响过,斗十方却没有反应。毛二吓了一跳,道:“坏了,不会真弄死了吧?”

“再来。”瘦子沉稳地连人带椅放倒,帮着做了几下按压。然后两条电棍又是一杵,“哒哒哒”一阵电火花击得斗十方浑身痉挛。蓦地,他像噩梦惊醒一样,“啊”了一声,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毛二有点儿吃力地把人带椅子推起来。瘦子一按开关,刺眼的灯光亮了,斗十方看得更清了。瘦子是一个儒雅精致的男人,那双像是弹钢琴或者把玩艺术品的双手,此时却拎着带血的电棍。

瘦子看着惊恐的斗十方道:“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死去活来,或者生不如死……我还有点儿耐心,准备再让你体验几次濒死的感觉,有兴趣吗?”

“对于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救命稻草可能都没用,你觉得威胁有用吗?”斗十方冷冷地回应他,然后侧头看着毛二,催着,“来吧,兄弟,趁老子没被开除,利索点把我做了,没准老子还能混个因公牺牲啥的,给家里留点儿抚恤金。先谢谢了啊。”

“哈……这算什么事啊。”毛二倒听得哭笑不得了。

瘦子却突然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个残疾父亲。怎么了?”斗十方翻着眼皮,看着面前这个人。那瘦子是个极善的面相,哪怕知道他是坏人也让人生不出厌感来。

“不怎么,我有点儿同情你了。不过……不过只限于同情,你要是想留条命也不是不能商量,你真的不想?”瘦子问。

“想,可我无能为力,斗天斗地最终斗不过命运,人得学会认命……你们既然绑我了,一定把我的底了解得很清楚。也就我这种小警察,你们才敢下手。我家里有一个病重的父亲,光是家庭负担就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靠着一个稳定的职业养家糊口,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拼了命了……我们虽然是罪犯的天敌,可也有共通之处,那就是我们都是小人物,都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斗十方黯然道。

瘦子凑近了,凝视了他几秒钟,道:“想想你的家里。你其实不用僵到这种程度。”

“呵呵……你说谎的样子,真他妈像诱供。我的命运不是你能决定的。”斗十方惨笑着。

那个瘦子微笑着告诉他:“对,你的命运我不能决定,但你自己能。逆风的信息你知道多少?这个不违背你的职业操守吧?你也不愿意讲出来?”

“不是不愿意,是不知道。我们最后追踪到的信息是,他把掌纹、指纹换了。而且我们判断,他在暴露之后,有可能连脸都换了。那么多警中高手都对他束手无策,呵呵,你们倒把我当知情人绑了。”斗十方苦笑道。落到如此的境地,恐怕他也只有认命了。

瘦子看着毛二,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瘦子有点儿失望地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你有什么遗言吗?有机会的话我替你转达。”

“老子活得窝囊,死要死得嚣张点……听老子的遗言,你配吗?呸!”斗十方唾了口唾沫,闭上了眼。他握着拳,额头上汗流涔涔,胳膊和手还在颤抖着。

这次他却没有感觉到塑料袋,而是脖子上一疼,然后慢慢失去了知觉……

另一处不知名的地点。一个偌大的空间,极简的现代装饰,似乎像CBD的工作间。工作台前的沈燕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回传的影像,直到斗十方头一歪,结束。

她关闭了这个视频,又打开另一个。那是在斗十方被注射药物后,无意识状态下的询问。问话的是瘦子,回答的斗十方两眼翻白,表情恍惚,理论上来说,在那种状态下是不可能撒谎的。

问:“你叫什么?”

答:“斗……十方。”

问:“你当警察几年了?”

答:“辅警两年多,转正不到一年。”

问:“警衔是什么?”

答:“还没授衔。”

问:“你的直属上司是谁?”

答:“一个美女,我心里的女神,向小园。”

每次问话到这里,都有奇怪的心跳波动,而且很明显,可以说是剧烈。沈燕很容易判断出,这货居然暗恋着他的上司。

继续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答:“没有任务。”

问:“保密处给你的代号是什么?”

答:“……停职。”

问:“逆风……逆风在哪儿?”

答:“……不知道。”

问:“不是已经找到消息了吗?”

答:“他有可能……换脸了,找不到……”

问:“换脸确定吗?”

答:“……不确定,可也找不到秦江寒。”

问:“秦江寒是谁?”

答:“……可能是逆风……”

这样的话重复问了三次,答案雷同。反映出来的信息是“逆风”名叫秦江寒。不过既然用了“可能”的字眼,那说明无法确定,包括换脸,也只是可能。沈燕的手踌躇地动着鼠标,然后默默地关了。

身旁,一位妆容过浓、体态过肥的女人出声了:“看来警察知道的没咱们多。”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接触到了逆风,否则逆风不可能知道他是警察,还把他和长安的事联系起来黑了他一把。”沈燕判断道。

“问题是,这可能是个巧合。他自己都说不出来,逆风和中州这伙骗子搅和在一起,谁都可能成为这个巧合的眼线。”胖女人道。

“妮可,咱们这样试试行不行?”沈燕思忖着。叫妮可的胖女人倾听着。沈燕起身犹豫道:“这个人在长安搅了逆风的局,他们在长安那次损失惨重,逆风肯定对这个人恨之入骨,没错吧?”

“肯定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妮可道,她抬起大脸盘来,和风情万种的沈燕恰成反比,毫无美感。

“那我们用这个筹码钓逆风怎么样?”沈燕道。

“恐怕不太够。我们太了解他了,要么是钱,要么是很值钱的信息,其他的东西,未必能钓得住他。”妮可道。

“试试。这个人既然让逆风出手,那逆风对他肯定是既恨又忌惮。说不定会奏效,试一下在暗网上给他留言。就说这条子在我们手里,看他有什么反应。”沈燕智计方定,如是安排道。

那位胖妮可看样子是电脑专业的。她打开笔记本,打开了一个老式的、类似论坛的网页。网页加载的速度巨慢,这个间隙,妮可问了句:“那这个条子怎么办啊?就算停职了,他也是条子,我们捏着可是颗雷呀!”

沈燕对此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么出名的黑条子,同行要是想找他,早就寻来了。他手机不是一直开着吗?有什么信息吗?”

“基本没有电话。只有政治处的提醒,如果逾期不到指定地点接受学习和审查,将按纪律条例处分。”妮可道,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部小电脑,连接着的屏幕似乎能查询到斗十方的手机记录。

“把他变得更黑一点儿。这种人不值得我们同情。”沈燕道。

对此,妮可笑了笑,未做评论。此时网页打开了,她娴熟地在论坛上搜索着,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帖子,那个发帖人只用了“NF”两个简单的字母作为昵称,不过却让房间里两个人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情绪上升了。

因为,那就是在虚拟世界大名鼎鼎的——逆风。

传输的画面显示在屏幕上,老式的台式电脑嗡嗡作响。来自网安支队的宣冬青佩服地看了一眼讲台前身着警装英姿飒爽的巫茜。能得到程序员垂青的绝对不是美貌,而是美貌下掩盖着的另一副面孔。

“……深网,或者叫暗网,英文叫Deep Web,它是由数据库、被封的网站以及新网站组成。……你们一定听说过网上黑市。其规模据不完全统计,交易额在××年已经达到了12亿美元。从世界范围来看,使用比特币及网上黑市进行的犯罪,已经是现代各国犯罪刑侦学最大的挑战。”

巫茜操作着,电脑界面停留在一个设计简陋的灰色页面。她继续道:“这种网页加载的速度非常慢,设计非常简陋。偶尔有图片,像素也非常低。而且这种网禁止一切Flash插件,因为Flash是隐藏的危险,通过Flash能找到发送者的信息……除了速度慢,浏览器的更新非常频繁,只要更新,浏览器就得重装,重装就意味着清除所有的历史痕迹……这里简陋却不简单,匿名是原则、非法是特质、犯罪是常态……”

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暗网,人们会屏住呼吸,焦灼、紧张、好奇,甚至亢奋的情绪会油然升起。当然,这仅限于懂它的人。巫茜瞥眼看着听众,络卿相和陆虎明显属于此类。而其他几位就差了点,娜日丽和程一丁眼神有点迷茫,明显是门外汉。那位邹喜男就更差了,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在打瞌睡。

发现不对劲的娜日丽用脚尖轻轻踢了邹喜男一脚。邹喜男“啊”地惊了下,慌乱地喘着气,糊里糊涂地问:“啊?下课啦?”

众人一阵哄笑,巫茜尴尬地咧咧嘴。程一丁赶紧说道:“巫老师,他就是个肌肉棒子,文化水平低。您甭跟他计较。”

邹喜男翻翻白眼,反驳:“这太玄乎啦,犯罪分子的水平都这么高,咱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现实中,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仅仅是一次网络舆论就毁掉了一名反诈骗警员,还需要更高吗?这些离我们难道很远吗?”巫茜问道。

这一问问到了大家的伤心处,一群人都黯然不语了。他们已经被支队圈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一周多了,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而斗十方的事情一经提及,反而思念更甚。

看出大家的心情不对,巫茜歉意地道:“对不起,不该提到大家的伤心事……组织大家集训的目的不是逼大家都成为网络高手,但了解是必需的。反诈骗工作任重而道远,要成为整个反诈骗队伍的排头兵,这一项知识不可或缺。据我们研判,所谓“金评彩挂、风马燕雀”的江湖人物,和这位逆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间的联络、合作、交易很多都是通过暗网进行的。如果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又如何将他们抓捕归案?现在的追捕,除了枪和手铐,更多的时候还需要电脑和鼠标。”

“对不起,巫老师……我我,我一定好好学习。”邹喜男稍显难堪。

巫茜却是不介意地笑笑道:“了解一下没坏处。如果有机会和计算机犯罪人员照面,一定不要让他的手靠近键盘或者电源,说不定你后面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哦。”

“呵呵,谢谢,我记住了。”邹喜男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我继续刚才的内容。原则上,每台电脑都有IP地址,这相当于每个人的指纹,通过它我们可以找到电脑的‘身份’。路由器的功能相当于邮局,你每一次的浏览请求都会给你盖上戳。这个过程是可逆的。但这种路由器不同,你的请求不是直接发送,而是随机选择其他的上网者及其电脑IP在网络中传递,这相当于放弃了直达路径,而选择绕路三次来抹掉它的路由痕迹……这也是现代刑侦中破解网络犯罪的一个难点,除非你当场在电脑前抓到他,否则你无法证实他就是某个网络犯罪人员。而且在抓到他的时候,还得保证数据没有被损毁。否则,依然无法定罪……”

巫茜侃侃地讲着,其实她自己心里同样充斥着焦虑、不安,她和在座的这些人一样,接到命令就被圈进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他们除了学习就是训练,她的经验告诉她,越是这样保密,越是这样枯燥,可能就越意味着要有大事发生了。

但这次她却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来此之前,她已经得到斗十方失踪的消息了。她怀疑事故的可能大于故事,因为目前警方对对方所知甚少,时间和细节都不足以准备一个合理的故事。

于是她和众人一样,在焦虑、不安、紧张等负面情绪里,又多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恐惧。

不是惧敌,不是畏战,而是生怕朝夕相处的战友真有什么不测……

欲擒又纵,何去何从

斗十方曾经在审讯学上了解过,黑暗、寒冷、幽闭的空间会放大来自心底的恐惧感。他也曾亲眼见过,桀骜不驯的嫌疑人在单间里关了几天,变得比小绵羊还老实。

斗十方现在身处的环境比想象中更差,他想不起有多久没见过光了,也想不起有多久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这时他更深切地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说所谓的人性经不起考验,所谓的信仰扛不过恐惧,所谓的精神……在这个时候支撑不住你的躯体,只会萎靡不振地提醒你一件最原始的本能——饥饿。

他甚至饥饿到精神恍惚的程度,恍惚中还在默念:“停职、停职……老子就没有这么诚实过!”

“他们难道不想背上杀人的罪名,所以把我扔在这儿让我自生自灭?”

“不会啊,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威胁?”

“难道……是逆风的授意,要灭了我?”

“也不对呀,他们和逆风似乎是仇家。”

“那会是什么呢?”

他努力保持清醒,有时候昏过去又慢慢醒来,依然这样神经质地重复着。起初他还会擂着墙大喊大叫,那墙是纯钢制的,怎么折腾也是徒劳。由于饥饿,他折腾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种环境里,人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恍惚间门开了,而且还飘来了食物的香味。斗十方的精神稍稍恢复,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这次是现实。毛二开门,摁亮了灯,厌恶地喊:“滚出来。”

他又一回身喊了人,两个人进去把斗十方连拽带搀地拖出来。仅剩一条短裤的斗十方臭烘烘的。其中一人捏着鼻子,拉着长水龙头,“唰唰”地往他身上冲水。冰冷的刺激让斗十方激灵了一下,清醒了。冲水的喊着:“去一边自己擦”,然后径自去冲洗关押斗十方的地方,那居然是一间密封的喷漆车间,这里是一所修理厂。

“穿上。”那个瘦子把衣服扔给他,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和毛二站到一起。毛二笑道:“这主意还是老板想的,只要饿几天,再横的人也老实了。那些欠钱的人都不用揍,饿极了,他们恨不得拿房子换一盒叉烧吃。”

“这个人可穷得啥也拿不出来啊,老板要亏了。”瘦子笑道。

斗十方穿好衣服,有气无力地走向他们两个人。不对,中途拐弯了,放在工具桌上的两盒外卖,他拆开都来不及掰筷子,用手抓起鸡块就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都不足以形容他这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吃饭速度,那俩人惊愕的笑容刚起,两份外卖已经只剩盒子了。

“哟,这是我见过吃得最快的一个。鸡骨头都不吐,哈哈。”毛二被这吃相逗乐了。

“上来,兄弟。”瘦子还算客气,叫着斗十方。毛二却是防备着,不料斗十方很乖,似乎并没有发难的迹象,老老实实地跟着瘦子上了金属架子搭起的楼层。那儿有一桌一床,瘦子扔过来一瓶啤酒,斗十方准确地接住,坐下,把盖子在桌沿一磕,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一瓶就见底了,然后他重重把瓶子往桌上一放,看着对方。饱食之后,他的精气神慢慢地恢复了。

“呵呵,我以为你会给我一瓶子。”坐在斗十方对面的瘦子笑道。斗十方摇摇头道:“我也以为你会再给我一瓶。”

“呵呵,好。”瘦子大方地又抽出一瓶啤酒给斗十方。斗十方还是仰着脖子灌。瘦子善意地提醒:“刚饿过,不能吃太多、喝太急。”

斗十方又是一口气喝完,把瓶身往桌子上一放,精神好多了。斗十方惬意地长舒着气道:“好像从来没这么好喝过。”

“人只剩下本能的时候,快乐的阈值就会急剧拉低。一口吃的、一口喝的,甚至一个烟屁股,都会让人兴奋好久……哎,对了,你当过看守,肯定懂这个。来,抽一口。”瘦子递过烟,斗十方夹着,美美地抽了一口,居然没有呛到。吞下去的烟让他有点儿眩晕,看瘦子的目光果真是快乐无比。

瘦子又说道:“其实我们见过面,只是你没见过我而已。”

“现在见过了。”斗十方道。

“不,我的意思是指很久以前。”瘦子笑着道,看斗十方迷茫,他笑着提醒,“其实武建利是我和毛二的朋友。沈曼佳,或者叫沈佳,算是三老板吧。”

“哦,我明白了,长安,你和武建利一明一暗,豪德公寓就是你捣的鬼吧?”斗十方愕然地问。那一次让他经历了信任危机,却没有想到还有一天能够见到始作俑者。

瘦子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答非所问地说:“看来你的记忆力很好,化装侦查的素质也不错,而且化装得也不错。如果单看你本人,怎么也相信不了你居然是条子……现在看更不像了。”

那促狭的笑容让斗十方惊醒,一看自己的胳膊上,居然被文了一只黑乎乎的飞禽,他又扯开胸前的衣服,心口的位置也有一只。文身极其精美,不过看得斗十方一点儿也美不起来。

“看来你确实位置太低,根本不知道这个文身的含义。”瘦子道。

斗十方愣了,问:“咋,好像我还应该荣幸似的?”

“必须荣幸。这只夜蝠代表的帮派,是东南亚一带电诈组织的保护神,如果你能接触到机密一点的资料,就会记忆深刻的。”瘦子道。

茫然的斗十方愤愤地扔了烟头,骂道:“你们可真王八蛋啊,要是给个痛快,没准老子还佩服你们够狠,这……这算怎么回事啊?你不纯粹恶心人吗?”

“嗯,是恶心人,你准备怎么办?”瘦子笑着问。

斗十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瞟着楼下。毛二在虎视眈眈,几个马仔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听到车声,似乎又有人来了,这情形让斗十方的气压下去了,一摊手道:“随便吧,都这样了,老子也无所谓了。”

“好,合作愉快……上来吧。我们毕竟是坏人嘛,不恶心人,还去激励人、帮助人吗?呵呵。”瘦子伸手喊着。

门外泊停的车里下来了一个胖女人,把一件东西交给了毛二。东西倒没有让斗十方惊讶,让他惊讶的是那个女人,能让他想起钱加多来,又胖又丑,偏偏还穿着招摇的大红色。这样一看,犯罪团伙的审美确实有待提高,斗十方觉得自己倒宁愿看到沈曼佳那样的蛇蝎美女。

“干点活儿……干完,介绍这个妹给你撩。”毛二把东西放到桌上笑着道,那是台笔记本电脑。他的话让那女人听到了,那女人用不知什么语言骂了一句。毛二却是不介意地倚着栏杆笑。

打开电脑的一个图片库,斗十方眼一直,里面居然是长安一案里各地的照片,眼前的那些人物他几乎都认识。他瞬间明白了,沈曼佳当初也布了暗桩,一直跟着杜其风、郑远东这个团伙,她肯定是在试图找出逆风是谁。

“哟,你这表情很惊喜啊,知道要干什么吗?”瘦子问。

“你们一定期待逆风和我照过面,想通过我把他找出来?”斗十方愣愣地问。

瘦个子一竖大拇指,点了个赞。

不过接下来斗十方泼凉水了,摇头道:“不可能,沈姐已经找到他了,我根本没见过他。”

“即便你见过逆风,他也会刻意地让你忽略他。黑客的生存第一法则是匿名,注意,匿名并不等于他们从不出现……别跟我说什么秦江寒,即便那是他也没有意义,名字只是个符号,并不代表本人。”瘦子道,那说话的神态,透着令人折服的自信。

斗十方眨巴了几下眼睛,思忖道:“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黑客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冒这个险,不至于啊!”

“富贵险中求,他们的富贵恰恰就是由冒险而来。而做局和普通做事不同,普通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做局可恰恰相反,只有当局者才清。长安那么大的一个摊子,不出面怎么可能办到。”瘦子道。他似乎认定逆风在长安一案里出现过。

可即便逆风出现过,也会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长安在案人员漏了那么多,很多连入罪的标准都达不到,这可就难了。斗十方为难地说道:“大哥,这是名黑客啊,我一个电脑盲对付得了他?如果对付得了,我至于被整得这么惨吗?”

“呵呵,逆风曾经攻破过一座三线城市的IDC,也就是‘民用大数据储存中心’,你猜他是怎么办到的?”瘦子不答反问。

斗十方摇头。就听瘦子悠悠解释:“其实电脑盲也能办到,他监视和监听了一位技术员的女朋友长达一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密钥……说实话,并不怎么高明。”

“你们认定他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过,但你们也不可能拍下所有的人啊?”斗十方问。

“所以,得让你来确认是不是有这个巧合了啊。”瘦子道。

斗十方抿抿嘴,眼睛溜溜转着,像是准备开始看图片。瘦子的精神稍稍放松。不料斗十方突然来了一句:“问个事啊,大哥,你被捕前是什么警衔?”

啊?!瘦子一愣,怔住了。毛二一惊,伸手就拔枪。瘦子赶紧制止他,又愕然地问斗十方:“看出来的?”

“你说呢?”斗十方问。

“呵呵,别人如果说我像警察,我会有点沾沾自喜;但要有人戳破了这个隐私,我又有点恨不得弄死他。”瘦子瞪着斗十方,似乎在寻找这个人能看出来的原因。

“你这分析能力比我这个半吊子警察强多了,一个人干久了什么事情,身上的气质隐藏不了。你看毛二兄弟,匪气多重。再看你,这么自信,这么令人折服,偶尔还蹦出来警察才用的术语。你说在这环境下让我听到这话,不是吓人吗?”斗十方道。

“呵呵……也是,我疏忽了。不过你确实也太差劲了啊,我在你这么大岁数时早提干了。我当过一个刑警队的大队长,后来升任一个中心派出所的所长,副处级。后来我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受到了开除公职的处分。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相信我,有一天信仰崩塌、精神崩溃后,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会让你刻骨铭心的。”瘦子冷冷地说道。

“无论黑白,您都是前辈,把我吃得死死的啊。”斗十方郁闷道,摸了摸臂上的文身。

瘦子不无得意地笑了:“那个职业,你不会还怀念吧?”

“那你直接投身反人类的犯罪事业。我怎么觉得你反而怀念呢?”斗十方怪腔怪调地反驳了句。

那瘦子陡然色变,“嘭”的一声,瓶子在斗十方的脑袋上炸开了。可没想到斗十方躲都没躲,纹丝不动地看着他。慢慢地,一缕血色从他额头洇了下来。毛二犯愣了,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位兄弟生这么大的气。他干脆上前拎起斗十方骂:“宋哥,这孙子不识抬举,我得收拾他。”

“放开他,给他包扎下。”姓宋的瘦子黯然坐下,扔了瓶子。没有包扎的条件,毛二只是给斗十方扯了一条卫生纸让他自己摁住。那头的宋瘦子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翻着图片,问这些团伙人物的来龙去脉,偶尔阴阴一笑,笑得捂着脑袋的斗十方心里直发毛。

介绍的间隙,斗十方又多嘴问了一句:“大哥,不会继续坑我吧?坐这儿给犯罪团伙介绍其他犯罪团伙的情况,我都说不清我是什么角色了。”

“小丑。”姓宋的瘦子迸了两个字,又补充解释着,“不管对于庞大的犯罪团伙,还是所谓的机关,我们都是跳梁小丑。”

这话有深意,也有同感,听得斗十方悻悻地不敢再问了……

“……犯罪组织在整个社会体系里是一个极其微小、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存在,但它们的危害却是巨大的,可能千倍、万倍地大于它们的体量……地下钱庄,就是金融犯罪里一个毒瘤一样的存在。

“它们没有统一的形式。有借助合法公司外壳的,也有通过店铺为幌子的,甚至有什么都不借助,仅凭人脉就可以做到的……它们的资金也无固定来源,有民间集资而成,也有通过自有资金运作的。它的运作模式更没有统一标准,有的像投资公司一样拥有正规的企业运作模式,也有通过地下黑市进行交易的。这种隐蔽性,反过来助长着贪污、走私、贩毒、骗税、资本外逃等犯罪行为。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近两年在我们加大出入境资金监管力度后,猖獗的电信诈骗犯罪,也开始摒弃自己消化和自建水房洗钱的方式,转而和地下钱庄联合,形成不同犯罪组织的联合作业。可想而知,这种危害可能要呈几何级地上升了。

“犯罪组织的经营方式,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几乎是没有什么规律可循的。他们通过电话或传真与客户商谈,极少与客户直接见面。双方谈妥条件后,再通过银行进行资金划拨,很少使用现金交易。大宗交易一般分成几小笔进行,相互间多以交换银行账户的形式进行交易。跨境总投资都是通过‘打数’的方式进行,资金并不过境。境外的资金境外循环,境内的资金境内循环……有的地下钱庄还为客户先垫款后收款。这种隐蔽性极强的方式如果和电信诈骗深度结合,那对我们执法来说将会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有几个案例给大家看。扬州警方查处的85亿元的地下钱庄案里,犯罪嫌疑人何某某仅雇用了一名帮手,租用了一个房间,用几台电脑和传真就完成了这85亿元的非法资金交易;还有深市这一例,犯罪嫌疑人通过网上复杂的划转,警方用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他的作案手法;广西这个案例,犯罪团伙一共三个人,他们掌握的账户却多达两千个。这些大小账户放到海量的经济实体里,我们经警是根本无从分辨的……同志们要提高警惕啊,要是这帮会计师水平的金融高手真和电信诈骗团伙穿上一条裤子,那我们案子的侦办,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讲台上,一位身着警装的中年人正在讲课,主题是反洗钱、反电诈新形势培训,与会的是中州经侦各单位的负责人以及业务骨干。经警对钱的数目是麻木的,不断飙升的案值金额已经把他们的忍受限度无限拉高了,几亿、几十亿,顶多是皱皱眉头而已。但这个新情况倒是引人注意了,电信诈骗和地下钱庄的媾合,会催生出一堆什么怪胎来,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这是向小园的专业,她听得很认真。直到有人轻轻动她的胳膊肘,她才惊醒过来,旁边的俞骏示意着他平放的手机,上面显示着一行字:你听到什么风声了没有?

向小园苦着脸,摇头。斗十方的失踪逼疯了两个人,一个是钱加多,愤而出走,一个就是俞主任,成天神情恍惚。

“我怀疑是周修文、谢副厅或者其他人做了手脚。”俞骏又输了这么一行字。

向小园掏出自己的手机输入:现在差不多所有的骗子都知道他是警察了,怎么做手脚?

对呀,这可咋整?俞骏一撇嘴,想不透了。他捂着脸思忖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在手机上输着:但组织上的安排太诡异。这么一位警员失踪了,一声不吭,还严令我们不得和他有任何联系,要说没安排,你信吗?

向小园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输着文字回答:可要说有安排,我也不信啊!要达到什么目的?有什么实施计划?我们自己对案情都毫无头绪,这种情况派出个警员干什么去?还是个声名狼藉的。

猜不透了,也说不清了。俞骏刚拿起手机,手机却意外地“嗡嗡”地响了。向小园的手机也响了,在场所有警员的手机都在嗡嗡作响。多数人掏出扫了一眼就装起了,而俞骏和向小园却看呆了,那是中州市公开查处11名公安民警的通报。

技术侦查支队副支队长崔某,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和廉洁纪律,涉嫌受贿罪,严重违纪违法,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现已移送司法机关……原中州刑侦六大队队长,违犯国家法律法规,涉嫌故意销毁会计凭证、会计账簿罪,非法持有枪支罪……原治安支队警员李某某,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和廉洁纪律,投资经商办企业,违反工作纪律,违反生活纪律……

俩人急速扫过,这是公安队伍坚持刀刃向内,严字当头,坚决清除队伍中的害群之马的专项工作。很多查处的案件已经定论了,俩人最担心的就是斗十方赶上这班快车的风头,可怕什么就恰恰来什么,在最后一行,寥寥数语给斗十方盖棺了:

原反诈骗中心警员斗某某,执行任务中违犯警务条例,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并在停职期间抗拒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

这一刻向小园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伏在桌上,不住地抽泣。俞骏忘了身处何处,愤怒地摔了手机。一室学习的诸人都回头看他,很多知道内情的人给予了同情的目光,可这种同情却像一根根刺一样让俞骏难受地踢开了椅子,冲出了培训房间,可他一出去却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哪里……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吃了两顿饭的斗十方精神已经恢复。但看他的瘦子和毛二,却肉眼可见的精神萎靡了。

“这狗东西记性贼好,可记得的都是没用的。”毛二这样评价道。沈曼佳被张光达带着跑了好几个省,窝点都挨个儿看过。只要有姓、有绰号的,斗十方都能记起来。于是一连串的人名就这样迸出来:傻雕、憨炮、张胖子、管毛、赵经理、李主管、成总监、刘经理等。毛二听得实在憋不住了,怒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就没一个像样的人名?”

“大哥,这个真没有。这个团伙特殊,从不用真名。”斗十方道。

毛二不信:“什么狗屁团伙?”

“这你不懂了吧,传销。”斗十方道。

毛二再要发作,被姓宋的拦住了。他指指斗十方道:“他说得没错,这帮乌合之众确实就是这么干的。”

“哎,对,还是自己人好说话……宋哥,你们绑我没道理啊!江湖事江湖了,这是你们自己的恩怨吧?”斗十方苦着脸说着,悄无声息地夹带了私货。

宋瘦子一笑,戳破了:“别玩套话那一套,这个我比你经验多。我还真不怕告诉你,不但朱丰是我们的同伙,逆风也是我们的同伙。”

斗十方愣住了。他虽然怀疑是如此,但被证实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宋瘦子道:“很难理解吗?朱丰折了,逆风趁机黑了我们一把。”

“江湖人,黑吃黑……应该有这种自觉啊?”斗十方道。

“没错,这种自觉倒是有。可是,假如逆风手里,有十亿见不得光的财富,还有可能比十几亿价值更高的非法数据,你说你动心吗?”宋瘦子眉飞色舞,像挑逗一样地问着斗十方。

“有心无力呀。谁都知道抢银行来钱快,可也得有那能力啊!”斗十方不屑道,那财富离普通人太远了。

宋瘦子笑了笑,道:“即便你不屑于那些财富,我们这儿也有警察梦寐以求的东西。我随便点一句,都有可能给你的肩上加颗星星……其实逆风在中州就有设点,一家叫晟辉的出口贸易公司,是他和我们建交时,洗钱的幌子,洗的少说也有十几个亿……这消息你带回去,一定会是个爆炸性的新闻。那公司现在还在,以你们天网的威力,说不定能查出很多东西来。”

话题一下转向,斗十方眉头一皱,这消息要是真的,对警方恐怕还真是猛料。宋瘦子看他的表情,好奇地又问:“怎么?你不相信?”

“相信,看来他把你们黑急了,想借警察的刀砍他。但你们也不至于绑我啊!直接给经侦上举报个黑料不就行了?”斗十方道。

“平白无故给人好处的事,我们怎么可能去做。但你不同,本来我们期待你能提供点儿逆风的信息,但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本来我们以为逆风对你很上心,但他黑了你一把似乎就扔到一边了。我们联系他,他理都不理我们……咝,那成语叫什么?”宋瘦子问。

斗十方好歹是中文专业出身,提醒道:“弃之如敝屣?”

“对,聪明。你现在就是那只敝屣。”宋瘦子道。

毛二好奇地问:“宋哥,什么是敝屣?”

“破鞋。”宋瘦子道。

毛二哈哈狂笑着,一屁股坐翻了凳子。斗十方尴尬地摸摸鼻子,似乎宁愿出现这种效果。

宋瘦子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回头奇怪地看着斗十方,看了好久,看得斗十方后背发麻。过了好一会儿,反而是宋瘦子出声问:“你不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办?”

“我说了不算,好奇也没用啊!”斗十方道。

“其实我们说了也不算,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自己看吧。”宋瘦子敲着键盘,跳出来一个网页,是中州市公安局的门户网页。手机又一找,是中州公安的公众号,两处都显示着同一内容:公开查处十一名公安民警的通报。

在最末一行,斗十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觉地两行泪潸潸而流,呆滞的脸上,是万念俱灰。

宋瘦子示意毛二下楼,不一会儿他们拿出几样东西来,宋瘦子一样一样放到了桌上,慢慢地说:“我们当初怀疑逆风对你格外关注,所以就抢先动手。现在看来,你比预想中的分量要小,不管是在逆风这儿,还是在你们组织里。”

斗十方哽咽了一声,抹了一把泪。他把头侧向一边,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防得很严,你的人在这儿,手机在另一处,只要有不对劲儿,我们会马上扔下你走人。说实话,我们还真没胆量杀一个警察,又没有多大的仇。不过事实证明,是我们多虑了。你的手机一直开着,到今天都没有什么电话,除了家里的,还有一个叫多多的,是你朋友吧……我和你经历过同样的人情冷暖,当我在位时前呼后拥,人人尊重。可当有一天我离开那个位置,那些我曾经帮过的、一起推心置腹甚至出生入死的人都唾弃我,生怕和我扯上哪怕一点儿关系。呵呵,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东西还给你了,我们会送你走。”宋瘦子道。

斗十方又抹了一把泪,回过头来,眼睛里俱是怨毒。

“要不,入个伙儿?”毛二试探地问,丝毫不觉得两个人仇恨难解。

“滚蛋!”斗十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毛二要发作,被宋瘦子拦住了。他笑笑道:“我们兄弟会送你一程,后会无期……自己戴上。”

要戴的是一个黑塑料袋,肯定是怕有后患。宋瘦子和毛二自顾自地起身了,下楼乘车离开了,剩下的交给了手下人。手下人就不客气了,上来挟了斗十方脑袋就走。

黑社会的办事方式从来都是简洁实用。在黑咕隆咚的车里前行了足有近一个小时,车蓦地泊停。两个人毫不客气地把扣着脑袋的斗十方拽出来,一扔一踹,撂到车下就跑。等斗十方设法割开手上的扎带,撕开头上的袋子,只能看到两盏尾灯了,而扔他的地方,是一处垃圾倾倒地,臭烘烘的,哪怕是露天环境也让他几欲窒息。

他仰躺在这个肮脏之地,在黑暗里粗重地喘息。哪怕刚刚经历了绑架、虐待,他此时也没有一点儿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在想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去哪儿?

这个简单的问题把他难住了。因为不管眼前还是心里,都是一片漆黑。

有饵难钓,无中生有

中州,货栈路。

席青山顶着大中午毒辣辣的日头从巷子里钻出来,打着哈欠在路边等车,不知道昨晚是赌了、嫖了,还是宿醉了,反正肯定是这个时间点刚刚起床。他在路边拦了辆车,上车即走,却没有注意到,一辆轿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同样在中州另一地,世贸佳苑,一处高层公寓的窗口伸出一个超长镜头。镜头对着对面一家写字楼某层,清晰度非常之高,能看到“晟辉进出口商贸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刚刚到下班时间,那家公司进出的人员有七八位,OL制服女或者西装男,极似精英职场剧的场景。

现代科技可以让视线突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同一时刻,这两个场景正分屏显示在沈燕的电脑上。粗粗地算下,斗十方已经离开五十个小时,两天有余,却没有激起一丝浪花,这反而让她有点儿坐不住了。

用最直接的思路想,最起码他要回去找青狗报仇吧?没有。青狗的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用反转的思路想,他应该把这边“无意”得到的晟辉洗钱的消息透露给警察。只要与逆风有关,警察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奇怪了,那儿好端端的,根本没有动静。

用反转再反转的思路想,他即便是警方布的棋子,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回到中州,居然也没有。沈燕布置在他身上的几个信号源陆续失去了信号,肯定是被他发现了。最后的追踪信号源她都不敢启用了,生怕也被他发现。

用反转反转再反转的思路想,这个家伙难道还想反杀不成?

不可能呀,偌大的陌生城市里,别说一个脱了制服的警察,就是一队真警察,也未必能办得到。

“妮可,启用。”沈燕道。

胖女人提醒:“这是位专业人士,一旦被他发现,可就全断线了。那是最后一个信号源,工作的时候会稍稍发热,有体感。”

沈燕不容分说道:“用吧。计划全乱套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

“好吧!”妮可拉过笔记本,敲击着键盘,很快显示出电子地图。她输着识别码边啰唆着,“这种信号源是GSM蜂窝信号激活的,一旦激活后,最长使用时间不超过72小时。当然,还有可能存在其他因素,导致使用时间更短……出来了,啊?”

随着惊咦一声,一个红点显示在屏幕上。沈燕凑上来看,一下子瞪眼了。红点的位置距离他被关押的位置,线距很短。妮可测了一下,回头惊声道:“不到6公里。他怎么摸回去的?”

“摸回去有什么用,那儿已经没人了。”沈燕不屑地答道。

不过这事儿让她的心神更乱了。她回头坐下来,直接拨通手下的视频电话。她很优雅地拿着手机,站起来踱着步,那位姓宋的显示在手机屏上,客气地说:“沈老板,有什么吩咐?”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你猜猜,那个条子现在在哪儿?”沈燕问。

屏幕上的手下略一思索,说道:“可能在任何地方,除了原单位。”

“没错,可也不对。”沈燕说道,把手机对向妮可的电脑。

手下惊讶道:“啊?怎么摸回来了?”

“能让你惊讶不容易啊!老宋,你的这位前同行,你觉得他要干什么?”沈燕问。

“丧家之犬能干什么?狗急跳墙呗!”宋瘦子道。

“咱们的计划,因为这条小狼狗,可是一样都没奏效。我们期待从他身上挖点消息,结果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期待他把消息送回去,结果他不回去了。再这么下去,狗急跳墙的就该是我们了。”沈燕道。

宋瘦子想了想,难为地说道:“沈老板,没想到公安对自己人下手这么狠、这么快啊!他的退路一断,肯定回不去了。”

“依你的经验,你觉得这件事情里会不会有什么蹊跷?”沈燕皱着眉头问。

宋瘦子又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答道:“除非他们预判到我们要绑他,否则不可能提前做出安排。即便他是个间谍,也扛不住审讯药的威力啊。”

“那这是从被黑变成自黑……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事?”沈燕谨慎了。毕竟对方是个前警察,有的风险不得不考虑到。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我摸不透这个人,还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是我的话,我最起码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宋瘦子判断。

“你这等于没说。自己上心盯着点儿,照过面的都别露面了。你要是发现不对劲儿,让毛二找道上兄弟处理一下。这是毛二的老家,他有办法。妮可会把定位发给你,再安生等等,不要节外生枝了。”沈燕道。

“好的老板,我来安排。”宋瘦子谦恭地挂了电话。

定位随即实时转到了宋瘦子的手机上。

准确地讲,这个位置是在离中州700公里的南港市。也就是说,斗十方是糊里糊涂地被人给绑了,连夜运送了700公里,从内陆被扔到海滨城市了。哪怕当看守时听说过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作案手段,但真把自己这经历说说,恐怕也未必有人相信。

动机呢?说不清啊!

说不清动机,那说发生了什么的可信度就低了。再说了,又给你文了两个黑社会标志,这就让你更解释不清了。

从一家小旅馆出来的斗十方摸摸胳膊上的文身,有点儿哭笑不得。他休息了两天,精神恢复了,可心情却变差了。这番胯下之辱能不能一雪前耻,恐怕得靠运气了。毕竟南港是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要在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儿找出那帮烂人来,估计比登天还难。

但对于熟悉市井的人,应该有某种途径,最起码他凭着记忆摸到了关押他的修理厂。他在那儿猫了一天,没看到熟悉的面孔,没法下手。而且他中间发现了,这些人给他衣服、鞋,发还钱包并未安什么好心,里面都放了定位,还好被他一一摘了出来。

其实也好处理。脱个精光,剩下的东西全泡在水里,基本上就屏蔽了所有追踪了。自己的那部手机,他怀疑有问题,就未敢再开机。现在要回到原始的状态,从头来了。

他在一处躲着城管的路边小摊慢条斯理地吃了馄饨。他再一次观察着这里的环境,淮扬菜、湘菜、沙县小吃,还夹杂着舶来快餐的街道熙熙攘攘。那种混子其实很好辨认。穿着整齐、脚步匆匆的,是公司职员;左顾右盼、眼里充满好奇的,多数是游客;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多是聚餐的土著。所有这些正常人之外的,就多多少少和地下世界擦边了。

比如,在街头一个手插在兜里来回溜达的,看那德行,八成是个伺机下手的扒手,电子支付的普及已经快把这个职业消灭了,不过还有仅存的“硕果”,靠偷手机换俩小钱为生的。看着看着,这货果真把手伸向一位游客的包。不过他的运气太差,那游客的手机恰好响了,刚拿到手机的贼尴尬了,赶紧递给失主,说了句“您的电话”,撒腿就跑,那失主还纳闷着呢。

斗十方笑了笑,付了饭钱,起身溜达着。市井总是那么亲切和好玩,有时候那些坏人也未必面目狰狞。比如有个明显年岁偏大的“乞丐”扮成学生跪在那儿,表演极其浮夸地等着有人同情;比如那些开着电三轮的小贩,一旦有大大咧咧的游客买东西,他小指下藏的东西一弹就贴到了电子秤上,那应该是块磁铁;比如有个青头疤瘌、走路顺拐的老头儿,他也像斗十方一样看着街市,这对他来说也是生意,昨天斗十方就亲眼看到这老家伙在车前被“撞”了两次,成功地讹了车主好几百块钱,看样子今天还没开张,正寻找目标呢。

可能是成长环境的缘故,对这些为了几个小钱拼命炫着演技的骗子,斗十方总是怀着一种好气又好笑,甚至有时候觉得好玩儿的心态。可能在骨子里,自己就不合适做个好人吧。他记得很清楚,从小跟着他爸走江湖,天天耳濡目染他爸的招摇撞骗,那时候他觉得他爸简直太牛了。其实他最初的理想,就是要做他爸那样的人,那叫“学得绝技把命改,东南西北都来财”!

是时候展露绝技了,否则他娘的快混不下去了。

斗十方看到了目标,他慢慢地靠近。那目标扣着帽子,骑了辆125摩托车,“突突突”地在人群里扭拐。目标在一处煎饺摊前停下了,一支支架下车,嚷着“煎包两盒”。斗十方和他擦肩而过,故意撞了他一下。那人怒目而视,是个一嘴小龅牙的凸脸哥。他还没说话,斗十方右手一撩,往后腰拔,嘴里说:“警察,找你有些日子了。”

“哎哟娘咧”,那小凸脸喊了一声,掉头就跑。

斗十方一笑,伸向腰后的手缩回来了,手里赫然多了一把钥匙。他顺手一插,一蹬,“突突”地发动了摩托车,掉头就走。

跑出不远的小凸脸回头一看,愣了一秒钟才回过神来,一摸自己口袋,哎呀,顿时被气得三尸神暴跳,跳脚骂着就追上来了……

“当啷”一声打开门,钱加多从家里出来,顺脚一蹬,“咚”的一声门锁上了。

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这新的一天从中午开始。要不是电话催,他还不下来呢。刚出电梯,俞主任那张阴魂不散的脸就近在眼前了,要不是小区管理得极严,估计俞主任得跑他家里去。

人没到声先至,就听俞骏嚷:“你下个楼要二十分钟,比个老娘儿们生娃还磨叽?肚子大了,谱也大了。”

“啥……啥事,大早上把人叫起来。”钱加多烦躁地问道。

俞骏上前不容分说,一拽他,说:“几点了还大清早,走!”

“我不去上班!”钱加多怒道,这个“理想”已经戒了。

“你要去上班也不让你去,陪我们去段村一趟。”俞骏道。

“哦。”钱加多不挣扎了,跟着俞骏走了,几步之后偷瞄一眼,试探着,“十方有消息了?”

“有的话我还去段村干什么?”俞骏道。

“可没有,你去段村又能干什么?”钱加多反问。俞骏未答。钱加多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去那儿淘点消息?可是……主任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不是就想说,我俞骏很无耻吗?”俞骏气着说道。

“错!”钱加多鼻子哼哼道,“不是你俞主任很无耻,你们都很无耻。那明明就是个特殊任务,喝两回小花酒也是任务需要,抓住杜风头的功劳还没授奖,就因为这点儿屁事被开除了?”

“舆论杀人,组织上也有考虑,这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啊。”俞骏难堪道。

钱加多拍着大腿,如亲娘和物业理论的样子,嚷道:“我咋记得你能做主的,就是有了任务把他往前推,有了困难、有了危险把他往前推。我不记得你干过一件像样的事啊!”

“今天就干一件呗。”俞骏回头,阴阴地看着钱加多。就在钱加多察觉到危险时,已经晚了,俞骏手一伸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拽着龇牙咧嘴的钱加多,且走且道:“稍对你客气一点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爸说了,你在家里打游戏、打麻将,还给主播打赏。不是骗你妈妈的钱,就是偷你爸爸的钱,他是实在管不了,交给我了,伤残一律不用负责,还骂上劲了啊……”

有些事就得直截了当。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和方式的向小园,坐在车里看到了结果:那个桀骜不驯的钱大少,就被俞主任这么揪着耳朵,一脚一脚地踹着给带回车上了。

有些事却不是那么直截了当,此时另一方的斗十方正骑着摩托车玩得起劲。后面的小凸脸追不动了,他就停下等一会儿,吹着口哨儿,竖着中指,极尽挑衅之能,把那哥们儿刺激得嗷嗷叫着又追上来。

连续刺激了三四回,那哥们儿终于累得奔不动了,扶着一处桥栏喘粗气,干指着骑着他摩托车的斗十方,骂都没力气了。这货累得喘了几口气,反而一屁股坐在桥面上了,不过却拿着手机对着斗十方照了几张照,恶狠狠地骂:“等着,报警抓你这狗东西!”

“你这车来路不明,黑户假牌,就这都能报警?”斗十方骑在车上问。

那人被戳破羞处,悻悻地装起手机指着斗十方骂:“等我找帅哥,砍死你。”

“要找美女还差不多,找帅哥管什么用?”斗十方说着,“突突突”骑着摩托车折回来了,车一支,钥匙一拔,在手里掂了掂,笑看着小凸脸,征询着,“怎么称呼啊,兄弟?”

“哼!”小凸脸懒得理他。

“兄弟,我从北边来的,初来乍到认个码头,得找个司机领领路啊。我不是抢你车啊,是想认识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斗十方笑着攀起了近乎。

“哈哈,老子穷得兜里比脸还干净,车都是别人的,走眼了吧?”小凸脸自嘲带嘲笑,一并笑了。

“我们北边呀,出来混讲究一技傍身,一技在手,吃喝不愁啊。”斗十方看着小凸脸,开诈了,“我能猜出你是什么人。”

“少诈我。半座城都认识我,大名王自光,小名光板,十几年前老子叫王半城,他妈现在输成光板了。”小凸脸道。赌徒嘴脸一览无余。

不用猜,名人。斗十方笑着说道:“光板兄弟啊,失敬。这不咱们有同好吗,说不定能互相帮衬一下,五湖四海皆兄弟啊!”

说着,把车钥匙扔给了王自光。这凸脸一惊,愣着看了斗十方几眼,却不料憋了句:“别跟我装,你他妈也穷人一个。”

“没错,找你不就是为了脱贫致富吗?带我进赌场怎么样?利润分你三成。”斗十方突然问。

光板眼光一凛,表情一抽,愕然问:“什么赌场?”

斗十方没点破,指指他胸前的位置。王自光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戴着的坠饰,愣着问:“怎么了?地摊上买的,你要啊?”

“貔貅……传说这种神兽没屁眼,只吃不拉,所以很多赌场都供这个,讨个彩头,只进不出。”斗十方笑着解释,“以您十几年的资深赌历,现在还戴着,肯定没有洗心革面;假如没有洗心革面,那再以您这十几年的赌历,不知道在哪儿赌,那不成笑话了?”

王自光粲然一笑,得意了,不过摇着头道:“不是熟人带不进去,就是熟人,没钱也带不进去。省省吧,乱淘消息别真被人砍了啊!”

“我刚被人砍过,还真不在乎。”斗十方解开了衣襟,文身、伤痕,自脖子到腹部。

王自光倒吸口凉气,惊呼道:“卧槽……诈子窝里都这么黑啦?”

那文身让王自光一下子认出斗十方的来路。“诈子”是这一带对电诈、网诈、诈骗统一的称呼,果真比证件还管用。王自光站起来,仔细瞅了瞅,凛然竖了个大拇指,不过评价有点儿恶心人了:“兄弟,你这块烂肉经不起几下折腾,自己找个地儿凉快去。”

说着他爱莫能助地拍拍斗十方,径自跨上摩托车。在他踩杆发动的间隙,斗十方喊了声:“嘿,光板,这可是个发财的机会,你确定不想干?”

“你发烧了吧,就你这鸟样还发财……切。”王自光回头道,一看愣住了,斗十方手里拿着他的小钱包,他一摸口袋骂道,“妈的,骗子都不务正业了,偷人家东西。”

“我可不光会偷钱包。”斗十方一拍手,钱包不见了,再一拍,手里多了一张扑克牌,他扬着扑克牌问,“这是什么?”

“老A。”王自光看愣了。

斗十方笑着道:“我其实是诈子里比较传统的一类,这一类能欺骗你的视线。你看到的,可能并不是真的;即便你看到的是真的,我也能变成假的……”

他说着,一如当年父亲摆摊翻红黑牌一样,老A一翻,再亮变成了皇后,再一换手变成了梅三,连换几下交到了王自光手里。王自光愣着接住。斗十方笑着问他:“你猜我是什么人?”

“赌……神。”王自光用景仰的眼光看着他,激动得就差纳头便拜了。

“也叫老千……落难的老千,你手里的这张牌,你想让它变成什么,它就变成什么……比如,还是变成A吧。”斗十方拿起了王自光恭敬地端在手上的牌。王自光眼看着梅三在他手里一抹,真变成A了。他嘴唇一哆嗦,激动得一把搂住斗十方,都快哭了,抒着情:“赌神大哥,你要早出现几年,我至于输成光板吗,你咋才出现啊?我都算了无数回卦了,都说我命里要遇到赌神,我可等得好苦啊!”

“这不出现了吗?走,哥带你一起发财一起飞。”斗十方手一扬,那张扑克牌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飞走了。

“好……只要你能赢,有的是场子,哈哈,发财啦……”王自光骑着摩托车,带着新认识的赌神哥哥飙起来了,风中飘荡着他放浪的歌声和笑声。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那张扑克牌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上,黑桃A的牌面,很大。不过微风拂过,上面的这一层蓦地翻了过来,变成了红桃Q。

哦,这就是那种魔术扑克,网上卖五块钱一副、十块钱三副,还包邮的那种。

百艺傍身,点石成金

车歪歪扭扭地驶进满是洼坑的村路。说起来段村这环境真不怎么样,一头是高墙电网、肃穆伫立的看守所,另一头是破败颓废的旧村陋街,而且所见多半是留守老人,哪怕是大白天来这里,也让人觉得有点暮气沉沉。

向小园是头一回来,莫名地想起了斗十方说她“何不食肉糜”的话。此时她的感触更深,都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怎么生活的。离理想中的乡村田园相差甚远,倒更像个巨大的垃圾场。

循着钱加多的指挥,车驶到一处旧宅。一条瘸腿的狗“汪汪”叫着奔了过来。钱加多说,那是斗十方养的很牛的一条二哈,喝过汽油、啃过轮胎、被路上的车撞过不止一回,愣是扛过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钱加多的口吻甚至都有点钦佩。俞骏随口道:“都这么不上心还养啊?”

“不是不是,那是在他收养之前的事。不知道是人随狗性,还是狗随人命,这俩货都能折腾。”钱加多道。他开了车门跳下车,先从带的东西里抽了根大火腿肠,自己先啃了一口,又递给狗。那狗儿摇着尾巴啃着,蹭着钱加多的裤腿。

看样子是熟人。下车的向小园小心翼翼地迈了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墙面斑驳的旧宅,心情欠佳的时候,可能看什么景象都是哀伤的,荒草已经爬上了墙头,雨水已经侵蚀了房椽,透着寒酸。她和俞骏相视一眼,俞骏摇了摇头,似乎告诉她没有发现。

钱加多浑然未觉两位前领导的小心思,他领着二哈直接推开了门,扯着嗓子喊:“斗叔、杜婶,在吗?我来看你们啦。”

“哟,多多,是不是十方有消息快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话听得俞骏和向小园黯然了几分,怕是要空走一趟了。还好带着钱加多,要不他们还真回答不了,就听钱加多机智地回答道:“没消息啊。多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屁孩,操那闲心干吗……哎,我叔呢?”

“下地溜达了,哎呀腿脚好点儿就闲不住,种了一小块菜地……呀呀,多多你咋又拿东西来?”杜婶道。

“每回来数我吃得多,不拿点儿东西多不好意思啊。”钱加多给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那老婶被逗得哈哈直笑。说吃就吃毫不客气,俞骏进门时,钱加多嘴里已经啃上黄瓜了。两个人稍显尴尬站在当地,不知是因为俞骏的阴郁,还是向小园的明艳,还是两个人的警服正装,杜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这位乡下妇人惊得嘴唇翕合,半晌说不上话来。

“婶,你不会干坏事了吧?见了警察咋吓成这样?”钱加多啃着黄瓜,没心没肺地问。

杜婶醒过神来了,糙手轻拍了钱加多一巴掌,道:“哎哟你个小屁孩,吓唬婶呢!这肯定是领导啊,咋了这是……哎哟哟这屋里乱的!”

杜婶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又是襟前擦手,又是赶紧搬椅子。还是钱加多催:“赶紧把斗叔叫回来啊,领导家访来了。”可不,把这事给忘了,杜婶安顿着他们稍坐,自己急匆匆奔出门了。钱加多倒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找出杯子倒了水。他把水放在院桌上时,嘴里又多了一颗西红柿。俞骏哭笑不得,问:“多多,你这嘴咋就不能闲一会儿啊?”

“这是地里种的,多好吃呢。要是超市买的,我才不吃呢。哎,对,我给你们拿俩。”钱加多起身要拿。

俞骏一把拽住他道:“行了,我们哪有心情……坐下,我问个私事,你悄悄告诉我。”

“行啊,哎,对,我正要告诉你呢。”钱加多拿开西红柿,爆料道,“我举报给你点儿我爸违法乱纪的问题啊。你把他弄起来拘几天。冲着他天天在你这儿说小话,我要大义灭亲。”

这话听得向小园哭笑不得。时隔这么久,钱加多这蠢劲一点儿都没有变,真是蠢起来连自己爹都不介意坑。俞骏笑着说:“你跟你爸这样,一看就是亲生的。我的问题是另一件事。十方跟他爸,也是亲生的?”

嗯?这事把钱加多难住了。他啃着西红柿一挠脑袋,眼瞪上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俞骏又凑上来问:“你们关系这么好,他都没跟你说过他母亲的事?”

“哟嗬,是啊,还真没说过。”钱加多道,不过马上又想过来了,指责着,“这好理解,穷成这样,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不是很正常吗?”

向小园由笑快气哭了。俞骏投降了,拦着他:“好好,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问的对象不对,你直接问他爸啊。”钱加多道,一说到这个,钱加多还真想起来了,纳闷自语着,“对呀,他爸都六十多了,快赶上我外公了……哟哟哟,我从认识十方,他就蹦跶着挣钱,这没人疼没人爱的,不会真像二哈一样,是他爹捡回来的吧?”

“闭嘴。”向小园烦躁地斥了钱加多一句。俞骏“嘘”了一声,听到了狗叫,几人旋即起身,片刻后杜婶提着菜篮子,带着老斗回来了。这老头儿胶鞋布衣破草帽,走路稳稳当当的,还真看不出来一年前还是半瘫在床了。众人进屋,不出意外地简陋,但意外地居然有几分书香气,居中的大板桌子铺着旧报纸,那上面有几个中规中矩的魏碑体大字。

钱加多给众人倒水。俞骏绕桌一周道:“老爷子,这水平不错啊,现在喜欢这玩意儿的可不多了。”

“活动活动手脚,入不了行家法眼。”老斗谦虚道,边说边用眼睛瞟了向小园一眼。向小园生怕被窥破秘密似的躲闪着他的目光,这个人让她有点意外,那目光很澄明,可就是让人心虚。

落座,老斗坐在旧沙发上,向小园和俞骏拉着椅子坐在他对面。钱加多也想坐下凑热闹,被俞骏撵走了:“去,新摘的西红柿、黄瓜,吃去吧。”

钱加多翻了个白眼,悻悻地走了。老头儿稍有疑惑,看着这两个人未开口,只是那么看着。这光景让俞骏想起了初识斗十方那会儿,被他诳了一圈的情形,他笑着道:“您一定怀疑我们的来意。也没什么,就找您老铁口断金,给算个事。”

“那测个字吧。”老斗似笑非笑。

俞骏一支身,掏出自己证件递上去道:“我叫俞骏,就测我的姓。这是我的证件。”

老斗没有拿证件,思忖少顷,开口道:“头顶一人,你在担心一个人的安危。”

呀?出口就把俞骏镇住了。向小园脱口问:“那是安是危呢?”

“立刀旁,凶。加月成刖,也是凶。”老斗道。

“错了啊大叔。”俞骏直接否认道,“他已经安全了,没有危险。”

“相由心生,虑由己起。如果他安全了,你们也就不会在这儿了。”老斗直接点破了。

这爷儿俩一个比一个厉害,向小园算是领教了,刚进门看他其貌不扬,没想到有这种水平。她嫣然一笑道:“斗叔,我们是开个玩笑。要不是领教过十方的水平,您还真把我们镇住了。这也是算卦的一种吧?”

“嗯,唬人的小把戏。不过有时候看准了,也不能说是错的。”老斗道。

俞骏装起了证件,开门见山了:“不管您是看的,还是蒙的,确实对了。我们也确实担心一个人的安危,所以……他联系您了吗?”

没有,老斗失望地摇摇头。

“这就不对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该和家里说一声啊!”俞骏道。

“为人子女,如果在外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愿意带回家里让父母跟着一起操心?”老斗反问。

没错,知子莫如父,何况大部分儿女都会这样。向小园换了个方向问:“叔叔,那十方……在离开之前,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或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您别误会,我们是联系不到他,真有点儿担心了。”

老斗看了她几眼,然后弯腰,从茶几下拿出来一本崭新的相册,递上来:“没说什么,就是把一些旧照片给收拾到了一起,说要出趟远门。”

向小园翻着照片,俞骏凑上来看,没几张,多数是斗十方上学的照片,不过最前面有几张老旧的褪色照,是斗十方骑在老斗脖子上照的。有些年头了,20世纪的旧照。向小园不由多看了几眼,可能是俞骏提醒过的缘故,现在越看这越不像父子俩。

“他不是我亲生的,十方自己也知道,看守所那帮老伙计都知道,还有疑问吗?”老斗直接道。

向小园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母亲是?”

“是个谜。永远是个谜。哪怕有一天她找上门来,我也舍不得还给她。”老斗得意地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了这么个有情有义、知冷知热的儿子。”

“可你好像根本不担心他。”俞骏反问。他泼了瓢凉水,这老头儿心明如镜,不可能看不出出事了。

“百艺傍身,吃喝不愁,玩累了迟早要回来。”老斗淡淡地道。

这种父子关系还真是另类,听得俞骏都牙疼。向小园愕然地问:“百艺傍身?您指……”

“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吧?”老斗突然问道。

向小园愣着反问道:“何以见得?”

“这么脏的地方,你鞋帮子都是干净的,走路一定很小心。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老斗问。

“那和我的问题,有必然联系吗?”向小园一头雾水。

“有联系。百艺是些下里巴人的鸡鸣狗盗,你这种非富即贵的出身,是理解不了的。”老头道。

“那您……知道他不当警察的事了?”俞骏委婉地换掉了“开除”的字眼。

老斗眼光肃穆了几分,点点头。向小园嗔怪地看了俞骏一眼,这么直接地问出来,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这就是我们的来意。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很担心他,本以为他会和家里联系的,可没想到,连您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俞骏直接挑明了。

一挑明,老斗怔了几秒钟,缓缓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就不当警察了,那几天他都心事重重的,应该是遇到了难题。十方这孩子宅心仁厚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教他坑蒙拐骗的,最终教出来个老实孩子,啧!”老头儿如是道,似乎为儿子成为警察有点儿惋惜。

听得向小园苦着脸问:“老……老实?那他要成了骗子才算合您心意?”

“嗯,最初就是这么想的,人为草芥,求活多艰,我们这行一代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可到我这一代就事与愿违了,走到了相反的方向。”老斗道。

终归是警察,向小园一脸鄙夷。老斗瞄了一眼,同样鄙夷地问:“你是反骗警察?专门对付骗子的?”

“对。我们都是。”向小园道,示意了下俞骏。

老斗笑着问:“那骗,单从字面上,你知道能有多少种吗?”

这个……俞骏和向小园瞬间被这位村野匹夫问住了,还是他们专业的问题,俞骏道:“这不正好向您请教一下,其实当时我们就是发现十方对这方面有特殊理解才招他入队的。”

“哄骗、诱骗、坑骗、局骗、软骗、诨骗、谎骗、赚骗、贼骗、煽骗、婚骗、掇骗、赖骗、串骗、诒骗、吓骗、脱骗、冒骗、诳骗……还有,拐骗、赌骗……你们用‘反骗’两个字太理想化,市井百态,处处有骗,想反,哪有那么容易啊!”老斗有点儿嗤笑地道。

这老头几句着实把两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越来越偏离本意了,本想试试找点儿斗十方的消息,可没想到,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根本不担心呢……一念至此,向小园一蹙眉,脱口问道:“您是觉得,他懂这些,所以到哪儿都不用担心?”

“不然呢?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如果他还在当警察,那是人间正道,一生安好。如果不走正道……”老斗说着,顿了下。

这勾得俞骏好奇地问:“会怎么样?”

“会……点石成金,过得更好。”老斗邪魅一笑,看得俞骏和向小园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爷儿俩总算有共同点了,坏笑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

“五万。”

“六筒。”

“碰……幺鸡。”

“哟,这张什么都没有……光板,哈哈。”

斗十方中指一弹,动作行云流水,一张麻将白板准确地落进了牌堆。坐在他身后的王自光焦虑地看了一眼,这货四七筒的牌搭子扔了,偏偏听了单吊一万。就这打法,菜鸟都会嗤之以鼻,因为牌堆里,已经有两张一万了,要吊的是最后一张。

“出牌啊,大姐。”斗十方催着下一家,一位珠光宝气的胖女人。那女人打得有点儿烦了,随手一扔一张红中,怼了句:“急毛急呀?急着赢那你和呀!”

“和牌得靠运气嘛,我就运气好一点儿。”斗十方笑道。

这话听得王自光继续嗤鼻。一圈牌局都快完了,不过赢了千把块钱,来这家棋牌室,老板还专给找了几个打大码的,结果输赢都不大,眼看着牌局快完了,这位路上捡来的赌神身上的光环也快褪尽了。

下一张,斗十方手摸,露出一角,背后的王自光看到是一张发财,这一下心都凉了,牌都快尽了,估计是糊不了了。

却不料就在这时变生肘腋,斗十方欣喜若狂,狂笑几声,一翻牌,大喊:“和啦!”

牌在桌上重重一拍,王自光的小心肝跟着哆嗦了一下,那张绿发财,像变戏法一样,成一万了。他吓得一下子咬住舌尖,差点儿喊出声来。

“清一色?!”

“单吊一万?!”

“一气通贯一到九万?”

“这多少番哪?”

“给钱,给钱……”

“切切,算了,不玩了,就这么点儿了,手气真背,都快散场了来了把大和。”

那几个人有点儿郁闷,输得最多的胖女人把筹码全扔到斗十方面前,离座了。那两个人打着哈欠悻悻唠叨几句,一把大牌把场打散了,还埋怨上斗十方了。斗十方一把把筹码全搂回来笑道:“承让承让,就是手气好一点儿,哎,这位大哥,我做东,请您二位吃饭咋样?”

这赢家姿态把两个人劝退了。两个人一离场,斗十方喜滋滋地抱着筹码找老板兑换。为了逃避警察查场,标着5、10数字的筹码,对应的钱是赌客自己约定的,可能真是五块、十块,也可能是五十、一百,甚至五百、一千。斗十方玩的这场是五十一张,一把赢了厚厚的一摞。老板也精明着呢,转账只有几百块,余下全给的现金。

揣着厚厚的一摞钱出门,憋得好辛苦的王自光终于不用憋了。他没上摩托车,拽着斗十方到了一旁僻静处,小声问:“咋弄的?”

“什么咋弄的?”斗十方故作不知。

“少装,我看到最后一张是发财,怎么就变成一万了?”王自光兴奋地两眼亮晶晶地冒绿光。

“兄弟,这个太难学啊!”斗十方悄悄地往王自光手里塞了个东西。王自光拿起来一看,薄薄的一片,恰是一万的牌面,似乎还带着磁性。他一下明白了,这是贴在牌面上,把发财变成了一万。他惊愕地喊:“这么简单?”

“简单?你拿上试试,你得藏在手里不被发现,摸牌一刹那还得准确地贴到牌面上,而且还得保证别人手里没有最后一张一万,否则都得穿帮。”斗十方道。

“那你……不多赢几把?”王自光纳闷道。

“啧啧,这你就更不懂了,小赢发财,大赢赔命,要把把出千,那叫出千吗?那叫找死。走,吃饭去。”斗十方顺手把钱大致一分,直接塞给王自光一摞。王自光数也未数,乐滋滋地往兜里一揣,亲亲热热地搂着斗十方,小声问:“要不吃完饭继续玩?”

“嗯,可以呀。”斗十方道。

“就是有个问题。”王自光为难道。

“你说,咱们解决呗。嫌赢得少?胃口别太大,来日方长啊!”斗十方劝道。

“有赢不嫌少,但是……那种大场玩法不一样,你会玩吗?百家乐,庄闲和。”王自光道。

“啧,那是最简单的玩法。不会的看一眼也学会了。”斗十方道。

“但那有荷官发牌,你摸不到牌出不了千哪。我跟你讲啊,那些荷官都是帅哥从澳门请过来的,很专业的。”王自光小声道。

“帅哥……居然是个人名?”斗十方惊愕了下。

“江帅胜,这一片地下赌场的大哥,道上都叫帅哥。他哥更厉害,最早搞网上赌博,被老公家从国外抓回来了,判了十几年呢。”王自光道。

“他哥叫江前胜,电诈行业的大佬,我听说过。”斗十方道。

王自光一拍他胳膊,想起来了,看看那文身道:“我倒忘了你也是这行的,可这打现场的,和网上打不一样,咱们这点儿钱……钱也不够,进去顶多凑个热闹。”

“说你蠢,你比蠢还蠢,傻呀!算个算术题,本金一万,连梭四把,翻多少倍?”斗十方问。王自光立马数着手指头算,手指头不够了,不过结果已经出来了,一翻二、二翻四、四翻八、八翻十六,四把连赢,那就是十六倍,变成十六万了。他一喜,立马又紧张地问:“可能吗?”

“一个长庄或者长闲就全有了,很难吗?”斗十方轻松地反问道。

王自光想想,也对。但理论如此,实践是……他纳闷道:“说着不难,我为什么一直输呢?拆房卖地成这德行了。”

“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这是说会赌的。你呢,不会赌,所以就输光受苦。不过放心吧,光板兄弟,这不咱两千变两万了,两万变二十万,很难吗?”斗十方教唆着。

蠢蠢欲动的王自光被说服了,咬牙道:“成,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吃饱睡会儿,晚上开干。”

“好嘞。”斗十方跨到了车后座。

一车俩人嚣张地驶过南港街市,准备玩票大的了……

后方前方,大杀四方

两个人在斗十方家里待了整整一下午,晚饭都是在那儿吃的。如果说斗十方曾经让俞骏和向小园惊艳的话,那老斗就无法用惊艳来形容,差不多快到惊惧的程度了。

本以为一个走江湖的文化高不到哪儿,可这老头儿竟像位博学鸿儒,星象、占卜、医药、律法,居然都有涉猎,偶尔还给你迸出几句晦涩的《易经》来,听得人云里雾里。如果你以为他是故弄玄虚,你就又错了,转眼他又会用浅直简白的俚语给你解释一遍,旁征博引让你心服口服。俞骏和向小园收起小觑之心后,开始明白为什么斗十方会是那个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了。

有这么个爹教着,哪怕外表低调,内里也是奢华锦绣啊!

对了,老斗解释斗十方的名字,明四暗四八门,加上上天下地,恰好十方,冠以斗姓,那是期待他成为十方天地的王者哪!

当然,通往王者的荆棘之路,是和警察这个职业相悖的。向小园和俞骏都不敢再往下请教了。他们被殷勤的杜婶留着吃了晚饭,待起身告辞上路时,黄昏已至,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渐渐落下去了。登车的几人回头看车后伫立的一人一狗,那情形又多了几分凄凉。

可能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落幕都会是这个样子,只能用回忆去慰藉余生漫长的孤独。

车拐了弯,把令人感慨的景象抛在了身后。俞骏在微微叹气,向小园也在微微叹气。钱加多打了个嗝,把气氛直接破坏了。不过谁也没说话,俞骏踩着油门,驶上了高速,车里沉闷了好一段距离。钱加多翻了两遍微信圈看不到有意思的事,还是憋不住开口了:“主任,把我放西城路那块儿,我不回去了。”

“嗯。”俞骏淡淡应了声。

“去那儿干吗?”向小园回头问,那儿离钱加多家很远。

钱加多没回答。俞骏替他回答了:“因为那儿有酒吧、迪厅,还有几个KTV,是吧?”

“啊,还不兴让人借酒浇愁吗?”钱加多道。

“会不会形容呀,你明明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俞骏道。

“你说咋就咋吧。我不能跟你们一起愁,愁出毛病来是自己的。”钱加多在后座嘟囔道。

这话听得俞骏直称赞:“也是啊,多多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啊,怨不得老斗小斗都喜欢你。这思想越复杂的人,就越喜欢和简单的人一起相处。”

钱加多吱溜一声钻到前两座中间,吓了向小园一跳。就听他道:“简单?你是不是说我傻呢?主任你搞明白啊,我现在不是警察了,临时的都不是,你污蔑我,我跟你没完啊。”

“多多,你别装了,你心里要是不急,至于猴屁股坐不住吗?你们看出来了吗,其实老斗也急。说那么多过往,无非是安慰自己……可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十方总不至于把所有人,包括亲人朋友都扔下吧!”俞骏叹了句。

这一句恰中心事,钱加多重重跌回座位,不打嗝了,真叹上气了,愤愤道:“我以前觉得骗子坏,现在觉得你们反骗的比骗子更坏,至于对自己人下手这么狠吗?”

“下落不明,情况不明,先别往最坏处想。”向小园说话了。她看着俞骏,突然问:“主任,你的判断越来越差了,根本没反应啊?”

“我也纳闷啊,如果这还没反应,那可能就真是一骑绝尘,再不回头了。”俞骏道。

“我没看到有观测点啊。”向小园道。

“我也没有。你说人这心情很奇怪啊,如果发现有,恐怕我会很担心;可发现不了,我又觉得很失望,啧!”俞骏道。

两个人的交流源于化装侦查布置时要遵循的惯例。越是保密性高的任务,考虑得越多,对于执行任务人员的家属都要监视性保护居住,以防这里成为前方同志的软肋。可惜这一次,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

钱加多没听懂,好奇地问:“你们说啥呢?”

“没啥。”向小园回避了。

“不说拉倒。哎对了,娜姐、小络他们呢?”钱加多想起同事来了。

一问这个,俞骏驳斥:“你还好意思问。他们打电话你不接,通知你去单位你不理,现在倒想起他们来了。”

“那不是一时之气吗,后来我悄悄地去了两回,嗯,咋一个人也没见着?”钱加多道。

向小园笑着说了:“我告诉你,你又会觉得我说谎。”

“那你没告诉我啊。”钱加多道。

“即便想告诉你,也告诉不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向小园道。

“我去,就搂个妞喝了个花酒,后果这么严重,把他们抓起来啦?那为什么不抓我呢?任务我也参加了,花酒我也经常……不,偶尔喝。”钱加多想不通了。

正说着,一声尖厉的警报声响起,两辆黑色的轿车追上来了。车灯是临时警灯,一前一后挟着俞骏驾乘的这辆车,前方开始喊话了:“豫A××213,马上靠边停车。”

“多多,你这个乌鸦嘴呀,看看,抓你来啦。”俞骏笑了,缓缓地把车靠边停下,下车的时候他看了向小园一眼。向小园满脸愁容尽去,绽了个笑容。只有钱加多蒙在鼓里,紧张兮兮地下车。

阵势不小,来了四五位,走到近前,面生。俞骏递着证件:“我们是中州市反诈骗中心警务人员,你们是谁?”

“自己人。谢经纬副厅命令你们马上报到,跟我们走。”当中这位面无表情地说道。

俞骏和向小园明白了。可还有不明白的,钱加多嚷道:“去哪儿报到?我不是警察,我不去。”

那人瞄了他一眼,简单粗暴地撂了句:“铐走!”

“我去?!别、别,我去、我去!”钱加多被来真格的便衣吓住了,紧张地钻上了车。

车前行下了高速,往城西疾驰,在江山路一带拐进了体育场旧址,再往里走,就是省劳动干部管理学院旧址了。俞骏心里越来越明朗了,原学院迁址后,这里小园区因为环境的缘故成为纪委和监委办案的首选,有“干部收容所”之称,有资格进这里的,基本都是轰动一时的大案。

经过三道门禁,车泊在一处旧式小楼前。钱加多懵头懵脑地下车,看到几人时急切地大喊:“嘿,陆虎。”

那几位穿作训服的,不是陆虎、络卿相几人还有谁。他们听到先是一愕,然后几人撒丫子往这里奔,眨眼一圈人围上了钱加多。揪耳朵的、捏腮帮子的、掐肚子上赘肉的,个个赞得“啧啧”有声,“胖了啊”“肥了啊”“过得滋润啊”。钱加多不胜其烦地拍掉几人的手,紧张兮兮地问:“咋回事呀?莫名其妙就把我抓进来了?”

那位领路的脸色稍好了点儿,答非所问:“一会儿再叙旧,反正进来的都走不了。”

这一句听得钱加多心又沉下去了。三人刚进门就看到了谢副厅从楼上下来,钱加多刚想套个近乎,却不料谢副厅拉着脸指着外面众人安排:“你们把这个胖子看好咯,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手机交上来。”

“啊?这说关就关呀?”钱加多吓菜了。那些人自动略过他,上了楼。程一丁、娜日丽、络卿相几人围上来,前面拽的、后面推的,把不情愿的钱加多拉走了。邹喜男喜滋滋地说:“好啊,好啊,终于不无聊了。我其实最想的是多多。”

络卿相好奇地问:“多多,你干啥了?都触发警报了,这儿的内卫全出动了,我还以为抓谁呢,结果抓了你这么一堆肉。”

“我能干啥?我就去段村吃了顿饭,回来的路上就被抓了……”钱加多没反应过来。

娜日丽一下反应过来了,一怔道:“你去十方家了?”

“啊,主任和组长带我去的。”钱加多道。

“是不是和咱们分析的一样,这是一个潜入任务?”娜日丽有点儿小兴奋。

陆虎提醒道:“如果投敌了,也是这个结果。”

“啊呸,你才投敌了呢。”钱加多唾了一口。

几人一停,后面追来的要收手机。众人赶紧催着钱加多给家里打电话,接下来就要回到原始时代了。钱加多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苦着脸说:“我妈得多担心我啊,又没手机玩了。咋这么倒霉呢,我都不是辅警了,还要禁足啊!”

“快打吧,服从命令。”程一丁善意地劝了一句。

钱加多拨了号码,打电话都得按免提,电话一通,钱加多急急地说:“妈妈,妈妈,我又被警察逮回队里了,得禁足一段时间,回不了家了。”

“啊?真的?”钱妈惊呼。

“可不,真的,这能开玩笑?”钱加多道。

“哈哈哈哈……”电话里一阵长笑之后,就听钱妈道,“那太好啦,省得你天天偷你爸的钱打赏主播,好吃懒做的,让队里好好操练操练你。”

“啊?这么恶毒,你是亲妈吗?”钱加多怒了。

“幸亏是亲的,不是亲的我早掐死你了。就这事?没事挂了啊。”钱妈吼着。

“你等着啊,我要报复你。”钱加多嚷着。

“就你?要有那出息,这么大了还啃老?咋报复,我听听?”钱妈针锋相对了。

钱加多一想,恶恶地说:“我不结婚,不给你找儿媳妇,我要丁克,让你家绝后。”

“哼,就这招啊,我跟你爸再生一个,很难吗?你滚远点儿啊,直接别回来了。”钱妈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拿着手机的钱加多傻眼了,就连过来没收通信工具的人也忍俊不禁。他同情地伸出手,钱加多可怜兮兮地把手机递上去,苦着脸看着兄弟们。兄弟们憋着笑,陆虎刚想安慰一句,不料一开口,自己先喷笑了。他一笑,其他人憋不住跟着全笑了。

这个丑丢大了,钱加多一拍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真的快哭了。

楼上的谢经纬看了那活宝几眼,慢慢地关上了窗户。相比下面的闹腾,楼上出奇地安静,站在房间中央的向小园、俞骏意外地见到了消失多日的巫茜。巫茜在笑,把两个人笑得有点尴尬。回身的谢经纬盯着两个人看了足足一分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可以啊,关于被开除公职警员斗十方,市局已经下了封口令,而且严令你们原单位人员不得和他擅自联系,这是……故意挑衅一下?”

“没有主动联系。我们是去探望一下他的家属,毕竟是前同事嘛,人走茶可以凉,总不能心也凉了吧。”俞骏道。

谢经纬没理他,看着向小园问:“你呢?”

“我……同意俞主任的意见。”向小园道。

“好,处分一直没下来,趁着今天,我就先口头宣布一下,即日起解除俞骏、向小园反诈骗中心的现任职务,具体工作由市局选派人手接手。什么意见?”谢经纬道。

“没意见。”俞骏道。

“服从组织安排。”向小园道。

两个人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而且,似乎还巴不得这样。

“明显不服气嘛!不过不服气也得忍着,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和他们一样,全部被禁足在这儿,由巫茜老师给你们上课,好好学习学习,就这样。一会儿上交通信工具,今晚把你们见斗本初的情况写一份情况汇报。”谢经纬草草结束了。

“谢副厅,我有句话要问。”俞骏拦住他了。

“我可能回答不了。”谢经纬直接答道。

“我一直在基层,化装侦查和潜伏任务没少干,从警也二十年了,我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总不至于把能用的人,都禁足在这里呀。”俞骏口气软了。

谢经纬不为所动,问道:“还有呢?”

“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位已经被网上公开揭底的警员,怎么出这个任务?即便市局给个书面处分,分量也不够啊?还有,不管对方是谁,肯定是诈骗行当里的老手,不可能有什么方式能够取信他们啊……还有,别忘了沈曼佳的手段,他对付郑远东可是用过硫化喷妥撒纳剂类的药物。我不认为谁能抗得住,哪怕是位训练有素的警员也不行。”俞骏道。

这话终于让谢经纬动容了,他抿了抿嘴,拍拍俞骏地肩膀道:“你把我们的担心都说出来了。那我给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啊?还真是个任务?什么任务?”向小园急切地问。

“说了你不信,没有任务。如果有任务,就是停职。”谢副厅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又拍拍俞骏。俞骏让开了路,这位领导心事重重地走了。

房间仅余三人,巫茜被向小园和俞骏盯得不自然,她尴尬地解释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负责给大家不断灌输计算机犯罪常识……哦,还有枪械和格斗训练。我们现在直属省厅指挥,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俞骏踱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还未想明白,收缴通信工具的警员已经进来了。从此刻起,一切通信断绝,再想自己刨消息也不可能了。

“手机。”

“还有吗?”

王自光和斗十方现在也在上交手机,收手机的是一个留胡子的马仔,提醒他们俩道:“要有手机转账,现在就办。不过,光板你不会有大额转账的需要吧?”

“没有,没有,我用现金。我就来凑个热闹,这是我一兄弟,来玩两把。”王自光谄媚地道。他一拉斗十方的衣服,胸前那文身露了点儿,捎带解释了句:“自己人,回来躲风头。”

这文身比通行证还管用,那人直接放下了警惕,挥手放行。斗十方和王自光上了一辆商务车,一上车就全黑了,这车的贴膜真叫好,从里头都看不到外头。

车晃晃悠悠转了二十分钟,泊停了。下了车就看到一处四环的院墙,到这地方就没那么紧张了,望风的马仔上得前来,很客气地请一车拉来的七八人往里走。王自光在这里毕竟是名人,那马仔居然认识他,笑着逗了句:“哟,光板,又在哪儿搞到钱啦?”

“打麻将赢了点儿,来这儿碰碰手气。”王自光得意道。

“那你来对了,今儿这场开第二天,绝对放水,请!”马仔道。

“放水”是地下赌场的一个说法。新场招徕赌客,总要让人多少赢点,此谓放水,不过仅仅是口头上说说,其实真相是啥,鬼都不知道。

没想到这个地下赌场名副其实地就在地下,刚铺的简易地板、新贴的墙纸、崭新的赌台,还真有点儿澳门新世界的味道。里面的赌客已经有二三十人了,正围着一个赌台押注。荷官似乎也是境外来的,穿着制服,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不断地在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斗哥,最低下注是两千,封顶五万。”王自光拿着可怜兮兮的一摞筹码回来了,在这里显得有点儿寒酸。赌台前有个豪客,面前已经堆了一大堆筹码了。

“给我。咱们看看路。”斗十方接过了,和王自光凑到了赌台前。

绿布、白格子线、牌盒,不断抽牌的青葱嫩手……斗十方的眼光慢慢移向那张赌台上的客人,居中的这位是主角,其他人拿着筹码观望,还有嫌换筹麻烦直接捏一叠纸钞的。这儿没那么讲究,现金、筹码一概全收。他瞄了几眼,那位一直在赌的豪客真是霸气侧漏,看准了一副,直接抓了两摞筹码往庄上一撂,恶狠狠地吼:“庄,封顶!”

那是直接砸了五万,荷官喊了几次“买定离手”,其实是等着其他人下注。不料这是个孤注,估计看热闹的人多,都怕这么大的封顶,押注被吃得多。即将结束下注时,斗十方蓦地出手了,一倾身,一把筹码直接和豪客的撂到一起:“跟庄!”

“买定离手。”荷官最后喊了一声,一按小铃铛,一张,两张……最后一张发出来,围观的人爆出来一阵嘘声。那豪客哈哈狂笑着,把一大堆筹码全部搂回到自己面前。木铲子把一小堆筹码推到了斗十方面前,斗十方捡到手里,那豪客朝他一竖大拇指道:“兄弟,有眼力。今天我是运气爆棚了,来了个长庄,继续封顶。”

哗地又上了五万,这个示范效应厉害,“嘭嘭”一阵连响,筹码、钱,押庄的垛起了一大堆,怕得有二三十万的押注。这刺激得王自光直抚小心肝,高潮来了。他紧张地拉着斗十方,却不料斗十方意外地把刚收到手的筹码,一倾身垛到了“闲”上。

“一把进一把出,心平气和不为输啊。对不起了,大哥,我唱个反调,给您现现眼。”斗十方谦恭地说道。

“四口庄了,绝对是长庄。”豪客确定地道。

斗十方笑而未语。荷官叫着“买定离手”,一按小铃铛。一张、两张,第三张庄一出7点,这一圈人兴奋地直跺脚,嘴里不停地喊:“庄赢、庄赢、庄赢……”

闲第一张是方块2,第二张随着大家的鼓噪出来了,梅7。

哗地一下,那一圈人往后仰,龇牙咧嘴的、痛不欲生的、狠狠握拳的,还有使劲给自己一耳光的。其实离赢只有一步之遥,都出四口庄了,为什么不押闲呢。

“庄7点,闲9点,闲赢。”

荷官面无表情地说着,把一大堆筹码和现金收回去了,一小堆筹码推到了斗十方面前。

连赢两把,现在王自光看斗十方的眼光已经是景仰之情如滔滔不绝的口水了,他吸溜了一下口水,和着袖子一擦,凑上来问:“下把押啥?”

斗十方没吭声,看着豪客在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求哪位过路神仙,这一出“闲”整得赌客队伍的情绪乱了。一群人拿着筹码,押庄也犹豫,押闲也犹豫。荷官喊了几遍,闲上庄上都有下注。那豪客也有点儿不确定了,闲上押了五千防连闲,庄上押了一万防跳庄,而且他还有些奇怪地看了斗十方一眼。

这时候,斗十方手指一弹,一枚两千的筹码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赔七的押注上:“和!”

“你是故意来唱反调是吧?”豪客怒道。

“大哥,我也不知道该下什么,下个和呗,和气生财嘛。要不您也下点,一赔七呢。”斗十方道。

“前五把刚出过和。”豪客道。和是两方点数持平,这种情况不多,所以赔率高。

“那我输一把呗。小输大赢,多好啊。再来一个。”斗十方说着,最后离手时,干脆又撂了一个筹码。那筹码骨碌碌地滚动着,荷官厌恶地看了一眼,已按着小铃铛已经开始发牌了。

庄3、闲5,第一轮牌。第二轮牌庄3……最后一张亮出来牌闲A。

庄6点,闲6点,和!

“啊……”王自光一摸脑袋,激动地啪叽摔地上了。那些押注的又是表情各异,喊声不同。这时候,像陀螺一样骨碌碌转着的筹码才停下了,一停下连荷官的表情也骤变。她根本没注意到,最后扔进来的筹码,是一个一万。也就是说,这位押了一万二,要赔七倍,足足八万四。

这时候气氛奇怪了。荷官脸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远处,慢条斯理地数着筹码赔给了斗十方。豪客意外地盯着斗十方,奇也怪哉地说了句:“兄弟你赌神啊,连中三元。”

“运气好,运气好……刚才门口的兄弟还说了,今天场子老板放水。呵呵,捡了个便宜。”斗十方收起了筹码。手里已经拿不下了,王自光激动地往兜里揣着。那些人齐齐地看着斗十方。斗十方不好意思地伸手止:“歇两把。甭看我,我得看你们下,我才会下。”

估计是怕别人沾他运气,这引起赌客严重鄙视。不过大赢家一停,这台就又冷了。豪客开始下小注了,偶有跟着的,也是几千几千地下,输输赢赢又过了几把。突然间斗十方筹码吧唧拍到了庄上大声说:“庄,庄、庄……庄必赢。”

这货已经令人惊艳过了。他一喊,一大堆筹码噼里啪啦地争先恐后往庄上押,就连那位豪客也跟风了,急着往庄上垛了三万。那荷官脸上表情微微一松,似乎有点儿笑意,不过还是机械地发牌,庄8、闲1……果真是庄赢面已出,众人鼓噪地喊着“花、花、花”,只要出一张花牌就是8点,却不料牌一出,是个2,憋了,零点。闲倒也真不大,是个3。闲4点赢了。

“哎呀,输了输了。”斗十方痛苦地捂着前额。那些翘首企盼的赌客眼睁睁看着筹码被全收走了,又是一番痛不欲生。

咦?还有押闲的,两个一万的筹码赔到了闲上,王自光美滋滋地收起来了。敢情是斗十方在庄上押了两千,而王自光却在闲上不声不响地押了两万。

“你们一伙儿,还有这么玩的?”豪客怒了。

“大哥,这还不跟您一手押庄,一手押闲一样,大赢赚钱,小赢护本呀。”斗十方道。

这一句倒把豪客给噎住了。一干赌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眼看着那两个人跑着去兑筹码了,这才有人明白过来,惊呼:“还是赌神啊。闲押两万,庄押两千,输了两千赢了两万呀?”

“这人邪了。”有人纳闷,本来想嚷出千的,可这场合怎么可能出千,先押注后出牌,除非和场子一起出千。

“多邪的人老子都见过,今儿跟他耗上了。”豪客拍着桌子道。

不过让他失望了,那两个人兑了钱,喜滋滋地离场了。这么多人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人截下吧?门口看场的人往这边看,赌桌上的“豪客”微微摇摇头,于是斗十方和王自光二人,大大方方地赢了钱扬长而去。

赌场的服务还真不错,来者自愿,去者自便,居然还有车接车送。斗十方和王自光跳上车刚驶离未久,一辆商务车就驶进了院子。下车的毛二心里咯噔了一下,愕然地对同来的宋瘦子道:“这他妈是帅哥的场子,总不能来这儿赌钱了吧?”

宋瘦子也愕然,拿着手机看看定位,抬头道:“来晚了,人已经走了。”

“进去看看,是不是出事了。”毛二急急地往里进,看门的马仔问候着,都叫着“二哥”。他进了场子扫视一遍,看场的悄悄给他指指侧门。两个人奔去拉开门,那儿是一个通风处,“豪客”正拿着电话说:“对,就那光板,带了个小子,寸头,胸前有文身……妈的,刚开场就赢了十几万,跑啦……”

他说完挂了电话,鞠躬问候二哥、宋哥。毛二一把揪住他问:“看看,是不是这个人来过?”

“啊?就是他。”豪客惊愕地道,不知道啥情况。

“出千你们是专业的,这啥意思?这个人在这儿出千赢了十几万?”宋瘦子奇怪地问。要是正规赌场,可能还有个赢家,地下赌场嘛,有输无赢,有来无回。

“可不叫你说着了,我也纳闷呢!这孙子就带了万把块钱,进来就连中三把,只输了一把,还是押得最小的两千。”豪客道。

“只玩了四把,赢三输一?”宋瘦子问,这倒正常。

豪客解释道:“他押两千那把输了,可同来的人押两万赢了,其实还是赢的。咱们这场可是控制的,赢的都是自己人,就没外人能在这儿赢过啊!”

最后一句是真相了,声音压得极低。毛二听乐了,安抚道:“没事,没事,人、钱我都给帅哥找回来,跑不了。”

宋瘦子说了句:“场子录的监控给我看一遍,快去拿。”

“豪客”奔去了。宋瘦子和毛二对视着,两个人眼里都蓄着笑意,半晌,宋瘦子问毛二:“你想说什么?”

“能在这场子里赢钱的,那他妈可是神人了。反正我是没见过。”毛二不吝赞美道。自己的场子有多黑自己清楚,但要被黑吃黑了,他想想都佩服得不行。

“那得把人弄住了。他在这捞一票有钱了,一准得远走高飞,再找可就难了。我觉得这人身上的本事不止这么点儿,咱们还没掏干净。”宋瘦子道。

两个人低头密谋着,不一会儿拿到了监视录像,两个人且看且走,循着定位去抓捞完一票有可能飞走的赌神。

十赌九骗,骗中有骗

王自光当年确实是富二代,今夜久违的富人生活着实让他感慨了一番。他搂着左边的妹子说:“哥当年在这儿,一周得包七场啊。这次当喝一大白,不,一大杯红酒。”他一饮而尽,又搂着右边的妹子说:“穷虽穷了,不过没事,哥今儿碰上赌神了,早餐还在地摊吃,现在就来夜总会了,哈哈哈……”

这货笑得有点歇斯底里,听得出凄厉。要不是看在酒开得不少,小费给得也不少,俩妹子估计得吓跑。她们毕竟啥客人都见过,身边这位明显是个来装的二货,净拣贵的酒开,一副先把自己往死里喝的架势。

“嘭”的一声门开了,俩妹子吓了一跳。一看进来的五六个人的架势,很知趣地起身。娱乐场所经常有这种混社会的人恩怨纠缠,她们遇上这事第一反应是躲着。

王自光抬着蒙眬醉眼,口角还溢着口水,嘚瑟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钱一扔,道:“谁呀?老子有的是钱,怕老子喝不起呀!”

当头儿的一位示意手下捡钱,然后他径自上前,一揪王自光,噼里啪啦地正反十七八个耳光,然后把酒水一泼,虎着脸问:“醒点没?”

“啊?我不认识你啊!”王自光糊里糊涂地答道。

“喝成这样……嘿,那位赌神呢?”这人揪着他问。

“休息了。哈哈,明天还要大杀四方。哈哈……”

“带走,带走。”

几人挟着王自光。王自光兀自挣扎着,却不料在这种天天有醉汉胡闹的场所,架走一个人还真不会被人注意。王自光直接被架到了一辆商务车上,这帮人还算讲规矩,有人替王自光结了账,出来上车即走。

逮到王自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宋瘦子和毛二的手机上。两个人对着面前的环境犯着愁,这是南港国际商厦,一幢五星级酒店,信号停留在这里,这可不是进去想怎么带人就怎么带人的场所。

毛二看看手机,已经零点了。他愤愤地骂了句:“这孙子挺聪明啊,钻这儿了。”

“可能预计到黑场子的钱不好消化,选址不错。”宋瘦子赞了句。

毛二点了根烟,又给宋瘦子发了一支,征询:“那咋整?”

“知道我当警察的时候会怎么处理这事吗?”宋瘦子问。

“不知道,说说,让咱学学。”毛二求教道。

宋瘦子慢条斯理地说:“一般,我盯上了目标,会判断他的走向,找准机会把我们掌握的比较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必中!”

“宋哥,你知道我文化不高,还总喜欢给我讲理论。”毛二道。

“很简单嘛,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定位,这就是我们的优势。而且我判断,他会很快离开,这还有悬念吗?等他出来上路,那不就解决了。”宋瘦子阴阴地说道。

这肯定是个最好的办法,毛二甚至没有质疑宋哥的判断。两个人又招来数位手下,然后坐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隔十几分钟就吩咐手下的人瞅瞅,那办事方式相当完美,有俩马仔直接就和值班的保安聊上了,就坐在门口等。

一直到凌晨四时,车里已经昏昏入睡的宋瘦子被惊醒了,电话里,马仔只说了一句:“出来了。”

宋瘦子拽拽毛二,提前发动着车驶离了,边走边好笑地自言自语道:“凌晨四五时,是人体最虚弱的时候,这和我们选择突袭的时间是一样的。毛二,咱们别露面,让大帅折腾去。”

“好嘞。”毛二拿起了电话,通知自己人。

这时候斗十方已经收拾妥当,在总台退了房。出了酒店门,网约车已经到了,他上车说了句“去高铁站”,一下子泄了气一样,靠在后座上休息。

南方城市的景象很美,特别是凌晨空无一人的时候,这是能欣赏到城市建筑最美的时间。楼层的霓虹、摇曳的月色、调皮的草坪灯,把城市装点得美轮美奂。这儿带着湿意的空气和中州截然不同,哪怕是美景当前,人也总是忍不住怀念家乡。这个时间可能已经有油条羊肉汤的叫卖声,可能已经有路边热气腾腾的大锅和包子笼屉,那飘出几里的香味真是让人难忘啊。

这个点父亲快起床了,他一贯起得早,一想起最亲近的人,斗十方觉得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生疼生疼的。那种疼和痛苦不一样,是一种你无法形容、无法名状可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疼痛。父亲病倒的时候他有过类似的感觉,总怕这个世界丢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可现在倒好,他把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段村。

“我将骗到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莫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手抚着胳膊上、胸前的文身,脑子里回放着一幕幕经历过的细节。一件事是由无数个细节组成的,每一个细节环环相扣,可以预见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这是作为骗子的基本功。你的眼睛看到的不只是现在,而是要比现在远一步、两步,甚至很多步。因为你预见得越远,成功的概率就越大。

他强行把思绪拉回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上:被绑架、被审讯、莫名被释放、摘下一堆跟踪器……然后反过来去赌场黑吃黑,再然后,卷着这包不多不少的钱远走高飞。他心里默念:“江前胜和江帅胜是兄弟,江前胜是沈曼佳的前夫,沈燕是沈曼佳的姐姐,沈燕和江帅胜肯定有勾结,而江帅胜的老家就在南港,这兄弟俩一直把控着地下赌场,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定逃不过沈燕的眼睛,在某个角落里,她一定在盯着。”

“所以她不会让我走。”斗十方蓦地睁开眼睛,心明如镜,不过眼前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他像召唤一样念念有词说着,“出现吧,当你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其实已经身在局中。所以,出现吧,你们的思维已经进入了误区。”

就像天神显灵,他话音方落,迎面疾驰来的车嘎一声横亘在路上,后面两辆车追上来斜斜地堵着。司机惊愕地刹车,车方停,后座的斗十方跳下车就跑,不过已经晚了,三辆车下来了七八个人。司机眼见着斗十方出腿蹬翻一个,包里掏出酒瓶砸翻一个。这人打起架来生龙活虎,一两个人真不在话下。那包钱被他当盾牌使了,挡着水管和厚背刀,抽冷子就砸翻一个。不过好汉难敌人多,眼见逃不了的斗十方跳起来,用包带子勒住了一个人做人质,刚僵持几秒钟,对方早有准备,从背后套了条蛇皮袋。一下子目不视物的斗十方落到劣势,几根棍子“嘭嘭嘭”一阵招呼,接着,他连人带袋子被拖到了车上。

驾驶位的司机早吓得瑟瑟发抖了。车走了,留下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大摇大摆地踱到网约车前敲了敲车窗。司机紧张地说:“我啥也没看见,大哥,我有一家老小要养呢。”

“有行车记录仪吗?”对方一人问。

“有,有,给您。我嫌麻烦,根本没开。”司机赶紧摘了车窗上的玩意儿递上来。

“嘿,这兄弟知趣。继续往前走,一定要开到客户指定的地方再接单啊。”那人扔下二百块钱,扬长而去。

司机弯腰捡起了落在驾驶位的钱,赶紧启动车子,加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他边走边打开了行车记录仪,不是他摘下的这一台,而是车辆自带的。画面直接就在中控大屏上显示着,时间是凌晨四时五十五分,这场打斗录得清清楚楚。

急促的哨声在省干部学院某幢建筑的走廊里响起,灯亮,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原X小组成员从各寝室里出来了,少了斗十方,多了巫茜。一个个都穿着作训单衣,笔直地站在门口,报数,点名……哦不对,还少了一位,教官吼:“昨晚登记的钱加多呢?”

“还睡着。”络卿相小声道。俞骏赶紧补充了句:“教官同志,他是辅警,是无意被牵涉进来的。”

“上了我名单就是我的学员,把他叫起来。”教官吼着,声音低沉,听着吓人。

络卿相和陆虎进去了。没想到钱加多胆也不大,已经在惊惶地穿衣服了,紧张地问:“这咋跟军训一样?”

“比军训严,每天都是实弹射击。”络卿相道。

“我操,不早说,我只玩过射击游戏。”钱加多道。

钱加多麻利地起身,不过发的衣服有点窄。他站到门口,肚子上的赘肉把衣服撑起了一个球形。那教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就带队下楼了。

晨跑,二十圈起。几个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刚入队的向小园和俞骏都吃不消,跑了一半,向小园一手捂着腰吃力地跑,俞骏已经喘得开始挪了。至于钱加多嘛,直接大喊一声“啊,我不行了,我要昏厥了”,这货说昏就昏,直接躺倒在地,还做了口吐白沫的动作。

只可惜钱少的作秀在这儿失灵了,那匀速跑着的教官路过时提醒了句:“昏一会儿,起来继续跑啊!你就是爬着也得练完课目。其他人,继续!”

“太过分了。”钱加多一骨碌儿爬起来,浑身肉一抖一抖地跟上来了。这可不成啊,昏倒都没有理,这法子不管用,得另想辙。

几位入队早的组员先跑完全程。向小园和俞骏落后几圈,等跑完已经是汗湿全身了。最后就剩钱加多,那教官看这货实在惫懒得厉害,嘬着嘴一打口哨儿,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犬从宿舍奔来了。教官一挥手:“上!”那狗通人性似的,追着钱加多就上去了。

钱加多猛地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情急地狂喊:“妈呀!妈呀!救命呀!救命呀……”

他喊着“救命”,脚步一下子快起来了,飞一样地跑完两圈,到最后居然还能坚持不倒,扶着双杠,大吐着舌头,连“救命”也喊不出来了。

“其实贝贝可乖了,不咬人的。”络卿相笑道。

陆虎拍拍钱加多,说:“刚来时我也被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这是教官逼出个人潜能的方式。厉害啊,多多,你是会飞的胖子啦。”

大喘着气的钱加多说不上话来,向这俩人狠狠地竖了根中指。娜日丽不忍心,上前搀着他,嘴里劝:“别歇,慢走……很快你就会习惯的。不过多多,你确实也该减减肥了,这才几天就放飞自我了。”

休息的片刻,教官走向了俞骏和向小园,两个人赶紧站起来。那教官敬了礼,俞骏赶紧还礼道:“别价,在这里我们都是学员,没有级别。”

“我是感谢你们的配合,以你们的职位,能够有勇气走进训练场就值得尊敬了。”那教官道。

“不客气。”向小园道。

“我当然不会客气。体能是练出来的,潜能是逼出来的,我们的任务是逼出你们的潜能。每个人都有无限潜能,能逼出多少,取决于你的毅力和自律程度。”教官道。

“谢谢,受教了,我确实该锻炼了。”俞骏道。

教官回身,喊着口令,稍歇一会儿,第二组警体拳训练又开始了。

身体被压榨到极致,思维可能就要退化。事实也恰是如此,一群人都累得死去活来了,就想松口气、喘口气,哪还顾得上想其他事。

袋子被拽了,袋子里的人滚了出来。脚被胶带缠着,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以奇怪的姿势坐着。那几棍挨得不轻,头上肿了个大包,他靠着墙使劲蹭,权当揉揉伤处。

“哦嗯嗯……”几声奇怪的声音,被缚着的十方侧头看,看到王自光被胶带封着嘴,正激动地想说什么。不过没有用,说不出来。斗十方环视周围,四个持棍的愣头青看着他,这光景没有逞英雄的机会,他呵斥了王自光一句:“安生点儿!人家要的是钱,又不要你这条烂命!”

说得王自光黯然了,钱不就是命吗?他不哼哼了,居然哭上了。一个马仔踢了他两脚骂了几句,这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衬衫西装裤、挺着发福肚子的中年男人,早有马仔称着“帅哥”,拉过椅子。他一坐,其他人把截到的钱往桌上一放,小声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说钱被花了多少。

“给这位兄弟解开。”那位帅哥道。

有人割胶带,有人拉人,站起来的斗十方揉揉身上,帅哥朝他招招手,又指指对面的位置。有人放着凳子,那是礼遇了,给他坐在对面的机会,斗十方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这中年胖男笑道:“你手也够黑啊,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认识一下,鄙人江帅胜,道上人称帅哥,兄弟你怎么称呼?”

“姓斗,名十方。”斗十方道。

“哪一伙儿的?那边的我倒知道些。”江帅胜问,目光落处,却是斗十方的胳膊上的文身。

“我说了您不一定信,是有人按着我强行文上的,我不是电诈团伙的。”斗十方道。

江帅胜一笑,露出几颗烟渍发暗的牙,好奇地问:“听说过逼良为娼,没听说过逼良为骗,新鲜啊。”

“骗倒不用逼,那我是专业的。老板要看得上我,说不定我能干点活儿。”斗十方的姿态放低了。

江帅胜一拍桌子,嚷:“妈的!我们对付出千的是剁指、砍手、挑脚筋,给你个好脸色你倒想往上爬了!”

“别价,江老板。”斗十方不卑不亢地说道,“您明知道我不可能出千,我也不是老千,而且像我这样穷鬼一个的,手脚全乎的才好使不是?”

“呵呵。”江帅胜笑了,这人与那愣头青相比有点可爱。他掏出手机,划出视频,一点播放,在斗十方面前扬扬,说道:“你在我的场子里连赢四把。你要是能连赢我四把,我就给你个活儿干。”

“赢不了。其实我不会赌。”斗十方道。

江帅胜一愣,拍着桌子怒道:“你不会赌都赢了,那我们成什么了?”

“你们也不会赌。其实那场子是骗,或者准确地讲,叫赌骗,是骗钱的一种。所有的地下赌场差不多都是这么玩的,说好听点叫十赌九骗,说不好听点,其实是每赌必骗。”斗十方道。

这底裤扒得江帅胜并不着恼,反而好奇地问斗十方:“知道十赌十骗还敢来赌?当然是骗,不骗怎么赚钱啊。条子查得三天两头挪窝,你以为容易啊?”

“不容易,但你们玩得不高明,如果是真凭运气赌,我根本不敢上手,毕竟我也保证不了运气站在我这边。可要是骗赌,那我就敢出手了,而且,出手必赢。”斗十方道。

“说说。就冲这个给你留个全乎腿脚,否则早该废你了。”江帅胜道。

“手机。”斗十方一伸手,江帅胜扔给了他。就见斗十方拉着快进,指点道:“我进去后发现,荷官的牌玩得很专业。她的指微蜷、指无缝,这是高手,不管她手里藏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整个场面的出牌,应该在她的控制下,否则就像您说的,开不了多长时间。万一遇上个运气真爆棚赢把大的,想让人家输回来的机会都没有,毕竟这里不像澳门是合法赌博。”

江帅胜一直盯着他,未语。斗十方继续指着另一位“豪客”说道:“这个人的演技有点浮夸,垛五万筹码封顶的时候,神态、表情几乎都没变化,似乎对开牌的结果并不期待。那能说明什么呢?只能是个托儿喽。”

江帅胜笑了笑道:“这个好像确实是个托儿。”

“不止他一个。手里掂着筹码,表情不激动、不紧张,眼光乱瞄门口或者别人的,都是托儿。真正的赌徒除了赌台和钱,是不会盯其他地方的。所以昨晚赌台前,除了装土豪的,他身边这个、这个,以及这个都是托儿。”斗十方揭底道。这和组局诈骗一样,你进了炒股群,觉得有专家荐股,有很多客户每天玩得像模像样。等你最后赔光了才发现,其实就自己一个炒股的,其他的都是骗子。

“有点儿意思,继续,你还没说你怎么赢呢。”江帅胜问。

“知道是赌骗,那就容易赢了。我下第一把之前是这个土豪的独角戏,没人跟,我跟着。荷官总得让我赢一把作为示范,否则没人跟上来,所以我赢了;第二把,赢过一把一下子上头了,那几位赌客把大注都押庄上了,全部押注有三十万,去掉托儿的,正常赌注也应该有七八万,而我押闲只有两万多,你们总不能吃小赔大吧?所以必须让我赢。”

斗十方解释着,再拉视频:“第三把路子变了,几个真正的赌客庄闲都有下,而且都不大。这种路数不管吃庄还是吃闲意义都不大,最好的方式是什么都不吃,让路子更混乱一点儿,所以我判断要开和。但是我下多了呢,又怕荷官杀我,所以只下了两千。我又故意和这位土豪怼起来,趁着荷官分神准备发牌的工夫,把一枚筹码弹到了和上。注意,这是个特殊手法,筹码能转几十秒。等荷官注意到时,她已经来不及出千换牌了。所以,我赢了第三把。”

“至于第四把就简单了。”斗十方拉到最后道,“我连赢三把,又休息了几把,在场的人都认为我运气不错。我突然间押庄,你的这些托儿跟着起哄,那些上头的肯定跟上来了,这把我必输……可我的同伴押闲呢,也就必赢了。就这样,帅哥,这玩的是个心理战,不是赌术。”

几个马仔都听得神往了,好奇地打量着斗十方。在地下赌场能赢四连炮,那是十几倍的收益,要是背景再硬点儿,这钱还真拿走了。

江帅胜听明白了,微笑着思忖。思忖到这个人精妙之处,他不由得伸出手来鼓掌。他笑着问斗十方:“你真想在我这儿找个活儿?”

“嗯,落难了,总得攒点路费。您照我挑出的问题改良一下,比现在通杀要强得多。我建议啊,比如光板这种名人,您完全可以发点小钱雇他啊。”斗十方道。

王自光激动地又喊了。不过这个人让江帅胜嗤之以鼻,直接道:“这他妈是个滥赌鬼,连老婆都被他押过。”

“可以把他打造成一夜暴富的样子啊,无非是换身衣服,配个好车。名人效应,要是赌客知道连光板都能在您的场子里发财,那还不得趋之若鹜?这广告效应多好,都省了给中间人的提成了。”斗十方道。

这个反转的想法听得江帅胜眼一直,兴奋了,一挥手道:“你们把他带走,找老三合计合计,就按这位高手说的来。不都知道他赢了吗?打扮打扮让他当个托儿。”

两个马仔应声拎起王自光,撕掉胶带的一刹那,王自光如释重负地感恩了:“谢谢帅哥啊,我一定当好托儿,你们别打我啊。”

“去吧去吧。”江帅胜挥挥手,打发走了光板几人,他笑眯眯地看着斗十方。斗十方正襟危坐,像求职人在等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江帅胜起身,撂了句:“给你个活儿,可别嫌差啊。”

“放心,帅哥,我能吃得了苦。”斗十方起身恭敬地道。

“外面有辆商务车,给我几个兄弟当司机吧。他们的脾气可没我好啊,干活儿可有点儿眼色啊。拿着,这月的工钱,想多挣,靠自己的本事。”江帅胜说着,拎走了钱袋子,顺手扔给斗十方一撂一万块钱。他走时颇有深意地看了斗十方一眼,提醒了句:“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啊,要是不干或者干不好,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放心,帅哥,我一定能干好。”斗十方躬身送人了。

他揣好钱,听着引擎声响才慢慢出来,这里是个城边仓库,已经废弃了。那辆逮他回来的商务车就泊停在路边,他快步走向商务车,拉开了驾驶室的门,方一坐定,他惊得“啊”一声回头,表情愕然不已。

后座上,那个宋瘦子和毛二,都龇着嘴冲着他笑。让他大白天都觉得阴森森的,后背一阵发麻。

有时候贼船是想上都难,可有时候却是你想不上都难。现在说不清是哪一种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斗十方已经在贼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