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楚军首战获三捷 咸丰托孤安后事
左宗棠练兵的地方就在长沙城外的金盆岭。这天,他正在帐中与众人议事,勇丁来报,说骆巡抚前来劳军了。
左宗棠率人出帐迎接。骆秉章见左宗棠一身戎装,便笑道:“先生一身戎装,颇有大将风度啊!”
“这些天一直忙着练勇,没去看望抚台,反劳大人来看我们,实在愧不敢当。”左宗棠拱手道。
骆秉章摆了摆手:“我还不知道你?一忙起来,还哪里想得到去看我?我带来几头猪几只羊,来改善一下你的伙食。”
“我来介绍一下。”左宗棠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将领道,“这位您应该认识,道员衔刘松山。他原本跟着涤帅带兵,是员猛将,多次以少击众,收复城池不下二十座。可他和涤帅闹得不痛快,三年前回乡赋闲,我一封信就把他召来了,做营务处总办。他的旧部一千五百余人也带来了,都是百战余生的猛将健卒,人数虽少,但足以作为楚军的脊梁。这位是同知衔蒋益澧,这位是知县衔杨昌浚,他们原本都是湘军旧将,我请他们来做营务处帮办。我在湘幕多年,湘军将弁熟识不少,大旗一竖,营哨各官很快招齐。他们再到各地募勇,不到一月就募到了三千五百多人,楚军现已有五千余众。”
骆秉章惊叹道:“真是出乎意料,你已招到五千余人了?”
左宗棠有些得意道:“兵在精不在多,我准备先苦练几个月,然后再带他们上阵杀敌,大人不妨来看看我练勇的办法。”
“好!那我就先瞧上一瞧!”
左宗棠练勇尤重腿脚,勇丁小腿上都绑着铁瓦练习跳跃奔跑。他挥了挥手,营务处一位勇丁端上一只木盘,大家正在疑惑,他揭开上面的红绸,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他大声喊道:“弟兄们都看清了,这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子。谁能在一炷香内绕大营跑完十圈,谁就能拿到一锭。”
勇丁一下就炸了锅,又眼红,又怀疑。左宗棠大声道:“你们不要不信,骆抚台可以做证,我说到做到。长毛善跑,我们要善追,所以跳跃奔跑一项极为重要。”
营务处总办刘松山亲自主持,五十人一组,大家放开脚丫就跑。第一圈下来还都劲头十足,三四圈后距离就拉开了,七八圈的时候十之八九就已跑不动了,最后只有两人在香烬前跑到左宗棠面前。左宗棠果然拿出两锭银子,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交到两人手上。其中一个不知是激动还是累的,当场就晕倒在地。
骆秉章见此赞叹不已,左宗棠又道:“除了奔跑,跨壕、上墙、拼刺、拳脚、扔火球,都要训练。大人请到那边看看。”说完,他领着骆秉章来到正在练拳脚的方队前。
“这是在下的亲兵营,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从各营中精心挑选的。”
亲兵营营官王德榜跑过来向骆秉章施礼道:“抚台大人,楚军亲兵营正在操练,请大人检阅。”
骆秉章拍拍王德榜的肩膀道:“现在真做了营官了,你要好好训练,先生的安危就全靠你们了。”王德榜“喳”的一声跑回队前,继续指挥操练。
左宗棠对亲兵营的训练盯得特别紧,他发现一名勇丁训练时步伐有些不稳,就把他叫了过来,问他姓名。王德榜在一旁代为回答道:“他是属下的堂弟王德标。”
左宗棠不满道:“他有嘴巴,何用你多嘴?”
王德标面皮白嫩,一看就知道不是上阵拼命的料。于是左宗棠道:“亲兵营不是保护我左某的,是为了关键时刻能随我陷阵拼命的。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亲兵营待下去?”
没想到王德标不服气道:“大帅这话就不对了,杀敌的方式有很多,并非只有短兵相接才能取胜。”说罢,他取弓搭箭“嗖”的一声射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左宗棠见此就再让他连射了三箭,结果是箭箭都中。
“箭术不错!不过近身搏杀也要好好练习,不为别的,就为临时救自家性命也不能儿戏。”左宗棠赞道。
“得令!”王德标抱拳脆声声答道。
按照左宗棠的设想,至少要扎扎实实训练四个月,而后率军出省东征,可形势的发展由不得他从容练兵了。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火烧了圆明园,咸丰逃到了热河,下旨各军进京勤王。
此事的来龙去脉要从六年前说起。六年前,英法两国先后两次提出修改《南京条约》,期望在中国获得更多的权益,清廷没有同意。英法见修约无望,就用起惯用的手段,以武力逼迫。他们先是派军队数次进攻广州,击毁了两广总督府,总督叶名琛也被他们抓了去。后来见在南边闹腾惊动不了清帝,于是就派兵北上,进攻天津。
清军正与太平军激战,不想再与洋人开仗,因此咸丰派桂良为钦差大臣,与四国签订《天津条约》,向英、法两国赔款六百万两白银。签订条约后,英法等国要求进京换约。
咸丰一听就头痛,坚持在天津换约。双方谈不拢,洋人又用老办法,派军舰进攻天津。天津失守后,联军开始向京师进逼。他们使用的是火枪大炮,清军倚仗的是马队刀矛,就连最能征战的蒙古骑兵也无法抵挡。咸丰见战局无法扭转,就逃往热河,留下恭亲王善后。咸丰逃走后的第三天,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大量财宝被洗劫一空。
圆明园从康熙四十六年起开始修建,历经乾隆、道光、嘉庆、咸丰大约一百五十余年,费银超过亿万两!园中建筑中西合璧,既有杭州西湖十景、海宁安澜园、无锡寄畅园等江南名胜,又有西洋巴洛克式的建筑,如海晏堂、远瀛观等。园内藏有名人字画、秘府典籍、钟鼎宝器、金银珠宝等稀世文物,种植名贵花木数百万株……
所以,逃到热河行宫的咸丰听说英法联军焚烧了圆明园,非常伤心。他脸色灰暗,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当年乾隆爷为表孝心,开始修筑这个园子,一百多年来不断扩建,被世人誉为万园之园,不料在朕手上竟被付之一炬!”
肃顺安慰道:“皇上,事已至此,保重龙体要紧。夷兵火烧圆明园,是恭亲王之过,他奉旨留京善后,却让夷兵烧了园子,是他没办好差事。”
咸丰叹息道:“老六不知怎么当的差,无论如何也应该保住园子啊!唉,不去说了,南边战事怎么样?”
此时,南边的情形也不容乐观,肃顺道:“逆酋李秀成再次占领了杭州。”
“江浙是大清财赋之地,怎能陷落敌手?命曾国藩火速进军,夺回江浙。”
“曾国藩正围攻安庆,现在洪逆兵分两路,正向曾国藩进军,他自身恐怕也难保。”肃顺头脑还清楚。
大殿内顿时死一样寂静。
咸丰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特别沉重:“肃顺,难道大清真的病入膏肓,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洋人船坚炮利,的确不能小瞧。但我大清乃天朝上国,小小夷类如何撼动得了。他们是趁我内乱,坐收渔翁之利。倘若没有洪杨之乱,聚全国之师对付英法夷兵,他们断没有可能入京。”肃顺安慰道。
咸丰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你说的有道理。自家篱笆扎不牢,野狗就会进来狂吠。左宗棠练兵也有些日子了吧,怎么还没有动静?”
“左宗棠做事向来稳扎稳打,练兵自然也特别扎实。”
“形势逼人,由不得他从容练兵。传朕旨意,让他立即率军出击,协助曾国藩收复东南。还有,催促曾国藩率兵勤王的谕旨他早该接到了吧?”
肃顺应道:“按日子算,他应该收到了。”
……
左宗棠接连收到上谕和曾国藩的信,虽然仍觉训练欠缺,也只好整军出征了。出征前他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家事由周夫人主持,孝威作为长子自然要多尽心。家中日常开支及延请先生费用一年限定二百两银子,一切均要从简,不可失寒素家风。军营也放假两日,各自回家告别。
第三日楚军东征,长沙官绅在城南校场送行,号炮震天,牛角长鸣,左宗棠一身戎装,跨着一匹无一丝杂毛的白马,向送行的人扬鞭致意。他对夫人及孩子们道了一声别后,毅然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行军路上,左宗棠又收到了曾国藩的来信,催他先行赶到祈门大营,说有重大军情商议。他只得快马加鞭,连夜赶往祈门。当他赶到时,曾国藩正和幕宾们开会,大帐里烟雾缭绕。
一年多来,湘军主力一直在围困太平军占领的安徽省城安庆。而安庆是万里长江上的重镇,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其战略地位非同一般。
曾国藩的总体战略就是沿长江逐次收复被太平军占领的城池,要克金陵必先克安庆。太平军也不傻,自然不能坐视天京门户被拔掉,所以兵分两路前来救援。而朝廷此时再次催促他北上勤王,如果湘军撤围,无异于前功尽弃。
幕宾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当北上勤王,理由很简单,不北上就是抗旨,即使因此推迟收复安庆,朝廷也不会怪罪。另一派则认为,北上勤王不但救不了京城,而且太平军极有可能趁机反攻,湘军将面临全线崩溃的危险,江南官军的部署将被完全打乱,拼了数万人换来的局面转眼就会葬送。
曾国藩等左宗棠喝上一口茶后问道:“季高,眼下我实在没办法,而朝廷一催再催,说说你有何高见?”
左宗棠放下茶杯道:“我就问涤帅一句话——你有兵可派吗?”
曾国藩摇了摇头:“不但无兵可派,而且长毛正向我祈门大营围堵过来。”
“那就一个字——拖。”左宗棠道,“你要不断向朝廷奏报战场形势,要把江南的凶险毫不隐瞒地报给朝廷。同时又要成立北上勤王营务处,拉开架势,但不要动一兵一卒北上。要让朝廷明白你不是不勤王,而是被长毛咬住了,一时无法脱身。”
这个建议让曾国藩多少有些失望,他问道:“那要拖到何时?拖也不是个办法。”
“先拖着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许拖些日子京中形势有变,就不要我们进京勤王了。”左宗棠有着自己的见解,“朝廷既然留下恭亲王,那就是要与洋人谈判。这几年与洋人打仗,结果不都是归于和谈吗?”
曾国藩仔细想了一下,的确如此。
这事还没商讨出稳妥的结果,那边紧急军报就接连递到了,原来有一股长毛直奔景德镇而来。
此时祁门大营已被太平军三面合围,只剩西南经景德镇至南昌一线可通。湘军总粮台设在南昌,军粮自昌江运至景德镇,再由景德镇运至祁门,景德镇堪称祈门的命门。如果景德镇失守,那么祁门将被合围,军需供应线也会被切断,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曾国藩立即让左宗棠率全部人马驻守景德镇,并一再指授方略,只可重兵坚守不可轻易出击。左宗棠立即派亲兵通知楚军,直接去景德镇驻防。
景德镇素有江南雄镇之称,历史上与广东佛山、湖北汉口、河南朱仙镇并称全国四大名镇。境内盛产瓷土和瓷石,尤其境东高岭所产纯净黏土,是制瓷的上好原料。景德镇内街巷宽敞,业户众多,店户林立,但自从太平军兴后,屡遭兵灾,已破败萧条得很。
左宗棠率军进驻景德镇后,立即布置防务,严审纪律,可一切整顿还未就绪,德兴、婺源就同时受到了太平军攻击,两地几乎同时派人来请救兵。
婺源在景德镇正东,德兴在东南,距景德镇都不过百余里,两地被太平军占领则直接威胁到景德镇的安全。但如果派出救兵,景德镇必然空虚。营务处总办刘松山、帮办蒋益澧都主张固守,但左宗棠却主张派兵赴援,而且是派出几乎全部楚军,仅留亲兵营数百余人。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婺源、德兴有失,景德镇就失去了屏障,何况楚军刚入江西,就置别人的危难于不顾,将来如何立足?
刘松山坚决不同意:“打仗不是上演忠义千秋,先要保存自己才能杀敌立功,派出救兵未必就能救得了婺源、德兴,搞不好就会置自己于绝地,何况涤帅的方略就是坚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涤帅的方略也要适应战场形势。时间紧迫,不容再议,两千人救婺源,两千人救德兴,现在埋锅造饭,半个时辰后就开拔。”左宗棠直接命令道。
刘松山见根本劝不通,便以撂挑子相威胁:“那这营务处总办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左宗棠闻言大声道:“你就够高明了,别人我还不请!你也先别急着摞挑子,等这一仗打完,如果我首战大败,不用你摞挑子,楚军我也无颜统领了。”
两路援军刚走,曾国藩的信又到了,再次叮嘱左宗棠一定要坚守景德镇。左宗棠让信使带回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简单说明了派出两路援军的原由,并请曾国藩勿再飞骑传檄。因为援军已经派出,不可能再撤回。
曾国藩是个极有涵养之人,向来不当面诟病他人,但看了左宗棠的信,却是忍无可忍,当着李鸿章的面连连顿足道:“简直是胡闹!这个左季高最自以为是!真不该把景德镇交给他!景德镇有失,置我祁门于何地!”
对左宗棠这个人,曾国藩是又佩服又反感。佩服的是他的才能和胆略;反感的是他恃才傲物、固执己见。当初咸丰征求他的意见,他再三犹豫,最怕就是左宗棠不听招呼。后来考虑到左宗棠实在无法在湘幕中待下去,又加上胡林翼极力推荐,才回奏请左宗棠襄办湘军军务。可这才刚刚开始,他就如此自行其是,将来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来呢!
曾国藩做人谨慎,军事上也求稳妥,所以对左宗棠这种做法无法接受。他明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写了一封信,劝左宗棠尽快将兵力收拢。倾巢援救婺源和德兴,其危险不仅在于敌军可能趁虚来攻,更怕中了敌人围点打援之计。
打发走信使,曾李两人不免又谈起左宗棠来,曾国藩叹息道:“本以为经历上次凶险,他会收敛一些,看来这根本没用。”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此人并不比别人高明多少,只是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别人没必要得罪的人他一概得罪而矣。”李鸿章这样评论道。
“这也正是他的可贵之处。”曾国藩比李鸿章要客观一些,“他只在乎事之成否,而不思量他人的好恶,这就是他能成大事的原因。”
“也是他招祸的原因。”李鸿章接道。
……
曾国藩的信使再次赶到景德镇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刚探马来报,鹰潭、抚州方向各有一支太平军向景德镇赶来。不用说,一定是知道景德镇是座空城,趁虚来攻。此时派出的援军尚在半路,大家都劝急令回军也许还来得及。左宗棠却不以为然道:“诸位想过没有,长毛以骑兵见长,他们前来进攻的肯定是骑兵,我军多是步兵,就是现在回军,也来不及了。各位不要急躁,急也无用,我自有妙计。我已经得到密报,抚州、鹰潭已获大捷,我请景德镇大小官员前来喝酒庆贺。你们尽管按我的意思去做,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抚州、鹰潭在景德镇东南二百余里外,一个多月前就被太平军占据了。两地离南昌只有百多里,太平军占据两地,打算时候一到就两路齐发,端掉湘军的南昌粮台。湘军出击几次都不成功,怎么突然就大捷了呢?众人不解,问道:“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大捷了?再说他们大捷与我们危在旦夕有何关系?”
左宗棠笑而不答。
楚军行辕张灯结彩,景德镇大小官员都来喝酒祝捷,刘松山等人却忧心如焚,没有心思喝酒。左宗棠镇定自若地端着酒杯一桌桌转了起来,这场酒足足喝了一个时辰才散。
次日天亮,刘松山等人登城远望,以为城外必定全是长毛,谁知连一个影子也没有。派出去的哨探回来报告,说方圆十几里内并无长毛一兵一卒,前来进攻的两路长毛也不知何故突然掉头回去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景德镇暂时没有危险了。
左宗棠又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头送往婺源、德兴,嘱咐他们大捷后立即到乐平休整,并在城南设伏,以逸待劳,准备迎击南来的长毛。
众人更是疑惑道:“大帅凭什么推断婺源、德兴一定会大捷?又为什么把人马布置到乐平?而且还以为长毛会从南面来攻?就算两路援军大捷了,也应该立即让他们回防景德镇啊!”
“现在回防景德镇还不是时候。”左宗棠坦然道。
到了中午,婺源就传来消息,援军与守城官军内外夹击,大获全胜,歼敌一千余人,获得弹药粮饷无数。随后德兴也传来捷报,也是大获全胜,歼敌接近两千。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但越发大惑不解,问道:“大帅为何如此神机妙算?”
左宗棠抚须大笑,并没有回答,而是派人去祁门报捷,而且不仅报此两捷,还要报后天将在乐平的大捷。
接到左宗棠的捷报,曾国藩交给众幕宾传看。景德镇不但化险为夷,而且两路同时大捷,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还把后天就要大捷说得如此肯定,不但令众人难以置信,就连曾国藩也觉实在无法理解。
曾国藩的疑惑也正是楚军营务处众人的疑惑,左宗棠愈加得意,并不正面回答大家的问题,只说到时候大家自然会明白。然后他又写信给乐平的楚军,让他们沿两侧山岭设伏,布置要稀疏,务必布下五六里长的口袋阵,待长毛完全进入后全军同时杀出。山顶要多布置击鼓摇旗的勇丁,大造声势。
隔日上午,正如左宗棠所料,大队太平军进入乐平城南伏击圈。这路太平军大约两万余人,已经十分疲惫,行军速度很慢,近半个时辰才完全进入口袋阵。楚军左右两路伏兵同时呐喊进攻,他们仓惶应战,只见两面山头旌旗飘摇,鼓声响彻云霄,不知伏兵有多少,顿时军心大乱,稍作抵抗后便全军溃退,沿途十余里全是他们抛弃的车马辎重。
太平军曾多次进入江西,官军向来是一败再败,连连大捷还从未曾有过。景德镇百姓奔走相告,还凑钱买了两头牛赶到左宗棠的大营,给大军摆庆功宴。
两头牛角挂红绸,慢吞吞进了大营,不知是受了惊还是糊涂了,错把左宗棠的大帐当做了牛棚,径直踱了进去,任勇丁怎么抽打,就是不肯出去。左宗棠正在批阅公文,听见兵丁吵嚷,一抬头,两头牛并肩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他。
左宗棠属牛,对牛向来好感,他走到牛跟前,在它们头上轻轻一拍道:“两位,你们走错地方了,还是出去吧。”
可两头牛还是不肯走,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这一下便使左宗棠不忍杀它们了,就把献牛的百姓代表召进大帐道:“老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两头牛对大军来说不算什么,可放在一户农家,那就是了不得的财产。这牛就算我收下了,可不必杀了,你们公议一下,寻两户最贫穷最需要耕牛的人家,一家一头分给他们如何?”
说罢,左宗棠又拍了拍两头牛,它们竟然转头乖乖地出了大帐。他乐得哈哈大笑,对亲兵道:“娃子们!你们知道吗?这两头牛进我大帐,是来求活命呢!”
写完战报,左宗棠便去找营务处总办刘松山。刘松山闹情绪撂挑子,已经躲在营中睡觉两天不出来见人了。左宗棠知道他好面子,所以亲自来请。亲兵正要进去通报,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他是营务处总办,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刘松山听到左宗棠来了,连忙躺下转身向墙,将宽阔的脊背留给了他。左宗棠过去一把就将他身上的毯子揭掉,大声说道:“你赌输了,景德镇还在楚军手中,你还要去做营务处总办,就别赖在这里不起了。”
“你赢了也是侥幸,以后这种情况我还照样反对。”刘松山翻身起来,心里已经悦服,但嘴上却照样硬气。
“我看中的就是你这点,敢和我抬杠。要是事事都顺着我,我要你营务处干什么?”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我帐中商议下一步计划。”
楚军首战三捷,士气大振。捷报传到祁门大营,曾国藩也非常高兴,当即上奏报捷,并派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亲赴景德镇祝贺。
彭玉麟是湖南衡阳人,咸丰三年就随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战湖口、锁长江、夺九江、围安庆,在湘军中赫赫有名。他与左宗棠本来就熟,人又直爽,道过贺后,就急切地问道:“季公,两日三捷,都把我弄糊涂了,这仗是怎么打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道:“彭老弟,我这一仗呀可与诸葛的空城计相媲美啊!德兴、婺源是景德镇的屏藩,长毛进攻,我不能不救。派出了援军,景德镇就成了座空城。鹰潭、抚州的长毛必然趁虚而来,我也确实无兵可守。左某无兵,但左某有智谋,就诡称抚州、鹰潭大捷,大宴群僚。你知道,长毛占据抚州、鹰潭,其用心是图谋南昌总粮台,所以对这两处非常小心。听说两地有失,他们必然回师救援,这样景德镇之围自解。他们去抚州、鹰潭,一往一返最快也得三天。这时我派出的两路援军早就赶到婺源、德兴,与守军内外夹攻自然会大败攻城的长毛。而后以大捷之军迎战从抚州、鹰潭返回的疲敝之众,自然也是一鼓而胜啊!诸葛空城以弹琴退敌,我以祝捷退敌,同样是妙不可言。”
彭玉麟连连称赞,但还是有些不明白,又问道:“季公诡称鹰潭、抚州大捷,长毛如何又能知道?”
左宗棠捋须大笑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景德镇中必然有长毛奸细,不然他们如何知道景德镇空虚?奸细坏我大事,也可以巧妙用之。我宴客祝捷,就是为了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诸葛料定司马氏不敢进城,我则料定长毛必然回救。两处长毛发现上当,必然恼羞成怒,定会再派大军进攻,乐平是他们必经之地,我在此设伏,正好以逸待疲,长毛焉有不败之理?料人料事,就是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
“季公简直是诸葛再世。”彭玉麟连连拱手道,“有此三捷,季公自称今亮实不为过,为表达彭某佩服之意,特为季公画幅梅花作为贺礼如何?”
“正求之不得!”左宗棠也拱了拱手。
彭玉麟善书画,其书法奇峭,下笔立就;其画则最善画梅,老干繁枝,鳞鳞万玉,奇崛挺拔,自成一家。彭玉麟之所以喜欢画梅,这其中有个感人的故事。他与外婆家的养女梅姑从小青梅竹马,但按辈分是他小姨,所以双方家人都反对他们成亲,结果梅姑忧郁而逝。彭玉麟从此画梅成癖,其笔下梅花皆精品,只是很少应人所求,主动要画梅相赠,更是不曾有过。
左宗棠自然喜出望外,亲自侍候笔墨。彭玉麟稍作思考,便挥笔作画,先是大笔几个曲折,沧桑老干已成;再换小些的笔蘸起浓墨,又是几个曲折,生机勃发的新枝跃然纸上;再拿另一支笔蘸了朱红在老干新枝间轻点,点点红梅缀于枝头,复取大笔淡墨,随意几刷,远山若隐若现,一幅画竟已经画完。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笔走龙蛇,在画上题字:
长啸一声秋日白,寄怀千古远峰青。贺季高初战三捷。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玉章,沾了印泥,端端正正盖上去,印文是:一生知己是梅花。
回到祁门,彭玉麟向曾国藩详细报告了左宗棠两日三捷的过程。曾国藩赞叹道:“真称得上神机妙算!只是太过凶险,万一长毛一心直扑,不但景德镇要入敌手,只怕季高也是凶多吉少。”
“大帅说得不错,就连季公也承认这是招险棋,他说这样的计策大帅也想得到,但不敢去用罢了。”彭玉麟应道。
曾国藩点了点头:“论胆略,我还真不如他。”
除了一日三捷,还有北上勤王的事也被左宗棠料准,朝廷果然与英法和谈,下旨各军驻守原地,不必再进京勤王。
左宗棠一日三捷的消息传到热河行在,终日愁眉不展的咸丰终于开颜一笑了。这些日子以来,困扰他的全是烦心事。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后,一把火烧了圆明园,继而签订了《北京条约》,将赔偿他们两国的军费增至八百万两,还要割让九龙给英国!俄国人也趁火打劫,连逼带诱攫取了中国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左宗棠的大捷虽不能扭转全局,但毕竟难得。咸丰对肃顺感慨道:“这个左宗棠果然是个人才!幸亏朕当时没听官文一面之词,不然朝廷真是自断臂膀。荐人有功,你功不可没。”
“臣哪敢贪天之功,左宗棠能有今日,全是皇上乾纲独断,皇恩浩荡。”
“该赏他点什么呢?”咸丰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肃顺。
“臣以为不必大赏。左宗棠蒙圣上天恩,才从构陷中脱险,肝脑涂地也是理所当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初战告捷也许是凑巧,总要连胜几仗后再议功不迟。不过一点恩泽没有也不合适,臣建议赏荷包一对,火镰一对,花翎一支,西洋单管望远镜一支即可。”肃顺回道。
“就这样吧,你拟旨就是。”咸丰道,“你不是有个地方让朕瞧吗?朕今天兴致不错,倒要看看你的稀奇。”
“喳。不过奴才要请主子着便装。”
随后,肃顺带着咸丰来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前。进了小院,穿过茂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原来这里竟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走进门去,宫殿里空空荡荡,肃顺拍拍巴掌,一阵悦耳的笑声随即传来,四个妙龄女子依次迎了出来。她们微微一蹲,莺声燕语道:“奴婢给大人们请安。”
咸丰皱了皱眉道:“肃顺,你办的好事!”
让咸丰着便装就是为了身份保密。肃顺没有跪倒,而是躬下他硕长的腰身小声道:“奴才见主子日日愁眉不展,实在心疼,可奴才又没法给主子寻点乐子,就想了这个法子让主子一乐。奴才该死,请主子治罪。”
“这要是传出去,大臣们会怎么想?”咸丰语气依然严厉。
“请主子放心,除了奴才和这里的太监、宫娥,再没人知道。而且这些奴才都是新人,没人认得主子。”肃顺低声道。
“首席军机大臣俯首贴耳,朕的身份还有密可保?”咸丰仍有疑虑。
“他们只知道奴才是个二品大员。”肃顺轻声笑道。
“好,明天朕就降你为二品,因为你让朕在这里站着。”咸丰笑道。
肃顺闻言便呵斥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伺候主子休息?”
……
接下来的几仗楚军依然打得很漂亮,楚军以五千余人大败李侍贤十万大军,连续收复婺源、浮梁、上饶等城,到第二年春天,不但湘军祁门大营后路巩固,整个江西也基本肃清。捷报传到热河时,咸丰和军机大臣们都在如意洲“一片云”观戏,他赞叹道:“这个左宗棠果然不俗,能以数千新集之众破十倍凶悍之贼。曾国藩后路巩固,左宗棠功不可没,你们说该怎么赏他?”
“就赏他太常寺卿如何?”肃顺建议道。
太常寺是清廷主管祭祀的机构,设管事大臣一人,但管事大臣一般都是兼差,负责日常工作的就是寺卿了。寺卿满汉各一名,正三品。虽然左宗棠远在江西不可能入京赴任,但这是个实差,比起从前的四品、三品京堂这些虚衔来那可大有不同。左宗棠以举人身份从军,一年前不过是个待斩的“劣幕”,不及一年已经官居三品,用“青云直上”来形容也不过分。
咸丰心情高兴,当即就答应了。
这时候御前太监安德海过来低声道:“主子,懿贵妃在园子里等您呢。”
懿贵妃那拉氏兰儿,是咸丰的宠妃,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载淳的生母。热河回暖后,她几次提出要陪皇上逛园子,咸丰已答应了她,但因心情不好,一直没有出门。今天赶上高兴,咸丰让安德海先去通报一声,还让军机大臣们一起去游园。
走出戏楼,咸丰看到懿贵妃颇为熟练地摇船过来,她一边摇船还一边唱着曲子:
一线长丝钓梦乡,
一蓑青笠染斜阳。
清歌唱,酒飞觞。
一湖红影藕荷香。
晚唱渔歌万里航,
轻舟载日碧天长。
逐风雨,宿寒江,
不需名利染清狂。
……
她把船靠上戏楼边的小码头,笑得一脸灿烂:“皇上,快上船吧。臣妾一边划船,一边给您唱曲子。”
咸丰今年不过三十,但自幼体弱多病,尤其主政以来国家内忧外患,再加缠绵女色,身体已很是虚弱。肃顺要扶他上船,他摆了摆手,独自向船上跨过去。也许因为太激动,也许懿贵妃摇桨早了些,咸丰踏上船晃了几下,没有站稳就一头栽进水里。正在看热闹的一帮人吓坏了,肃顺及一帮太监“扑通扑通”跳进水中,总算把他救了起来。
咸丰呛了几口水,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停地咳嗽。懿贵妃跪在面前,哭着请罪。咸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回到寑宫,太医们忙活了好一阵子。咸丰只是感觉累,并没有别的不适。他躺下来,看到一直站在身边的肃顺像只落汤鸡,就道:“由他们下水就是了,你又何必呢?你也是五十多的人了,来呀!把朕的随常衣裳赏一套给肃顺,马上换下来。”
肃顺连忙跪下谢恩,竟然呜咽有声。
咸丰奇怪道:“就是朕的一身衣服,谢了恩也就是了,你何至如此?”
“皇上,臣不仅是为这身衣服。臣本是浪荡子,蒙圣上不弃,一再加恩,臣才有如今令人羡慕的荣宠。臣刚才是想,皇上万一有何不测,臣还有何脸面苟活世间?”
平心而论,肃顺除了跋扈一些外,并无其他毛病,对咸丰更是忠心耿耿,所以君臣情谊颇深。咸丰有些动情了,道:“朕知你忠心,还是起来说话吧。”
“臣还有惹皇上生气的话。”肃顺并未站起来,磕头道,“皇上,今天之事看似偶然,但臣不敢这样想。懿贵妃何等精细的人,怎么会把皇上摇到水里去呢?据臣观察,懿贵妃贪恋权位,干政之心日甚一日。臣冒死进言,倘或大阿哥年幼登基,臣斗胆请皇上行钩弋故事。”
钩弋是汉武帝晚年的宠妃,为汉武帝生下了一个儿子。汉武帝老年得子,极为宠爱,便立为太子,但他考虑到自己驾崩后新皇年幼,生母干政,于是采纳大臣的意见,将钩弋赐死。现在懿贵妃的情形与钩弋夫人很相似,一样的精明能干,一样的干政心切,一样的是未来皇帝的生母。但咸丰没有汉武帝的果敢,叹息道:“她毕竟是大阿哥的生母,朕如何下得了手?这种糊涂话不可再说。”
不过这事很快被安德海传到了懿贵妃耳里,她听到后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肃顺。但肃顺权势熏天,她也只有隐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