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左师爷永州查案 樊总兵武昌告状
这天,永州知府黄文琛到岳州公干,路过长沙特来拜见骆巡抚。当时骆秉章正与左宗棠在西花厅喝茶,黄文琛欲言又止,骆秉章见此便道:“左先生不是外人,有话你不妨直说。”
黄文琛苦笑道:“不怕大人见笑,职下要告状了。大人知道,永州位于湘南,与粤、桂交界,地薄人贫,自古以来就是匪患严重之地。永州镇总兵樊燮,不但不能有助于地面治安,而且本人酗酒狎妓,横生事端,为难府县,其部兵丁军纪败坏,肆意扰民,官民都是苦不堪言。职下极力与之协调,无奈樊总兵依然我行我素,职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不能与他共处一地,只好请求调到别处。只是当初职下升这知府,抚台大人和左先生都费了不少心,现在要求调任,实在无颜启齿。”
骆秉章深思了一会儿道:“不是本官说你,天下哪有好做的官?像你这样遇到点困难就想挪地方,那你上哪也干不好!你说永州地薄人贫,匪患严重,本官说永州潇湘汇流,交通便捷,人文荟萃,关键是你有没有手段。知府调动不是下棋,你想挪就能挪的。你要安心理政,如果永州治理得比从前出色,倒是有调你的可能。你要如此畏难发愁,本官越是要你趴在那里,听明白了吗?”
黄文琛面露愧色道:“职下明白,职下从不敢玩忽职守,只是恳请大人干预一下永州军政,或去或留,一切听大人安排。”
“本官不会去干预永州的军务。”骆秉章断然回绝,“永州驻军历朝如此,如果你连军政关系都搞不好,如何胜任知府一职?本官看关键还是你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樊总兵也是堂堂二品大员,比本官还高半级,你一个从四品的知府放下架子主动联络感情,沟通关系,何至于此?你既然到了本官门上,本官就是这话,你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
黄文琛满头冒汗,连声道:“职下谨记大人教诲,一定主动与樊镇台沟通。”
黄文琛一出门,左宗棠就一脸惊异道:“在下还是第一次见骆抚台如此声色俱厉,都说大人好说话,原来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
“巡抚以民政为主,所以拿文职官员当自己人,总要苛责一些,对武职总兵、副将,则要客气一些。不过黄元甫反映的问题,不知先生作何感想?”骆秉章道。
“一面之词,难断是非。樊燮名声不佳早有耳闻,黄知府才具欠舒展也是事实。”
“黄文琛这人很忠厚,未脱书生之气,我估计他不会说假话。”骆秉章对黄文琛到底还是很看重。
左宗棠见此便起了去永州查案的劲头,于是说道:“这些天没要紧事,要不在下就去永州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永州路途遥远,辛苦先生了。”
“没关系,在下正好出去看看。”
第二天,左宗棠便带上一位幕宾上路了。为了安全,他专门从抚标营中选了两名护军同行。一行四人过湘潭走衡阳,五天后的傍晚终于到了永州。
四人从北门进城,顺着大道往里走,左宗棠看中了一家王记客栈。虽说此家客栈不大,但楼上住宿,楼下吃饭,十分方便,四人就决定在这住下来。
吃过晚饭,左宗棠找店主闲聊。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矮个老者,一脸苦相。左宗棠问他地面可安宁?老人直摇头。问他生意如何?他也直摇头。见问不出什么,左宗棠就回了客房,大家都累了,就想早点休息,打算明天一早到街面上去逛逛。
几个人刚睡下,就听见楼下有女子的嘤嘤啜泣声。左宗棠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下楼去看个究竟。他见店主也在抹眼泪,就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干吗夜半在此哭泣?”店主开始并不肯说,后来才道:“有人给我提了一门亲,我家女伢子不乐意。”
“不乐意那就算了,何苦逼孩子呢?”左宗棠就奇怪了。
“可不答应不成,那边咱惹不起。”店主叹息道。
“光天化日之下,哪家竟敢强娶?”
店主又直摇头不说话。
“你也算个男人?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左宗棠见此顿时火气上来了,转身就走到姑娘门前大声问道,“姑娘,有什么难处你不妨说出来听听,如果缺银子我可以借你,如果是其他难处,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
姑娘强忍住哭泣道:“谢谢您的好意,这个忙,您没法帮。”
“姑娘不说出来,怎么知我不能帮忙?”左宗棠拍拍胸脯道,“不是我说大话,在湖南,没有我帮不上的忙。”
“先生,您回房休息吧,我不哭了,哭也无益。人生下来就有死的一天,大不了早几年罢了。”
左宗棠听出这姑娘性情刚烈,便劝慰道:“姑娘,人都有一死,但要看死得值不值。我见姑娘是刚烈之人,既然死都不惧,那世上再难的事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不是?”
“先生说的是,劝我的人很多,但只有先生说到雪莲心里去了。”
“你叫雪莲吗?”
“是的。”
“雪莲姑娘,我和你立个君子协定,你真要决心去死的时候,请先告诉我一声如何?”
“好,我就与先生立这个协定,不过先生还是快去歇息吧。”
左宗棠回房躺下,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渐生怜香惜玉之心,想那姑娘一定在强忍着伤心,面壁饮泣。他打定主意,明天无论如何都要问个究竟,难道湖南还真有他帮不上的忙吗?
迷糊间刚要睡着,他又被叫骂和摔碟子的声音吵醒了。还有人被打得鬼哭狼嚎,闹得很不像话。左宗棠打发两个护军去看是怎么回事,两人本来就好热闹,一得令便立即“噔噔”下楼去了。
事情就出在街对面一家酒楼,是几个绿营兵喝醉了酒在打人。两个护军冲进去大喊道:“都住手,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两个护军都身着便衣,喝醉的兵丁便恶语相向道:“谁他妈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们给露出来了?”
这话骂的太恶毒了,两个护军也是血性汉子,又有些功夫,三拳两脚就把三个醉酒的兵丁打倒在街上。三个醉兵跌跌撞撞爬起来,一边逃一边道:“你们有种就等着。”
酒肆店主抹抹嘴角的血道:“两位好汉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两位护军问道:“为什么走?他们是哪里的兵,为什么这么横?”
“他们是总兵府的亲兵,吃饭从来不给钱,为此已赊欠小店几十两银子了。小本买卖哪经得这样赊欠,今天就多说了一句话,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店主无奈道。
两位护军道:“你别怕,我们不走。我们一走,这祸事就摊到你头上了。”
说话的工夫,就听得远处吵吵嚷嚷,火把都照亮了半条街。几十名兵丁过来了,把小店围得水泄不通。带头的是位把总,大声吼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打我弟兄?滚出来,受死前让爷瞧瞧。”
两位护军毫无惧色道:“爷们守长沙与长毛血战两个多月都没怕,还怕让你瞧?爷们在这里了,你们都瞧好了。刚才的人是我俩打的,像这样欺负老百姓的王八蛋,爷们见一次打一次!”
把总见两人横眉冷目,绝非善茬,没敢贸然行事,但嘴上却硬气得很:“爷驻守永州,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管是谁打了我兄弟,就没好果子吃!”
左宗棠在对面一见大事不好,急忙挤过人群站到两位护军面前,对那位把总道:“这是我的手下,有什么事我兜着。”
把总斜睨了一眼左宗棠道:“口气不小,敢打我的人,你说怎么办?”
左宗棠故意耷拉着眼皮,不正眼瞧那位把总:“怎么办先不说,我且问你,你们总兵可是镶黄旗下的奴才樊燮?”
把总一听这话,愣了一下道:“总兵大人的尊号也是你妄称的?”
“一个小小的总兵,还称什么尊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带兵的,喝酒吃饭不给钱已经是错,如果再闹下去,怕是要给你们总兵惹祸了。”左宗棠冷笑道。
几句话下来,那位把总被镇住了,他缓和了语气问道:“尊驾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总兵是何人!”左宗棠让老板拿来纸笔,龙飞凤舞写了半页,递给把总道,“这是你们总兵的履历,你看看可有一字之错?”
把总见了更摸不准他是何方神圣了,便拱手道:“不知这位老兄在何处高就,请自报一下家门。”
“家门自然有,但也不必报。几位就此回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如果再计较,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听我一句劝,以后你们不要再为难这些商家了,小本买卖也不容易。”
把总见左宗棠给了台阶,就顺坡下驴道:“弟兄们久不发饷,偶尔赊账也是有的,至于为难商家着实没有。”
说完,把总一挥手,这帮家伙总算走了。两位护军紧张得出了一身汗,道:“先生不该这时出来,如果动起手来伤了先生,我们就没法交代了。”
“我就是怕你们打起来才来的。我知道你们两个功夫不错,可这么多人你们哪抵得住?”
两位护军听了由衷的钦佩,拱手道:“还是先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吓走了。您的舌头比我们的刀更管用。”
酒肆店主见一场泼天大祸烟消云散,十分感激,非要炒几个小菜请他们。但大家实在困乏难挨,就告辞了。
那位叫雪莲的姑娘一直在窗户边悄悄地看着门外的一切,默默地目送左宗棠上楼,然后呆坐在床边,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左宗棠刚刚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就听见外面锣声吆喝声一片。他推窗一望,一员武将坐在肩舆上直奔王记小店来了。
“先生不好了,是不是昨晚的事惹恼了总兵府,总兵亲自来为难了?”两位护军见此问道。
左宗棠一看,红珊瑚顶戴,绣狮的补服,正是二品武职冠服。这队人马在店门口停下,总兵下了肩舆道:“你们通报一声,就说樊某来接亲了。”
左宗棠一听就明白了,原来雪莲不愿嫁的人就是这位樊总兵。
店主战战兢兢迎到门外,拱手道:“大人,小女无知,不肯答应,求大人宽限些时日,等小老儿再劝劝小女。”
“这也不能怪本将心急,实是一见钟情。我已向你老保证过若干次了,雪莲过门了绝对为难不着。我的夫人是极通情达理的,请你老放心就是。”樊总兵趾高气扬道。
老人连连作揖:“小老儿一万个放心,大人看上小女实是她的造化,无奈小女不识抬举,女大不由爹,还请大人宽限一些时日。”
这时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俊秀的姑娘手握剪刀,横眉立目道:“大人,雪莲实在无福,如果你再相逼,我就死在这里!”
“慢慢慢,我不逼就是了,你何必如此?”樊总兵没想到雪莲会闹这一出,连忙转头对店主道,“你慢慢劝劝你家女儿吧,咱是求亲办喜事的,可不能办成丧事。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王德榜因犯了军规,三天后就该问斩了。”说罢,他不慌不忙登上肩舆,就浩浩荡荡东去了。
老人急得直搓手,埋怨女儿道:“雪莲呀,胳膊扭不过大腿,你总是不听。你看这回连你哥哥也牵连了,这可怎么办呢?”
“老人家,刚才那位可是永州镇总兵樊燮?”左宗棠走下楼来问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店主愤愤道。
“你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左宗棠又问道。
“哪是我打算?”店主一脸无奈,“我家小子在总兵府当差,闺女非要去总兵府看新鲜,结果被樊总兵撞见了,非要纳她为妾。按说咱这小户人家,攀上总兵这门亲有什么不好?可是我这女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雪莲这时在房中道:“谁看着好谁嫁,反正我不嫁!”
“你说得轻巧,你哥攥在人家手里,三天后问斩,这还不都是因为你?”
“他凭什么杀人?还有王法吗?”
“我的傻闺女,在永州,他的话就是王法。”
雪莲就无话可说了,父女二人又哭了起来。
左宗棠见此便拱手对店主道:“既然姑娘不愿嫁,你就不要再逼了。这样吧,你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到时我一定想办法救他。”
之后,左宗棠由两位护军陪着,在永州城内走街穿巷,与寻常百姓及商家伙计闲谈,了解永州的情形,百姓多是痛恨总兵樊燮,对知府黄文琛倒颇多称赞。
两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客栈老板正为儿子的事愁眉苦脸,劝女儿道:“闺女,你就应了吧,你哥打小最疼你,你就眼睁睁看他被杀?”
“不嫁就要杀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看姓樊的是吓唬人罢了。再说,住店的先生不是说了嘛,一切有他呢!”雪莲对左宗棠寄予莫大的希望。
“一个住店的人你也指望?他一出去就是一天,连个人影也不见,能指得上吗?”
雪莲却很坚定:“孩儿看那位先生是个大丈夫,说话算数。”
听女儿说起客人的语气有些怪怪的,老人疑惑地看了她几眼,她却“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次日一早,总兵府的几个亲兵来了,店主连连打拱,亲兵态度很好地问道:“老人家,总兵大人让我等来问问,雪莲姑娘想好了没有?”
“两位军爷,实在对不住,小女正想着呢。还请两位在总兵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再宽限几日。”店主应道。
“当然行啊!总兵说了,宽限多少天都行。只是军法无情,王德榜触犯军规,今日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你们去收了尸,还可以继续想。”亲兵扔下这话就走了。
店主一听总兵府果然要行军令,急得团团转,责备女儿道:“闺女,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急呢,那不是你亲哥吗?”
雪莲也是不知所措道:“那能有什么办法?先等等先生再说吧。”
“什么先生?恐怕说完大话早就溜了。”店主对萍水相逢的房客不抱任何幻想。
雪莲仰着脸坚定道:“不会,先生一定会回来的。”
正说着,左宗棠几个人进门了,对父女二人道:“你们去准备一下,到时候刑场见。”
店主此时也把左宗棠视作救星,央求道:“先生,您不是说能救我的儿子吗?我求求您了。”
左宗棠扶起就要跪下去的店主道:“办法我一定会想的,但必须到了刑场再说。”
刑场设在永州城南的骡马市,听说要杀人,南城的百姓几乎都拥来了,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左宗棠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挤到里面。
王德榜是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非常有精神。这会儿他嘴里塞了破布,眼看着父亲和妹子哭得天昏地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监斩官走下台来,问雪莲道:“姑娘想救你哥也不难,只要向樊总兵求情,他肯定会答应的。”
王德榜的父亲这时也哭求女儿答应这门亲事,雪莲听了左右为难。
左宗棠走到监斩官面前大声道:“结亲本是你情我愿之事,你们总兵却拿杀人相逼。本朝律令,强娶民女是要治罪的,想必你们总兵也清楚。”
监斩官向地上吐了口唾沫道:“你是什么人,何时轮到你说话了?”
“路见不平,人人可说。你们总兵强娶民女在先,枉法杀人在后,这两条罪名加在一起怕未必担得起。我劝你把人放了,不然你们总兵怕是要惹麻烦。”左宗棠毫不畏惧。
监斩官见左宗棠口气很大,又从容不迫,心里有些胆怯,但他在永州向来无法无天,笑道:“我们总兵行军令,何必用你插嘴。来呀!准备行刑!”
“等等!”左宗棠从袖管里抽出一份公文递给监斩官道,“这是巡抚衙门的公文,抚台已调王德榜到抚标营当差。从公文签发之日起,王德榜已是抚标营的人了,所以总兵府无权斩杀。”
监斩官一愣,问道:“你是什么人,本官凭什么信你?”
“我是巡抚衙门的差官,凭的就是这份公文,上面有巡抚衙门的关防,真假你不妨仔细一辨。”左宗棠道。
监斩官见此便不敢擅自行事了,立即回总兵府请示。樊燮和师爷仔细分析,竟发现公文真是巡抚衙门的。
“真是怪了,怎么来得这么巧。”樊燮想了想道,“不就是个兵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们带走吧。本将原本也没打算杀他,只想逼他妹子就范,没想到他妹子性子会这么烈。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就不要再为难雪莲了。”
王德榜被左宗棠救下,回到店里,他老父亲责备道:“你还不快给恩人磕头,要不是这位先生相救,你早就没命了。”
王德榜有些不服气道:“樊总兵本来就没打算要我的命,不过是吓唬你们罢了。我嘴里塞着东西没法说话,一个劲向你们使眼色,你们没一个看明白,真是急死人。”
左宗棠的护军不高兴了,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不该救你了?”
“我不是那意思,但我不会去抚标营。”
老父亲急了:“你不跟先生去省城,樊总兵再捉了你怎么办?”
“我去省城容易,拍拍屁股走就是,可你们怎么办?我能放心吗?再说,我在这里已混到外委把总了,去抚标营也行,除非你们也给我外委把总的差。”王德榜既担心他的老爹和妹子,又担心官位没了。
左宗棠笑道:“不就是小小的九品官吗?就是给你正八品的外委千总也没什么难的,就怕你没本事。”
没想到王德榜却大言不惭道:“要论本事,给我个总兵也没什么,只可惜军营里只认银子不认人。”
两个护军第一次见到这么说大话的人,不禁有些鄙视道:“你一个小小的外委把总,能有多大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喜欢说大话不假,但说大话的人未必就没有本事。比如巡抚衙门的左师爷就自比诸葛亮,但他本领确实也大,长毛几次重兵围困长沙,要不是他运筹帷幄,湖南根本不能保全。”王德榜举例道。
没想到在这军营之中也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左宗棠不但喜欢自夸,而且也喜欢别人夸他,当即就对王德榜另眼相看:“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绿营兵也知道左师爷。”
王德榜答道:“长毛围困长沙两月没有攻下来,这位左师爷功不可没。绿营将官们都不愿谈,但底下弟兄们就没那多顾忌,许多人都知道左师爷的大名。但凡左师爷的故事,我都无不仔细打听,所以对这位左师爷的了解也许比他自己还清楚。如果有一天见到左师爷,我倒希望和他比比兵略。”
左宗棠对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道:“这位左师爷我也认识,他读遍天下兵书,胸有甲兵千万,熟知天下地理,山川雄关无不了然于胸,无论排兵布阵还是民生经济,都称得上精通。你读过几本书,怎敢与左师爷比?”
王德榜满不在乎道:“读书不在多少,有人读了一辈子书,不过是读死书。我读书不多,就喜欢读兵书而已,但孙子兵法、三国妙计恐怕无人能与我相比。”
两位护军见两个自夸的人聚到一起,说起大话来浑然不觉,一时让笑意憋得龇牙咧嘴。
左宗棠心底有些喜欢这个王德榜了,有意要考考他,便问道:“永州与粤、桂、贵三省接壤,乃湘南门户,若有一军来犯,你看该如何排兵布阵?”
“排兵布阵本无常法,贵在随机应变,你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敌军从何方来?共有多少人马?粮草是否充足?这些情况不同应对措施就不同。”王德榜应道。
此人果然有一套,两人探讨了大半个时辰,左宗棠道:“依你的才能,足可以做个五品守备了。你放心,到了抚标营,我保你一年内混上正七品的千总。”
王德榜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便问道:“你口气这么大,好像巡抚衙门是你开的。”
两位护军这时才代为回答道:“这位就是你说的左师爷!”
王德榜一听救他的正是佩服已久的左宗棠,十分惊喜,施礼道:“刚才多有冒犯,在下给先生赔罪了……”
放了王德榜后,樊燮越想越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对师爷道:“怎么刚把王德榜推上刑场,巡抚衙门的公差就到了?而且这差人既是公差,就应该直接把公文送到总兵府来,怎么去了刑场?”
师爷想了想道:“除非他一到永州就知道王德榜待斩。再就是这个差人已在永州待了些日子,对王德榜的事心里早就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差人就是来专门查事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大人应把亲兵营营官叫来,问他最近可有特别之事发生?”
樊燮着人叫来营官,营官想了一会儿道:“没什么特别之事,就是前些天晚上,营里弟兄和人打了一架,那人好像对大人非常清楚。当时弟兄们以为那人是大人的朋友,也就算了。”
樊燮一听更加惊疑,把那晚闹事的把总叫来详细盘问,之后抬手就是一巴掌吼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禀报?”
把总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道:“当时都以为是大人的亲戚或熟人,弟兄们在外面闹事理亏,没敢向大人禀报。”
樊燮闻言对师爷拱了拱手道:“还得劳烦老夫子跑一趟,去王记客栈打听一下。”
师爷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王记客栈,向王德榜老爹打听是否有公差在这里住宿。
店主按左宗棠的吩咐,拿出一封信呈上道:“大先生,他给小的留下一封信,说总兵府有人找就把这封信交了。”
这封信很短,说他们是巡抚衙门的公差,已带王德榜去了省城,有什么事情就去巡抚衙门交涉,不要与老汉为难。后面还盖了巡抚衙门的大印。
师爷赶回总兵府,对樊燮道:“来人确是巡抚衙门的人无疑,不过他们昨天已经走了,追也无用。也许他们并无他意,只是把王德榜带回去交差。”
“怕是没那么简单,王德榜在省城并无亲威朋友,巡抚衙门怎么会凭白无故调他去抚标营?前些日子黄知府去了长沙,十有八九告了本将的黑状,巡抚衙门才派人来暗访。”樊燮猜测道。
“看来必须去省城走一趟了。巡抚衙门的左师爷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和曾帅、胡帅都是好友,尤其是骆抚台对他言听计从,何不去求他帮忙,只要他肯出面,一个黄知府又算得了什么?”师爷出主意道。
“那就麻烦老夫子去省城见见这位师爷。”
“最好还是东翁亲自去一趟,听说左师爷眼光高得很,省城大小官员都不放在眼里,我区区一个幕宾,怕会误了大事。”师爷不敢接这差事。
樊燮觉得他一个二品大员去见一个师爷有失面子,便道:“我一个满人,哪有去求他一个汉人的道理?”
“大人的总兵已经做了十年,升个提镇也是理所当然,这种关键时候最好不要出什么差错。”师爷提醒道。
前程自然要紧,面子不妨放一放。樊燮问道:“那依老夫子的意思,本将必须亲自走一趟?”
“必须亲自走一趟,这对大人绝对没坏处。”
……
回到巡抚衙门,左宗棠立即到签押房向骆秉章报告永州之行。
“黄文琛所说不假,这位樊总兵狎妓、酗酒、吃空饷都有,而且对部下约束不严,所部很少训练,与土匪接仗一触即溃,毫无战斗力。他已有两个小妾,可还要逼娶王德榜的妹子。”
骆秉章听罢并不感惊讶,淡然道:“这些毛病几乎带兵的都有,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没什么。樊总兵是有些胡闹,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黄文琛这人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又书生气十足,所以两人才闹得势如水火。我的意思,不行就把黄文琛调一调。”
“樊燮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左宗棠心有不甘。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不是给他留了信吗?我估计他肯定会到长沙来一趟,那时候我让他收敛一下。毕竟他是满人,总要给留些面子。”骆秉章道。
左宗棠一点也不考虑骆秉章的难处,大声道:“满人怎么了?满人也得守王法吧?不过既然大人说了,在下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在下先写好参他的折子,如果他到长沙来好言好语,就由大人教训他几句就是。如果他还摆架子,耍总兵威风,那就请大人参他。”
次日上午,樊燮乘着一顶肩舆来到巡抚衙门。他慢吞吞走下来,亲兵把手本递上,护军一见便道:“哦,是樊镇台啊,容小的通报一声。”
“不必了,本将暂时还不去见骆抚台。你前面带路,本将有事要找左师爷。”樊燮道。
“大人慢点走,左师爷事多,小的也要回秉一声。”护军一路小跑去报告。
左宗棠正在写奏折,听说樊燮到了,连头也没抬便吩咐护军道:“我正要找他呢,你让他进来吧。”
樊燮自以为他来见一个小小的汉人师爷,已经是给左宗棠天大的面子了,以为他高接远迎,没想到只是让他进去。他没有办法,只得进门拱手道:“左先生正在忙呢?”
左宗棠连头也没抬,道:“文武官员来见我,无论大小都要先行请安,你不请安,又何必见我?”
樊燮一听这话就有些恼火,左宗棠不过是个没有实职的举人,对他这个堂堂满族总兵怎能如此无礼,因此他反唇相讥道:“朝廷体制,并没有武官见了师爷要请安的规矩,别人愿请那是别人的事,我已是二品大员,你不过是个举人,凭什么给你请安?”
骆秉章对满人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一味迁就,左宗棠早就窝着一肚子火,现在樊燮竟然顶撞自己,火腾一下就冒起来了。他随手抓起砚台扔过去骂道:“去你的二品大员!”一砚墨水全泼到了樊燮脸上。
樊燮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扑过来就要与左宗棠厮打,无奈眼里进了墨,根本看不清东西,非但没打到左宗棠,反被抽了一巴掌,外面差役听到声音跑进来连忙劝住樊燮。左宗棠骂道:“王八蛋,滚出去!”
几个差人把樊燮拉了出去劝慰道:“总兵大人,算了吧,就是提督来见左先生,也是先请安的。”
樊燮挣扎着还要往里冲,恰巧徐有任前来见骆巡抚,见他在外面暴跳如雷,连忙打听原由。随后他交代了跟班几句,就架起樊燮出了巡抚衙门。
回到藩台衙门,徐有任吩咐下人又是洗脸又是上茶,再挑了一身便袍让樊燮换上。
“樊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左师爷在巡抚衙门是说一不二,大人如何能与他相争?”
“我一个二品总兵,为什么要给他请安!我一个满族大员,岂能让一个汉人侮辱!大清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要去见骆巡抚,看他怎么说!”樊燮依旧十分愤怒,来回踱着步。
徐有任把樊燮按到椅子上道:“我的镇台大人,你的委屈明眼人都清楚,可在湖南说不清楚。就连我这布政使说话,也没这位左师爷管用。骆抚台也是汉人,他也不给满人面子,去年官制台到湖南阅兵,请湖南协济二十万两饷银,骆抚台当众就拒绝了。”
“难道大清就没有我说话的地方!”樊燮又站起来吼叫道,“我就是罪该万死,自有朝廷的律条在,他一个师爷凭什么羞辱我?”
“当然有大人说话的地方,大人要想倾诉委屈,只有去湖北见官制台,只有他能为咱主持公道。”徐有任终于把目的说了出来。
“我与大帅并无深交,如何能见得到?”听说要去湖北见总督,樊燮有些气馁。
“那倒不难,长沙府通判与官制台连着亲,由他陪你去,见制台绝没问题,而且制台一定会给你主持公道。”徐有任道。
“我与制台大人无亲无故,徐大人为何如此肯定?”樊燮还是有些疑虑。
“实话对镇台说吧,因为官制台对这位左骡子也深恶痛绝,只是没有机会收拾他罢了。”徐有任直视着樊燮道,“如今你受此凌辱,不是能够通天的理由吗?”
樊燮咬着唇想了一会儿,跺跺脚道:“我就和姓左的拼个鱼死网破!有劳徐大人尽快安排,我现在就起程,这口气我一日也咽不了!”
骆秉章听说了前院的事,慌忙赶来,听说樊燮已经走了,便立即派人去找。他又去左宗棠的寓所,见他还在生气,忍不住责备道:“季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芝麻大的小事和一个二品大员闹翻,这要是摆到桌面上,于你非常不利。”
左宗棠道:“我哪是因为请安这事,想想他办的那些事我就生气!”
“他有千错万错,自有朝廷处置。你和他闹翻,外人都知道是因为不给你请安。所以,我想把他找回来,你给个面子,这事就算过去了。”
左宗棠脖子一梗道:“那不成,抚台可以把我推到城南问斩,要我给樊某人道歉,没门!”
这时打发去寻找的人来回话道:“抚台大人,樊总兵不在藩台衙门。”
“你们不是说藩台的大轿把他抬走了吗?怎么又不在藩台衙门?你们马上给我打听清楚。”骆秉章下令道。
到了第二天,打探的人才报告确切消息——樊总兵去武昌了。
“这事闹大了,他肯定是去总督衙门告状了。”骆秉章自言自语道。他与官文闹得也不痛快,向官文求情肯定于事无补。这件事只有胡林翼能帮得上忙,于是连忙给胡林翼写信求助。
樊燮在长沙通判的陪同下去了武昌,他嫌坐船太慢,便骑马走驿路,第三天中午就到了武昌,顺利见到了官文。一见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道:“请大帅给末将伸冤。”
官文连忙双手去扶,道:“快起来说话,我们一家人何必如此?”
樊燮落座后,由长沙通判帮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官文一拍桌子道:“这些汉人太不像话了,一个小小的幕宾竟敢如此羞辱我满族大员!”
“表叔你有所不知,在湖南,像樊大人这样被辱的事多的是。骆抚台一味纵容,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官文对骆秉章早就不满,道:“湖南巡抚衙门实在太不像话了,去年本部堂前去阅兵,要见见这位左师爷,不料他竟装病不来拜见。骆秉章也是一味袒护,当时本部堂为大局着想,不与他们计较,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法!你马上写个折子,本部堂立即代你递上去。”
按规制,总兵不能直接上奏,必须由提督、巡抚或总督代转。听官文这么一说,樊燮心中十分高兴,但嘴上却道:“大帅肯为末将说话,末将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敢再给大帅添麻烦?末将也有不对处,对部下管束不严,又因饷银不能按时发放,有些兵勇吃喝不给现银,知府黄文琛去巡抚衙门告了末将一状。末将正是为此事前去巡抚衙门解释,不料才惹此羞辱。总之,末将也有不是。”
官文对此却无意计较,道:“本部堂带过兵,知道带兵的难处,哪有兵勇不闹事的?曾国藩的湘军不也是抢掠成风吗?军营总要有股强悍之气。黄文琛他懂什么?本部堂最恨的就是这种告刁状的人,连他一块参!”
“大帅有所不知,黄文琛、左宗棠都是骆抚台的红人,参劾他们自然要得罪骆抚台,为末将的事闹得督抚不痛快,实在得不偿失。只要大帅说句公道话,末将心里就痛快了,不想再给大帅惹麻烦了。”樊燮闻言还要火上浇油。
“现在不是为你一人之事,而是为我满人尊严,也是为大清体统。大清是满人的大清,汉人不过是我满人的奴才,怎能由他们如此猖獗?至于骆秉章,等参下了这位劣幕,他也难辞其咎!”官文道。
长沙通判这时又插话道:“不是卑职说骆抚台的不是,他这个巡抚当得实在太勉强了。把他参下去了,就由徐藩台接任,湖南官场风气肯定大变,军政要务定然顺畅许多。”
官文心里怪这位表亲说话太过直白,翻了他一眼道:“用人行政,朝廷自有安排,何须用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