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勘现场娄鼠露行藏
无锡县知事过于执,这日正在理事,忽听报说,苏州府知府况钟驾到。过于执十分惊疑:苏常二府,井水不犯河水,事先未见通报,匆促而来,定有重大事故,慌忙接入。坐定之后,况钟也不寒暄,就交出令箭,说是奉了都堂之命,前来复勘尤葫芦一案。过于执口虽不言,心中却老大的不快,一意想着:此案已经奉旨处决,不知何人多嘴,竟来翻案;自己当初审断,甚是认真,有赃有证,一些差错也没有,前来复勘,也无非多此一举。尽管这般想,那款待上司的礼节,还得照旧施行,立刻暗中吩咐下去:准备公馆,安排筵席。
向来查案的,不过是奉命行事,随便问个三言两语,写点滥调陈词,回去销差。这原是官官相护,率由旧规的。谁知这况钟偏生与众不同,交待了来意之后,接着就说:“那尤葫芦被杀的凶场在何处,还烦贵县指点,兄弟好去复勘。”
过于执回道:“尤葫芦被杀的当天,卑县就去查勘,申详常州府转报都堂,有卷存案,想蒙大人看过。今事隔数月,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再查的了。”
况钟说:“兄弟既奉上命,身不由己,总须再看一遭,才好复命。”
过于执闻言不悦,肚里暗说:向闻这位知府有“青天”之名,谁知竟是这等迂执顽固之辈。一面想,一面只是说:“大人今日住下公馆,歇马一天;执定要去时,明日前往不迟。”
况钟沉下脸来说道:“贵县怎么这样说!本案事关几条人命,十分火急,不比寻常;若令生者受冤,死者抱恨,你我身为牧民之官,何以辞其咎?贵县如别有公干,不能抽身,就请派一二差役,向导路途,兄弟自行前往就是。”
过于执忙道:“大人说哪里话来!既然大人不辞劳瘁,卑县自当伺候。”他话是这样说,心中却另有打算:要查便查,难道谁还怕查不成。且看他能查出一些什么?查不出时,我定要狠狠讥笑他一番,让他认得我过某人也不是无能之辈。
这况钟由苏州来到无锡,机密迅速,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那过于执并不理会这些,他先派差役,往东关地方,通知乡保总甲,准备接候苏州府复勘尤葫芦一案。片时之间,东关就轰动了。别人只是觉得这样事情很是少有,也不知原委如何。其中却不免惊动了娄阿鼠这个家伙。
娄阿鼠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原来只道苏戌娟、熊友兰已成刀下之鬼,自己可以逍遥法外,高枕无忧。这时忽听说苏州府前来复勘,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他先想到:自己干下的事情,一无人看见,二无人知道,既无人证,又无赃证,是不怕它什么的。等到苏州府前来时,不妨混杂在街坊四邻之内,且看看他怎样的查法。转而一想:这苏州府况知府,是出名的“包公再世”,足智多谋,厉害无比,倘若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岂非白讨苦吃?常言道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如且去他州外县,躲避个十天半个月,等待这边风平浪静,再回来也不迟。这娄阿鼠原是无有家业之人,说走就走,只见他脚底下搽油,“桃之夭夭”了。
且说过于执陪着况钟,来至东关;直到尤葫芦家门口下轿。这时总甲已传集四邻,前来接候。况钟先问:“这尤葫芦家封锁之后,有人进去过没有?”
四邻道:“县太爷当时命小的们仔细看守,从来无人胆敢进去。”
况钟上前看了一看封锁痕迹,就命启封。
进门之后,况钟一眼就瞧见油灯之下有一只尚未纳完的鞋底,就问:“这是何人所做?”
四邻说:“这是苏戌娟所做。”况钟点点头。
过于执问道:“大人,这只鞋底,也和逆伦凶杀的案子有关吗?”
况钟道:“你我多查一查再说吧!”
过于执暗自好笑,这位知府,徒负虚名,原只是这般的傻角。
那况钟一时抬头看看上面,一时低头看看地下;一时侧过耳来,好像听什么声响;一时拉长了呼吸,好像闻什么气味。他只顾琢磨:凶手如何进屋,如何出门;是先行暗藏屋内,还是从外而来。桌椅肉案,床铺墙板,这边推一推,那边拍一拍,敲的敲,打的打。一面查,一面用手比划,一面想。众人看他那副模样,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全都暗暗纳罕,想笑不敢笑。
看过外屋,又去看里间。这里间甚为窄狭,乃是苏戌娟的卧房。虽然久未居人,有些霉湿气味;喜的是杂物家具,全未搬移。只见床上被褥,铺叠整齐,明是晚间安排就寝时的样子。那零星动用之物,也毫无凌乱之象。况钟都看在眼里,更加明白,苏戌娟当初确是没有什么逃走的打算的。连前想后,她那杀父的冤情,不难昭雪;只是谁是凶手,依然头绪全无,不能不有些烦恼。
正当此时,忽听过于执在外屋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呀!大人,这里有大滩的血迹哩。”
况钟闻言,就从里间走出,顺着过于执手指之处,向地下看着说道:“这血迹里有什么可疑的呢?”
过于执道:“依卑县看来,这只怕是被害人的血迹哩。”
况钟道:“自然不会是凶手的血迹。凶手若流得这多血时,他也就逃不脱了。”
过于执道:“虽然知道这是被害人的血迹,但是卑县看来看去,总看不出凶手是何等形样之人。”
况钟道:“贵县意思说,凶手准定是苏戌娟和熊友兰么?”
过于执微微笑道:“大人说他们是受了冤枉的呀!”况钟知道过于执有意奚落,当下也不辩驳,只顾再去推详。
那过于执因况钟未曾答言,越发得意,追着又问;“大人见着了多少可疑之处呢?”
况钟道:“贵县你呢?”
过于执道:“卑县觉得处处可疑。”
况钟道:“倒要领教:贵县说处处可疑,不知是哪几处?因何可疑?”
过于执道:“若不可疑,大人查勘,就不致于这样地费心了。”
况钟道:“如此说来,兄弟是庸人自扰了?”
过于执道:“大人言重!想来,大人重视民命,所以过分用心。”
况钟回问道:“贵县呢?”
过于执道:“卑县才疏学浅,审理本案,虽说有赃有证,据事辨情;大人既说是有差错,必然另有卓见。还望大人多多指教,卑县也好加一些阅历。”
况钟道:“只怕兄弟是徒劳往返吧!”
过于执道:“大人胸有成竹,怎么会徒劳往返哩。”
过于执这里一步紧一步地逼着况钟,那些随从们也都听见了。就有一个县中乖巧的书吏,讨好过于执,在地下拾起一枚铜钱,递将上去道:“太爷请看,这个钱是否也有可疑之处呢?”
那书吏把钱递与过于执,过于执随手就又递与况钟道:“这个钱大大的可疑!但是卑县看它不出,还请大人指点!”
况钟接过钱,正自沉吟;却又见别几个皂隶,也有拾得一个两个的,也有拾得三个五个的;其中竟有一人,从床脚阴暗之处,找到数有半贯之多,不禁惊叫起来。
况钟问过于执道:“贵县说,这半贯之钱,从何而来?”
过于执道:“想那尤葫芦,平日卖肉,家中存个一贯半贯之钱,也是有的,何足为奇。”
况钟想了一想道:“记得文卷上说得明白,尤葫芦家无隔宿之粮,因而向人告贷。若说一时忘记,家中还存有一百两百的铜钱,倒也说得过去;把半贯之钱,洒在这里,就不能说毫不可怪了。”
四邻挤在门外,都听到府县二人的说话,就有秦古心上前说道:“禀大人:尤葫芦身死的前一日,曾在小的店中赊过五十文的杂货。他若有半贯钱,又何致欠小的五十文哩。”
过于执不等况钟说话,先自问秦古心:“要是依你所说,这半贯钱却从何而来呢?”
秦古心道:“依小的猜想,莫非这半贯钱,是在那十五贯之内的么?”
过于执道:“那个凶手,抢了十五贯钱,真赃已经截获,分文不见短少,怎么又会多出这半贯钱来?”
秦古心道:“依情度理,很像是凶手抢钱之时,手忙脚乱,散落了这半贯钱,来不及收拾,就赶忙地逃走了。至于那个捉到的凶手……”
秦古心话未说完,过于执瞪着眼大声急问:“那个捉到的凶手怎么样?”
况钟见过于执厉颜呼叱,颇为不然,接过口说:“四邻小民之言,只是让你我留心采择,可信则信;但怕他说的不多,为何却要阻拦不由他尽情说出呢?”
秦古心得着况钟这样言语,壮了胆,一径的说道:“当初尤葫芦被杀之时,苏戌娟恰恰逃走,又恰恰遇到个身背十五贯钱的熊友兰,小的们不能不起疑心。其后二人被捕,小的们仔细想来,那苏戌娟向来为人稳重,毫无轻佻,和人通奸之说,谁也不能指实;那个客商熊友兰,本地从未见过此人,说他定是奸夫,也是有些欠通。小的们在大审的那天,原想把下情向县太爷详细说说,却又恐县太爷着落四邻要凶手,因此上不敢言语了。今日难得青天老大人前来复查,小的已有一把年纪,拼着一死,斗胆回禀。若依小的之见,偷尤葫芦的钱的,怕是别有凶手。若问这凶手是谁,小的却无从知道,还请两位老大人详情判断。”
秦古心只顾说,过于执却变了脸色,一片青、一片黄的;因况钟有言在先,又不敢发威,只好强笑向况钟说:“这江南之地,人情狡悍,大人但听这老儿前后反复的供辞,就可知道一二了。”
况钟笑道:“只要他肯说便好,你我也不必计较他言语的轻重是非。”
况钟刚说得这一句,忽然间又有个皂隶,从地上拾起一个小小木盒,递了上来。况钟取过,打开一看,里面盛的却是两粒骰子。放在手中,颠簸一下,分量沉重,不似骨头的。当下就交与过于执道:“贵县请看,这骰子有些蹊跷哩。”
过于执接过手,随口便说:“本县民风浇薄,赌风甚盛,这种骰子,家藏户有,其实也不足为奇。”
况钟道:“这骰子和平常骰子,没有不同之处吗?”
过于执道:“尤葫芦既好吃酒,必爱赌博,骰子必是他的无疑;卑县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
况钟回过头又问秦古心道:“那尤葫芦生前,是否好赌?”
秦古心道:“尤葫芦爱酒如命,却从未见他赌博。”
过于执就说:“逢年过节,难道他也不赌博么?”
秦古心道:“逢年过节,他更是烂醉如泥,哪有心肠赌博。”
过于执道:“他虽不赌博,家里有两粒骰子,预备朋友们玩耍;或者有那买肉的人,前来买肉之时丢落在这里,这都是情理之常。这两粒骰子,那里会有什么文章!”说着,他把头直摇个不住。
况钟不理会过于执的话,却又问秦古心道:“你等街坊之中,可有什么好赌之人?”
秦古心道:“玩玩纸牌,掷掷骰子的,倒也尽有。”
况钟道:“我问的不是这种人。我问的乃是那种游手好闲,以赌为业的。”
秦古心朝门外看了一看,低声说道:“有倒是有一个,今日不知何故,却未见应传前来。”
况钟问:“此人姓甚名谁?”
秦古心道:“他名叫娄阿鼠。”
况钟又问:“这娄阿鼠想必是个行家。但不知在那赌博场中,可曾有偷牌闹鬼和人打吵的情事?”
秦古心道:“前几年也还好。只是这几年来,常在赌博场上,被人赶出;大家说他赌得不直,手脚不干净。这些,小的非亲眼所见,不敢乱说。”
过于执听着忍不住说:“可又来,你既非眼见,又怎么知道这些?”
秦古心嗫嗫嚅嚅地说:“大家都这样说,不是小的一个人诬赖他。”
况钟说:“我再问你:这娄阿鼠和尤葫芦平日可常往来?”
秦古心道:“那娄阿鼠行为不正,尤葫芦素来不愿理睬于他,因此二人没有什么往来。”
况钟听了秦古心这一番话,想了一想,回头又问过于执道:“那娄阿鼠既是四邻,为何点传不到?”
过于执不回答况钟,却将此话去问书办,书办又去问皂隶,一个一个朝下问,最后是总甲向前禀复:“小的点传他时,只见房门紧锁,内无人声,呼叫不应;问及左右四邻,说他时常不在家中,间或在外流连,三夜两夜不归,也不一定:因此上传他不着。”
况钟说:“即命四邻给他带信,下次有传必到;如若怠慢,定须从重治罪。”说罢,挥手令众人退出,然后凑近过于执,低声说了几句。只见过于执,皱眉瞪眼,露着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又似因上司吩咐,不敢不从,把书办叫至身边,暗暗传了况钟的言语,叫他们小心办事,不可有误。
复查已毕,况钟和过于执回到县衙。况钟因即要赶赴淮安,不得不把要在无锡办理之事,托付过于执。过于执道:“大人嘱咐,卑县自当遵办。只是卑县有一事不明:那熊友兰明有十五贯赃证,大人说他是冤枉;如今却怎么因为两粒骰子,就认作娄阿鼠可疑呢?”
况钟道:“贵县因为有十五贯钱,就断定熊友兰的盗杀,而且断定了苏戌娟的通奸杀父;为什么如今明有这两粒假骰子,却不觉着娄阿鼠的可疑呢?”
过于执口中虽无言可对,心里却只骂着“荒唐”。
况钟为了要弄清楚娄阿鼠的下落,唯恐过于执存着羞恼芥蒂,不肯用心办事,这便又安慰他说:“本案真相如何,还待续查,才能明白。贵县是有名的能员,必能相助,找个水落石出的。你我都是为了老百姓,谁也不必把那功过是非,横亘心中,以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兄弟有什么鲁莽之处,候结案之后,当再来领罪。”说过这话,又约定如知娄阿鼠的踪迹,必须迅速相报。
交代之后,况钟就换乘船只,离无锡前往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