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类 指名道姓 攻击对方
《补江总白猿传》新探
传奇内容与《陈书》《南史》不合
《补江总白猿传》借用汉焦延寿《易林·坤之第二·剥》“南山大玃,盗我媚妾”以及晋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旧题梁任昉《述异记》等书关于猿猴盗取妇女,生子“与人不异”的情节,渲染成篇,内容荒诞,一眼可以看穿,不须多辩,但《传》又提到历史上一些人与事,是真还是假呢?历代文学史家从未考证过,故需首先予以揭露。
《传》的开头说:“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传》的结尾说:“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白猿)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对照一下史书,便发现问题了。
据《陈书·欧阳传》:“梁左卫将军兰钦之少也,与相善,故常随钦征讨。……钦南征夷獠,擒陈文彻,所获不可胜计,献大铜鼓,累代所无,预其功。……钦征交州,复启同行。”(《南史·欧阳传》同)可见随兰钦南征者,乃欧阳询祖父欧阳,非父欧阳纥。(《补江总白猿传》误兰钦为蔺钦,误陈文彻为陈彻。)
据《陈书·宣帝纪》:“(太建二年春)二月癸未,仪同章昭达擒欧阳纥送都,斩于建康市,广州平。”(《南史·陈本纪下》同)同书《欧阳传》附《欧阳纥传》:“伏诛,时年三十三。家口籍没。子询以年幼免。”从太建二年(570)逆推三十三年,欧阳纥生于大同四年(538)。大同纪元共十一年,“大同末”欧阳纥还不足八岁,绝不可能是兰钦的“别将”!也未结婚,更不可能出现白猿“窃”其妻之事!(《补江总白猿传》误陈宣帝为陈武帝。)
《补江总白猿传》的作者心怀叵测,把欧阳改为欧阳纥,捏造白猿窃掠纥妻“生一子”之事以诬蔑欧阳询。
作者考
是谁作《补江总白猿传》来诬谤欧阳询的呢?自宋至今,不少人对此进行过推测,如:
晁公武《昭德先生读书后志·史类·传记类·〈补江总白猿传〉一卷》:“右不详何人撰。述梁大同末欧阳纥妻为猿所窃,后生子询。《崇文目》以为唐人恶询者为之。”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丁部·四部正讹下》:“《白猿传》,唐人以谤欧阳询者。询状颇瘦削类猿猱,故当时无名子造言以谤之。此书本题《补江总白猿传》。盖伪撰者托总为名,不惟诬询,兼以诬总。噫!亦巧矣。率更世但贵其书,而不知其忠孝节义,学问文章,皆唐初冠冕,至今了然史策,岂此辈能污哉?……”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唐初又有《补江总白猿传》一卷,不知何人作……(欧阳)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
汪国垣《唐人小说》上卷:“唐时风气,往往心所不慊,辄托文字以相诟,如本传(《补江总白猿传》)及《周秦行纪》皆是已。李、牛倾轧,或有所召。惟率更忠孝气节,冠冕唐初,文章书法,颉颃虞、李。不知何以致此无妄之谤,斯足慨已。”
《补江总白猿传》是“恶询者”“忌者”所作,这个意见是一致的,也是正确的,但此人是谁?欧阳询何以遭人“恶”“忌”,“致此无妄之谤”?尚未有答案,今详为论证如下:
1. 武德时
《旧唐书·儒学传上·欧阳询传》:“高祖微时,引为宾客。及即位,累迁给事中。询初学王羲之书,后更渐变其体,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高丽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高祖叹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此传虽简,也可看出欧阳询在唐初的不平凡的地位:(1) 是高祖旧友;(2) 书名为武德朝之冠。除《旧唐书》本传之外,还有几条值得注意的记载:
(1) 撰、书“开元通宝”钱文。《资治通鉴·唐纪五》:“(武德四年七月)初行开元通宝钱……命给事中欧阳询撰其文并书,回环可读。”(《太平广记·书三》引《国史异纂》作“开通元宝钱”。)高祖命欧阳询撰、书开元通宝(开通元宝)钱文,意味着询之字体是唐初的标准字体,所以“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
(2) 主编《艺文类聚》。《唐会要·修撰》:“武德七年九月十七日,给事中欧阳询奉敕撰《艺文类聚》成,上之。”(《旧唐书·儒学传上·欧阳询传》作“武德七年,诏……”,误以奏上之年为下诏之年。)《旧唐书·令狐德棻传》:“(武德)五年,迁秘书丞,与侍中陈叔达等受诏撰《艺文类聚》。”同书《孝友传·赵弘智传》:“初与秘书丞令狐德棻、齐王文学袁朗等十数人同修《艺文类聚》。”同书《儒学传上·欧阳询传》:“诏与裴矩、陈叔达撰《艺文类聚》一百卷,奏之,赐帛二百段。”《旧唐书·经籍志下·丙部子录·事类》:“《艺文类聚》一百卷:欧阳询等撰。”《新唐书·艺文志三·丙部子录·类书类》:“欧阳询《艺文类聚》一百卷:令狐德棻、袁朗、赵弘智等同修。”欧阳询《艺文类聚序》“皇帝……诏撰其事且文”(署“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渤海男欧阳询序”,此衔乃贞观时询最终之官,系后人移改,非成书于太宗时)。侍中陈叔达、太子詹事裴矩虽官高于欧阳询,但《艺文类聚》由询主编,撰序,奏上,可见高祖对询之信任。
(3) 修陈史。《唐大诏令集·政事·经史·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秘书监窦琎、给事中欧阳询、秦王文学姚思廉可修陈史。”原注:“武德五年十二月。”
以上三事,具体反映出武德朝欧阳询红极一时,势必要遭到争名夺利者之“忌”“恶”。由于高祖对欧阳询的亲信,这时“忌者”“恶询者”只有怀恨在心,还不敢冒险写这篇公开诽谤欧阳询的《补江总白猿传》以自取祸。
2. 贞观十二年前
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兄弟间承继帝位之争,是初唐统治阶级内部最尖锐的政治斗争。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李建成、弟李元吉,高祖迫于形势只得立世民为皇太子。世民以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知节为右卫率,虞世南为中舍人,褚亮为舍人,姚思廉为洗马。新任命的“东宫属官”,全是李世民的亲信,所谓“藩邸之旧”“秦王幕府”。
不久,高祖为太上皇,李世民即帝位(太宗),改组中央政府,安排官员。虞世南是太宗朝最受礼遇的文学之臣。《旧唐书·虞世南传》云:“太宗……尝称世南有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辞,五曰书翰。”(《资治通鉴·唐纪一一》同。《隋唐嘉话》中,《太平广记·名贤》引《国朝杂记》作“五善”,其次序为“博闻、德行、书翰、词藻、忠直”)分别介绍如下:
(1) 德行。《旧唐书·虞世南传》称:陈时,虞世南父虞荔卒,“世南尚幼,哀毁殆不胜丧”。叔父虞寄陷于陈宝应,世南“布衣蔬食”。隋时,兄虞世基贵盛,世南“躬履勤俭”。宇文化及杀虞世基,“世南抱持号泣,请以身代,化及不纳,因哀毁骨立,时人称焉”。
(2) 忠直。《旧唐书·虞世南传》称:“世南虽容貌懦愞,若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太宗尝谓侍臣曰:‘朕因暇日与虞世南商略古今,有一言之失,未尝不怅恨,其恳诚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例如:贞观八年,陇右山崩,大蛇屡见,山东及江、淮多大水,虞世南对:“唯修德可以销变。”有星孛于虚、危,历于氐,百日乃灭,世南对:“愿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伐,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怠,慎终如始。”高祖死,诏山陵一准汉长陵,程限既促,功役劳弊,世南上疏谏。太宗颇好猎,世南亦上疏谏。“其有犯无隐,多此类也。太宗以是益亲礼之。”
(3) 博学。武德四年,太宗以虞世南等十八人为文学馆学士。“录遣图其状貌,题其名字、爵里,乃命(褚)亮为之像赞,号《十八学士写真图》,藏之书府,以彰礼贤之重也。……每军国务静,参谒归休,即便引见,讨论坟籍,商略前载。预入馆者,时所倾慕,谓之‘登瀛洲’。”(《旧唐书·褚亮传》)十八学士中,虞世南最为博学。《旧唐书·虞世南传》称:“太宗尝命写《列女传》以装屏风,于时无本,世南暗疏之,不失一字。”(参阅《隋唐嘉话》中,《太平广记·博物》引《国史异纂》。)“太宗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隋唐嘉话》中云:“太宗尝出行,有司请载副书以从。上曰:‘不须。虞世南在,此行秘书也。’”(参阅《大唐新语·聪敏》,《太平广记·名贤》引《国朝杂记》,同书《博物》引《国史异纂》。)
(4) 文辞。《旧唐书·虞世南传》称:“太宗灭(窦)建德,引为秦府参军。寻转记室,仍授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对掌文翰。”“(贞观八年)四月,康国献狮子,诏世南为之赋,命编之东观。”(同书《西戎传·康国传》作“贞观九年”。《唐会要·康国》作“贞观九年七月”。)《新唐书·虞世南传》称:“帝尝作宫体诗,使赓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帝曰:‘朕试卿耳!’赐帛五十匹。”(参阅《唐诗纪事·太宗》)又,《旧唐书·太宗纪上》:“(贞观三年十二月)癸丑,诏建义以来交兵之处,为义士勇夫殒身戎阵者各立一寺,命虞世南……等为之碑铭,以纪功业。”同书《杜如晦传》:“太宗手诏著作郎虞世南曰:‘朕与如晦,君臣义重。不幸奄从物化,追念勋旧,痛悼于怀。卿体吾此意,为制碑文也。’”《隋唐嘉话》中:“太宗将致樱桃于酅公,称‘奉’则以(《唐语林·言语》作‘似’)尊,言‘赐’又以(似)卑。乃问之虞监,曰:‘昔梁武帝遗齐巴陵王称饷’,遂从之。”(参阅《太平广记·杂录一》引《国史异纂》)
(5) 书翰。《旧唐书·虞世南传》称:“同郡沙门智永善王羲之书,世南师焉,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宣和书谱·历代诸帝·唐·太宗》云:“先是,释智永善羲之书,而虞世南师之,颇得其体。太宗乃以书师世南,然尝患‘戈’脚不工,偶作‘戬’字,遂空其落‘戈’,令世南足之,以示魏徵,徵曰‘今窥圣作,惟戬字戈法逼真’。太宗叹其高于藻识,然自是益加工焉。”
以上是虞世南生前,太宗对他的赏识情况。虞世南卒后,太宗对他怀念不已,见于记载者,有如下数事:(1) “(太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拾遗补阙,无日暂忘,实当代名臣、人伦准的。吾有小失,必犯颜而谏之。今其云亡,石渠、东观之中,无复人矣,痛惜岂可言耶!’”(参阅《隋唐嘉话》中、《太平广记·名贤》引《国朝杂记》。)(2) “未几,太宗为诗一篇,追述往古兴亡之道,既而叹曰:‘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之此诗,将何以示?’令起居郎褚遂良诣其灵帐读讫焚之,冀世南神识感悟。”(3) “后数岁,太宗夜梦见之,有若平生。翌日,下制曰:‘礼部尚书、永兴文懿公世南,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昨因夜梦,忽睹其人,兼进谠言,有如平生之日。追怀遗美,良增悲叹。”(4) “又敕图其形于凌烟阁。”(5) “(虞世南)有集三十卷,(太宗)令褚亮为之序。”(以上见《旧唐书·虞世南传》)(6) “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见《旧唐书·褚遂良传》)
从太宗怀念不忘虞世南的一系列言论中看出仍是对他一身兼有“五绝”(“五善”)的敬佩。“又敕图其形于凌烟阁”是太宗给虞世南的最高荣誉。贞观十七年,太宗命画“太原倡义及秦府功臣”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太宗亲为之赞,褚遂良题阁,阎立本画”。二十四人中,文学之臣仅虞世南一人而已。
“五绝”之褒,出于皇帝之口,在当时便是定论。其影响尤大者为“书翰”一绝。初唐书家,欧、虞齐名,各有艺术特色,本不必有所轩轾。由于高祖亲信欧阳询,故武德朝询书名在虞之上,太宗亲信虞世南,故贞观朝虞书名在询之上。太宗的影响大,此后评书者,多扬虞而抑询,请看:
张怀瓘《书断》中《妙品》:“欧之与虞,可谓智均力敌,亦犹韩卢之追东郭也。论其众体,则虞所不逮。欧若猛将深入,时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选,罕有失辞。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
朱长文《墨池编·品藻之四》引灊溪隐夫《续书断·妙品十六人》:“唐虞世南……故其为书,气秀色润,意和笔调,然而内含刚特,谨守法度,柔而莫渎,如其为人,虽欧、虞同称,德义乃出询右也。初浮屠智永学逸少书精极,名重于陈,世南从学焉,尽得其法,而有以过之,其隶行皆入妙品,太宗尝与之论书,言亦至于妙,而称世南为‘书翰’之绝,此言谅矣。”
既然太宗朝虞世南在政治上、书法上都居绝对优势,“众书之中虞书巧,体法自然归大道”(贾眈《赋虞书歌》)。他用不着与欧阳询争名,更不必“忌”之、“恶”之,这篇诬蔑欧阳询的《补江总白猿传》不可能是贞观十二年之前所作。
3. 贞观十二年后
据《书断·妙品》,虞世南“贞观十二年卒,年八十一”。欧阳询“以贞观十五年卒,年八十五”。虞世南死时,欧阳询尚健在,太宗却对魏徵说“无人可以论书”,魏徵也不推荐欧阳询“侍书”,这是什么缘故?我们从下列记载中可以得到启发:
《晋书·王羲之传》:“制曰……书契之兴,肇乎中古,绳文鸟迹,不足可观。末代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争相夸尚,竞其工拙。……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张彦远《法书要录·唐韦述叙书录》:“自太宗贞观中搜访王右军等真迹,出御府金帛,重为购赏,由是人间古本,纷然毕进,帝令魏少师、虞永兴、褚河南等定其真伪。”(参阅《太平广记·书四》引《谭宾录》)
《旧唐书·虞世南传》:“同郡沙门智永善王羲之书,世南师焉,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
《书断·妙品·褚遂良》:“善书,少则服膺虞监,长则祖述右军,真书甚得其媚趣……”
《旧唐书·褚遂良传》:“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徵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太宗尝出御府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辨其真伪,遂良备论所出,一无舛误。”(《法书要录·唐朝叙书录》、《墨薮·贞观论》、《太平广记·书四》引《谭宾录》、《墨池编·杂议之二·唐太宗高宗书故事》系此事于“贞观十年”,误。虞世南卒于贞观十二年五月。)
《旧唐书·薛收传》附《薛稷传》:“自贞观、永徽之际,虞世南、褚遂良时人宗其书迹,自后罕能继者。稷外祖魏徵家富图籍,多有虞、褚旧迹,稷锐精模仿,笔态遒丽,当时无及之者。”(参阅《太平广记·书三》引《谭宾录》)
综合以上,太宗最崇拜王羲之书法,亲撰《晋书》王羲之传论,大力搜罗其墨迹,专心学习其字体。虞世南曾师事王羲之后裔释智永,被认为是王书的嫡传,又是精于鉴别王书真伪的权威,而欧阳询“书出于北齐三公郎中刘珉”(见窦臮《述书赋下》窦蒙注)。对比之下,太宗自然对虞亲,对询疏。新旧两《唐书》均为虞世南立专传,传中详述太宗与虞的亲密关系;而欧阳询只在《儒学传》里简单介绍,无一字道及太宗与询的关系。又,《旧唐书·儒学传序》云:“及(太宗)即位,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学馆,精选天下文儒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各以本官兼署学士”,未提到欧阳询。可见询虽为弘文馆学士,实非太宗亲近之人。初唐欧、虞、褚、薛四大书家,实为两派,虞、褚、薛为一派,询为另一派。
褚遂良有称霸书坛的野心。据《新唐书·欧阳询传》:“褚遂良亦以书自名,尝问虞世南曰:‘吾书何如智永?’答曰:‘吾闻彼一字直五万,君岂得此?’曰:‘孰与询?’曰:‘吾闻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遂良曰:‘然则何如?’……”“然则何如”是经过宋祁修改的语言,不如野史“既然,某何更留意于此”(见《太平广记·书三》引《国史异纂》)之明白。从“某何更留意于此”这句话,赤裸裸地暴露出名利心重的褚遂良的思想:既然不能压倒智永和欧阳询,何必还要练字呢?智永是虞的老师,褚问虞:“吾书何如智永?”欧阳询是褚的“父友”、虞的同辈,褚问虞:“孰与询?”都是不礼貌的,狂妄的,目中无人的。
由于虞世南深得太宗敬仰,褚遂良不敢对虞公开菲薄。而且虞先死,褚正要接过虞的旗帜,以虞的继承人为号召,才能充分得到太宗的信任。只有活着的欧阳询,是褚最“忌”、最“恶”,必须推倒的对象。
从唐初书坛形势以及褚遂良的野心来分析,以谤伤欧阳询为目的之《补江总白猿传》,当是贞观十二年虞世南已死,褚遂良“侍书”之时,为巩固其地位,独霸书坛,授意手下的轻薄文人所作。史称高祖时“咸以(欧阳询)为楷范”,而“贞观、永徽之际,虞世南、褚遂良时人宗其书迹”,初唐书坛好尚的变化,说明褚的野心实现了。
再从褚遂良为人,及贞观风气,提出褚授意手下文人作《补江总白猿传》之旁证。
(1) 《隋唐嘉话》中:“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髆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云:‘索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帝改容曰:‘欧阳询岂不畏皇后闻?’赵公,后之弟也。”(《大唐新语·谐谑》、《本事诗·嘲笑》、《太平广记·诙谐四》引《国朝杂记》诗句稍异。)长孙无忌嘲谑欧阳询与《补江总白猿传》诬蔑欧阳询两件事是有联系的。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小说家类·〈补江总白猿传〉一卷》云:“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明刻《虞初志·〈白猿传〉》评语:“唐欧阳率更貌寝,长孙太尉嘲之……后人缘此遂托江总撰传以诬之。”前人认为长孙无忌嘲询在前,《补江总白猿传》诬询在后,是有道理的。因为:由简到繁,由粗到细,由低级到高级,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今案:长孙无忌、褚遂良二人气味相投(都主张立晋王李治为太子,都受太宗遗命“辅佐”高宗,又都反对高宗立武曌为皇后)。令大臣嘲谑“以为乐”的太宗,只责欧阳询说长孙无忌是“索头”,而不责长孙无忌说欧阳询是“猕猴”,流露出他感情的偏向,这就壮大了褚遂良的胆子,他日敢于授意手下文人作《补江总白猿传》,进一步诬蔑欧阳询是白猿所生。
(2) 《资治通鉴·唐纪一五》:“(永徽元年十月)己未,监察御史阳武韦思谦劾奏中书令褚遂良抑买中书译语人地。大理少卿张睿册以为准估无罪。思谦奏曰:‘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须,臣下交易,岂得准估为定!睿册舞文,附下罔上,罪当诛。’是日,左迁遂良为同州刺史,睿册循州刺史。”褚遂良“抑买”中书省翻译的田地,是他仗势欺人之一证。张睿册为褚辩解,更证明了褚手下有人为之“舞文”弄墨。从这件事看出,褚授意手下文人作《补江总白猿传》以谤伤欧阳询,是可能的。
(3) 《旧唐书·魏徵传》:“徵卒后……太宗始疑徵阿党。徵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魏徵把谏词出示褚遂良的事,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除了褚将此事上陈太宗外,绝无别人。褚在太宗怀疑魏之时,揭发魏出示谏词之旧事,以表示对太宗的忠诚,可谓卖友求荣。魏推荐褚“侍书”,有恩于褚,而褚竟以怨报德。
《旧唐书·褚遂良传》说“父友欧阳询甚重之”,而褚与虞世南的一次谈话中暴露出他要压倒“父友”的野心。褚为了独霸书坛,“忌”询、“恶”询,授意手下文人作《补江总白猿传》以谤伤之,也是以怨报德。褚能出卖魏徵,他诬蔑欧阳询,是不奇怪的。
(4) 据何延之《兰亭记》,释智永“临亡之际”,将王羲之《兰亭序》真迹,“亲付”给释辩才。太宗“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召辩才入京,“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说“坠失不知所在”,放归越州。“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共三次召入京,“竟靳固不出”。房玄龄献计,派监察御史萧翼装扮成“山东书生”模样,到越州,与辩才交游,赚得《兰亭序》。能够知道智永将《兰亭序》真迹遗留给弟子辩才的人,不会很多,另一弟子虞世南是其一。能将此事告诉太宗,并参与“寻讨”“推究”者,则只有虞世南了,别人是无此资格的。可见,赚《兰亭序》一事,是太宗与房、虞合谋。为一件书法,君臣们竟不顾他们所标榜的仁义道德而行诈骗,说明当时对书法崇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墨池编·品藻门一·唐李嗣真后书品》说“嗟尔后生,既乏经国之才,又无干城之略,庶几勉夫斯道。近代虞秘监、欧阳银青、房、褚二仆射……等,亦并由此术,无所间然”,即指欧阳询以书法受知于高祖,虞世南、房玄龄、褚遂良以书法受知于太宗。在初唐,书法与“经国之才”“干城之略”一样重要。正是在这种社会风气下,褚遂良为独霸书坛而授意手下文人谤伤欧阳询作《补江总白猿传》。
(5) 太宗为争夺帝位,“蹀血禁门,推刃同气,贻讥千古”(见《资治通鉴·唐纪七》)。他总是担心史书上有不利于他的话。当时史臣为迎合太宗,不惜曲笔。曾经仔细研究过《高祖实录》《太宗实录》的司马光,就在《资治通鉴考异》中揭露过两《实录》颇多美化太宗,诬蔑高祖、建成、元吉之处。
美化太宗,诬蔑高祖 例一,《考异》卷九《唐纪一·(武德三年)五月秦王世民屠夏县》:“《高祖实录》:‘帝曰:平薛举之初,不杀奴贼,致生叛乱,若不尽诛,必为后患。诏胜兵者悉斩之。’疑作《实录》者归太宗之过于高祖,今不取。”例二,同卷《(四年五月)李请赎单雄信世民不许》:“《旧传》云:‘高祖不许。’按太宗得洛城即诛雄信,何尝禀命于高祖,盖太宗时史臣叙高祖时事,有诛杀不厌众心者,皆称高祖之命,以掩太宗之失,如屠夏县之类皆是也。”例三,同卷《(五年)十二月壬申(刘)黑闼众溃》:“……《太宗实录》云:‘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吾言,致有今日。及隐太子征闼,平之,将遣唐俭往,使男子年十五已上悉坑之,小弱及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太宗谏曰:臣闻唯德动天,唯恩容众。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而天府委输,待以成绩。今一旦见其反覆,尽戮无辜,流离寡弱,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吊伐之道。其事遂寝。’……按高祖虽不仁,亦不至有‘欲空山东’之理。史臣专欲归美太宗,其于高祖亦太诬矣。今采《革命记》及《新书》。”
美化太宗,诬蔑建成、元吉 例一,《考异》卷八《隋纪·(义宁元年六月)李渊使建成世民将兵击西河》:“《创业注》云:‘命大郎、二郎率众讨西河。’高祖、太宗《实录》但云‘命太宗徇西河’,盖史官没建成之名耳。《唐·殷峤传》:‘从隐太子攻西河。’今从《创业注》。”例二,同卷《(七月)渊将北还世民谏而止乃与建成分道追军》:“《创业注》:‘……唐公顾谓大郎、二郎曰:尔辈何如?对曰:(刘)武周位极而志满,突厥少信而贪利,外虽相附,内实相猜。突厥必欲求利太原,宁肯近忘马邑!武周悉其此势,未必同谋同志。(宋)老生、突厥奔竞来拒,进阙图南,退穷自北,还无所入,往无所之,畏溺先沉,近于斯矣。……李密恋于仓粟,未遑远略。老生轻躁,破之不疑。定业取威,在兹一决。诸人保家爱命,言不可听。雨罢进军,若不杀老生而取霍邑,儿等敢以死谢!……’《太宗实录》尽以为太宗之策,无建成名,盖没之耳。据建成同追左军,则是建成意亦不欲还也。今从《创业注》。”例三,卷九《唐纪一·(武德五年)十一月帝待世民浸疏建成元吉日亲》:“《高祖实录》曰:‘建成幼不拘细行,荒色嗜酒,好畋猎,常与博徒游,故时人称为任侠。高祖起义于太原,建成时在河东……而今上白高祖,遣使召之,盘游不即往。……’又曰:‘建成帷薄不修,有禽犬之行,闻于远迩。今上以为耻,尝流涕谏之,建成惭而成憾。’……《太宗实录》曰:‘隐太子始则流宕河曲,逸游是好,素无才略,不预经纶,于后虽统左军,非众所附。既升储两,坐构猜嫌……又,巢刺王性本凶愎,志识庸下,行同禽兽,兼以弃镇失守,罪戾尤多,反害太宗之能。……’按建成、元吉虽为顽愚,既为太宗所诛,史臣不无抑扬诬讳之辞,今不尽取。”
司马光以大量的事实、合理的分析,揭露《高祖实录》《太宗实录》中“归太宗之过于高祖”“没建成之名”以及种种“抑扬诬讳之辞”。实录犹言“信史”,“取必信也”(见《新唐书·周墀传》)。但贞观时史臣公然违反这个原则。尊严的实录,尚且不实;街谈巷语的小说,更不计较了。对高祖,尚且敢诬蔑;谤伤欧阳询,更不算什么了。《补江总白猿传》正是这种社会风气下的产物。
标题考
这篇诬蔑欧阳询是白猿所生的传奇,有四种标题:
(1) 《新唐书·艺文志三·丙部子录·小说家类》《昭德先生读书后志·史类·传记类》《直斋书录解题·子部·小说家类》皆作《补江总白猿传》,这是人们公认的正规标题。
(2) 《宋史·艺文志五·子类·小说家类》作《集补江总白猿传》。“集补”与“补”,没有本质的差别。
(3) 《顾氏文房小说》《虞初志》《绿窗女史》《合刻三志》《说郛》等书均作《白猿传》,这是《补江总白猿传》的简称。(《说郛》 一一三《白猿传》注:“托名江总”,此注即据原标题中的“补江总”而写。)
(4) 《太平广记·畜兽十一·猿上》载此传奇,注“出《续江氏传》”,这是《续江氏白猿传》的简称。由于这篇传奇置于《猿》类,所以注文省略“白猿”二字,以免重复。“续江氏”与“补江总”,反映了此传奇的各种抄本、刻本小有异同。不但标题小有异同,字句也小有异同。《太平广记》所据之底本不佳,鲁迅、汪国垣都认为《顾氏文房小说》本“较《广记》为胜”。对于《续江氏传》篇名所引起的误会,我另有专文详论,兹不赘述。
附:《补江总白猿传》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冞入深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侵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渡。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
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
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着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落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
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