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追求
《庄子·养生主》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对文惠君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在这段精彩的话中,“间”(jiàn)字是要害。庖丁肢解牛体时,能看准牛骨节之“间”(空隙)下刀,刀刃运行于空隙中,所以大有回旋的余地。治学何尝不是如此。古人云:“读书得间。”孙诒让著《墨子间诂》,自序云:“间者发其疑忤。”这是对“间”的一种解释。邹韬奋在《经历》中说:“我每得到一个题目,不就动笔,先尽心思索,紧紧抓住这个题目的要点所在。……这也许可以说是要‘看题得间’。”这是对“间”的又一种解释。前人读书、作文都重视“间”,对我研究唐传奇,是重要的启发:要得“间”。
探讨作者的创作意图,发前人之所未发,是我研究唐传奇的“间”。我按照作品的寓意,将唐传奇分为七类:
(一) 不置褒贬,由人评说。代表作《兰亭记》。
(二) 指名道姓,攻击对方。举出四篇传奇,概括为三种形态:《补江总白猿传》作者有顾忌,不署名;《上清传》《霍小玉传》作者无顾忌,公开署名;《周秦行纪》作者不署真实姓名,而署所攻击之人的姓名,用心最为险毒。
(三) 影射时事,寄托愤慨。针对某一政治事件而发者,有《任氏传》《辛公平上仙》《河间传》《石鼎联句诗、序》《喷玉泉幽魂》五篇;针对某种社会现象而发者,有《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两篇。
(四) 借题发挥,控诉不平。如《毛颖传》《谪龙说》《李娃传》。
(五) 以古喻今(或假托神话),开悟皇帝。如《开元升平源》《长恨歌传》《柳毅传》。
(六) 歌颂侠义,鞭挞逆臣。代表作《红线》《聂隐娘》。
(七) 耸人听闻,以求功名。代表作《说石烈士》《拾甲子年事》。
由于唐传奇寓意深,成就高,为后世文言小说作者所效法,历宋、元、明、清至五四时期,流风余韵犹存。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胡适等提倡白话文,“斥(林)纾三人为桐城余孽。纾心不平,作小说《妖梦》、《荆生》诸篇,微言讽刺,以写郁愤”。林纾借小说以鸣不平,与唐传奇是一脉相承的。
唐传奇可以证史,与唐诗可以证史相同。以唐诗证史,言者众多,以杜甫为例:
杨维桢《诗史宗要序》云:“陈古讽今,言诗者宗为一代‘诗史’。”朱鹤龄《杜诗辑注序》云:“指事陈情,意含风谕。”所谓“陈古讽今”“指事陈情”,都是号为“诗史”的杜诗所常用的手法。还有“托物寄言”。仇兆鳌《杜诗详注》自序云:“若其比物托类,尤非泛然。如宫桃秦树,则凄怆于金粟堆前也。风花松柏,则感伤于邙山路上也。他如杜鹃之怜南内,萤火之刺中官,野苋之讽小人,苦竹之美君子,即一鸟兽草木之微,动皆切于忠孝大义。”陶开虞《说杜》亦云:“子美随地皆诗,往往见志。”如“枯病橘,感伤寇盗之凭陵”。但是作为文学作品的“诗史”不直接是史。正如卢世《紫房余论》所云,杜诗有“乍看无端,寻思有谓”者,有“兴言在此,寓意在彼”者。“乍看”是不行的,光看表面也是不行的。仇兆鳌说得好:“是故注杜者必反覆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反覆沉潜”四字,确是经验之谈。研究唐传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乡先辈汪中曾言,治学要能“于空曲交会之际以求其不可知之事”,这也是我研究唐传奇所追求的目标。金人瑞曾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这也是我研究唐传奇所采取的方法。
探索作者的创作动机,对评价作品的艺术价值,有无抵触呢?以杜牧《阿房宫赋》为例:此赋极写秦宫殿之大,歌舞之盛,宫女之美,珍宝之多,秦皇如此穷奢极欲,势必激起民众反抗,“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历史教训,发人深省。据杜牧《上知己文章启》,“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广大读者知道此赋是以秦影唐,有所为而作,更加领会它的思想意义。我研究唐传奇的创作意图,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绝不意味着用来代替对作品的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