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传》新探
不交代故事来源
《霍小玉传》是中唐一篇著名的传奇。但它的结尾,与一般的中唐传奇有所不同。中唐传奇的结尾,大约有三种类型:
(1) 交代故事来源,并发一段议论。如李朝威《柳毅传》(《洞庭灵姻传》):“(薛)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2) 交代故事来源,不发议论。如李公佐《庐江冯媪传》:“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儹、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因为之传。”
(3) 发议论,不交代故事来源。如许尧佐《柳氏传》:“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这是作者直接发议论的一例。
又如沈既济《枕中记》:“(卢)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这是作者借传奇中主人公之口发议论的一例。
为什么《霍小玉传》结尾处与一般中唐传奇不同,不发议论,也不交代故事来源呢?有其特殊的原因。
蒋防、李益陷入朋党
先从《霍小玉传》作者蒋防及传奇主人公李益的社会关系说起。
(一) 李益与李逢吉、令狐楚关系密切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七《李逢吉》云:“逢吉与令狐楚有唱和诗,曰《断金集》。裴夷直为之序云:‘二相未遇时,每有所作,必惊流辈。不数年,遂压秉笔之士。及入官登朝,益复隆高,我不求异,他人自远。’逢吉卒,楚有《题〈断金集〉》诗云:‘一览《断金集》,载悲埋玉人。牙弦千古绝,珠泪万行新。’”今案:《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李逢吉、令狐楚为“同心”之友,又俱对李益厚。
据《新唐书》卷七二上《宰相世系表二上·陇西李氏表》,逢吉与益均出于“姑臧大房”,同族情亲,无须赘述。令狐楚与李益之友谊,人们尚未注意。
《旧唐书》卷一三七《李益传》云:“(李)益不得意,北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常与济诗而有‘不上望京楼’之句。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用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自负才地,多所凌忽,为众不容,谏官举其幽州诗句,降居散秩。俄复用为秘书监,迁太子宾客、集贤学士判院事,转右散骑常侍。”李益为秘书少监,约在元和七年。(参阅拙著《李益年谱稿》)“降居散秩”,当在此年后。“复用”,又在其后。李益得到“复用”,是靠谁人的帮助呢?
据《翰苑群书》上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题名《元和后二十四人》:“相令狐楚:元和九年七月二十五日,自职方员外郎、知制诰充。十一月十一日,赐绯。十二月七日,转本司郎中。十二年三月,迁中书舍人。八月四日,出守本官。”中唐的翰林学士称为“内相”。“元和初,宪宗遵圣祖故事,视有宰相器者贮之内庭,繇是释笔砚而操化权者十八九。”注6令狐楚即于元和十四年拜相。从权力说,令狐楚能帮助李益“复用”。
署名“翰林学士、朝议郎、守中书舍人、赐紫令狐楚奉敕纂进”之《御览诗》(一名《唐新诗》,一名《选进集》,一名《元和御览》),编于元和十二年三月至七月这段时间内。此书选录三十位诗人的作品。李益的诗,入选三十六首,是最多的一位。令狐楚为什么选李益诗最多呢?是让宪宗看了此书,对李益产生好印象,有利于李益的仕进。令狐楚用心良苦。从友谊说,令狐楚愿帮助李益“复用”。
元和十五年正月,宪宗卒,令狐楚为山陵使,李益执事其间。据白居易《李益、王起、杜元颖等赐爵制》:“敕:李益等:去年春,朕以陵寝事大,哀惶疚心。而益等斋栗奔走,各率其职。俾予孝道,刑于四海,何尝一日而忘之耶?因命有司举常典。凡爵之高下,视执事之重轻。有司亦能遵我成命,第而次之,进给益封,无有不当。由益而下,尔宜钦承!可依前件。”此制撰于长庆元年,“去年春”指元和十五年春,“陵寝”指宪宗景陵。“赐爵”名单,以李益为首,可见李益“执事”之“重”,也就是令狐楚对李益委任之“重”。
元和十五年七月,令狐楚贬为宣歙池观察使。八月,再贬衡州刺史。在“恩顾一异,媒孽随生”注7的险恶气氛笼罩下,令狐楚与李益的联系不断,有诗为证:
令狐楚《发潭州寄李寧〔?〕常侍》:“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委废(一作弃)从兹日,旋归在几年?心为西靡树,眼是北流泉。更过长沙去,江风满驿船。”(《全唐诗》卷三三四)
李益《述怀寄衡州令狐相公》:“调元方翼圣,轩盖忽言东。道以中枢密,心将外理同。白头生远浪,丹叶下高枫。江上萧疏雨,何人对谢公。”(《全唐诗》卷二八三)
元和十五年李益正为右散骑常侍。令狐楚诗题中的“李寧”是李益之误,“寧”与“益”形似易讹。令狐楚向李益吐露内心的彷徨:“委废从兹日,旋归在几年?”李益则以东晋“东山再起”的谢安为比喻,来安慰他。二诗显为一时唱和之作。李益与令狐楚关系密切,殆无可疑。
(二) 蒋防与元稹、李绅关系密切
《咸淳毗陵志》卷一六《人物·无锡·唐》:“李绅:字公垂。父悟,历晋陵令,因家锡山。”《宜兴·唐》:“蒋防:澄之后。年十八,父诫令作《秋河赋》,援笔即成,警句云:‘连云梯以迥立,跨星桥而径渡。’于简遂妻以子。李绅即席命赋《上鹰》诗云:‘几欲高飞上天去,谁人为解绿丝绦。’绅识其意,荐之,后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蒋防与李绅同里,早相识,又因李绅而识元稹。《旧唐书》卷一六六《庞严传》云:“(庞)严与右拾遗蒋防俱为(元)稹、(李)绅保荐,至谏官内职。”谏官指拾遗、补阙,内职指翰林学士。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题名《长庆后七人》:“蒋防:长庆元年十一月十六日,自右补阙充。二十八日,赐绯。二年十月九日,加司封员外郎。三年三月一日,加知制诰。四年二月六日,贬汀州刺史。”蒋防因元稹、李绅引荐而腾达,又因元稹、李绅失势而贬谪。《旧唐书》卷一七上《敬宗纪》明言:“(长庆四年二月)癸未,贬户部侍郎李绅为端州司马。丙戌,贬……翰林学士、司封员外郎、知制诰蒋防为汀州刺史,皆绅之引用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防与元稹、李绅关系之密切,自不待言。
(三) 元稹、李绅与令狐楚关系恶劣
《册府元龟》卷九二〇《总录部·仇怨》云:“令狐楚以宰相为宪宗山陵使,以其下隐没官钱,罢为宣州观察使,又贬为衡州刺史。先是,元稹为山陵使判官。稹以他事求知制诰,事欲就,求楚荐之,以掩其迹。楚不应。稹既得志,深憾焉。楚之再出,稹颇有力。复于诏中发楚在翰林及河阳旧事,以诋訾之。”《旧唐书》卷一七二《令狐楚传》云:“(元稹)素恶楚与(皇甫)镈胶固希宠,稹草楚衡州制……楚深恨稹。”只要将别人起草的《令狐楚宣歙池观察使制》与元稹起草的《令狐楚衡州刺史制》进行比较,就能看出元稹与令狐楚关系之恶劣了。
《唐大诏令集》卷五六《大臣·宰相·罢免下》失名《令狐楚宣歙池观察使制》:
朕闻为政以德,必推诚而任人;为君以道,必存体以立国。况乎位崇元辅,职总庶寮,众方具瞻,时以轻重,得不明进退之礼,全始终之恩。大中大夫、守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令狐楚,夙擅懿文,累阶清贯。先朝特加宠命,奖擢内庭。出拥旌旄,入居鼎铉。朕祇膺宝位,注意旧臣。方属奉陵之时,委以复土之务。是宜竭心徇虑,使下不欺,而颇闻工徒之诉,累彰官吏之罪。遽有章表,固求退闲。宜归相印之权,往授使符之命。仍兼荣于司宪,俾奉法以惠人。勉率乃心,思予洪覆。可使持节宣州诸军事、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宣歙池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勋、赐如故。(元和十五年七月)
同书卷五七《大臣·宰相·贬降上》元稹《令狐楚衡州刺史制》:“忠臣之节,莫大于送往事居;君子之方,宁忘于养廉远耻。况位崇辅相,职奉园陵,蒙蔽之过屡闻,诚敬之忠尽废。朕虽含垢,人亦有言,深念君臣之恩,难厌公卿之论。宣歙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大中大夫、使持节宣州诸军事、守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令狐楚注8,早以文艺,得践班资。宪宗念才,擢居禁近。异端斯害,独见不明。密隳讨伐之谋,潜附奇邪之党。因缘得地,进取多门,遂忝台阶注9,实妨贤路。朕以道遵无改,事贵有终,再命黄扉之荣,专奉玄宫之礼,而不能率下,罔念匡君,致于翚、正牧之赃,掩韦珩、李鄵之举注10,成朕不敏,职汝之由。前命乘轺,尚期改节,人心大惑,物议嚣然注11。虽欲特容,难排众怒。俾从谪守,犹奉诏条。予岂无恩,尔宜自省。可使持节衡州诸军事、守衡州刺史,散官、勋、赐如故,仍驰驿发遣。”
《令狐楚宣歙池观察使制》语气比较温和,尽量保全令狐楚的面子;《令狐楚衡州刺史制》措词十分严厉,不给令狐楚留一点面子。元稹对令狐楚的谴责,如“因缘得地,进取多门,遂忝台阶,实妨贤路”指元和九年皇甫镈荐令狐楚为翰林学士、十三年皇甫镈以令狐楚为河阳节度使、十四年皇甫镈荐令狐楚为宰相。“密隳讨伐之谋,潜附奇邪之党”指元和十二年令狐楚与李逢吉相勾结,干扰裴度征伐淮西注12,都是打中要害的。史书说元稹“素恶楚”,令狐楚“深恨稹”,是说得不错的。
李绅与令狐楚的关系怎样呢?从长庆二年元稹已罢相出朝、李绅尚在翰林的一件事,就能说明。据《旧唐书·令狐楚传》:“时(长庆二年)李逢吉作相,极力援楚,以李绅在禁密沮之,未能擅柄。”可见李绅与元稹一样,对令狐楚十分厌恶。
李益与令狐楚关系密切,元稹、李绅与令狐楚关系恶劣,元稹、李绅对李益也不会有好感。元和末、长庆初,元稹、李绅乘令狐楚贬谪在外、李益孤立无援的机会,排挤李益,是可能的。采取什么方法呢?用文艺作品,攻击李益“重色”而又“负心”,使他声名狼藉,不就是一种巧妙的方法吗?与元稹、李绅关系密切的蒋防,承担起这一任务。
元稹、李绅属于李德裕集团注13,令狐楚、李益属于李逢吉集团及李宗闵、牛僧孺集团注14。《霍小玉传》是朋党之争的产物。
传奇内容剖析
《霍小玉传》中涉及李益生平者,多与史书记载不合,举例说明如下:
蒋防与李益同仕于朝,为什么《霍小玉传》中叙述李益生平如此错乱呢?可能是故意如此,使李益不能当真,无法诘问。至于《传》中描写李益与霍小玉同居并有“盟约”终于抛弃一事,更有可疑之处,如:
(1) 人物之可疑。《传》云,霍小玉是“霍王小女”,本姓李。据《故唐律疏议》卷十四《户婚》:“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疏〕问曰:同姓为婚,各徒二年。未知同姓为妾,合得何罪?答曰……同姓之人,即尝同祖,为妻为妾,乱法不殊。《户令》云:‘娶妾仍立婚契。’即验妻、妾,俱名为婚。依准礼、令,得罪无别。”李益岂能逍遥法外,娶同姓的“霍王小女”为妻、为妾而不“得罪”呢?
(2) 情节之可疑。先按照《传》中所描写的李益与霍小玉悲欢离合的过程,列表如下:
李益在郑县任上,两次请假:第一次从大历六年春至大历六年秋,第二次从大历六年腊月至大历七年五月,均超过一百天。据《唐会要》卷八二《休假》:“准令式,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李益岂能不受“令式”约束,两次超假而不“停解”呢?
蒋防写李益与一个不应该结婚的同姓的“霍王小女”同居并有“盟约”,是为了突出李益的“重色”;又写李益抛弃霍小玉之后,小玉想念成疾,而李益在两次不可能有的长假中,“回避”不见小玉,是为了突出李益之“负心”。“重色”与“负心”,是蒋防所精心刻画的李益的两个缺点,请看:
蒋防怎样描写李益之“重色” 《传》云:李益到长安后,“博求名妓”。“诚托厚赂”媒人鲍十一娘介绍对象。当鲍十一娘告诉李益“有一仙人”时,“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与霍小玉见面之前,“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与霍小玉见面之后,李益忍不住亲口说出“鄙夫重色”。
蒋防怎样描写李益之“负心” 《传》云:李益与霍小玉定情之夕,表示“粉身碎骨,誓不相舍”。亲笔写了“盟约”,“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李益与霍小玉“诀别”之时,又安慰她“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但这一切都是“虚语”,李益终于抛弃了霍小玉。“冤愤”病危的小玉,当众谴责李益“负心”,“长恸号哭数声而绝”。
由于“重色”,李益可以不顾法律,与同姓的“霍王小女”同居并“盟约”;由于“负心”,李益又可以撕毁“盟约”,抛弃霍小玉,使她“饮恨而终”。灵魂这样丑恶的李益,能不受到人们的唾骂吗?(《全唐诗》卷六九〇王涣《惆怅诗十二首》之六:“夜寒春病不胜怀,玉瘦花啼万事乖。薄幸檀郎断芳信,惊嗟犹梦合欢鞋。”就是同情霍小玉,鞭挞李益之作。)然而这是一个捏造的故事,请看:
李翱《论故度支李尚书事状》云:“近见当使采石副使刘侍御说,朝廷公议,皆云:李尚书性猜忌,甚于李益,而出其妻……即性猜忌,不甚于河南李少尹详矣。”(此《状》撰于元和五年,“李尚书”是李元素。李益时为河南府少尹。)
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云:“散骑常侍李益,少有疑病,亦心疾也。”(此书撰于长庆时。李益时为右散骑常侍。)
《旧唐书·李益传》云:“然少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而有散灰扃户之谭闻于时,故时谓妒痴为‘李益疾’。”(《新唐书》卷二〇三《文艺传下·李益传》同)
当时朝廷的“公议”,后世史书的记载,都只说到李益“猜忌”,无重色、负心之事。《霍小玉传》中的描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如:
(1) 李益《写情》云:“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一评此诗:“含情凄惋,命意忠厚,殊不类薄幸人,文章可以观人,岂其然乎?”
(2) 汪辟疆《唐人小说》评《霍小玉传》:“小说多喜附会,复举薄幸之事以实之,而十郎薄行之名,永垂千古矣。”
郭麐因李益诗“忠厚”而怀疑《霍小玉传》内容不实;汪辟疆进了一步,直接指出《霍小玉传》出于“附会”。可惜他们都没有发现蒋防诬蔑李益“薄幸”“薄行”的政治目的。
蒋防描写李益抛弃霍小玉,小玉的冤魂化为“厉鬼”作祟,使李益猜忌妻妾,“终日不安”。在今天看来,这是不科学的,无人相信。但在佛教盛行、因果报应之说蛊惑人心的唐代,还是能赢得读者的。由于《霍小玉传》是一篇攻击政敌的传奇,是一个捏造的故事,所以传奇的结尾处避而不谈故事的来源和写作的经过。作者蒋防不直接批评李益道德败坏,而借传奇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之口发表议论,这种手法也是很狡猾的。
《霍小玉传》中还有两处值得注意:
(1) “风流之士,共感(霍小)玉之多情,豪侠之伦,其怒生(李益)之薄行。……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韦夏卿这个人物在《霍小玉传》中出现,不是偶然的。他是元稹的岳父,李绅的知己。蒋防把韦夏卿描写成社会舆论的化身,通过韦夏卿之口,同情霍小玉的“衔冤”,谴责李益的“弃置”。蒋防歌颂韦夏卿,是为了奉承元稹、李绅。
(2) 元稹《传奇》(《莺莺传》)云:“(莺莺)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侍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蒋防《霍小玉传》云:“母谓(小玉)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李益的佳句很多,蒋防独选与“崔莺莺”作品相似的两句,是为了迎合元稹、李绅。(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云:“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吴幵《优古堂诗话》认为蒋防“改一‘风’字,遂失诗意”。他们不知道蒋防这样修改,是为了使这两句诗与“崔莺莺”作品相似。)
从种种迹象看出:《霍小玉传》是蒋防适应元稹、李绅的政治需要和迎合元稹、李绅的文艺爱好而作。蒋防本以诗、文受知于元稹、李绅,这篇传奇,更能得到元、李的欣赏。其写作时间,应在长庆初。长庆二年六月,元稹罢相,出为同州刺史。此后,元、李、蒋三人未能都聚在一起了。(参阅拙著《元稹年谱》《李益年谱稿》)
长庆时,李益罢右散骑常侍,为太子宾客。李益仕途上的这一挫折,或与《霍小玉传》对他的攻击有关。与元和时“谏官举其幽州诗句,降居散秩”的情况相似。
作者和写作时间之论定
附带评论一下刘开荣对《霍小玉传》的作者和写作时间所提出的看法,她在《唐代小说研究》第六章说:“《霍小玉传》……大半都是真事。但蒋防及小说中主角,都是同时的人,作者不但写出主角的真姓名,而且把自己的真姓名也写出来,实在有些令人难于相信。不过就小说的形式和作者的技巧看来,《霍小玉传》至少是长庆或以后的作品。假如上面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那么,它也许是更后,开成以后的作品,另有人假托蒋防以写李益的故事,抒发心中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亦很可能。否则蒋防是生于贞元间,离代宗大历间尚不太远,又安能把霍小玉弄成霍王的小女,足见小说的出生必定较晚,对于前代的事,已是十分模糊,弄不大清楚了。”
《太平广记》卷四八九《杂传记》载《霍小玉传》,署名蒋防。自宋以来,未有人怀疑此传非蒋防作,如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下云:“蒋防作《霍小玉传》。”明刻《虞初志》卷五载《霍小玉传》,亦署名“唐蒋防”。刘开荣说“开成以后”,“另有人假托蒋防”,毫无根据。刘开荣不知道元和时“朝廷”上“公议”过李益“猜忌”问题,也不知道长庆时李肇把李益“少有疑病”写入《唐国史补》中,认为蒋防与李益“是同时的人,作者不但写出主角的真姓名,而且把自己的真姓名也写出来,实在有些令人难于相信”,未免少见多怪了。
附:蒋防《霍小玉传》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身碎骨,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光〕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