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各种误说中,以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一段文字所引起的误解最大。近代许多研究老子思想的学者也感到困惑不解,所以我们在这里将作进一步的讨论:
(一)误解的由来:以为老子思想含有权诈的意味。这种误解早在韩非时代就开始了,《喻老篇》说:“越王入宦于吴,而观之伐齐以弊吴,吴兵既胜齐人于艾陵,张之于江济,强之于黄池,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晋献公将欲袭虞,遗之以璧马;知伯将欲袭仇由,遗之以广车,故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韩非以后,以宋儒的误解最深,尤其是程朱和苏子瞻。苏子瞻说:
“老子之学,重于无为,轻于治天下,韩非得其所以轻天下之术,遂至残忍刻薄。”
朱子的误解还不如他们,他只说“老子便是杨氏”。只说老子“紧要处发出来,教人支吾不住”。而二程的误解可大了:
“与夺翕张,固有此理,老子说著便不是。”(《二程全书·遗书》七)
“老子之言,窃弄阖辟者也。”(《遗书》十一)
“问《老子》书若何,曰:《老子》书,其言自不相入处如冰炭。其初欲谈道之极玄妙处,后来却入做权诈看上去,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然老子之后有申韩,看申韩与老子道甚悬绝,然其原乃自老子来。”(《遗书》十八)
老子思想导致权诈的误解,固然和老子文字的含混性有关,然而读者的不求甚解,也应负草率附会的责任。
(二)历代学者的解释:韩非和宋儒固然导致严重的误解,但历代却有不少学者给予精确的解释。下面征引自汉到宋明各代学者的见解,供我们作参考:
汉严遵说:“实者反虚,明者反晦,盛者反衰,张者反弛,此物之性,自然之理也。”(《道德指归论》)
宋董思靖说:“夫张极必歙,与甚必夺,理之必然。所谓‘必固’云者,犹言物之将歙,必是本来已张,然后歙者随之。此消息盈虚相因之理也。其机虽甚微隐而理实明。”(《道德真经集解》)
宋范应元说:“天下之理,有张必有翕,有强必有弱,有兴必有废,有与必有取。此春生夏长,秋敛冬藏,造化消息,盈虚之运固然也。然则张之、强之、兴之、与之之时,已有翕之、弱之、废之、取之之几伏在其中矣。几虽幽微而事已显明也。故曰是谓微明。或者以数句为权谋之术,非也。”(《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
薛蕙说:“此章首明物盛则衰之理,次言刚强之不如柔弱,末则因戒人之不可用刚也。岂权诈之术?夫仁义圣智,老子且犹病之,况权诈乎!按《史记》陈平本治黄帝老子之术,及其封侯,尝自言曰:‘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由是言之,谓老子为权数之学,是亲犯其所禁,而复为书以教人,必不然矣!”(《老子集解》)
明释德清说:“此言物势之自然,而人不能察。天下之物,势极则反。譬夫日之将昃,必盛赫;月之将缺,必盛盈;灯之将灭,必炽明。斯皆物势之自然也。故固张者,翕之象也;固强者,弱之萌也;固兴者,废之机也;固与者,夺之兆也。天时人事,物理自然,第人所遇而不测识,故曰微明。”(《道德经解》)
明朱得之说:“首八句,言造化乘除之机如此,非言人立心也。”(《老子通义》)
明王道说:“将欲云者,将然之辞也;必固云者,已然之辞也。造化消息盈虚、与时偕行之运,人事有吉凶祸福相为倚伏之理,故物之将欲如彼者,必其已尝如此者也。将然者,虽未形而难测;已然者,则有实而可征,人能据其已然而探其将然,则虽若幽隐而实为至明矣,故曰:是谓微明。”(《老子亿》)
明陆长庚说:“此章之旨,说者多借其言以为阴谋捭阖之术自老氏,今为正之。言物之翕张、强弱、废兴、予夺互相倚伏,皆理之一定而不可易者。其今之将欲如彼者,必昔之已然如此者。《易》有之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象》曰:‘无往不复,天地之际也。’”(《老子道德经玄览》)
明林兆恩说:“世之诡谲者,即谓其得老子之术,岂非妄执‘必固张之’之数言而诟之邪!且盈而必缺,中而必昃,寒往而暑,昼往而夜,天道之常也。吾尝执天道而仿老子之词曰:‘将欲缺之,必固盈之;将欲昃之,必固中之;将欲暑之,必固寒之;将欲夜之,必固昼之。’谓之天有术可乎!万物之生而死,荣而悴,成而毁,亦天道也。天何心哉!由是观之,则世之非老子者,非惟德不达老子之意,亦且目不涉老子之文。”(《道德经释略》)
明徐学谟说:“按此章解者纷纷,宋儒以‘固’作‘故’,既不得其字义,而乃指之为权谋,诬矣!即苏子由亦谓其‘几于用智,与管仲孙武无异。’彼岂闻道而大笑之乎!”(《老子解》)
明陈懿典说:“物之欲敛聚者,必其已尝张大者(“之”字作“者”字看);物之将微弱者,必其已尝刚强者也;物之将欲废坠者,必其已尝兴隆者也;物之将欲失者,必其已尝得者也。此理虽微妙而实明白易见。”(《道德经精解》)
明赵统说:“此推原事物自然之理,示为道者当知退晦示弱,不可取强于天下也。”(《老子断注》)
明洪应绍说:“《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与老圣之言,正互相发。盖循环往复,天之道,物之理,人之事,无不皆然。惟早知之士,于其固然,知其将然,在张知歙,在强知弱。”(《道德经测》)
如果我们细读以上各家的注解,我们可以充分了解老子的原义,也可分辨宋儒程、朱等人的误说。
《老子》书上一再提到“婴儿”,要人归真返朴,保持赤子之心。老子最反对人用心机,正如薛蕙所说的:“仁义圣智,老子且犹病之,况权诈乎!”可知阴谋诈术为“道家之所禁”是必然的道理。
老子曾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从这些言词中所表现的对社会关怀,当可领会老子的忧世之言与救世之心。然而他所用以拯救乱世的方法,确有欠积极改造的功能。
1970年3月于台湾大学哲学系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