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序
一百二十三年前,即1826年,俄罗斯科学院悬奖一百金币,向俄国及西欧学者征求关于蒙古征服俄罗斯的后果的科学著作,以三年为期。到期交上来的这一题目的著作,因专门委员会认为不合格而弃置。这第一次征稿不成功后,过了六年,科学院重新就蒙古征服东欧问题的研究提出征稿,不过题目本身扩大了,奖金也增加了。现在一等奖定为两百金币。关于此事,科学院于1832年刊登了弗楞院士写的一篇详细征稿启事。他提出了应征著作的主要任务如下:“根据东方史学家,特别是伊斯兰教徒史学家的记载及留存下来的该王朝诸汗的货币,以及古代俄罗斯、波兰、匈牙利等国的编年史和现代欧洲人著作中的其他记载,批判地进行研究,写成术赤兀鲁思史,或所谓金帐汗国史”。[1]弗楞的详细启事,不仅列举了金帐汗国史的一些最重要的问题纲目,还注意到各类史料及其中最重要的几种。启事中所提出的有关金帐汗国史的问题,其特点是完全没有关于社会经济的题目。1835年,科学院收到了德国东方学家哈姆尔·浦尔格斯塔尔应征的巨著。尽管当时由弗楞、克鲁格及施密特诸院士所组成的科学院委员会不得不承认作者的这部巨著(共有整整1272页)既有很大缺点,也有优点,但是认为不能以任何奖金授予哈姆尔。经科学院委员会评定落选后四年,作者将此书出版,书名为《钦察金帐汗国史》。作者把科学院的评语以及自己的尖锐的反驳意见与著作一起发表。[2]今天,在这次悬奖征稿一百多年后,我们有理由说,哈姆尔的著作尽管有很大的缺点,但终究是前进了一步,应当受到实际上由弗楞院士领导的学术委员会的赞许。
第二次征稿“失败”后,科学院不再悬奖征求。但是研究金帐汗国史的著作,并未停止出版过。有关金帐汗国政治和文化生活的各种问题的论文和书籍不时出现。与这方面问题的研究相联系的各次失败是如此地富有教益,致使尚未编写的金帐汗国史学史本身成了有意义的题目。有关金帐汗国史的著作所依据的不仅是文字资料,还有俄国一位最早的考古学家捷列申科所发掘的文物。捷列申科在一百年前发掘了金帐汗国第二个首都——别儿哥萨莱的遗址。
俄国东方学家大多数都曾与金帐汗国问题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关系。现在我只举出一些最卓越的名字:格里戈里耶夫、萨维里耶夫、贝勒津、维里雅米诺夫-哲尔诺夫、萨勃鲁科夫、帕特卡诺夫、齐曾戈曾、维谢洛夫斯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写过关于金帐汗国的整个历史的著作。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样的俄文著作,无论学术研究性质的或科学普及性质的都没有。然而,科学院悬奖征稿一百年以来,在东方学中积累了大量实际材料,有已出版的史料,有经过研究而尚未出版的手稿,有专门搜集的金帐汗国史的资料;还有上述作者们在许多论文中记载的大量史实,那就毋庸多说了。在搜集金帐汗国史的具体资料方面,谁也没有B.Г.齐曾戈曾做得多;齐曾戈曾在其一生中花了不少岁月搜集东方史料(阿拉伯及波斯文史料)中的记载。可惜,他1884年出版的书名为《金帐汗国史资料汇编(第一卷):阿拉伯文著作选辑》的著作,现在已成稀世珍本。这部著作里包含有13—15世纪阿拉伯作家,主要是埃及作家记载的有关金帐汗国的大量资料。
继第一卷(阿拉伯文部分)之后,齐曾戈曾准备出版第二卷(波斯文部分)。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作者没能将第二卷出版。
1941年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出版了收藏在该所档案库中的好几纸夹齐曾戈曾的波斯文金帐汗国史资料。[3]А.А.罗马斯凯维奇和С.Л.沃林花费了很大精力使这一未完成的著作得以出版,我们对他们的劳动给予应有的赞扬。不用说,关心金帐汗国史问题的人们在获得这一著作时是非常感激的。这部著作出版后几年就证明,它是多么有用。从这部书摘录的引文,时常出现在我们的史学著作中。只消浏览一下一百多年来俄国和西欧学者们有关这一复杂重大的问题的著作,就必须承认,作为文化遗产,俄国研究者齐曾戈曾多年辛勤的资料搜集工作是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目前,任何一个研究金帐汗国史的历史学家都少不了他所搜集的材料。
正如一百多年前一样,金帐汗国问题又突出地摆在我们面前了。
当弗楞、格里戈里耶夫和萨维里耶夫在世的时代,关心金帐汗国史的只有不多几人,主要是俄国史和东方学方面的专家。他们当时已提出了对金帐汗国及其在俄国史上所起作用的正确看法。弗楞院士在1832年就说过下面的话:“我们称为金帐汗国,伊斯兰教徒称为术赤兀鲁思的蒙古王朝的统治……曾在将近两个半世纪中成为俄罗斯的灾难和苦痛,使俄罗斯处在奴役的极度束缚下,掌握了对俄罗斯诸公的生杀予夺之权。这一蒙古王朝的统治对我们祖国的命运、制度、法令、教育、习惯和语言,当然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4]但是研究金帐汗国史的这种见解,只是揭示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除金帐诸汗及与之有关的钦察蒙古诸别[5]外,在金帐汗国内还有大量非游牧的(非鞑靼族的,而是当地被征服的)农业劳动居民;在各城市里手工业已颇发达,并过着文明生活。总之,在金帐汗国内有自己的居民,他们的人种成分很复杂,过着独特的内部生活,其痕迹不只保存在物质文化和艺术遗物中,而且也保存于在文化上与邻族相互影响的事实中。伟大的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已使各族人民有可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历史。
从苏联各族人民史的观点看来,首先是从俄罗斯史的观点看来,术赤兀鲁思,即金帐汗国,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不研究俄罗斯人民曾与之进行英勇斗争的金帐汗国,就不能理解莫斯科中央集权国家的形成。这早已成了无可争辩的真理。但直到最近,俄国史学家实际上没有可能真正利用金帐汗国史的丰富资料,因为他们没有把这些资料系统地、科学地综合掌握起来。用大量事实材料写成的详尽的金帐汗国史,过去没有,直到现在仍然没有。[6]А.Н.纳索诺夫的有价值的著作《鞑靼人与罗斯》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点,此书不只根据俄罗斯史料写成,而且还利用了东方史料,不过用的是译本。
И.П.彼特鲁舍夫斯基著有:《论蒙古统治时代伊朗农民被束缚于土地上》,(载《历史问题》1947年第4期);《16—19世纪初阿塞拜疆和阿美尼亚封建关系史概要》(国立列宁格勒大学出版社,1949年版)。这些著作虽对金帐汗国史无直接关系,但仍有很大意义。还可参阅:А.А.阿利·咱德所著《金帐汗国与伊利汗国争夺阿塞拜疆的斗争》(载《阿塞拜疆共和国科学院通报》,1946年第5、7期)。
金帐汗国史的知识,对理解中亚各民族历史的全部进程,特别是15世纪以后的进程,也同样必要。谁都知道,中亚月即别诸汗政权的建立,与15世纪中叶金帐汗国的瓦解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没有金帐汗国史的知识,终究无法了解喀山汗国史、克里木汗国史、阿斯塔剌罕汗国史,因为这三个汗国只是在术赤兀鲁思崩溃和瓦解后,才可能出现。关于南俄罗斯草原、北高加索,里海和咸海北面草原这一大片领土,我们能说些什么呢?说实在的,这正是那个一度很大的国家所在的地方。没有金帐汗国史的知识,不可能理解鞑靼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现在住在鞑靼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里的鞑靼族,首先应说是古代不里阿耳人的后裔,它过去与金帐汗国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苏联历史科学的需要是如此之大,因此史学家们现在比过去任何时期更有责任履行由来已久的义务,将金帐汗国史写成。
乍一看来,似乎这一任务并不那么困难,特别是因为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期积累了大量实际材料。但只是乍看来如此,因为原始资料和材料既可说是很多,又可说是太少了。让我来说明这个道理。有关金帐汗国史的史料数量很庞大。但这些史料是用多种文字——俄文、希腊文、拉丁文、捷克文、阿拉伯文、阿美尼亚文、突厥文、波斯文、格鲁吉亚文、蒙文、中文等——写成的。除了叙事体资料(编年史、旅行家写的游记)外,还有以诸汗的诏敕形式流传下来的文件,公函范本,以及物质文化和艺术遗物形式的考古资料。
一百多年以前,在金帐汗国京城别儿哥萨莱废墟所在地(即俄国察列甫镇),俄国最早的一位考古学家捷列申科对这个一度很大的城市进行了系统的发掘(连续进行了好几年)。发掘出的文物大部分陈列在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东方馆中,占据了一所大厅。这些实物资料的意义特别大,因为它们所告诉我们的金帐汗国城市的文化状况比文字资料所告诉我们的还要多。
在现阶段的知识水平上,想凭一个人来掌握有关金帐汗国史的全部资料是不可能的,因为几乎没有人能通晓写成上述资料的所有文字。可见单是由于这一情况就产生了对这一题目进行集体工作的问题。有关金帐汗国史的资料数量虽然很多,但遗憾的是,其社会政治史的各方面并未充分阐明。直到最近,熟悉原始资料的史学家大多数还认为(当然,这是没有根据的),对金帐汗国的社会关系,甚至其全盛时期,即14世纪的社会关系,哪怕是加以概略的阐述,也没有可能。要确定金帐汗国许多最重要的国内措施实施的年月,几乎是无望的。无论如何,现在我们不能用按照年代顺序叙述国内外事件的方式来编写金帐汗国史。甚至,个别汗的在位年代问题,也弄不大清楚。上述研究金帐汗国史的困难,引起了某些史学家的过分悲观,已故院士В.В.巴托尔德便是如此,他只写过少许几篇有关金帐汗国史问题的文章,原因就在于此。巴托尔德的悲观主义固然有几分理由,但整个说来当然是错误的。
本书作者认识到目前着手写出一部苏联关于术赤兀鲁思的著作,即用马列主义观点写成的著作的重要性,决定担负起这个责任重大的任务——写出金帐汗国形成、全盛、衰落时期,即13—15世纪的简史。这部简史直接根据原始资料写成,同时也反映了在这个问题上现今的知识水平。作者尽可能采用了最大范围的原始资料,不但利用文字记载,也利用考古资料。在全部工作过程中,作者向自己提出的任务不仅是描写最重要的事实与事件,而且要阐明金帐汗国及其邻国——13—15世纪的俄罗斯及中亚各民族的社会与政治发展倾向。作者从一开始编写就认识到,鞑靼国家(金帐汗国)的繁荣与衰落,都不能与它的邻国俄罗斯以及中亚各国的共同发展道路割裂开来理解。本书的编写估计到了这样的具体历史环境。
金帐汗国不是在某一民族正常发展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国家。金帐汗国是靠强占别国领土人为地建立起来的国家。
鞑靼人在东欧境内强占了哪些地方呢?被侵占的地区有:克里木(有民族成分复杂的居民,在其沿海城市中有着古老的文化),经营农业的不里阿耳公国,由伏尔加河上居民成分复杂(有残留下来的可萨人、阿兰人、乌古思人及已过渡到定居生活的波罗维赤人)、经营商业的各居民点及城市(如撒哈辛)所构成的文明地带以及波罗维赤人游牧的东南欧广大草原。虽然疆域不大,但城市众多的、文明的花剌子模及北高加索山麓也在这些互不相属的地区之内。整个这一复杂的地区构成了鞑靼政权统治的国家。鞑靼诸汗从一开始就靠强大的蒙古突厥军队支持,这支军队随着金帐汗国草原上游牧人口的增长而扩大。汗政权拥有庞大的国库,国库中的钱包括剥削国内上述诸文明地区所得的收入,包括从俄罗斯国家,从俄罗斯的农村及城市索取的贡赋,从鞑靼汗在伊斯兰教斡脱商贾帮助下同邻国进行的贸易中取得的收入。金帐汗国伏尔加河沿岸城市的发展,主要是依靠掠夺其他各民族获得的资财,而不是依靠本身生产力的正常发展。十分突出的是,金帐汗国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不是靠鞑靼人自己的力量,而是靠被征服民族的双手和才智创造的。
像金帐汗国这样的国家,只有靠暴力,靠掠夺被征服民族才有可能存在。但这个国家无法完全遏止它的邻国——俄罗斯诸公国及其热爱劳动、热爱自由的农业居民向前发展。更重要的是,俄罗斯不仅有力量抵抗鞑靼人,而且有力量打击金帐汗国,摧毁它的军事实力。
14—15世纪俄罗斯的向前发展,它的农业与城市生活的发展,手工业与政治意识的发展,它的精神创造力的成长,最后是对祖国和独立自主的热爱,以及不断的反抗——这些就是金帐汗国衰落的主要原因。
另一原因则是中亚各农业民族的同样的向前发展;金帐汗国也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重大障碍,因为它使河中地区的居民点及城市经常遭到掠夺性的袭击和侵略的威胁。
罗斯与帖木儿及其后裔的国家,二者在削弱与消灭金帐汗国上都尽了一份力量。不管鞑靼诸汗多么强大,不管鞑靼军队在对罗斯的掠夺性袭击中多么训练有素,不管游牧草原所能提供的骑兵、步兵万户多么众多,也不管它向被压迫民族征收的贡税多么重,金帐汗国在文化发展上,在生产力发展上,却不可避免地是落后的。值得注意的是,14世纪后半期和15世纪时,俄罗斯径直地朝着打破封建割据、建立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的道路走去,争取独立自由的斗争恰好促进了这一事业——而金帐汗国却不能摆脱内乱纷争,不可避免地分裂成了几部分。
本书的指导思想就是如此。
要请读者们来评论的本书分为三篇。第一篇包括金帐汗国的形成与全盛时期(13—14世纪);第三篇是金帐汗国衰亡时期。第一篇与第三篇由亚历山大·雅库博夫斯基编写,第二篇则是鲍里斯·格列科夫写的。
第一、二篇在重版时作了很多补充,第三篇是初版。
书后的索引是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高级科学研究人员К.A.拉基齐娜编制的,她还参加了金帐汗国史参考书目的编写工作。
亚历山大·雅库博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