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现代佛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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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法传说之考证

考证求法传说之真伪,当分为七端说之:一、佛法不始于明帝;二、《四十二章经》之早出;三、明帝求法之真伪;四、蔡愔、摄摩腾事之迟见;五、竺法兰事之无征;六、求法说非王浮所假造;七、余论。

(一) 西晋王度上石季龙奏议曰:“汉明感梦,初传其道。”(《高僧传·佛图澄传》)其后历代人士,多从此说。唐韩文公奏议,亦言汉明帝时始有佛法。而《谏迎佛骨》一文,既为后人所传诵,故此说更认为定案。然使永平年前未传佛法,则不但哀帝时伊存已授佛经(见鱼豢《魏略·西戎传》,下详),明帝时,楚王英已为桑门伊蒲塞设盛馔。(见《后汉书·楚王英传》,下详)其时已有奉佛者在。且即就此传说本身言之,傅毅已知天竺有佛陀之教,即可证当时朝堂已闻有佛法。此则不但宋人范镇《东斋记事》已有此疑,即六朝人士,早持斯论。(僧祐《弘明集后序》即有此意)

(二) 按《四十二章经序》,《大藏经》常刊之于本经首端。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六载其全文。其所记与《牟子》所载事实仅略有出入,文字亦且大同小异。此必非偶然之相同,或其一为底本,而其他系抄袭。依今考之,则《牟子》所记实本于《经序》。其证有二:一曰,《牟子》之文较整洁,而其事迹则较增多也。《经序》“意中欣然悦之”,《牟子》无“意中”二字。《经序》称所梦神人“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飞在殿前”,后傅毅对曰:“佛轻举能飞,殆将其神也。”《牟子》于神人仅言“身有日光,飞在殿前”,而傅毅之对,则为“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以二文相比较,则《牟子》前后照应周到,较之《经序》为文,整饬多矣。又《经序》末仅言起立寺塔。至若塔在雍门外,及于南宫开阳门显节陵上画像,则只《牟子》载之,似系抄袭原文,而又为之增益也。二曰,牟子作《理惑论》时,盖常引及《四十二章经》。如论第四曰:

立事不失道德,犹调弦不失宫商。

此引经“沙门夜诵经甚悲”之文也。论第十一曰:

有道虽死,神归福堂。

此似取《经》中浊水喻章之言。(此据丽本)论第二十五曰:

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炬火入冥室也。

经中亦有“夫为道者,譬如炬火入冥室中”之言。夫《理惑论》篇幅颇短,其中所用典故,出《庄》《老》诸书者较多,援用佛经者实颇少,而其中乃引《四十二章经》三次,其曾熟读此经可知也。意者牟子作论时,箧中或有此经,而其所言汉明故事,则就《经序》修改增益者也。

(三) 吾前分求法记载为三系。兹先就《牟子》系传说先论之。汉明帝求法之说,实有可疑。感梦遣使,事颇神怪,一也。永平八年,楚王英已为沙门伊蒲塞设盛馔,则其奉佛应更早,或竟在光武之世。明帝为太子时,英独归附太子,甚相亲爱。(见《后汉书·楚王英传》)英于光武世如已与释氏游,明帝或已知之。则感梦始问,应是谰言,二也。遣使三人中,有张骞最为可疑,《真诰》原注中解之曰:“按张骞非前汉者,或姓名同耳。”然姓名既同,西游又同,似非偶合,此可疑者三也。

求法故事,虽有疑问。但历史上常附有可疑传说,传说固妄,然事实不必根本推翻。释迦垂迹,神话繁多。素王御世,谶纬叠出。然吾人不能因神话谶纬,而根本否认乔达摩曾行化天竺,孔仲尼曾宣教华夏也。谓求法故事附会妄谬为一事,谓全系向壁虚造,则另为一事。吾人不可执其疑点,以根本否认其故事之全体也。(甲)按牟子汉末作《理惑论》(说详下),上距永平不过百余年。《四十二章经》则桓帝以前亦已译出(说亦详下),《经序》或已早附入,上距永平更近,或且不及百年。此推证若确,则其记载出于佛徒,虽或有虚饰,然不应全属无稽,无中生有也。(乙)且牟子称立寺于城西雍门外,此即北魏郦善长所指为白马寺之地址。而西晋竺法护译经于洛阳白马寺,其出经记亦谓在洛阳城西。(《祐录·文殊净律经记》《魔逆经记》)则牟子虽未记寺名,而汉末或已以白马名此寺。考寺院固辄妄取往昔高僧为开山祖,后世信之不疑。然此概因年代已远,叠经变迁之故。至于汉末去中兴不远,京师又未遭浩劫,牟子如知有白马寺,则东汉初造,创立此寺,亦非不可能。(丙)世人又据《后汉书·西域传》谓永平十六年以前,汉与西域交通中绝者六十五载,故永平十六年前,遣使求法为必无之事。(详《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然《牟子》《经序》本不书年岁。其年岁则出于《化胡经》《法本内传》等,皆系晚出,且为伪书。依《牟子》诸书所载,则不能谓其必在十六年前。且西域交通中绝一语,系指汉不置都护而言。考王莽建国元年至永平十六年,六十五载间,中国国际交通并未断绝。如王莽天凤三年李崇等出西域,其时西域诸国尚郊迎送兵谷。光武建武十四年,莎车国,鄯善国遣使奉献。二十一年鄯善等十八国遣子入侍。凡此可证王莽、光武时,中华西域仍有信使往还。即在永平三年,休莫霸与汉人韩融等杀都末兄弟,自立为于阗王,则永平间西域与汉人犹有交通。(上详《学衡》第二期柳诒徵《评梁任公中国佛教史》)按《后汉书·西域传》原文略曰:

武帝时,西域内属。……王莽篡位,贬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并复役属匈奴。

是则绝者为役属之关系。又传中谓交通中绝,及西域三绝三通,按其全文均不能指为汉人不能西游,是则明帝遣使求法,又可知非绝对不可能之举矣。

综上所言,求法故事虽有可疑,然不能因此即斥《牟子》《经序》所传说毫无根据。至若果何所据,而加以附会,杂以误传,则书阙有间,非二千年后人所应妄度。凡治史者,就事推证,应有分际,不可作一往论断,以快心目。求法故事虽有可疑,而是否断定即全无其事则更当慎重。昔者王仲任著《论衡》,《书虚》《语增》分为二事。汉明求法之说,毋宁谓语多增饰,不可即断其全属子虚乌有也。

(四) 牟子《理惑论》作于汉末,《四十二章经序》出世或更早。此中仅言四十二章写于月氏。至若袁彦伯仅言明帝问其道术,范蔚宗亦只谓遣使天竺,问其道法。盖均未载蔡愔将佛像与沙门还国之事。依今日所知,摄摩腾东来,首见于北齐太原王琰之《冥祥记》。此书所志诡异,本不可尽信,而求法一条显系抄录三种旧记而成。其全文曰:

汉明皇帝梦见神人,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项佩日光。以问群臣,或对曰:“西方有神,其号曰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表之中夏。

此段文字,颇与《水经注》相同,仍大体循《经序》《牟子》之最初传说。《冥祥记》续曰:

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闻人死精神不灭,莫不惧然自失。

此段见于《后汉记》,仍为晋人所传。然《冥祥记》又曰:

初使者蔡愔将西域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释迦佛像,帝重之,如梦所见也。乃遣画工图之数本于南宫清凉台及高(应作开字)阳门显节寿陵上供养。又于白马寺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之像,如诸传备载。

图像、画壁均见《牟子》。然所述蔡愔、摄摩腾一段,则不见于向日叙述。去张骞、秦景、王遵三人,而易以蔡愔,复加一摄摩腾故事,构成后世公认求法之史实。然王琰既言如诸传备载,则此条可证为抄集而成。蔡愔、摄摩腾故事,显更为晚出之事实。刘宋以前既不见于正史,又为佛家所未称述,则其说之不可信,盖可知矣。

复次,蔡愔一事疑本另出一源。查《四十二章经序》并未言画像。《牟子》虽言及而不言来自西域。《高僧传·兴福篇》论曰,“蔡愔、秦景自西域还至,始传画image释迦,于是凉台、寿陵并图其像”,可知蔡愔原与优填王画像有密切关系。明帝遣使,最初所得者为经,是认为传法之始。笮融以后,造像供养成为风气。立塔则称道阿育,画像必本诸优填。阿育之塔既相传遗迹遍布神州,优填之像亦自不能不称其早已来中夏。既信其早传东土,则须明述原委,以起信心。蔡愔故事想由此创造。其后复因信佛法始于汉明,因而于传经之外,复增赍像之文。又两晋以后经像俱常随外国僧人俱至,或因此而更附会蔡愔赍像,摄摩腾偕来欤?

(五)摄摩腾译经,刘宋以前所不知,已难置信。然《高僧传》复于摄摩腾之外,叙及竺法兰,则更为可怪。《冥祥记》无法兰之名。《祐录》著录《四十二章经》,并系之于竺摩腾,而于竺法兰所译经概不列入。夫僧祐与慧皎先后同时,僧祐独不采取竺法兰出经事,则其怀疑可推而知。《高僧传》谓兰译经五部,有《十地断结》。按罗什以前“十地”通译“十住”,此曰“十地”,其伪可知。又兰所译书,不见两晋、南北朝各家经录。至隋,《长房录》始著录,并言见朱士行《汉录》及《名僧传》(一本无名字)。士行作录,本属无稽。而《三宝记》卷十五末,自言未见朱士行《汉录》。长房之书,采集至为芜杂。其言见于《汉录》,想亦妄据一种伪书。(疑如《汉法本内传》之类)由此可证,长房以前,法兰所出,概不为谱录家所信也。又《僧传》兰所出五部之内,有《四十二章经》,而《房录》仅列之摩腾录中,而别谓兰译有《二百五十戒合异》二卷(注见别录)。实则《合异》造自东晋竺昙无兰,今其书虽佚,然其自序,固赫然载入《祐录》卷十一中也。

(六) 世人考证永平求法之说,多不知其有各种不同之传说。又不先推究其先后。梁任公著论(见《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详定各说之先后,谓《四十二章经》实吴、晋间伪作,其序又在其后。《牟子》则晋、宋作品。此外东晋有王度奏疏,袁宏《后汉纪》。而《老子化胡经》作于西晋,年代则特早。故梁氏谓《化胡经》所载,为各说之根据。而求法故事,乃此经作者道士王浮所伪造。但《四十二章经》乃汉代所出。《理惑论》亦汉末著作。(待下详)《化胡经》实采取佛书,以为释迦死于汉明帝之世,以成就老子化胡之说,是求法之说,非王浮所伪造,一也。若道士造求法之事,而释子乃因袭其说,愚谬至此,殊不可解,二也。王浮与帛远同在晋惠帝末年(《高僧传》卷一),而王度为石虎著作郎,袁宏为桓温记室,其年代相差不远。使永平求法事为王浮伪造,何至一则掇入奏牍,一则载于史书?况袁宏之作《后汉纪》,自谓集前史数百卷,正其错误异同,更何能采集之荒妄若是?永平求法事,非创自王浮,观此益信,三也。

(七) 依上所论,汉明求法,吾人现虽不能明当时事实之真相。但其传说应有相当根据,非向壁虚造。至若佛教之流传,自不始于东汉初叶。明帝虽曾奖励此新来之教,然其重要,亦自不如后日所推尊之甚。至若后世必定以作始之功归之明帝,则亦有说。盖释迦在世,波斯匿王信奉三宝,经卷传为美谈。其后孔雀朝之阿输迦,贵霜朝之迦腻色迦,光大教化,释子推为盛事。东晋弥天释法师亦曾曰: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汉明为一代名君,当时远入伏化,国内清宁(《四十二章经序》中语),若谓大法滥觞于兹,大可为僧伽增色也。

南北朝时,佛与道相争先后,佛徒谓释迦于周昭王二十四年出世,穆王五十二年涅槃,初视似无理由,但或亦与永平求法有关。查《周书异记》有曰:

周昭王时有圣人出在西方。太史苏由对曰,所记一千年时,声教被及此土。

查自穆王五十二年至汉光武二十三年恰约一千岁。按晋慧睿《喻疑论》(《祐录》五):“孝明之世,当是像法之初。”佛典传说,常谓正法五百年(昙摩谶之说也。见《文选·头陀寺碑文》李善注中。慧睿《喻疑论》从之),但亦有谓正法一千者。依此则明帝求法,正当像法之初。佛徒捏造事实,谓佛生于周昭王时,或亦因此种关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