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唐高宗的历史问题
唐高宗李治,唐代第三位皇帝,公元650—683年在位。任何时代,政治斗争都是难免的,因为权力资源永远是稀缺的。围绕皇位的斗争,史不绝书。在你死我活般斗争的浪涛中获得优胜,“武功高强”是自然的。唐高宗在复杂的政治形势中,最后获得胜利。但是,政治的胜利并没有为他赢得历史的胜利。历史与政治的距离,竟然会如此遥远。这里,把这个问题概括为“唐高宗的历史问题”。
唐高宗之后,唐朝的皇帝都是高宗的子孙,所以唐高宗的历史地位是稳固的,贬低唐高宗的言论在唐朝显然是危险言论。天宝十五载(756),安史之乱后的唐玄宗逃往四川,发布诏书《命三王制》,提及列祖列宗有如此说法:“我高祖神尧皇帝,奄有大宝,应天顺人。我太宗文武圣皇帝,堪难造邦,光宅天下。高宗天皇大帝,修文偃武,惠绥四方。”高度赞扬高宗的功绩,是从武则天时代开始的。《改元光宅诏》中,列举高祖、太宗和高宗的功绩:
高祖神尧皇帝,披图汾水,仗钺参墟,廓氛祲而安四维,扫搀枪而清六合。太宗文武圣皇帝,负日月而膺运,鼓雷霆以震威。荡海夷山,功浃八荒之外;救焚拯溺,仁沾万域之表。乐和礼洽,天平地成,茂绩光于遂初,鸿名冠于阖辟。高宗天皇大帝,云房诞睿,虹渚降灵,受绿错之祯符,应朱绨之景命。飞车乘毳,臣轩顼之不臣;没羽浮金,服禹汤之未服。开边服远,更阐于先基;富贵宁人,重增辉于前烈。
高祖、太宗是创业皇帝,在此基础上,高宗带领唐朝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臣轩顼之不臣”“服禹汤之未服”,还有开边服远、富贵宁人,都是超迈前烈的。这是高宗评价的基调,后来也变化较少。在后人的印象中,能够与高宗媲美的,只有玄宗的开元之治。但是,高宗和玄宗都遭遇了其他问题,历史评价陡然不同。唐玄宗有了安史之乱,唐朝的盛衰转变在唐玄宗治下发生,无论如何玄宗逃脱不了干系。高宗呢?随后发生的武则天篡唐,这是唐朝前期的重大挫败之一,可与安史之乱相提并论。武则天的政治生涯中,唐高宗的角色显然重要,武则天的事,高宗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这是唐高宗的核心问题。唐朝评价唐高宗,或有为尊者讳的理由,而唐朝一过,所有唐朝问题都变成了历史问题,后世史家于是能够纵横放言,直书心意。对此,可以《旧唐书》和《新唐书》的评论为代表。《旧唐书·高宗本纪》之后的“史臣曰”,内容如下:
史臣曰:大帝往在藩储,见称长者;暨升旒扆,顿异明哉。虚襟似纳于触鳞,下诏无殊于扇暍。既荡情于帷薄,遂忽怠于基扃。惑麦斛之佞言,中宫被毒;听赵师之诬说,元舅衔冤。忠良自是胁肩,奸佞于焉得志。卒致盘维尽戮,宗社为墟。古所谓一国为一人兴,前贤为后愚废,信矣哉!
在这里,除了说高宗登基之前有长者之风外,评价的都是即位之后的事,其中没有一句是好听的话。祖宗打下的天下,差一点被高宗彻底废了,“宗社为墟”。其中,“中宫被毒”“元舅衔冤”指的是废王立武事件,至于武则天篡唐,还是比较含糊的。再看《新唐书》的评价,就更清楚了,唐高宗的历史评价,每况愈下。《新唐书·高宗本纪》之后的这段赞语,应该出于欧阳修之手,言辞犀利,入木三分:
武氏之乱,唐之宗室戕杀殆尽,其贤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以太宗之治,其遗德余烈在人者未远,而几于遂绝,其为恶岂一褒姒之比邪?以太宗之明,昧于知子,废立之际,不能自决,卒用昏童。高宗溺爱衽席,不戒履霜之渐,而毒流天下,贻祸邦家。呜呼,父子夫妇之间,可谓难哉!可不慎哉?
欧阳修直接从“武氏之乱”下笔,认为武则天给唐朝带来的损失,比西周时期的褒姒更严重。唐太宗伟业,差一点就被毁,包括宗室、士大夫遭受的巨大伤害。为什么会出现武氏之乱呢?欧阳修把责任首先归于唐太宗,知子不明,“卒用昏童”。至于唐高宗,溺爱夫妻之间,一无是处,是导致武氏之乱的直接推手,“毒流天下,贻祸邦家”。武则天被称作“武氏之乱”,唐高宗是罪人,还连累了唐太宗。
唐高宗以后的唐朝皇帝,不仅是唐高宗的子孙,也是武则天的子孙。当朝评价祖先过甚,很可能有违孝道。但是,这个政治禁忌到了北宋早就烟消云散,武氏之乱被归纳出来,相应的责任,自然也要得出清晰的结论。可见,历史事实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历史评论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前者,可以称为历史,后者,叫作历史学。距离历史越远,历史学越发达,自由施展的空间越宽广。
历史应该表现得更具客观性,历史学则允许有主观立场存在。问题是,历史并非纯粹客观史料,在《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这样的史学著作中,历史与历史学并存,历史叙述依据史料,也会贯彻史家的历史观。古代史家同样会用自己的历史观驾驭史料,在看上去很客观的叙事中,他们的历史观已经无声无息地占据所有空间。
唐高宗的历史问题,因此变得错综复杂。要弄清历史真相,首先得穿过历史著作的层层迷雾,如何既要与传统史家划清史观界限,同时还要使用他们著作中的史料?欧阳修在《新唐书》中如何贯彻他的“武氏之乱”观点,当事人不论是武则天还是唐高宗,他们一言一行的记载,是否都是“武氏之乱”的证明?
把武则天篡唐称作“武氏之乱”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包括唐高宗甚至唐太宗,都要服从“武氏之乱”的这个重要的历史逻辑,是否有可能导致在史料上大动手脚,甚至舍弃其他史料?武则天称帝篡唐,是在唐高宗去世之后,唐高宗生前对此如何能够预料?武则天之前,中国历史上没有女性成为皇帝,武则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此唐高宗怎么可能会有先知先觉?有史家把武则天称帝解释为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高宗时已经暴露很多,只是高宗浑然不觉,因为高宗是弱智昏童。这正是用史观驾驭史料的典型。所有叙事安排,都会指向这个结论,读史如何能够识别真相?说到人物故事,至今依然是传统史学的天下,这是有缘由的。因为传统史学占据了时间上的优势,更多的客观史料消失了,史学著作的影响力更加重大。传统史家的历史观点,如同史料本身一样,难以撼动。
为了后世史家的观点,牺牲了历史主人公,唐高宗不是唯一的。唐高宗的历史问题,说起来众多,核心只有一个,历史真相何在?求解历史真相,是历史学的本义,也是历史难题,又无法回避。
真相,至少是个良好的目标。
讨论唐高宗的真相,至今也有十年多的历程。很多具体问题,比最初更加明朗,但要获得更多读者同意,并非易事。所以,退一步想,就算多一个参考答案吧,毕竟历史思考胜过历史结论。
浙江人民出版社希望出版此书,证明此书还有一些阅读价值,这对我激励很大。编辑们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令我十分感动。
历史真相,至少是史学的魅力之一,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孟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