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疗法:东西方心理治疗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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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论者对抗活力论者

在19世纪中叶,心理学的早期领域所面对的最重大问题并不是对人类行为的研究能否是或是否将是科学的,而是那种科学将有怎样的假定、使用怎样的方法。那些仍相信启蒙时代关于人类的激进概念——即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人们,他们最为热忱地捍卫着进化论者的胜利,即主张人类和一切生物有着共同的祖先——这样的人就被称为机械论者。他们大体上是生物学家,但他们的兴趣更接近于牛顿物理学家,而不像他们上一代的生物学家。机械论的荣光在于发现能用来解释人类行为的物理规则。

位于对立面的通常是些比较老、比较保守的科学家,他们中有许多人仍记得法国革命的可怕,还有略近些的发生在英国的社会政治混乱带来的威胁。这是一代自然哲学家,比起他们这代以前的科学思想家们,他们在一生中也许经历了更多的智力上的转变。统而言之,他们是活力论者。活力论者拒绝这样的隐喻,即人类是一个机器,他们倾向于更罗曼蒂克的观点。他们相信,智能、情感和激情把人类同别的造物区分开。较之大脑,活力论者更感兴趣的是心灵;同时他们还认识到有意识的心灵必须和无意识的心灵区分开。活力论者还倾向于目的论:他们相信,生命的进化是朝向某种东西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有机的、生长着的。活力论者不能接受这样的研究人类生命的规范:它不包括这样一些完全是人类独有的属性,如自由、选择、意志、精神。

由于更传统的、以神学为基础的对手已渐渐退场,机械论者和活力论者之间的战争就愈演愈烈了。机械论者借助新的神经学技术资料和对于神经系统功能及结构更老练的理解,解决了越来越多的古老谜题。而活力论者取悦着那样的人们,他们相信托玛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所声称的那种超越性真理——那种理念高于日常观念;他们也相信人类状况的某些方面是自明的,无法通过解析一台机器而得到解读。61

这场战争遍及社会的所有知识阶层。关于这个分歧的辩论延伸到了各个问题层面上,包括政府的组织结构(举例来说,可以看英国的爱德蒙德·柏克[Edmund Burke]写的作品),经济(举例来说,可以看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还有关于对美国土著人的奴役和处置问题的全球范围的辩论,当然,还有医学。

在医学领域,下面这个问题成了根本性的问题:在对生命机体中的生物性过程作科学理解时,是否存在着一个必要的、符合逻辑的界限?有关活的生物体的某些根本的“神秘”是否被死亡和解剖消解掉了?或是否时机已到,我们已经可以抛弃创世论者的可怜的希望,转而接受这样的观念:即所有生物体的生命过程都是那样一个圆圈——来自尘土,回到尘土?你究竟有灵魂还是没有?还有,你会不会希望你最好的朋友和一个信仰截然相反的人结婚?

反活力论者的誓言

在世纪中叶,这道界线被划得如此明确,以至于在这场辩论中可以用一个个人的立场作为地基,凭着它来从事科学工作,来被大学接纳,来出版科学作品。伟大的赫尔曼·冯·赫尔姆霍茨也许是他那个世纪最显赫的自然科学家,他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要求他的学生和助手发一个反活力论的誓言:

我庄严地宣誓以确证这样的真理:在生物体中活动着的,除了普通的物理_化学力量以外,再无别的力量。如果有那样一些情况,在当时无法用这些力来解释,那么,要么借助物理_数学模型来发现它们活动的特殊方式或形式,要么假定新的力,这力必须和事物固有的化学_物理的力同等尊贵,必须可以还原为引力和斥力。

20年来,我每年都把这段誓言拿给我心理学课的学生看。在所有这种时候,不会多于2或3个学生——现代哲学、自然科学和心理学专业——会愿意在这份文件上签字。更多的学生居然对我的要求表示愤怒,因为我竟然让他们考虑这样的誓言;他们甚至拒绝和我讨论它。

你会宣这个誓吗?你会接受那些宣过这个誓的人的治疗吗?那会不会接受没宣过誓的呢?对于那些对它发怒,甚至不能或不想谈论它的人,你会接受来自他们的医学治疗吗?我敢99%地断定,麦斯麦只需要一瞬就会在这份文件上面签字。我同样确信,达尔文至死都不会接受。

机械论信仰的十字军

反活力论誓言的四个创始人对于19世纪欧洲科学的进程有着惊人的影响。赫尔姆霍茨成了所有感知心理学的先驱者,而且是,根据黎黑(Leahey,1992)所说,“19世纪最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他26岁的时候,就创立了能量不灭的法则”(p.51)。艾米尔·杜波蕾蒙(Emil du Bois-Raymond),根据波利斯(Bolles,1993)所说,是这个誓言文本的起草者。他成了他那个时代卓越的生理学家,他主张人和机器没有根本的区别——不同的仅仅是它们各个“部分”的构成。第三个反活力论者是卡尔·路德维希(Karl Ludwig),他最著名的学生就是年轻的俄国生理学家伊凡·巴甫洛夫(Ivan Pavlov),只要你还记得一点点心理学,他的名字就会在你耳边回响。62

这个团体的第四位成员是恩斯特·布吕克(Ernst Brücke),他的学生包括约瑟夫·布洛伊尔,你将在第五章见到他,还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因此,布吕克的反活力论影响尤其深远。作为一个学生,在绝对的机械论以外,弗洛伊德无法想象一个科学的神经学。

布吕克一定曾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物。他的笔下涉猎颇广,从解剖学到高尚的艺术,并且为分析德国诗歌发展出了一套逻辑体系。在他的大学周围他的名声很坏,至少有一个不欣赏他的传记作家认为他是个僵硬的、独裁主义的普鲁士人。关于弗洛伊德的尊敬的老师,艾连伯格(1970)是这样写的:

对于他的学生来说,他的教导科学程度实在太高了,而且他也从不屈尊在他们的程度上讲课。在所有考官中他是最令人敬畏的,他只问一个问题,倘若应试者回答不了,他再也不会问第二个。布吕克面无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规定的15分钟过去。(p.431)

本书的读者中,有多少人会向他们大学的管理部门提出申请,要获得每天和这样的教授一起工作的特权——就像弗洛伊德那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弗洛伊德那坚韧心灵和性情的证据,而许多人并没有完全从弗洛伊德身上看出这一点。我想我们满可以假定,年轻的弗洛伊德和他那最切近的伙伴是严肃而满怀热情地对待他们的反活力论的。难怪波利斯(1993)把这一代的年轻科学家们称为“机械论信仰的血气方刚的十字军”(p.45)。

在本章即将结束之际,现代精神病学迎来了它的黎明;在开端中那些被最切近地卷入其中的人们确认自己是科学和医学中最激进的人道主义者、机械论者和反唯灵论者。现代的动力精神病学成了启蒙运动的继承者,同时它也继承了那个时代所产生的一切矛盾、冲突和乌托邦的梦想。

[1]本章中的引述摘自The Discovery of the Unconscious:History and Evolution of Dynamic Psychiatry,作者H.F.Ellenberger。Copyrightⓒ1970 by Henry F.Ellenberger.转载经过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Inc旗下公司Basic Books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