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顾琢几乎是拿出当年考英语六级的专注力,把这句话放脑子里咂摸了好几遍,才大约弄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你在哪见过她?”
片刻后,只听手机震了下,顾琢定睛一看,见对方发来一个地图定位。
“我有个兄弟住在呢度附近,据佢讲,呢个女仔曾经同佢蓝盆友一起来过,我问佢点解记得艮么清楚,佢同我讲,呢种女仔一看就知係读书仔,不常见啲,肯定係被人骗咗。”
顾琢沉默片刻,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问问顾兰因有没有粤语六级考试,如果有……他大约可以考虑报名进修一下。
他礼貌地道了谢,挂断电话,就见夏怀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年轻女孩的眼神总是清澈的,夏怀真则格外带了些柔软,让人不忍心对她说谎。顾琢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可能有了郭莉遇害的线索,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过去,你是回家,还是……”
夏怀真想都不想:“我跟您一起去。”
顾琢看了她一眼,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可能是面相嫩的缘故,这女孩乍一瞧根本看不出已经二十四了,换身校服,再背个书包,就能混迹校园冒充中学生。偏偏饱受生计折磨,就算在气候湿润的西山市,手指皮肤依然干燥,指尖生着稀稀拉拉的倒刺,脸上更是没什么血色,单薄的皮肉紧绷在颧骨上,白中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
顾琢突然有点明白沈愔为什么总像护着自家小妹一样护着她,这女孩就像墙角偷开的小花,柔弱又娇嫩,虽然扎根在阴影里,却执拗的向往阳光。
正常人都不会想把这样一个女孩置于危险中,顾教授虽然颇有来历,却显然没超脱“正常人”的范畴,闻言,他迟疑道:“可能有危险,不如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
“郭莉是我的室友,”夏怀真十分坚持,“她出事前已经表现出不对劲,如果我当时再细心些、多问一句,她也许就不会遭遇不测。”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就是“如果”二字,因为知道不能倒带重来,那些美好的假设性可能才更让人心有戚戚。
顾琢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从项维民居住的小区到孝安浸信会堂,正常车程需要二十多分钟,但是由于途中一段高速正在修路,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绕道山路,一路坑坑洼洼上蹿下跳,好几次差点歇火。
丁绍伟一只手摁住胸口,脸色惨白神情委顿,还没来得及请沈支队高抬贵手饶他一命,远在市局的简容打来电话:“喂,在哪呢?”
沈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直接把手机丢给丁绍伟。丁姓富二代好悬被里出外进的山路颠成一团人肉元宵,靠着后座娇柔又孱弱地说:“在前往鬼门关投胎的路上……你赶紧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简容:“……”
不要以为你家太后是西山市首富,你就能人五人六的装大爷了。
“我在卢洋的指甲里发现了一点好东西,”简容没好气地说,“把手机给沈队,我要跟他汇报。”
丁绍伟:“……”
他默默把手机递还给沈愔,赌气别过头。沈愔拉下手闸,随手别上耳麦:“你发现什么了?凶手的DNA吗?”
简大法医十分擅长“翻脸如翻书”的技能,一听手机那头换了人,她紧跟着换过语气,仪态万千笑容可掬地说:“宾果!卢洋的指甲缝里残留着少量的血迹和皮屑,很可能是生前和凶手纠缠时留下的,整个法医室正在通宵加班,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将报告交上来。”
简法医语气热情中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挑逗意味,蛇一样扭着劲,恨不能顺着通话线路腻腻歪歪地爬过来。然而沈愔就跟大脑杏仁体短路似的,一点不为所动:“那就辛苦你们了,有什么发现随时联系。”
他正要挂断电话,副驾位上的丁绍伟再也忍不住,一推车门便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听筒那头的简容听到动静,狐疑问道:“你们这是在哪?姓丁的怎么了?”
沈愔瞥了飞流直下的丁少爷一眼,简单明了:“孕吐。”
丁绍伟:“……”
简容:“……”
“我听技侦的小王说,你们有了郭莉案的新线索?”简容说,“小心些,别阴沟里翻了船,有什么不对赶紧叫外援,真要有不测,丢下刑侦队那帮孤儿寡母的,我可不帮你照看。”
沈愔:“……”
他不知该对简容的“好意”作何回应,只能闭嘴收线。
二十分钟后,他们好不容易摸到孝安堂附近,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这一带确如丁绍伟所说,十分荒僻,放眼望去一片旷野,远处围着犬牙交错的城中村,豁牙似的灯光没精打采地亮着,狗皮膏药一般贴在都市繁华的阴暗面。
丁绍伟正想调出GPS导航,却发现信号差得要命。他在原地跳脚蹦高,沈愔则四下张望一圈,径直走向路边:“请问……”
路边的黑影抬起头,居然是一个卖芒果的小摊,摊主大叔操着蹩脚的普通话,热情推销道:“尝尝?不甜不要钱!”
沈愔刚想婉拒,丁绍伟已经凑上来,拍了拍他肩膀,又冲摊主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行,我全要了。”
沈愔:“……”
虽然他和丁绍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依然有三百六十天想猛抽丁土豪的小人。
摊主没想到在路边歇脚还能碰上一个人傻钱多的主顾,嘴巴咧得比丁绍伟还大,一撸衣袖,连框一起搬起:“没问题,我给您装车里?”
丁绍伟赶紧拦住他:“不着急,大叔,我跟您打听个事,您知道孝安堂怎么走吗?”
“孝安堂”三个字像是藏着某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密码,摊主一愣,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正色道:“当其难易,而后为之谋。”
丁绍伟:“……”
啥意思?打听路还要对暗号?
他正一脸懵逼满头雾水,就听沈愔不慌不忙地接道:“因自然之道以为实。”
摊主审视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沈愔镇定自若的任他打量。片刻后,摊主搓了搓蒲扇大的手掌,将方才畏缩又谄媚的笑容一收,竟然收敛出几分渊停岳峙般的凝重感:“是找孝安堂吧?请跟我来。”
丁绍伟就是再回不过神,也该反应过来这位摊主大叔是认错了人。一时间,无数个念头你追我赶地泛上心头——
还有别人在打听孝安堂?
是为了追查郭莉的案子吗?
连警方都是刚刚得到线索,谁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跟他们前后脚摸了过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沈愔一眼,发现顶头上司一点没有迟疑的意思,抬腿跟了上去,俨然是打算将错就错,承认自己就是摊主大叔等候的“正主”:“您住这附近吗?这么晚回去,会不会耽误您时间?”
这条路偏僻得很,两边没什么路灯,全靠摊主拿着手电照明。煞白的灯光打在他半边面孔上,风霜磋磨的痕迹清晰可见,只听他笑了笑:“不耽误,要不是跑这趟腿,咱也见不到东海来的大教授不是?”
沈愔下意思看向丁绍伟,恰好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人在眼神交汇间传达出如下意味——
“东海来的大教授?该不会是那个姓顾的吧?”
“八九不离十。”
“他到底什么来头?消息又是从哪来的,怎么每次都和咱们前后脚?”
“不清楚,但至少应该没恶意。”
摊主恍然未觉,兀自絮叨不休:“唉,我家小孩今年读高二,她打小喜欢写作,一直吵吵着要报考东海大学文学系。我这个当爹的没文化,说不出好歹,您是大学教授,您给参谋参谋,就她这烂泥糊不上墙的成绩,有戏吗?”
沈愔是刑侦支队队长,不是招生办主任,闻言,他不敢随意打包票,只得顺着敷衍。就听摊主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可不容易了,不比我们那会儿,有把子力气,干什么都能混口饭吃。就我家那个,每天读书到一两点钟,有时我一觉睡醒,她屋里灯还亮着——就这,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中不溜。”
“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考上的只有那么几个,可不是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灌了一耳朵“高考”和“悬梁刺股”,又不好打断,只得交换了一个略带无奈的眼神。
西山市濒临南海,三月底的天气,入了夜也并不寒冷,只是风声呼啸往来,刮得人头疼欲裂。沈愔摁了摁眉心,正想强行打断,就见摊主神色倏变,拖着他俩往矮墙后一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丁绍伟不明所以,就见沈愔伸手一指——夜色深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敏捷闪过,快到几乎看不清,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丁绍伟猛地转向沈愔:什么人?会是项维民吗?
沈愔还没发话,前头引路的摊主飞快地打着手势:跟上去看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俩虽然冒了顾教授的名,却没忘记自己“刑警”的身份,让一个普通老百姓冲在前头算怎么回事?
这要传出去,就算赵局不把他俩砌进水泥墙里,刑侦支队那帮龟孙子也得嘲笑个一年半载。
沈愔不会打手语,只能在手机里飞快地输入一句话,往摊主面前一亮:我们俩进去,你在这里等后援。
摊主:“……”
后援是怎么回事?剧本上没这出啊!
摊主这一趟原本是受人所托,交代他的原话是“顾盟主的朋友要来孝安堂探探底,你帮忙把人带进去,再原模原样的带出来,别让人在咱兄弟地界上出岔子,真要有个什么,顾盟主那边不好交代”。
谁知来的这两位太有个性,压根不用他引路,自己就进去了。
摊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送那两位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终于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摁下一个号码:“喂,朱老哥,你说的‘朋友’已经到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听筒里沉默片刻,传出一个破锣似的嗓门:“什么,到了?不对啊,头先呢个人还同我讲,佢总有一阵先至能到,点解艮么快?”
隔着一条通话线路,摊主和破落嗓门面面相觑,如出一辙的满头雾水。
“坏了,”摊主一拍大腿,喃喃道,“那俩人……到底什么来头?”
说话间,沈愔和丁绍伟仿佛两道神出鬼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崎岖小路,转眼摸到后门——这孝安堂是上世纪初建造的,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霜磋磨,当然不可能太光鲜亮丽。不过眼下夜色深沉,旁的看不出,只见两道哥特尖顶高耸入天,乍一看居然称得上“气宇恢弘”。
沈愔下意识摸向腰后,又冲丁绍伟使了个眼色:这地方不对劲,小心些。
丁绍伟比了个OK的手势。
孝安堂看着唬人,其实地方不大,穹顶下悬着简陋的十字架,几排缺胳膊少腿的长凳依次摆开。丁绍伟围着偷工减料的礼拜堂转了两圈,又在长凳上摸了一把——不出所料,沾了一手灰。
他不怎么讲究的在衣服上擦了把,狐疑问道:“这地方有多久没进过活物了?沈队,咱们没走错吗?”
沈愔没答话,抬头看着穹顶下的十字架,半晌喃喃自语:“有点奇怪。”
丁绍伟奇道:“什么?”
“我们在郭莉和孙芸身上看到的十字架纹身很特别,上面盘了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沈愔说,“但是这里的十字架并没有咬尾蛇的图腾,这意味着什么?”
丁绍伟摸了摸胳膊,荒郊野岭的小夜风没把他怎样,沈愔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他掉落一身鸡皮疙。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嘶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沈愔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光,先在十字架上盘旋一圈,又从十字架转移到两边的装饰栏杆上。镏金藤条盘旋而上,末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搁在一个世纪前,大约也颇为唬人,可惜如今年老色衰,浮雕表面的金粉脱落得差不多,露出底下寒酸的真容。
唬人是唬不住了,也就能唬弄唬弄穷乡僻壤的山精野魅。
这么看来,“物是人非”这个说法并不大准确,因为不论活人死物,都逃不过“代谢”这一遭。
沈愔忽然道:“你看这里。”
丁绍伟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好半天缓过神,定睛一看,就见那卖相不佳的栏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唯独最右侧的一个鹤立鸡群——亮的能照出人影。
丁绍伟看向沈愔,惊疑不定:是我想的那样吗?
沈愔耸耸肩:试试不就知道了?
没等丁绍伟搞明白“怎么试”,沈愔已经闪电般探出手,摁住栏杆顶端的玫瑰用力一摁,又试着往左右拧动了下——
只听“卡拉”“卡拉”的声音接连响起,就像是生锈的齿轮一节节咬合,短暂的死寂后,地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人眼可见的往两边分开。
丁绍伟:“……”
原来武侠小说中关于“机关暗道”的描写是真的!
可供一人进出的密道口深不见底,经年日久的灰垢被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带起,一股脑灌入鼻中。丁绍伟鼻子抽动了下,一个撕心裂肺的喷嚏到了嘴边,被早有准备的沈愔伸手摁回去。
沈愔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丁绍伟,那意思大约是:你行不行,不行留在上面?
丁绍伟赶紧拍拍胸口,用实际行动做出表率:不用,我搞得定。
沈愔摇摇头,用手电往密道里照了照,顺着手脚架当先爬下去。出乎意料的,这密道居然比想象的深,往下总有六七米。底下铺着劣质的大理石板,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禁不住踩,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蛛网似的裂痕顺着脚跟方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
如果说,发现礼拜堂藏有机关时,丁绍伟只是惊愕,那么现在,他就是实打实地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到什么,低声问:“这是那段视频里的……走廊?”
密道里接了电线,可能是电压的问题,照明用的白炽灯不是很稳定,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曾在视频中露出冰山一角的走廊就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甬道往前延伸,笔直没入黑暗,两边隔出无数独立房间,房门隐藏在暗影中,不留心甚至发现不了。
沈愔戴上胶皮手套,试探着推开右手边的门,霎时间,一股掺杂了血腥和铁锈的粗粝气味迎面扑出,狠狠搡了他一把。
他捂住口鼻,脸色还算平静,瞳孔却难以置信地微微颤缩:“这是……”
昏暗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垂落粗糙的绳结,大片血迹早已干结。墙角的储物柜里藏着各种刑具,有些大概能猜出用途,有些连沈愔和丁绍伟都不知做什么用。
更让人发毛的是,房间一角摆了把扶手椅,椅背上搭着撕破的碎花裙。沈愔拿手电一照,发现衣料上还留着泛黄的血迹……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沉声道,“这就是郭莉被侵害的现场。”
丁绍伟只觉得浑身汗毛疯狂炸开,赤手空拳去追捕被通缉的杀人犯时也没这么毛骨悚然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他俩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只听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沈愔掏出配枪,眼看一个人影从走廊尽头飞快闪过,他只来得及甩给丁绍伟一句“出去等支援”,就拔腿追了上去。
丁绍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听话的下属,然而“把兄弟丢在案发现场,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这种事他实在干不出,只得给于和辉发个短信,让他尽快赶来支援,自己紧跟着追过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么一会儿功夫,沈愔居然没影了!
什么情况?
丁绍伟茫然张望,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仿佛刻意替他引路似的,在拐角处打了个转,然后消失不见。
那一刻其实十分短暂,统共不过几秒钟时间,人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跟随潜意识的指引,而丁绍伟的“下意识”就是追着脚步声……直到被一扇门拦住去路。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忍不住想——
为什么这个看似破旧的教堂下会有这么复杂的密道?
方才的脚步声难道是刻意引他们过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沈愔现在在哪,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念头快到甚至抓不住形迹,却足以让丁绍伟警铃大作。就在他打算折返时,门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尖叫声。
是个女人。
丁绍伟联想起在那房间里看到的刑具和碎花裙,登时急了,不及细想,抬腿猛地踹出。
砰!
两根轴承当即崩裂,看似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却是纹丝不动。
丁绍伟咬紧后槽牙,运足力道,又是一脚猛踹。这一回,门板终于无以为继,“咣当”一下分崩离析,尘埃四起中,只听丁绍伟大吼一声“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拔枪冲了进去。
然而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一把陈旧的方凳,凳子上摆了个录音机,里头传出女人的尖叫声。
丁绍伟:“……”
他脑子里的警铃快要震断弦,当即往外退,可惜已经晚了——那门后牵了细绳,末端连着打火装置,推门的瞬间,火星瓢泼四溅,和早就备下的汽油狭路相逢,烈火吐出险恶的长舌,将地下室一口吞没。
丁绍伟拔腿就跑,谁知刚一转身,一记手刀猝不及防地砸下,正正切中脖颈。他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软塌塌的倒在地上。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意识,他看到一双长靴停在眼前,有人连讥带讽地冷笑一声。
“——条子?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