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人间四月天 最暖不过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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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英伦初识建筑

英国伦敦是林徽因的建筑梦起飞的地方。

羁旅中无意播下的艺术种子,在未来的峥嵘岁月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直至长成生命中的参天大树。

丘吉尔说过:“人创造建筑,建筑也塑造人。”建筑往往比书本还要栩栩如生。正是在远离故国的伦敦,中世纪古建筑群,向16岁的花季少女林徽因开启了一扇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艺术之窗。

20世纪初,中华大地上正经历着巨大的政治动荡。

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制度,中华民国建立,民主共和观念深入民心。但北洋军阀纷纷登上历史舞台,割据混战,“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辛亥革命提高了资产阶级的地位,加上一战期间帝国主义放松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出现“短暂春天”。不少经过“民主”“科学”洗礼的进步中国人希望通过西式教育来改变国家和后代的命运,正如梁启超的大声疾呼:“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民国三年,清华派遣一百多名学生留学美国。这一举措,启迪了国人中的有识之士,他们更加认识到了西式学习的重要意义,从此,国门渐次打开,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文化意识在进步学人中逐渐形成思潮。

时逢1920年暮春,一艘由上海到法国的邮船Pauliecat正航行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一位白衫蓝裙的少女静静地伫立在甲板上,任惬意的海风吹拂,迎接着黎明的第一束曙光。她极目远眺,望向无边无际蔚蓝的大海,海天相接之处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林徽因顿觉心旷神怡,视野从未有过如此开阔。她的耳畔回响着父亲的谆谆教诲:“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那时“国际联盟”创立。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作为“国际联盟中国协会”的发起人之一,理所当然成为协会的领袖人物。他被派往欧洲访问考察,并要常驻伦敦一年。开明的父亲毅然决定携长女林徽因前往。此时的林徽因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她已经在北平英国教会创办的培华女子中学就读四年,不仅会英文,而且谈吐优雅,举止大方,是父亲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和助手。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对林徽因来说,真是最好的应验。以聪明伶俐的女儿为傲的父亲,不仅仅希望女儿在国内出类拔萃,更寄厚望于爱女能在更广阔的天空自由翱翔。

“是的,父亲,此次随您欧洲行,开阔的不仅仅是眼界,还应该是我的胸襟。”林徽因一遍遍琢磨着父亲的话,不由在心里暗下决心:此行定不辜负父亲的慈爱和期望。

林徽因最引以为傲的当然也是父亲。

熟识他们的人都说她和父亲长得极像。的确,她曾偷偷拿着父亲的照片和自己对比:高而阔的额头、略含忧郁的眉宇、明亮清澈的眼睛,还有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甚至连举手投足的神态都是那么相似,眼神中都透着几许执著和率真。俊朗儒雅、才华横溢的父亲,从小就让小林徽因敬重有加。

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擅诗文,更工书法,中南海的新华门匾额即是父亲的手迹。林长民英语、日语都说得流畅自如,素善辞令,雄辩起来更是滔滔不绝。担任外交委员会委员的他,为国为民厘定学则,革除积习,成天都在外奔波忙碌,难得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这次远游能与父亲朝夕相处,林徽因心里盛满了幸福和温暖。当然,对于第一次走出国门的她,出发时,唯一需要的,不过是一颗好奇、开放的心灵。

林徽因与父亲所乘邮船航行到地中海,恰逢五月四日那天,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一百余名爱国学生在船上自发举行“五四运动一周年纪念会”。1919年的五四运动拉开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显示了中华民族的进一步觉醒。有学者指出,“这个新政治是从对政治的拒绝中、在‘思想战’的硝烟之中产生的。文化和伦理居于新政治的核心。这是现代中国的第一轮‘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我们将在‘短促的20世纪’一再听到它的回响。”

林徽因早听父亲说过,巴黎和会之际,正在巴黎的梁启超用电报快速告知时任外交委员会成员暨事务主任的父亲,日本将继德国之后仍享有霸占青岛的特权。正是父亲在1919年5月2日《晨报》上披露了巴黎和会上段祺瑞和日本的密约,文章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最后号召:“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直接导致了五四运动的爆发。林徽因激动地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爆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见《时事新报》六月十四日刊载的通讯《赴法船中之五四纪念会》)父亲的宏愿何尝不是他对女儿的殷切期望?小小年纪的林徽因再次深深领悟到父亲携自己出国的初衷。

五月七日邮船顺利抵达法国,父女转道去英国伦敦,先暂时入住Rortland旅馆,后租伦敦西区阿尔比恩门二十七号定居下来,时值欧洲各学校的暑期,于是八月上旬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人在旅途,人生如旅。

林长民深晓欲了解世间不熟悉的风景,欲体会世间万物于生命的启示,最有趣、最生动的方式莫过于旅行。或纯粹休闲形式的旅游,或政务形式的观光,不同方式的旅行,它们都可以给予旅行者不同文化的熏陶,并从中获得值得珍惜的人生体验。

或许,人之唯一清醒的时刻,是在离开家园、离开母体文化的那一刻,那会儿才会冷静体察到自身文化的价值和意义。林徽因随父亲的这一路旅行,自然要经历文化背景的沟壑、文化差异的疏离和文化认知的落差。这期间,要吸纳异域的文化养分,要克服自身视野的狭隘,还要寻找认知感、亲切感和快乐感。

欧洲国家所拥有的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迥异。欧洲国家的历史地理渊源,纵横交错,这于林徽因,自然平添了不少神秘感。体验这份神秘,莫如拎上行李,带上渴望新奇的眼睛和耳朵,用自己的双脚去亲自丈量。何况,幸运的是身边还有这么博学而极具文艺气质的父亲指点!

父女俩兴致勃勃地一同乘巴士,坐火车,游历巴黎、日内瓦、瑞士、罗马、法兰克福、柏林等,瑞士的湖光山色,比利时的钻石、动物园,法国的雕塑、名画以及显赫一时的古罗马帝国等,一处处文化名胜,甚至欧洲的一家家报馆都让林徽因大开眼界。两个乐此不疲的身影,满怀壮志豪情。在女儿的眼里,父亲从来就不是不苟言笑的政客,而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文人。爱写游记的父亲情不自禁提笔描述眼中的日内瓦湖风致: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巅,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Hotelat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一九二〇年八月十四日)

欧洲游,对小林徽因,不过惊鸿一瞥。行旅之际正是和陌生的西方环境互相接纳、互动互补的过程。之后,欧洲印象在少女的心田慢慢清晰可辨。

初来异域,新奇过后,留给小林徽因的就是寂寞和孤独,尤其是忙碌的父亲去欧洲其他国家考察西方宪制的时候,这时的她特别想念远在故国的母校培华女子中学,想念曾经形影不离的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的表姐妹……而天涯异乡的伦敦举目无亲,她平生第一次从早到晚孤零零地打发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有“雾都”之称的伦敦偏偏阴雨连绵。多年之后,林徽因这样回忆那时情景:

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一九三七年致沈从文信)。

好在酷爱读书的小林徽因自有排遣寂寞的妙招。在一个个凄清的雨夜,沏一杯香浓的咖啡,手握一卷书,她或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情节中,或如饥似渴地吟诵霍普金斯、勃朗宁、丁尼生的诗歌,或兴味盎然地阅读萧伯纳的剧本……

事情很快也有了转机。望女成凤的父亲在伦敦为女儿请了两名教师分别辅导她的英语和钢琴。英语教师Phillips,林长民叫她斐理璞,朴实忠厚的斐理璞母女和林徽因一起住在父亲寓所,她们很快成了林徽因在伦敦的第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斐理璞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子印象极佳,她长相俊美,一笑起来嘴边漾起甜甜的酒窝。最难得的是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子极具语言天分,简直灵气逼人,没教多久,林徽因就可以用英语跟老师流畅对话了。

斐理璞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喜爱着这个中国学生,她经常带着小林徽因去探亲访友,让她一次次幸运地走进了英国人的家庭。一次,斐理璞兴致勃勃地带林徽因去了一家糖果厂,原来这是斐理璞的亲戚克柏利经营的,小林徽因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五彩缤纷的糖果,兴奋不已。此后,恬静可爱的东方小公主林徽因就经常收到克柏利的可可糖,前后吃了不下三木箱。满口的可可余香,满心的异国情谊,多年后林徽因仍感慨系之。

八月下旬,林徽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伦敦的一所名为St.Mary's College的学校,学校距所住公寓两英里多路,走完一段小路,穿过一个幽静的小公园,出园门即到学校。温和慈祥的校长是位七十来岁的老奶奶,热情而诚恳。在这所学校,林徽因的英语愈加娴熟纯正,后来,她一口流利而优美的英文赢得了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由衷的赞赏。

每逢艳阳高照的难得好天气,热情洋溢的女房东总会邀上东方美少女林徽因跟她一起外出写生。

她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剑桥一带,那里一直完好地保持着中世纪以来的传统建筑风貌,到处是几百年来政府不断按原样精心维修的古建筑。交谈中,林徽因得知房东是一位建筑师,她误以为建筑师就是盖房子的,哪知引来女房东的一番大笑。

建筑师看着迷惑不解的林徽因,娓娓道来:“建筑师与盖房子的人是有区别的,房子不仅能遮风避雨,而且蕴涵着艺术意味,建筑与艺术是密不可分的。”慢慢地,在女建筑师的启迪下,勤于思考的林徽因渐渐悟出了建筑师的真正内涵:原来建筑师是一个“把艺术创造与人的日常需要结合在一起的工作”。而且建筑所需的不只是奔放的创造力,更需严谨的测量,技术上的平衡和巧思以及尽可能多的人文体恤,这能让建筑师的聪慧、才干和天分都得以自由施展。

十六岁的林徽因从睿智的女房东身上领悟到了建筑的魅力。悟性极高的她很快就学会了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英国皇家学院等古建筑与周围优美景致的和谐之美。可是落后的祖国还没有建立起西方这样的现代建筑科学。林徽因慢慢萌生了对未来事业的愿望,对建筑这一艺术世界有了朦胧的向往。

当伦敦的租屋期满后,林徽因暂时借住在父亲的好友柏烈特医生家,他家有吉蒂、黛丝、苏珊、苏娜、斯泰西五个热情奔放的女儿,她们成为林徽因在异国他乡最好的玩伴。

1921年夏天,林徽因随柏烈特医生全家前往英国南部的布莱顿海滨避暑,不谙水性的林徽因在她们热情的带动下,一个多月里差不多天天下海游泳。穿着泳衣的姑娘们泡在清凉的海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戏,这是她在自己的国家里从不敢奢望的。湛蓝的天空与蔚蓝的大海相连,头顶上白云悠悠,不时有轻快的海鸥从身边掠过,她一时竟忘却了身处异国的寂寞和惆怅,真切地感受到异域生活的情趣。

一次,女孩子们游累了,坐在沙滩上休息,斯泰西用沙子堆了一个城堡,但总在即将“竣工”时,城堡顷刻倒塌,功亏一篑,反复几次后,斯泰西终于失去了耐心,于是她急切地喊着黛丝:“来!建筑师,帮帮忙。”

果然,黛丝很快就用沙子堆成了一座漂亮的城堡。林徽因好奇地问:“为什么她们叫你建筑师?”黛丝骄傲地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我想做建筑师。”林徽因想起了女房东的话“建筑是一门艺术!”她兴奋地与黛丝击掌:“将来,我也想做中国的建筑师!”两个情投意合的女孩在沙滩上开始搭建她们心中那座装有瑰丽建筑梦想的宫殿。

美好的时光总那么短暂。暑期一过,林徽因即和柏烈特一家依依惜别。不久,她就和父亲登上了归国的“波罗加”船,结束了少女时期英伦的美好时光。

虽然在英国仅仅只有一年半的光阴,但却让一位十六岁少女的思想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身皮肤晒得有些黝黑的林徽因,不再是那个羞怯懵懂的小姑娘了,她踌躇满志,怀揣着一个渐渐成熟的梦想,踏上了返回祖国的路途,遥望着海峡那端的大陆,林徽因从心底轻吟着一曲凝固的音乐,那便是“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