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后三点多,南柯在办公室编完稿子,从桌子上随手拿起冯友兰的《三松堂自序》看了起来。刚读了两页,接到汪文海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忙不?他说不忙,汪文海说,我这里有一个段子,讲给你听。南柯哈哈一笑,说:“电话里不要讲,糟蹋了,我这就打个车过去,当面听。”
南柯放下《三松堂自序》,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八里村而去。汪文海是南柯的乡党,都是长宁县人,原来在长安市政府一个部门工作,后来辞职下海,他的公司位于八里村一个商业大厦,占据两层楼。汪文海做什么生意南柯从来不问,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觉得汪文海这个人豪爽有趣。
南柯到了汪文海公司,前台秘书把他引到汪文海的办公室。他进去一看,齐文晋和柴一才也在,三个人正坐在那里聊天。一见南柯进来,柴一才先站了起来,说,讲故事没有南柯不热闹。齐文晋说,没有南柯听,好故事是锦衣夜行啊。南柯找了一把椅子坐定,说,好故事不当面听,主要是浪费,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大家都笑。
最近一段时间,时兴讲黄色笑话,汪文海就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关于韩国人的,南柯听了大笑。大家扯了一阵,汪文海讲起了官场,他说官场最大的本事其实是见风使舵。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当前的政治传闻和经济形势,汪文海换了话题,说他最近拿了一块地,准备和另一个广东来的大老板合作,搞房地产。齐文晋和柴一才都说房地产现在很吃香,是一个赚大钱的项目,又聊起长安各地段的房价。南柯平时对房地产不关心,也没钱买房,插不上话,只是听热闹。
等几个人五马长枪地讲完房地产、楼盘、赚大钱一类话题,南柯说:“文海,我有一个想法,或者说有一个策划,也是在心里想了很久的,我想了不顶用,因为我不能实现,说给你,也许有朝一日你能变为现实。”
汪文海给各人都续了茶,说:“你说说看。”
南柯:“你们刚才谈的房地产啊,楼盘啊,确实都是赚钱的项目。可这都是赚罢钱就结束了的项目。一曲终了,繁花散尽,只是做了一笔生意。我说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项目,也是一个长远的项目,建设好了,也许能长久地留下来,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旅游项目。”
汪文海好奇地说:“说啊,什么项目?”
南柯往椅背上一靠,说:“你呢,文海,也许因为这个项目,名垂青史不敢说,但肯定会被人记住,至少被一部分人记住。”
齐文晋让他不要卖关子,柴一才让他赶快说。南柯笑着说:“非如此,不足以突出这个项目的意义,非如此,也许不会打动我们的汪文海。”接着,他比较详细地谈了这个项目:
在秦岭北麓,终南山下,建一个中国隐士历史和文化博物院,与博物院配套,同时建一个中国隐士生活体验地,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为什么要建在终南山下?因为终南山是中国最为著名的隐士居住地。大家都知道“终南捷径”这个成语,虽然这个成语是讽刺有的人把隐居当成求官的门径,但总的来说,终南山确实就是一个著名的隐居之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终南山、南山就是隐居的代名词。王维《终南别业》诗中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他在另一首《送别》诗中说:“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王维说的南山就是终南山。古人喜欢在此隐居,今天也有很多人在此隐居。我有一个佛教界的朋友,他说,据不完全统计,如今在终南山隐居的,至少有五千多人。这些人各行各业的都有,有诗人、画家、摄影爱好者,也有企业家、退休官员,既有本地的,也有外省的,还有外国人。
说到这里,齐文晋插话:“对,那个女道士景秀,我们都认识的,她来自法国,是一个医学博士,现在就在终南山隐居学道。”
南柯微笑点头,继续说道:
美国有一个汉学家和翻译家,叫比尔·波特,他一九七二年去往台湾,在一个佛教寺庙里生活了三年。三年后,他离开寺庙,隐居在一个山村里,开始着手翻译一些中国古代隐士的著作。但最终,他决定亲自去寻访中国隐士。但是他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隐士。一九八九年,他找来朋友摄影师史蒂芬,两个人一起踏上去往终南山的路途。他在这里发现了许多隐士,并把他的寻访写成了一本书,叫《空谷幽兰》,书中称终南山是隐士的天堂。这本书早些时候由河北的百灵禅寺印出来了,很多人看过,反响很大。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看。
终南山是一个隐居胜地,比尔·波特说它是隐士的天堂,在全中国,其实也可以称得上是隐居之“都”。我姑且用这么一个很俗的“都”字来形容。因此,在终南山下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建一个中国隐士历史和文化博物院,再建一个隐士生活体验地,根据有关文献和历史记载尽可能地复原古代一些著名隐士的生活场景,最适宜不过。
博物院的主要功能,是以实物包括文物、图片、著作以及文字,历史性地展示和介绍中国历朝历代隐士他们的生活和文化,给来宾和游客一个总体概念。配套的中国隐士生活体验地,则是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富于隐居特色的隐士,依据历史文献仿造他们的隐居处,让来宾和游客实地体验隐士生活、感受隐士文化。比如要再造陶渊明的五柳居、桃花源。造王维的辋川别业,要有“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的“欹湖”,还要有“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的“临湖亭”,有“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辛夷坞”,也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鹿柴”,还有可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竹里馆”。王维当年画有《辋川图》,原作已毁,现在有后世的摹本,可以参考。还有寒山……
讲到这里,柴一才问:“寒山是谁?”
“寒山这个人,很多人不熟悉,其实他大大有名。”南柯续续讲道:
寒山是唐代的一位诗僧,姓名不详,咸阳人,也可以说是长安人。有学者考证他生于唐开元年间,殁于大和年间,活了一百零五岁。四川大学有一位中国古典文学教授,项楚,有一本《寒山诗注》,最近由中华书局出版,收录寒山诗三百多首,是目前寒山诗研究比较权威的一本著作。寒山的诗通俗易懂,很多诗很有禅意。寒山的诗,基本上都是对他隐居地、隐居生活的描述和他以隐者的姿态对人生的感悟,这些诗都写在山中的树上和石壁上,随意写的,后来有好事者收集起来,经过整理,最初在佛寺中流传,后来又传入东土日本,上个世纪传入美国,据说在美国影响很大。美国的文学教材中,收入中国诗人诗作最多的,不是李白、杜甫这些大名家,而是寒山,甚至美国“垮掉的一代”文学的兴起,都与寒山有关。
柴一才惊讶地说;“这么厉害啊!”南柯笑着说:
我给你们讲讲寒山的故事。唐代科考非常难,寒山青年时三次科考,终于得了进士。但唐代考中了进士并不能直接做官,还要经过吏部的种种考试,包括面试,他由于长得丑,没被选上。安史之乱爆发后,寒山逃避战乱翻越秦岭,在荆州过了一段优游的生活,自称“山林人”,后来辗转到山东,任了很短一段时间小吏,又归隐浙江天台山桐柏宫西南翠屏山,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农隐生活。他在天台的乡村娶妻生子,过着农耕生活。六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农隐生活已过了三十年,因为生活贫困,妻子和儿子相继离开了人世。寒山又开始归隐寒石山寒岩修道,以期长生。在这期间,寒山与国清寺中的丰干、拾得两个和尚有很多交游,有很多禅林逸话。据说,他七十六岁的时候,还回到故乡咸阳寻访家人,但已物是人非,于是他又回到了天台山,隐居终老于寒岩。
“所以,”南柯说,“一定要去天台山实地走访一下,然后在我们的隐士生活体验地仿建一个寒山隐居的寒岩。我想,这个寒岩应该就是一个天然的石洞。”
南柯又讲了宋代和明代特别是明末清初的几位隐士代表,像冒辟疆,作为反清复明组织“复社”的骨干,他自称“巢民”,要在树上结巢而居。南柯讲,南方很多地方尝试在树上构筑房子,这种形制很有意思,也有观赏性。
汪文海一直用心听着,这时问:“隐士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居住地,都有个性特色,也有文化特色。我在想,现在建这些,有什么意义?会有多少人感兴趣,想来看?”
南柯说得兴奋,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看?当然有人去看。中国的隐士、全世界的隐士会去看,对隐士生活和文化感兴趣的学者、文化人甚至普通人会去看,到终南山、秦岭以及到长安旅游的人也有可能去看。它极有可能成为秦岭、终南山以至长安一个著名的旅游目的地,甚至成为胜地。
清末以来,几千年的传统社会逐渐解体和崩溃,现代以来,我们一直处于一个社会巨变的大时代。百年以来,中国社会一直走在通向一个现代国家的路上。这也许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在这期间,政治制度、经济形态、文化观念、道德观念,都发生着巨变,这些巨变也每时每刻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就以我们这一代、我们几个人为例,一才可能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文海、文晋和我,我们都有农村生活的经历,短短的几十年,我们经历了农业文明,那种用牛犁地、用镰刀收割的农耕文明。我们小时候在农村所见的农业文明方式和生活方式,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是那样的。后来我们经历了工业文明,现在又是什么信息时代。我们经历了几个时代,我们经历的要比前人多而复杂。我们的脚步跑得很快,一日千里啊,这在传统社会是万万做不到的,陆游那种“细雨骑驴入剑门”的生活方式,很有诗意,但是今天没有人这样做了,一日千里甚至万里的生活都能做到了。我们跑得太快了,可是我们想过没有,我们的灵魂在哪里?我们的灵魂与我们的脚步是不是同步的?如果不是同步的,我们是不是需要等一等我们的灵魂?看看我们的灵魂在这个通往现代化的过程中,它已经有了什么,还需要什么,已有的东西要不要清理,是不是?
我讲这么多,绕了一个大圈子,是想说,建一个隐士博物院和隐士生活体验地,当然首先是考虑以文旅项目赚钱,因为我们有地利之便,面朝终南山。其次,也就是文海问的意义。它的社会意义、时代意义,就是我们每一个来参观、来体验的人,能感受一下,也反思一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和生活,同时思考:看了隐士的生活,我应该怎样生活?能称为隐士的,进入历代《隐逸传》《高逸传》《高士传》的,都是一个时代有文化、有思想也有独立思考的人。大众对隐士有一个误解,认为他们都是消极避世的人。其实,历史上的很多隐士,因为特殊的境遇和性情,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异乎寻常的选择,而且是主动选择,他们既是别样人生的实践者,也是生活的思考者。隐士对于世界,对于人生,对于价值,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三观,都有他们独特的认识和思考。历史上那些著名的隐士,个性卓绝,有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有的是文学家,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思想家,有的擅长造园,有的精通养生。他们对于生活,往往有超乎常人的思考。他们曾经面对的问题和对于问题的思考,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对生活的思考,可能会触发参观者和体验者的某种思考。他们的美学思想包括日常生活的审美趣味,对于今天的我们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当然,一般而言,隐士生活是脱离常态的生活,但是,不管来客怎样评价和看待隐士的生活,肯定或者否定,或者半肯定半否定,他们总会生出一些关于生活的问题,也可能会思考自己的生活。所以说,意义之二,就是让来客在这里通过参观和体验,反思灵魂,进一步思考生活。
还有,隐士生活和文化,主要是传统农耕文明的产物,这种生活和文化,特别是隐士居处地的审美化构筑,与农民、农村、农业有内在而密切的关联,所以,这个项目也可以与现代农村建设和现代农业发展结合起来,一起打造。中国隐士的生活方式和居处地,是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集中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理想,中国人接受它并喜欢它,也许对现代农村建设和现代农业发展能提供某种借鉴。这也是一个很重大的意义。
听完南柯的长篇大论,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齐文晋起来走了走,说:“我觉得,这个项目很有价值。”
柴一才说:“我也觉得好。有意思,也好玩。文海,你可以从实施的角度谋划谋划。”
汪文海一直抱着两臂仰着头,这时说:“我觉得是有价值。我再想想。”他起来转了几圈,对南柯说,“唉,你说了半天,这个项目真要实施,你可得参与啊。”
南柯呵呵一笑:“那好啊。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齐文晋说:“你对隐士素有兴趣,也有研究,博物院和体验地建设,你都得亲自参与。我也毛遂自荐,到时候当个顾问什么的。”
汪文海说:“南柯,这个项目你不仅要参与,还得负责,至少负责一个方面。”
南柯说:“我就当个参谋。从学术角度把握,可能不会有大错。具体负责嘛,唉,我倒想,如果可能,再建一个书院,就叫南山书院,我在书院当个山长,负责讲学,讲中国隐士的生活和文化,也请海内外学者、艺术家来讲学。长安还是中国书院的发源地嘛。”
齐文晋说:“这个想法好,办个书院好。”
柴一才说:“南柯,你干脆把你那个研究院的工作辞了,专职当书院山长。”
“怎么样?南柯,真需要你的时候,你能来吗?”汪文海也接着问。
南柯回答:“唉,如今我在研究院,其实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干。研究嘛,那是我自己的事,一直在做研究。编刊物嘛,现在新来的主编乾纲独断,没有了三审制,稿子都是主编一人编的,没有大家的事,我呢,也乐得逍遥,不闻不问。到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也不一定辞职,反正我是个自由人,来了就是。”
齐文晋追问道:“怎么,你说你不编刊物了?新来的主编是塞上学院那个敬其礼吧,听说是突然调来的,坊间是有些纷纷传言呢。”
南柯叹气:“一言难尽,这个不谈,不谈了。”
汪文海说:“不知不觉天也黑了,我请各位去吃饭。去望山楼,吃海鲜。”
出门的时候,汪文海又叮嘱南柯等人,今天咱们谈的,有商业价值,也是商业机密,各位都要保密,不要外传。几个人说,知道知道,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