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熹微
那两个佣兵回去的时候，带回了两样东西。冷硬的手环侧边，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滴落下去。这让旁边那枚一尘不染的弹壳看起来尤为讽刺。
叶沁的口袋里有着一模一样的信物。黑夜中漫长的战斗并未让她感到绝望，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残酷。怪物是真的，那声枪响是真的，死去的佣兵也是真的。认识到这个之后，胃汹涌的翻腾起来，她猛地捂住嘴。
阿迪亚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他的手还抓着那枚手环。“詹宁，送她上去休息。”他说道。
调平师向叶沁走过去，叶沁强忍着恶心直起身体，向对方比了个拒绝的手势。“我自己可以回去。”说完，她转身离开了那里。
外面已经是早晨了，住宿楼的墙面和地面依旧是黑漆漆的，四周没有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去。叶沁察觉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穿过走廊，那人也穿过走廊。她上楼，那人也上楼。她猛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我说过了我可以！”她大声的喊道。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年轻首领的脸。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他的眉宇间，有一丝不分明的疲倦。这一夜下来，他也一定很累了。可叶沁只要一想到——刚刚那身枪响之前他无声的默许，便对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沁站在高他几级的台阶上，冷眼看着他。阿迪亚脸上亦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朝叶沁点了点头。然而他转身，走下台阶。黑色披风卷起一丝不可察觉的微风。
“那个人，不是你们的朋友吗？”叶沁问道。
晦暗的楼梯间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眼睛。阿迪亚背对着叶沁，几秒钟过去，他继续往前走，走下楼梯。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叶沁的视野里，他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回到房间，叶沁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那声枪响回荡在她耳边，她一想起来，心就缩成一团。该死——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时候，身体是最重要的，如果体力跟不上，无疑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就比如——外面那些人，他们难道不会像对付那个人一样对付自己吗？叶沁想道。她在背包里胡乱翻找着，出门时走得急，没有带胃药。她抓到一瓶维生素，辨别着上面的成分，思考起眼下这种情况维生素有没有用——
有人敲了敲房门。“谁？”叶沁警觉道。她下意识的想去抓身边的东西，却只听见一个远去的脚步声。她打开门，地上有一碗清水，最上面漂着两小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她迟疑的长了一小口，清甜的味道很快弥漫整个口腔。味道很好，于是她一点一点喝完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昨天有人在床头放了一套干净的佣兵服，还有一件叠好的深色斗篷——比起原来的装束，这套行头的确更适合在乐园行走。换好衣服后，叶沁走到窗边，或许是因为休息够了，又或许是因为睡前喝了那种甜甜的水，胃里不舒服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
——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整座乐园死气沉沉，低矮的建筑物连成一片，让叶沁想到某种巨大虫类的残骸，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绿意，却凝固着，像是被弄脏的油画。侧面可以看到圆形的钟塔。目测三四十米，不算高，但这已经是整座乐园最高的建筑物。钟塔外墙有一条向上的爬梯，一直通向顶层。阿迪亚带战团占领这块区域，事先一定做过全面的考量，从交换信息、生活住宿和视野方面来说，这里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楼下，两个巡逻队完成了交接。在他们中间，叶沁没有看到阿迪亚的身影。
有人敲门，是詹宁。“早上好啊，小绿叶，我是来给你送早餐的。首领说以你现在的状态，流食可能比较很适合你。”他将手里的食物放在靠墙的小桌上，然后走到叶沁身边，贪婪的吸了一口气。“很美是不是？在这看乐园的早晨，就像天堂一样。”他的表情告诉叶沁，他是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那些佣兵拼尽全力的来到这里，对他们而言，有遮身蔽体居所的地方，就是真正的乐园，即便在叶沁看来，它残破不堪。
“好了，我该走了。首领下的命令，不能在你的房间待超过一分钟。”
“詹宁——”叶沁喊住正要走出去的佣兵。“你跟随阿迪亚，是因为相信他吗？”
“我跟随首领，是因为这样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我相信的是这个。”
“处决同伴，也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詹宁看叶沁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外来物种。“是。”
叶沁的心一点点落下去。她知道，战团之所以能够维系，一定是因为他们有自己一套严格执行的规则，但规则总是伴着牺牲。叶沁无意干涉这些，也没有资格判断谁对谁错，她只是觉得很惋惜。她点点头，轻叹了口气。“那时候，那个人一定很无助。”
詹宁依旧看着她，只是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缓慢而柔和。“首领是对的。他说，你和我们不一样。小绿叶，你善良，有活力，对未来每一天好像都充满希望，整个人耀眼到在人群里一下就能看到你。可是小绿叶，你知道吗？我们这些人，甚至无法确定明天这时候自己是否还活着。我们这一生，都走不出那片迷雾沙海。我们必须应对来袭的沙兽，如果不是乐园主人这次开发乐园，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恐怕我们也会毫无意外的死在那里。活下去，活下去——只有抱着这样强烈渴望的人，才有机会来到这里。为了这个，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只有足够残酷的人，才能站在这里被你看见。包括我，我们获得能力，我们付出代价，一切都很公平。所以……你也不要太责怪首领，在我看来，他已经把能给的诚意都给你了。”
诚意？
见叶沁一脸不解，詹宁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昨晚的战斗，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运气好像还不错——”
詹宁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她。“小绿叶，你再厉害，你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吗？”叶沁默了默，比起其他人，她丁点伤口没留下，的确太奇怪了。詹宁看穿了她的疑虑，微微一笑。“你没有受伤，是因为单向印记。”
“昨天阿迪亚对我做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那是一种契约，你回想一下那时候首领说了什么？”
叶沁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阿迪亚说的话。“我愿意承担……你受的全部伤害——直到你和我愿望都实现的那天……”叶沁睁大眼睛。
“那是真的。契约达成，缔结者承受原主的全部伤害。从来没有人让他下过这么大的决心。小绿叶，你到底在他心里有什么特别？让他即使付出生命也要保全你。”
叶沁终于明白詹宁那时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懂。那件事之后，我就常常不懂他在想什么。但过去每一次的经验都证明，相信首领的决定，就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那件事’？叶沁敏锐的捕捉到这个词。但詹宁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聊下去。“如果到头来是因为他一眼爱上了你这种草率的理由，那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如果真是这样你准备怎么做？再偷袭他一次？”叶沁忽然问道。
詹宁想到不好的往事，缩了缩脖子，凝重的摇了摇头。他们双双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