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荣辱(八)
叶知秋记挂着高振宇托买古玩的事。朋友里面,老芒是资深古玩玩家。知秋打电话找老芒,说:“我一个朋友托我帮他找件上档次的古董,我一窍不通,你帮我想想办法。”
老芒正在麓山顶上和几个票友拉京胡、唱京戏,咿咿呀呀声一片。他停下京胡说:“好啊。今年的‘床交会’要开幕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儿,我带你去逛逛,说不定能找到好东西。”
叶知秋还是第一次听到“床交会”这么暧昧情色的名称,一问才明白,原来是指宏东每年举办一次的全国文物古玩交易会。
这个展会是纯民间的,没有官方背景,最开始由各地文物收藏协会轮流举办,先后在河南洛阳、安徽蚌埠等地举办过。宏东的文物商店全国有名,民间收藏协会非常活跃,五年前成功举办过一届,自此文物古玩交流会就落户宏东。文物古玩正式展出之前,参展的各地客商在住宿酒店的床上摆摊,供古玩收藏爱好者会前来淘宝、交易,慢慢就形成了圈内有名的“床交会”。
吃过晚饭,老芒开车接叶知秋去逛“床交会”。老芒说:“古玩市场良莠不齐,鱼目混珠,赝品、假货屡见不鲜,但是‘床交会’是圈内最有品质的交易会,主办方和参展商为了提升交易额,共同抵制赝品假货,展品质量还算有保障。这也是‘床交会’越办越兴隆,在古玩收藏界口碑好的重要原因。至于买价高低就要眼力了。你的朋友想要收藏什么?钱币、玉器、陶瓷,还是字画?”
叶知秋说:“这他倒没说,只说买件能保值的古董,你做主吧。”
老芒介绍,这届“床交会”共有40余家文物商店,20余家台湾玉器协会,600余家知名古董商参展,国内典藏文物和回流文物是本届交流会的热点。主会场定在洲际酒店,临近的三个酒店为分会场。每个酒店都集中一个主题,有的展出玉器、珠宝,有的展出书画、碑帖,有的展出竹刻、木雕,方便淘宝者逛展会。
老芒带着叶知秋直奔主会场,凭他的经验,主会场的展品往往品质最高。进了酒店大堂,过去宽敞大气的厅堂摆满了摊位,显得拥挤不堪,人头攒动,如同进了农贸市场。展位上卖天珠、奇石、玉籽料的居多,每个展位前都围着一大堆人。
老芒说:“我有个朋友是江苏人,每届‘床交会’都会参加,先去他那里看看。”俩人上了电梯,直奔12楼。
12楼比楼下安静。每个房间都敞开着,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珍藏,买家卖家轻言细语地交流砍价。老芒的朋友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留着长胡子。如今留长头发的男人多,留长胡子的男人少,显得格外打眼。
老芒喊了声老刘,问:“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我这个朋友想淘件宝贝。”
老刘捋着胡子,指了指床上说:“你们先瞧瞧,看上眼的玩意儿再谈价格。这几枚古玉还蛮不错。”
叶知秋瞧着床上摆满一个个木盒,盒子用格子格开,每个格子摆着些玉片、玉石,他是外行,不敢随便拿起来看。老芒拿起一块青碧的玉牌,放在灯光下细细看,老刘递给他一支小手电筒,老芒把手电筒放在玉牌上看是否通透。看了良久,老芒说:“玉料是不错,就是做工欠精致。”
老刘不以为忤,指着另一块圆形的玉说:“你看看这块,明代的古玉,我前几天才收的货。”
老芒看过,仍不太满意。
叶知秋指着老芒刚看过的玉牌,试探着问道:“这块玉要多少钱?”
老刘说:“你是老芒的朋友,一口价,8万块,如假包换。”
叶知秋只是随口问问行情,眼睛却看着老芒。老芒轻轻摇头。俩人又看了几件象牙雕刻、青铜器鼎,老芒不说话,知秋也不再开口问。
老刘说:“要不你们去隔壁看看?隔壁是个河南人,听说带了点高古玉过来。”
叶知秋虽是外行,却知道明代以前的玉器称为古玉,汉代以前的玉器为高古玉。高古玉以和田玉为主,留存至今的大部分在博物馆及少数藏家手里。果然,老芒说:“高古玉最容易做假,价格又高,不熟悉的商家我怕看走眼。”
老芒带着叶知秋逐层看了一遍,叶知秋大开眼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床交会”有各种各样的展品、各式各样的人物、各行各业的规则,汇成了一个古玩江湖。
逛了一大圈,俩人又回到老刘的房间。叶知秋递了根烟给老刘,问:“生意还好吧?”
一支香烟交朋友。抽着叶知秋递过的烟,老刘话多了起来,说:“乱世黄金,盛世收藏。今年比上届好,买的人多,成交也快。不瞒你说,今天就成交了20多万,基本都是刷卡的。”
叶知秋啧啧称赞,他早注意到每个房间都装着一台移动POS机,心想老刘一个房间一天成交额20万,那么一届“床交会”下来,交易额可是个惊人的数字,便问:“你们参加展会,需要交什么费用吗?”
老刘说:“费用倒不用,只是酒店的房间太贵。洲际酒店给我们的房价每天是1500元,太贵了。”
叶知秋明白主办方拿了房间的差价。洲际酒店是五星酒店,每个标间也就1000多元,团购订房的价格还会便宜很多,主办方低价拿到房间,再转手给商户,商户明知吃亏,也不得不入住。主办方说不收参展费,变相收了房间差价,入住的商户多,算起来是一笔大钱。
夜已经深了。老芒拉着老刘扯东扯西,要请老刘去吃夜宵。老刘说:“咱们老朋友啦,不用客气。夜宵改天再吃。你如果诚心想买古玉,我给你透个信,听说光头乔总最近收了些好货。你和乔总熟悉,有空儿可以到乔总那里看看。”
老芒一听,拍了拍手:“哎哟,我倒没想起乔总。他那里不时有些好玩意儿。他是个性情中人,人只要对眼、合适,价格倒不重要。知秋,我们改天到乔总那里去。”
老芒、叶知秋与老刘揖手别过。回去的路上,老芒告诉叶知秋:“老刘是个实在人,倒腾古玩多年,早些年吃过不少‘药’,近几年才慢慢赚了些钱。但是玩古玩的,没有什么现钱,钱都押在货上,有些好货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手,压了大量现金。他提到的乔总是个收藏大家,家底殷实,我先约下乔总,定好时间带你去拜访他。”
叶知秋第一次接触古玩圈,知道“吃药”是行话,指看走眼、吃亏蚀本的意思,感慨地说:“行行出状元,行行不易呀。知道古玩界水深,没想到也是江湖。”
见光头乔总那天,下起了雨。宏东的雨总是来得没有由头,像领导脱稿时的即兴讲话,显得漫不经心,却又意味深长。
老芒开着黑色奥迪车往城北驶去。二十多分钟后,车子在一个小巷前停下。叶知秋看到巷口路牌上写着“果园巷”,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至小巷深处。
老芒说:“这条巷子名气可大呢。巷子里有当年国民党一个将军的宅院,现在周边都拆迁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独门独户一个小院。”
小巷平平仄仄,俩人冒着细雨不紧不慢走着。
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扇形小门,门口立了块3米多高的石碑,“宏东书画院”五个大字苍劲有力。
老芒轻轻按了门铃,报了名字,门缓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式庭院,一扇月形拱门将院子分为内庭外室,外室种满竹子,内庭几棵古树环抱着一幢两层的西式小洋楼。院中一棵巨大的古樟树高过了楼房,枝繁叶茂,像为小楼撑了把伞。
老芒带着叶知秋往院内走,刚到走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一群人正围着茶桌喝茶。见了老芒,一个光头站起来寒暄两句,又坐下接着泡茶。
老芒晓得叶知秋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就含含糊糊地介绍:“这位是乔总,这位是叶总,都是好朋友。”
光头乔总朝叶知秋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俩人找了凳子坐下。叶知秋看到这间六十多平方米的茶室布置得古香古色,楠木制作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青花瓷瓶,屋角堆着一大捆黑茶。
几个买茶的客商围坐在光头乔总周围。光头乔总泡的是黑茶极品“千两茶”,边泡茶边说:“五年前,我在湖南安化县搞工程,为一个茶厂修厂房,结果茶厂老板没钱付工程款,就打算用仓库里的一批黑茶抵债。当时黑茶根本没有知名度,没人喝,也没人炒,每块茶饼两斤重,堆在仓库里没人要。我看茶厂老板可怜,就同意茶厂老板按100元一块的价格折算,把茶厂仓库里的一千多块茶饼全部拖了回来,往车库里一丢。后来我都忘了这批茶,放了三年,每块茶饼涨到了800元,现在有茶商出价1200元一饼,我都不愿卖。所以说,茶遇有缘人,人算不如天算。”
叶知秋见乔总左手拇指竟然戴了一块玉扳指,碧油油的晃眼,这东西只有古装片里才看得到,此刻坐在茶室里,听他品茶论道,有点穿越的感觉。
老芒显然和乔总很熟悉,知道他在谈生意,也不插话,与知秋慢慢品着茶。叶知秋常到“舍得茶馆”喝茶,对黑茶略知一二。黑茶年代久远,可追溯到唐宋时期,当时交易茶的集散地为四川雅安和陕西汉中,茶叶通过西藏、新疆运到中亚和欧洲。最初交易的品种是绿茶,但因路途遥远,没有遮阳避雨的工具,雨天茶叶常被淋湿,天晴时茶叶又被晒干,这种干、湿互变过程使茶叶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发酵,产生品质完全不同于起运时的茶品,故有“黑茶是马背上的茶”的说法。后来,茶商在制茶时特意增加一道渥堆工序,用人工的方法加速茶叶陈化,经过渥堆后的茶叶,颜色已经由绿转黑,形成黑茶。
有人问乔总:“黑茶的名头没有普洱响,普洱的知名度高些。黑茶与普洱有什么区别?”
乔总说:“这两种茶都属黑茶系列。普洱炒作在前,所以知道普洱的多,黑茶直到近几年才开始流行。”
叶知秋忍不住说道:“黑茶的基本工艺流程是杀青、初揉、渥堆、复揉、烘焙。黑茶一般原料较粗老,加之制造过程中往往堆积发酵时间较长,因而叶色油黑,过去主要供边区少数民族饮用,所以又称边销茶。黑茶是藏族、蒙古族和维吾尔族等兄弟民族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有‘宁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之说。”
老芒插话说:“黑茶因产区和工艺上的差别有湖南黑茶、湖北老青茶、四川边茶和滇桂黑茶之分。上次我和玩摄影的朋友到内蒙古采风,当地牧民招待我们喝的就是安化黑茶。”
客商们见他俩谈吐不俗,不敢小看,与乔总谈妥黑茶价格,约好第二天来运货,便散去了。
谈妥生意,乔总邀请老芒、叶知秋上楼吃饭。
楼是木板楼,踩起来吱呀作响。二楼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叶知秋细看竟然有赵朴初、范曾、吴冠中、黄永玉等大师的字画,暗自猜想不知这些字画是真是假?
乔总似乎看穿了叶知秋的心思,笑着介绍说:“这幢楼原来是国民党莫将军的府邸,莫将军是抗日名将,解放战争后跟着蒋介石到台湾去了。‘文革’时期,市革委会在此地办公,将军府才万幸保存下来。改革开放后,这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供人参观瞻仰,前两年搞旧城改造,差点被开发商拆了。莫将军后人特意从台湾回来,联络了几个省政协委员写了提案,呼吁把将军府作为民国古建筑保护起来。市里分管领导找到我,我就花了点钱把将军府里里外外修缮好,修旧如旧,以市美术家协会的名义搞了个书画院。平常在这里喝喝茶,鉴赏字画,蛮好玩。”
老芒夸赞说:“乔总有胆魄和眼光,修缮这地方,没有实力,玩不起啊。我佩服你做事的气魄,既保留了将军旧宅,又让旧宅充满生气,是十足的善举。”
乔总淡淡道:“维修费用不多,就一千多万吧。倒是装修这幢楼花了点钱,主要是收购名家字画,贵!不过这地方清静,省里、市里好多领导有空儿就会过来坐坐。”
叶知秋说:“乔总好韵味,现在宏东到哪儿去寻这样一块宝地。”
乔总点头,说:“我花钱换来这个院子十年的经营权,其实还是蛮划算的。”
菜端上来,雅致可口。三人围桌而坐,喝着红酒,东拉西扯,庭院里细雨沐浴过的古樟树散发出淡淡木叶清香。
老芒说:“乔总,叶总是我的铁杆朋友,想寻一件好器物,你看有没有合适的宝贝?”
乔总手里晃悠着红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说:“找东西要看机缘。叶总,你我倒还是有点缘分,昨天我刚寻到一件宝贝,你看看。”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叶知秋拿到手里一看,是件不大的汉白玉器,色泽柔和,形状像马、像鹿、像驴、又像骆驼,仔细一看又什么都不像,尤显别致的是玉器顶部有一坨浅红。
老芒接过去看了看,惊叹道:“好东西啊!乔总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乔总得意地笑笑,并不说话。
老芒细细地揣摩着玉器,口气自信地说:“这是块汉代古玉,器形是‘四不像’,其实就是麋鹿。麋鹿生活于长江中下游沼泽地带,是古代的一种灵兽,传说以青草为食物,有时会到海里衔食海藻。”
叶知秋说:“好像《封神演义》里姜子牙的坐骑就是麋鹿。”
老芒指着古玉上的纹饰告诉知秋:“这块玉有‘味儿’。有的行家鉴定玉器,注重技术细节,观察表面纹饰或雕琢手法,特别在意沁色,而鉴玉大师王世襄说过,好玉有股‘味儿’,哪些有,哪些没有,一看就能‘闻’出来。古代的玉匠为了掌握手艺,愿意花很多的时间反复琢磨一件玉器,耐得住枯燥、寂寞。有的玉匠心气儿高,力求尽善至美,慢慢就形成一种造器的精气神。这些心气儿都渗到器物上了,行家一看就看得出来,有神!至于在机器上做成的玉件,是完全看不到的,机器仿制的再好、再惟妙惟肖,总没有手工一刀一刀琢出来的那种神韵与味道。”
乔总点点头,说:“老芒好眼力。汉代的玉器不稀奇,但神似灵兽的古玉器却很罕见,最可遇不可求的是灵兽头上这块坨红,古玩圈里叫作‘鸿(红)运当头’。这些因素叠加起来,这件玉器就稀罕了。”
叶知秋对玉石不了解,但仔细端详这块晶莹温润的古玉,似乎乔总说的句句都对,放在手里把玩,古玉愈发莹润,竟有些爱不释手。
乔总看他这副模样,笑笑说:“叶总,我俩投缘,你如果喜欢,我就让给你吧。”
叶知秋不知这东西值多少钱,拿眼望着老芒。
老芒低声与乔总耳语起来。听老芒说完,乔总举起酒杯敬叶知秋,说:“这块玉我本想留着自己戴,既然叶处长看上了,我愿和你交个朋友,10万块钱让给你了。”
乔总一直称呼叶知秋为叶总,这会儿改口称叶处长,自然是老芒说了叶知秋的身份。叶知秋来时叮嘱过老芒,不要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但老芒怕乔总要价高,价格压不下来,就说了叶知秋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处长,受人之托来寻宝。乔总交游广阔,愿意卖这个人情,开口报了实价。
老芒点了点头。叶知秋晓得价格没有问题,便说:“谢谢乔总,我今天没带这么多现钱过来,这东西我要了,明天带现钱过来取。”
三人把酒言欢,不知不觉,雨停了。叶知秋微醺间看着桌上那件“鸿运当头”,心想,振宇得到了它,莫非就真的能够鸿运当头、步步高升?
第二天,叶知秋打电话给高振宇,用手机转发了几张古玉的照片。高振宇看了,说:“你帮我找的宝贝,又请专家把了关,肯定没有什么问题,定下来吧。你发个账号给我,钱直接汇到你卡上。”
叶知秋心想,10万块呢,高振宇说得这样轻松。他觉得通过转账付款不妥,便说:“你不用汇款过来,我先帮你垫着,你下次见面给现金给我得了。”
叶知秋打电话给老芒,要他先垫10万块钱把玉器从乔总那里买过来。老芒爽快地答应,当天就把玉器送到叶知秋手里。
过了几天,高振宇陪崔鸿鹄来省里开会。领导开会,秘书聚会。高振宇与叶知秋约好晚上见面。俩人在宾馆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找了个僻静包厢。高振宇点了普洱,要服务员退下,他自己泡茶,手法娴熟老道。
叶知秋把装了“鸿运当头”玉器的小盒递给高振宇说:“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高振宇打开随意看了看,递过一个纸袋,说:“蛮好,你和老芒选的东西错不了。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托我帮他买的,物有所值就行。10万块钱在里面,麻烦你转交给老芒,让他费心了。”
叶知秋见这么贵重的玉器高振宇都不细瞧,又听他说是帮朋友买的,心里怀疑,口里却不便问。
高振宇听说网帖调查告一段落,长嘘了一口气:“我知道崔书记的个性,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不会去做那些龌龊勾当。事情调查清楚,不影响崔书记就行了。”
叶知秋说:“我估计这事会到此为止。除了发帖举报的人,各方面都希望尽早平息事态。振宇,崔书记是省里下派的干部,迟早会回省里。你跟着他这么多年,他又很器重你;等他调回省里时,你争取跟着往省里调。到那时候,我们四个同学又能聚在一起了。”
高振宇说:“是啊。如果他调回省里,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下派到县里去任职,要么跟着他往省城调。反正要争取在他调走之前安排好岗位,否则以后就难了。至于能不能调到省里来,还得看崔书记自己的发展。”
叶知秋在档案处憋屈得厉害,很多话藏在心里无处诉说,与高振宇敞开心扉,便说了目前的境况。他本想到办公厅有番作为,不想一年多过去,过的却是喝闲茶、聊闲天儿,写无用文章的日子。他被苦闷与烦恼缠得太久,又是在老同学面前,说起来没有什么忌讳。
高振宇听他说完,表示非常理解,又想了想说:“知秋,你目前关键是要想办法离开档案处,争取调到核心处室。与领导接触得多,升迁的机会才多,更容易脱颖而出。”
叶知秋说:“我倒不是那么在乎升迁,而是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只有把事干好,日子过得充实,才不会觉得虚度光阴。别人听了这话,可能觉得我矫情,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现在要想调整处室,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高振宇说:“有机会要争取,没机会要创造机会。听说办公厅秘书处马处长会被提拔为副巡视员,位置腾出来,自然就会有干部调整。趁这个机会,你争取调整到秘书处、综调处、督查处等处室,内部岗位调整难度小些,好做工作。”
叶知秋说:“秘书处是最好的处室,想去的人挤破脑袋,暂时轮不到我。我只是想换个环境,不要窝在档案处。我们现在的这个处长,在档案处一待就是30年,原地不动,想起来都让人心酸。”
高振宇说:“那确实。人家说女人的年纪不经熬,其实机关干部最经不起熬。时间一晃而过,没有踩上点,错过一次机会就赶不上趟了。”
叶知秋喝了口茶,说:“如果有岗位腾出来,古力志当秘书处处长的可能性最大。”
高振宇分析道:“我听崔书记说过,好像秦明副省长快到年龄了,迟早会转到省人大去。那么古力志应该会在他去省人大之前转岗。古力志任副处级秘书四年多,任处长的资历够了。在办公厅,秦省长要提拔谁还不是一句话?只不过古力志是他的秘书,他会有所顾忌,不会帮得那么现形。”
叶知秋笑着说:“瞧,振宇你比我对办公厅的情况还熟悉。古力志人其实挺好,工作能力也强,就是平常比较傲慢,群众基础不是太好。不过,我俩关系还可以,能聊到一块。”
高振宇一拍手,说:“只要古力志当处长,他提出要调你到秘书处当副处长,不顺理成章吗?你和他关系好,提前沟通一下很有必要。”
叶知秋似有所悟,说:“郑风浪副秘书长分管人事,他很关照我,我会去沟通。只要他同意放人,古力志又提出要人,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古力志能否当上处长。”
高振宇说:“是啊,人事问题最说不清楚。组织提拔你有一万条理由,不提拔你也有一万条理由。”
俩人沏的是云南七子普洱,越喝越酽。叶知秋突然叹了口气说:“振宇,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国计民生,可是在机关里待得越久,人越迷惑,要么忙忙碌碌,要么浑浑噩噩。按常人的目光来看,能在省政府工作,又舒服又威风,还有什么不满足。可是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更为可悲的是,还得一天天这样重复下去。”
高振宇点燃一支烟,颇有同感地说:“知秋,那时我们都是学生,自然满腔热情和理想。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达尔文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道理适合各行各业。你只能不断往上走,这样自己的空间才会更大,才能够按自己的想法做一点事情。”
叶知秋若有所思,说:“网上有个帖子——有人对马云说,我佩服你能熬过那么多年难熬的日子,最终有了这样的辉煌。你真不容易!马云却说,不对,应该是我佩服你。我熬那些苦日子时一点都不难,因为我知道它会变好,我佩服你明知道日子一成不变,还能坚持几十年照常过下去。我看了这个帖子后想了很多,为什么很多人在机关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的模样,但不去改变,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改变。是环境让他们麻木了吗?是温水煮青蛙的效应?还是根本没有勇气去改变?”
高振宇说:“所以说,穷则思变啊!”
叶知秋深深地吸了口烟,说:“胡适先生早就说过,要让好人进政府。只有好人进了政府,才能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其实,绝大多数干部想给老百姓做点事情,实现自我价值。我自己有体会,原来在乡镇、县里、省信访局工作,还能干点实事,感觉日子过得充实,到了省政府办公厅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少了,务虚的东西多了,心里反而不踏实。”
高振宇说:“知秋,你说得对。但也有个领导曾经说过,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要先有话语权才行啊。你、我都还是要丢掉一些书生气,现实一点,务实一点,这样才能找到施展手脚的平台。”
叶知秋说:“振宇,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丧失理想信念和精神自由,沦为体制和权力的附庸。希望我们都能够坚持心中的理想,有机会去实现。”
俩人好久没有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过话,聊着聊着都动了真情。
高振宇换了话题,问:“对了,知秋,你怎么认识景江办事处的唐梦云?上次开招商会,我看你和她还蛮熟悉?”
叶知秋不好说是与陈大年吃饭时认识的,含糊道:“亮亮进厚德小学时找过她,她出面把事情办好了。我与她是普通朋友,打了几次交道,感到她挺有才气,协调能力强,也还蛮肯帮忙。”
高振宇说:“红颜命厄。我听人说过,她是个苦命的美人。”原来,唐梦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景江市财政局,人长得漂亮,单位又好,追求她的人排成排,结果被一个副市长的儿子追求到手。结婚后,唐梦云工作上进,当了局行财科科长,而丈夫露出了公子哥的真面目,到处寻花问柳、酗酒闹事,一不顺心就对她拳脚相向,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唐梦云顾忌名誉,忍气吞声。后来那公子哥在不三不四的朋友怂恿下竟然吸毒,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这样一来,唐梦云就下决心离了婚。副市长的媳妇闹离婚在景江市算个花边新闻,议论的人多了,副市长脸面就挂不住。唐梦云想离开伤心地,市里就安排她到驻省办事处任副主任。她工作尽心尽力,各方面关系协调得井井有条,没多久就转正当了主任。
难怪梦云神情上总有股淡淡的忧郁,即便是在笑时也挥散不去。叶知秋叹道:“没想到她身世还这么曲折,一个女人真不容易。”
高振宇笑道:“你莫非是看上人家了?这种女人,轻易不动情,动起情来最容易沉陷进去。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少去惹她,到时候脱不了身。”
叶知秋说:“你扯远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高振宇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担心崔鸿鹄找他,起身告辞。临走时,他用力拍了拍叶知秋的肩膀,说:“知秋,记住,放下身段,适者生存。”
回家的路上,叶知秋仔细回味着这些话,觉得似乎有道理。看来,自己还是要蜕去一些东西,清高、自省换不来施展抱负的平台和锦绣前程,现实既没有想的那样美好,也并不是那样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