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荣辱（二十五）

省纪委工作组的进驻，让南岭市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工作组由易天水任组长。易天水原来是案审一室副主任，如今已是省纪委常委、案审三室主任，从宏东纪委系统最年轻的处长成长为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了。

省纪委工作组一到南岭就分头找市委班子成员谈话，谈话聚焦非法集资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一些重点工程项目是否存在腐败问题。易天水亲自找崔鸿鹄谈话。谈完话出来，崔鸿鹄铁青着脸，英俊的面庞愈发冷峻。

南岭市坊间开始流传着各种说法。有的说，省纪委已经对崔鸿鹄立案调查，江丽丽是他的情妇，俩人通过非法集资赚了不少钱，这次东窗事发，俩人在劫难逃。这么传了几天，人们看到崔鸿鹄依旧出现在南岭新闻联播上，依旧出席这个活动、那个活动，传言版本又发生了变化：省纪委对崔鸿鹄调查后，发现他是个清官，没有用权力谋取任何私利，江丽丽是省里某个领导的情妇，这次非法集资事情败露后，崔鸿鹄没有保护江丽丽，惹怒了领导，便派出工作组来调查他，实施打击报复……各种版本经过添油加醋成为一个个离奇的故事。

听到这些传闻，叶知秋暗暗发笑，佩服传播者的想象力。叶知秋清楚，不管崔鸿鹄是否参与这些企业幕后经营，是否存在以权谋私的行为，都不重要，这次非法集资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已经成为他晋升的拦路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法集资事件的爆发，让崔鸿鹄原本一片光明的仕途变得暗淡无光。

叶知秋与易天水长谈过一次。他把这些天跟着孔书记工作所掌握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易天水。易天水说：“省纪委初步掌握了一些线索，正在查实相关证据。南岭市民间集资问题早有反映，但主要是涉及民营企业、私人公司，没有举报官员贪腐问题。这次群体性事件后，举报官员参与非法集资，支持纵容企业违规借贷的线索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们要通过初查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案件的事情不宜多打听。叶知秋告诉易天水：“南岭市的干部群众对处置方案还是有些不理解，尤其是一些领导干部不支持，说了不少风凉话。认识有分歧，行动上就有抵触，给下步的处置带来很大障碍。”

易天水说：“这里面的原因肯定很复杂。非法集资涉及的群体里面，有的是既得利益者，有的是利益链条中的一环，有的是怕引起动荡后危害到自身的利益……这些群体会不择手段地影响调查取证和审查办案。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会留下痕迹。我们会剥丝抽茧，找到证据的。”

叶知秋说：“孔书记对局势的判断和把控很到位，牢牢抓住了处置的主动权。”

易天水说：“他水平高，我们都很服。他不仅宏观把控能力强，而且对侦办案件很有办法，有时我们案子办不下去，都会向他请教。他总能找到问题的症结，想出解决的办法，许多难题就迎刃而解。”

叶知秋又说：“我听说魅力集团的江丽丽失踪了。”

易天水叹了口气，说：“唉，非常可惜！她的魅力集团是南岭市非法集资案排在第一号的企业。本来我们已把她列为众多线索中最关键的一环，正准备联合南岭市公安局将她控制起来，没料到还是让她先一步逃脱了。我怀疑有内部人向她通风报信。”

叶知秋没有向易天水提起在秦明门外偷听到的谈话，说了也无法作为指证秦明和陈大年的证据，反而会把自己陷进到那个可怕的漩涡中爬不出来。但他确实担心江丽丽的安危，便对易天水说：“江丽丽作为案件的关键人，你们希望她活着开口，但有些人却希望她死，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永远不会开口。”

易天水说：“这一点确实是不能不防。我们已经跟南岭市公安局商量过抓捕方案，成立了专案小组，同时请求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的支持，一定要尽快将她抓捕归案。”

易天水带的人开展外围谈话。这天找了高振宇，尽管没有查到实质性的问题，高振宇的情绪仍受到了影响，不知道是没有休息好，还是压力太大，他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

高振宇感到郁闷，不仅因为纪委工作组找他谈话，而且最近崔鸿鹄多次发无名火，为些琐事厉声斥责他。很多人看到电视上或者主席台坐着的领导总是那么和蔼端庄，只有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才知道他们最真实的一面——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也承受着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压力。高振宇理解崔鸿鹄的处境，一个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扎实干事的市委书记却要忍受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内心的委屈困苦可想而知。虽然爱莫能助，但从内心里他也希望崔鸿鹄能够度过这一关。不仅仅是因为崔鸿鹄倒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更因为他跟随崔鸿鹄多年，了解这位领导，也敬重这位领导，知道南岭的经济发展离不开这样的人。

晚上，高振宇约叶知秋到家里吃饭。他叫老婆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飞天”茅台，一人倒了一半，边喝边聊。

叶知秋料想高振宇担心崔鸿鹄出事，影响自己的前途，劝道：“振宇，你别闷闷不乐。身正不怕影子斜，组织的调查结果没出来，不见得崔书记会有事。再说了，就算万一崔书记有事，也牵连不了你。来，喝酒！”

高振宇猛灌一口酒，说：“这事出得不是时候啊！我对崔书记提出过想到县里去锻炼，他考虑影响没有答应。碰到干部双向交流的机会，好不容易找了欧阳群处长答应帮忙，结果这非法集资一闹腾，推荐的事又泡汤了。”

叶知秋完全理解高振宇的失落。干部升迁的机会就像挤公共汽车，拼命挤上去了，才能到下一站转车。如果这趟没有挤上去，下趟车来了可能更拥挤，而且有没有下一趟车还难说。机关干部就像运动员，运动会三五年一届，这届没夺得奖牌，下届或许就超龄退役了。

叶知秋安慰说：“你别灰心。现在组织还没做结论，别想太多。就算你这次没有遴选到省直厅局，不表示以后没有机会。”

高振宇苦笑说：“崔书记要求自己很严，钱物看得淡，说得不好听一点，有政治洁癖。但是，如今有些事情，方方面面打招呼的人多，好多是上面强压下来的，甚至还有掌管他乌纱帽的人物，不可能事事强顶着不办。他也有难处和苦衷啊！”

叶知秋把省纪委曾经找唐梦云谈话的事情告诉高振宇，说：“早就有人在举报崔书记。不管是真是假，都对他有负面影响。纪委找唐梦云调查时，主要就是问崔书记与魅力集团的事情。”

高振宇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叶知秋说：“就是我们到南岭市调研的那天。”

高振宇端起手中的酒杯，凝视着杯中晶莹透亮的液体，淡淡地道：“按理说，唐梦云是景江市的驻省办主任，为什么要通过她调查崔书记？她与崔书记应该没有直接的交往呀！知秋，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叶知秋疑惑地看着他，说：“我估计是了解江丽丽的情况，从江丽丽身上找崔书记的线索。江丽丽是景江人，从景江到南岭来做生意，生意又做得这么大，没有崔书记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唐梦云肯定了解一些她的事情。”

高振宇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唐梦云与江丽丽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我曾经跟你说过，唐梦云的老公是个官二代，游手好闲，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江丽丽长得漂亮，当时做生意也需要官方背景，一来二去，俩人粘上了。江丽丽通过他的关系赚了蛮多钱。俩人关系公开后，唐梦云知道了，才下决心离婚。”

“哦，还有这段纠葛？”叶知秋听高振宇说过唐梦云的坎坷经历，却不知道她与江丽丽还有这故事，不禁愈发好奇：“难怪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互相不太搭理，感觉总是怪怪的。”

高振宇说：“这个八卦，我是听别人说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唐梦云老公吸毒，与唐梦云离婚后，死缠着江丽丽不放。江丽丽是个聪明人，不愿意与他再耗下去，就找机会离开景江，到南岭市来发展。”

叶知秋说：“这么说来，她俩还真是冤家。省纪委找唐梦云，说不定也是掌握了这个方面的情况。”

高振宇说：“唐梦云老公本就是个渣男，全怪江丽丽也不对。现在这世道，女人要成功，所付出的远远超过男人。江丽丽开始并不认识崔书记，后来是省里有个领导出面打了招呼，崔书记才开始对魅力集团的项目给予支持。江丽丽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这几年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两个女人与叶知秋都有交集与缘分，其中的牵扯，高振宇并不都清楚。叶知秋不愿再说下去，转了话题：“振宇，你现在要沉住气。越是这个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与品行，过了这个坎，雨过天晴就好了。”

高振宇闷头喝酒，忽然问：“今天是易天水找我谈的话，听他的口音似乎是嘉林县人？”

叶知秋说：“是啊，他是我老乡，又是好朋友。你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吗？”

高振宇摇摇头，说：“他人挺和气，但问话很干脆，一针见血，容不得一点糊弄。”

叶知秋笑着说：“他一直在纪委系统，原来在案审一室，后来才转到案审三室的。你如果有什么话想要找他单独谈，我可以转告他。”

高振宇端着酒杯，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叹口气，仰头将酒一口喝了。

一瓶酒喝完，叶知秋不准高振宇再开酒。俩人又闲坐了一会儿，叶知秋便告辞了。

省、市工作组虽然力度大，但效果却不明显。随着清核资产工作的推进，涉事企业的抵触情绪很大，躲避、推诿、拒不配合的企业负责人愈来愈多。

一股无形的阻力正在对抗着工作组。这股阻力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组织有策划的。

秦明牵头负责资产清核与资金调度，推进非常缓慢。他把叶知秋叫到房间，询问其他各组的进展情况。

秦明慢条斯理地问着，时不时拿着红铅笔在纸上作记录。叶知秋隐隐觉得他并不真正关心各组的工作进度，他要了解的是另外一些信息。

果然，秦明不经意地问道：“魅力集团清查出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孔书记有什么明确的处理意见没有？”

叶知秋已经知道秦公子与江丽丽有生意往来，又知道秦明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回答便很谨慎，说：“目前还在核查资产，不过可以肯定，魅力集团参与非法集资的金额巨大，资产是否可以抵债还不清楚。孔书记对整个资产核查处置有指示，但没有针对特定企业或对象，都是一些原则意见。”

秦明点点头，说：“那个江总，我是认识的，也打过几次交道。本来以为是做正规企业的，没想到非法集资搞得这么厉害。出人意料啊，出人意料！”

秦明的感慨，看起来发自肺腑。叶知秋便说：“听说魅力集团实力还是蛮强，主要是摊子铺得过大，导致资金周转出现问题。”

秦明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么简单。现在中小企业融资难，像魅力集团这样的企业应该有主营产业来确保核心利润，但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空壳公司嘛！我本来还想拉魅力集团一把，但这家公司的问题大得很哪！我们都受了蒙骗。”

叶知秋想问秦明有什么具体指示，秦明却已站起身，说：“知秋，你去忙吧，好好干。”

叶知秋出了房门，耳边还回荡着“好好干”这几个字。秦明非常关注魅力集团，却又不能对外表露，他想问的其实是魅力集团资产能否清偿负债。叶知秋心想，魅力集团与秦公子有生意往来，想必秦明是知道的，他现在焦灼的是如何摆脱这层关系，让儿子顺利脱身。

这天夜里，孔坤之召集省纪委工作组碰头，听取调查情况汇报。叶知秋列席会议。

易天水把调查情况做了汇报，说：“孔书记，我们发现有些调查对象不配合，阳奉阴违，甚至出现了攻守同盟。最近调查的几家企业，回复的腔调、陈述的情况都高度一致，我们怀疑有人在组织串通，对抗调查。”

孔坤之的眉头紧锁着。

易天水接着汇报，说：“有的企业讲的都是虚假情况。如魅力集团近三年来大肆借贷，出现了巨额亏空，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但在工作组调查时，却说企业运转正常，资产完全可以偿还债务。而且，我们初查发现，魅力集团不但有违法违规经营的行为，还存在大量利益输送，存在向一些领导干部行贿、送干股等违法行为。涉及官员贪腐问题，我们早就掌握了一些线索，对举报魅力集团以及崔鸿鹄滥用职权等问题进行初查。目前有干部主动找工作组，主要反映崔鸿鹄、石宏春、李新明等人不作为，默许纵容非法集资蔓延。市人大袁主任还联名一些干部，交了书面材料，实名举报崔鸿鹄的问题。”

孔坤之“哦”了一声，似乎略感意外。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说：“看来，矛盾公开化了。既然是实名举报，应该会反映些实质性的问题。你们调查了没有？”

易天水说：“我们有针对性地进行了调查。崔鸿鹄谈话时，主要是检讨工作中的失误，还算比较客观。袁主任举报的事情有些夸大，有的内容完全不靠谱，明显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

叶知秋心想袁主任表面上拥护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背地里却向工作组告状，不是君子所为。但转念一想，必定是涉及了他的切身利益，关系到身家性命，所以才会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孔坤之神情严峻，说：“纪委的同志们要排除一切阻力，一查到底。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省委、省政府是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的。不管涉及谁，不管是哪个领导，都要一查到底。这个态度是鲜明的、坚决的，同志们要有信心，也要有底气。有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我们一定能把南岭的黑幕掀开！还南岭一个朗朗乾坤！”

孔坤之的话，给纪委工作组吃了一颗“定心丸”。工作组的同志加班加点，分组找人谈话、调查取证，推进的节奏明显加快。

这段时间叶知秋作为孔坤之的联络员，经常参加各种协调会。每天他都要把协调会的内容和各个工作小组的工作进度，简明扼要地向孔坤之汇报。

这天，李新明主持召开清算核资协调会。市人大袁主任提出由市财政先拨付200万作为依法处置类企业的清算核资经费，这笔钱本应由企业支付或在资产中核除，由政府财政垫付显然违反政策。李新明作为常务副市长刚提出不同意见，袁主任的脸立马拉了下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提出个解决办法看看？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能特事特办。市人大是支持市政府工作的。如果李市长为难，那么下次市人大审议市财政预算报告还得仔细一点。”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要挟和挑衅，李新明气得手发抖、脸涨得通红，却没有反驳。

叶知秋印象中李新明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作风硬朗、性格刚强，面对袁主任的咄咄逼人，他似乎一直在隐忍着什么。

路见不平一声吼。叶知秋看不下去，胸中腾起一团火，拿起话筒说：“我讲一点意见。我认为，由市财政垫付清算核资经费是不妥的，不仅会助长企业的依赖心理，把责任往政府推，而且会引起其他类型企业的攀比，更不利于稳定工作。请同志们认真考虑。”

叶知秋的话不多，却说到点子上。他是省工作组的成员，又是孔坤之的联络员，他的发言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省工作组甚至孔坤之本人的意见，一时无人敢反驳。

袁主任的脸阴沉沉的，像蒙着一层灰幕。

散会的时候，叶知秋与李新明并肩出了会议室。李新明握了握他的手，对他的仗义执言表示感谢。

叶知秋说：“我是从工作出发，对事不对人，袁主任的意见明显不利于后续处理。”

因为离得近，叶知秋看到了李新明眼中布满的血丝和灰白的脸色，不由说道：“老兄，你要注意休息，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这么下去案子没搞清楚，你人先吃不消了。”

李新明苦笑道：“人辛苦不要紧，就怕卖力不讨好。坚持原则得罪人，不坚持原则触底线，难哟！”

叶知秋表示理解，问：“这几天没看到崔书记、石市长，他俩出差了吗？”

李新明说：“他俩专程到省里汇报去了，除了要作深刻检讨，还要接受省纪委的调查。要说辛苦，要说委屈，比起他俩，我好多了。”

出了走廊，叶知秋看到易天水带人等在门口，看样子早就约了李新明谈话。叶知秋上前打了个招呼，目送李新明上了易天水的车。

叶知秋整理好会议简报，向孔坤之汇报。他说：“整个处置过程还比较顺利。但是触及一些深层次问题时，阻力很大。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当地的领导干部参与非法集资的现象比较普遍，而且参与非法集资的数额较大。”

孔坤之态度坚决地说：“我看，正是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才会层层设置阻力。知秋，你以领导小组的名义下发个通知，要求各个工作组态度要坚决，措施要过硬，追责要严厉。”

经过紧锣密鼓的工作，南岭市的局势日趋平稳。所有参与非法集资的公司都停业整顿，有的进行资产评估核算、有的进行融资清付、有的对集资户退还本金……整个处置工作成效明显。

魅力集团借贷的民间资金是个无底洞，被划定为“依法处置类”。如今魅力集团总部大门紧闭，人去楼空，一些公司高层被收押，但唯独董事长兼法人代表江丽丽不知去向。

这晚，刚进宾馆房间，叶知秋手机响了。电话是李新明打过来的，问：“知秋，你还没休息吧？我想到你那里聊聊。”

叶知秋无法拒绝。他知道李新明一直等在附近，见自己进了宾馆，才打的电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李新明便在走廊敲门。叶知秋请他进房间坐，给他沏了杯茶。

李新明将公文包顺手放在桌上，说：“这段时间，你一直没回宏东吧？”

叶知秋说：“没有办法，走不开。孔书记交代过，要将后续工作处理到位后才能撤回去。其实你们最辛苦，冲在第一线处理具体矛盾。”

李新明说：“只要能把问题解决好，辛苦一点又算什么！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孔书记汇报。但是，我听说省纪委工作组掌握了一些线索，这次应该会查清楚。”

叶知秋见他话有所指，便说：“纸包不住火。有问题迟早都会暴露，这种事是隐瞒不住的。省纪委一般带着线索来，一旦查实问题，就会对相关人员采取措施。”

李新明压低嗓子说：“知秋，你是我值得相信的人。省纪委易主任找我谈了话，主要是了解‘晶鑫世家’项目的情况。我具体负责这个项目，参与了项目立项、规划、拆迁、建设的整个过程。工作组对项目经营不太感兴趣，却问了很多关于项目如何立项、如何从银行贷款等问题，矛头显然对着崔鸿鹄。”

纪委调查没有下结论的事情，再讨论也无实际意义。叶知秋不愿意听下去，见李新明说得起劲，又不忍打断。

李新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继续说道：“我把了解的情况如实说了。纪委的同志还问了许多我不知道的问题，诸如江丽丽的背景，这个项目是如何招商引资过来的，项目非法集资的金额，等等。我说，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向组织交代；我不知道的，也绝对不会捏造。问话的同志说我态度不好，不积极配合调查。”

叶知秋说：“你这么回答是对的。不过，你没有必要与纪委的同志搞得太僵，大家都是为了把事情调查清楚和处理好，没有必要赌气结怨，伤了彼此的面子。”

李新明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些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也不会违心去逢迎，尤其是为了摆脱个人干系捕风捉影说些违心的话。古人认为，‘人贵在有义’，这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根本标志，也是我们堂堂正正做人的前提。作为一名老党员，坚持什么、反对什么、倡导什么、抵制什么，我心里必须有一杆秤。”

叶知秋深有同感，说：“秤砣虽小，能压千金；杆秤虽短，能称人心。新明兄，你说得对，如何看待荣辱、得失，是我们的立身之本。”

李新明说：“我了解和敬重崔书记的为人，他对党忠诚、为民尽责，把这个作为最高追求和荣耀，他一直这么说，也是这样做。尽管工作中有些分歧，但我对他始终是敬重的，不负责任、落井下石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没想到李新明还这么有风骨，叶知秋暗生敬佩，说：“纪委倒不一定是冲着谁来，肯定是有这方面的线索，需要查实。如果查实清楚了，反而可以为崔书记正名。”

李新明说：“其实为‘晶鑫世家’违规借贷的并不是崔书记，而另有其人。这些人故意混淆视听，把水搅浑，将矛头往崔书记身上引。”

“是谁？”叶知秋问。

“市人大袁主任。”李新明喝了口茶，说：“他儿子是天福地产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只是知道这内幕的人极少。他儿子和江丽丽搭上线后，在魅力集团下面注册了一个天福地产公司，从立项到向银行借贷，一有阻力，都是袁主任出面协调、摆平。我是常务副市长，分管金融。袁主任找过我。我碍于情面，也为了今后的工作不会被人暗中下绊子，帮忙协调过一些事情。”

叶知秋说：“如果是这样，省纪委肯定会查清楚。任何人想瞒天过海，都做不到。难怪我发现崔书记、石市长的一些意见，经常遭到袁主任的反对。”

李新明说：“袁主任是土生土长的南岭人，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他当过市委副书记，一直想提拔当市长，后来因年龄偏大转到市人大当主任。他在南岭政坛颇有影响力，崔书记、石市长都不免让着他几分。至于我这个外来的常务副市长，他更不放在眼里。”

叶知秋说：“袁主任大会小会喜欢放炮，提不同意见，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是直性子，脾气不好。上次省里宣布‘硬着陆’的方案，也是他带头反对，原来是为了干扰非法集资事件的处置。”

李新明气愤地说：“袁主任是南岭一霸，心狠手辣，唯我独尊。他儿子是天福地产公司的实际老板，他本人就是保护伞。只要有人不听他的招呼，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击报复，明枪、暗箭轮番上阵，什么卑劣的手段都做得出。崔书记公开批评过他的一些做法，他早就怀恨在心。前段时间有人向省纪委举报崔书记，极有可能就是他指使喽啰搞的名堂。”

叶知秋说：“这些情况你应该告诉省纪委的同志，这是对你自己最好的保护。”

李新明点点头，说：“我会考虑的。对了，知秋，听说你曾经参与调查过网上反映景江市干部入股煤矿经营的事情？”

叶知秋点了点头，说：“你听谁说的？”

李新明说：“我听高振宇提起过。听说一直没有找到发帖的人？”

叶知秋说：“查了好久，帖子是从一个网吧发出来的，网吧摄像头录下的人像很模糊，查不出来。”

李新明目光直直地盯着叶知秋，说：“实话对你说，那帖子是我发的。”

叶知秋吓了一跳，问：“你为什么要发帖呢？”

李新明说：“我看不惯景江市有的干部违法参股经营矿山，特别是市委书记陈大年带头入干股，为非法矿山当后台，搞得官场乌烟瘴气，才冒险发了帖子。我本以为会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刹住这股歪风，结果事情却不了了之。”

叶知秋问：“你去网吧发帖，的确很冒险。还有谁知道是你发的帖吗？”

李新明摇摇头，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我老婆都不知道。老实说，这件事我主要就是想阻止陈大年接副省长的位置，这样的人如果到了高位，有了更大的权力，将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更大的灾难。网帖事件省纪委和你参加的省工作组虽然没能查实陈大年什么具体问题，但他终归有些嫌疑不清不楚，有些事情也多少要负个领导责任，中央和省委担心带病提拔，因此刘副省长调走后的空缺并没有让他来接任。至于崔书记，别人以为他是副省长的热门人选，其实我到了南岭后，才真正了解了他的想法，他是立志要在南岭扎根，好好干一番事业，将南岭的经济水平提升一个台阶的，对刘副省长留下的那个位置并不热衷。”

叶知秋只知道李新明是从景江市平调到南岭市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些内幕。李新明将这些秘密托盘告诉叶知秋，已是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叶知秋说：“新明，你可以光明正大向省纪委反映陈大年的问题呀？”

李新明摇摇头，说：“我也考虑过这么做。但是，陈大年在省里有硬后台，一些举报材料交上去或是石沉大海或是辗转到了陈大年的手里，对他完全没有杀伤力，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嚣张，也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报复我。”

在官场上某些利益同盟的面前，像李新明这般坦诚磊落的人自然容易被孤立、排挤。叶知秋真诚地说：“新明，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绝对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李新明顿时目光里充满感激，不等叶知秋把话说完，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来，说：“知秋，这里有一些关于‘晶鑫世家’的材料，可能对处理非法集资事件有帮助。我想来想去，交给谁都不合适，能不能先暂时放你这里？用得着的时候，我再过来拿。”他话说得缓慢，却又字字千钧。

叶知秋的第一反应，这个文件袋绝对不能接。接过文件袋，自己就会卷进是是非非。李新明应该将材料交给省纪委工作组才对，却没有这样做，反而要将材料交给自己保管，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叶知秋心里没底。

叶知秋说：“老兄，这个材料你可以交给工作组或者省纪委，放到我这里不合适。”

见叶知秋犹豫，李新明竟然猛地单膝跪下，说：“知秋兄弟，这些材料事关我的身家性命。你不知道，有些人是巴不得我赶紧死的，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够安枕。他们一定会对我有所动作，明着来暗着来都有可能。如果你相信我，就请帮我一把，暂时放你这里保管。如果你怕惹来麻烦，那就算了，我也不怪你。不过我想谁也想不到我会把这些材料交给毫无瓜葛的你，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不利的。”

叶知秋赶忙去扶李新明，刹那间感动战胜了犹豫：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一个副市长跪在自己面前，李新明是把自己视为值得信赖的朋友啊！

叶知秋扶李新明坐好，说：“新明，感谢你看得起我、信任我。这些材料放在我这里不合适，但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暂时帮你保管一下。我也不问这里面是些什么内容，随时原样奉还。”

李新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连作揖道：“给老弟添麻烦了。你的帮助，我牢记在心。”

叶知秋不愿他再说下去，问：“你坐车过来的吗？司机在下面等久了。”

李新明摆了摆手，说：“我一个人打出租车过来的。没有谁知道我来过，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

叶知秋这才稍微心安。李新明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叶知秋想送他出门，李新明指了指四周，意思让别人看到不好，叶知秋就不再坚持。李新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李新明走后，叶知秋看了看密封好的文件袋，方方正正的，像一块板砖。冷静下来，他后悔刚才一时冲动，答应了李新明的要求。在这个非常时期，接受一个被省纪委调查对象的材料，是多么愚蠢而冒险的行为！

叶知秋将文件袋锁进宾馆保险柜。一连几天，这个黄色文件袋就像一枚炸弹搁在叶知秋心头，弄得他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