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荣辱（二十三）

叶知秋返回房间，身体虽然疲倦，精神却仍处于亢奋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让孔坤之满意，但孔坤之话语里分明有赞许和鼓励。

胡乱睡了两三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叶知秋便给李新明打电话。李新明接了电话，说：“叶处长好！有什么指示？”

叶知秋说：“我岂敢指示市长大人！新明市长，你在哪里？有些事情我想跟你了解一下，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过来拜访你。”

李新明迟疑了一下，说：“我现在在市人民医院。不敢劳驾。叶处长是在宾馆吗？我马上过来。”

叶知秋听李新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疲倦，关心地问道：“李市长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还住院了？我现在就到医院来看你。”

李新明说：“我倒没什么事。是我老婆病了，昨晚送到了医院，我在医院陪床。叶处长不必来，还是我到你那儿去。”

叶知秋说：“嫂子病了，我去看看更是应该的。就这么定了。”他不由李新明分说就挂了电话，到宾馆附近的超市上买了一些营养品和水果，又到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打了个车直奔市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叶知秋打听干部病房，去了却没有找到李新明，又到住院部查，最后在普通病房才找到他。

李新明的爱人瘦小枯干，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手上打着吊瓶，正在昏睡中。叶知秋不敢打搅，问了一下李新明情况，原来他爱人长期患有糖尿病，这段时间控制得不好，再加上李新明这几天工作压力大，他爱人也跟着着急，昨晚就突发了非酮症高渗性昏迷。经过一夜急救，现在算是稳定下来了。

病房内其他床位上还有病人，其中一个床位的病人家属带了个两三岁的小孩儿，正在哭闹，大人哄都哄不住。叶知秋将鲜花和慰问品放在床头柜上，对李新明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病房外面，找了个安静的楼梯拐角处。

李新明说：“感谢叶处长的关心，应该我去拜访叶处长才对。这病房里环境嘈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叶知秋说：“李市长怎么不让嫂子去住干部病房？这普通病房条件是差了些，不利于病人休息。”

李新明摇摇头说：“我老婆一个没工作的家庭妇女，住什么干部病房？再说这段时间医院人满为患。昨天晚上她突然昏迷，我急匆匆把她送到医院，能安排上一个床位就不错了，还管是什么病房。”

叶知秋略感诧异，问：“怎么？南岭这段时间流行什么疾病吗？怎么医院这么多人住院？”

李新明嘲讽地笑了一下，说：“流行的是‘狂躁病’和‘焦虑病’。非法集资把多少人的生活都搞乱了，那些把自己的积蓄投入到这场‘全民狂欢’中，如今却血本无归的人，能不狂躁焦虑吗？一些上了年纪或原本身体不好的，受不了这打击，自然就倒下了。你刚才说干部病房，可以去看看，同样是人满为患。不少离退老干部也参与了集资，大部分也没有拿回自己的积蓄。”

叶知秋叹了口气，说：“南岭市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李新明看了叶知秋一眼，他不清楚叶知秋今天来找他，是代表孔坤之来的，还是代表别的谁，又究竟有什么事情。他斟酌着措辞说道：“南岭市为什么搞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问题积累已久，现在集中爆发，市里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有问题的，恐怕也不只是南岭一个地方。问题的根源，也不见得是出在南岭。”

叶知秋一听，觉得李新明的话里似乎还有话。但他只是省政府一个督查处长、南岭非法集资案省工作组的普通成员，现在临时给孔坤之当联络员，不宜牵扯更宽层面、更复杂的问题。他说道：“新明市长，你是市政府非法集资企业清理工作组的负责人，孔书记很关心这方面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加快速度完成？你可能知道，现在省工作组有‘软着陆’和‘硬着陆’两种意见，两种意见都有道理。工作组需要掌握南岭市最翔实的情况，尽快做出决策。”

李新明说：“市里派下去的同志正在加班加点地干，最迟明天就会形成详细的报告提交给省工作组。就我目前掌握的情况，非常不好。恐怕有超过80%的群众、一半以上的公司企业都卷入了这场集资案中。全市干部参与集资的恐怕也超过了一半以上。所涉资金非常巨大，目前报到我这里的数字已经超过两百亿。”

叶知秋心中一震，脱口而出：“这么严重？！”

李新明沉重地点点头，说：“是的。老实说，崔书记和石市长偏向‘软着陆’的方案，我能够理解。他们是不想破坏南岭市稳定的大局、不想破坏南岭市经济迅猛发展的好势头。但他们可能也低估了这次非法集资案的规模和严重性。我个人认为，靠南岭市自己，三年内实现‘软着陆’是很困难的，市财政兜不起这个底，也不应该兜这个底。即便是省里面支援，那也是治标不治本。更可怕的是，‘软着陆’非但不能消化矛盾，还可能养痈为患。”

叶知秋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采取‘硬着陆’的方式，涉及的面这么广、规模这么大，会不会让矛盾更激化？而且对南岭市的经济环境会不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李新明说：“其实南岭非法集资案看起来涉及的企业众多、资金巨大，但主要集中在几家企业身上。只要抓住这几家企业，就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的问题自然就容易解决。群众这两天因为被人煽动起恐慌情绪，把矛头对准政府，这我可以理解。我们需要安抚他们这种恐慌情绪，尽可能地为他们挽回损失。同时真正做到公正、透明地处理这次事件，尤其对涉事的干部依法进行处理，相信一定能够得到群众的理解，跟随党和政府共同度过这次危机。”

叶知秋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有个小护士在走廊那头喊：“36床的家属，36床的家属，去拿药！”

李新明答应一声，回头看看叶知秋。叶知秋连忙说：“李市长你快去吧！我也要赶回去，孔书记找我还有事。”

李新明说：“那好，我就不送叶处长了。一会儿我还要去趟市委，那里仍然还有群众在静坐抗议，崔书记和石市长不方便去，委托我去做做他们的工作。”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叶知秋经过李新明爱人的病房，又进去看了看。李新明的爱人还在沉睡，旁边人的说话、小孩儿的哭闹也没有吵醒她。叶知秋看看床头柜上杂乱的饭盒茶杯，还有搁在床尾的一床旧毛毯，心生感慨。他趁人不注意，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也没数，放进一个信封里，偷偷地塞在了李新明爱人的枕头底下。

晚上，叶知秋送孔坤之回房间休息，如实向他汇报了上午在医院与李新明谈话的情况。他只是还原两人的对话，没有作任何评价。汇报完毕，叶知秋静静地看着孔坤之，等他发表指示。

孔坤之却没有立即开口。他仰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在这次事件中，省、市两级参与处理的领导都有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但即便意见一致的人，内心中的立场恐怕也不见得一致。应该说他们的意见都没有错，但只有新明同志跟你说的是心里话呀！”

叶知秋正在品味孔坤之这句话的意思，孔坤之却轻叹了口气，说：“你回房间去吧。我考虑考虑，再向曾省长和段书记汇报。”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刚出电梯，叶知秋的手机响了，竟是秦明打过来的。叶知秋接了电话，秦明的声音透着疲倦：“知秋，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秦明的房间亮如白昼，崔鸿鹄、石宏春都在房间里。叶知秋进了房间，秦明示意他坐下，问：“孔书记休息了吗？”

叶知秋说：“我刚从他的房间出来，应该还没休息，估计这会儿正在给曾省长打电话。”

秦明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此事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如果一刀切，后患无穷啊！”

崔鸿鹄、石宏春都是赞成“软着陆”的——只有“软着陆”才不会激化矛盾，给他们留出稳妥处理非法集资的空间。如果一旦“硬着陆”，肯定由省里工作组为主牵头处置，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失去处置此事的主动权。

崔鸿鹄问叶知秋：“孔书记倾向哪种处理意见？”

叶知秋回答：“他没说，只说要向曾省长和段书记汇报。”

崔鸿鹄转头对秦明说：“秦省长，请您一定要向孔书记争取支持‘软着陆’，我是怕‘硬着陆’的方案确定后，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到时候事态控制不住就非常麻烦了。我们个人去留是小事，给省委、省政府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则事大……”

秦明依旧踱步，突然停下，问石宏春：“石市长，那些亏损严重的企业破产后，由政府兜底要多少钱？可不可行？”

石宏春皱了皱眉头，说：“目前到底多大的窟窿还不清楚，理论上来说，只要窟窿不大，政府可以来补这个洞。现在市政府派出的工作组正在对全市的公司和企业进行摸底清查，由李新明同志牵头调度。整个数据还没有统计出来，但是，我估计涉及面太广、数额过大，光靠市财政恐怕担不起这个担子。到时候还要请省里……”他看了一眼秦明，没有再往下说。

秦明脸上看不出表情，说：“鸿鹄、宏春，你们先走，组织力量把市委、市政府门口静坐的群众劝散。工作要耐心再耐心，责任要压实再压实，务必天亮前将群众劝回去。小叶，你等一下。”

等俩人走后，秦明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说：“知秋，南岭这次是闹了天大的事。你把知道的情况详细说一说。”

叶知秋理了理头绪，将过程细细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今天跟李新明的谈话。秦明听得非常认真，尤其是听到与魅力集团有关的情况时，手中的烟微微抖动了一下。

听叶知秋说完，秦明说：“从目前的情况看，南岭市主张‘软着陆’的意见居多，省里决策不能不考虑市里的意见呀。省里工作组的意见不统一，下步的工作不好做。省委授权由孔坤之同志牵头处理，可我们却不知道孔书记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叶知秋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秦明似乎自言自语，说：“综合各方面因素权衡起来，‘软着陆’还是比较保险，可以缓和矛盾，缓解各级党委政府的压力，换来后续处理的主动权。现在有的同志只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下子搞到位，显然与现实情况不符。”

叶知秋心想秦明分管金融工作多年，力主“软着陆”自有他的道理，便说：“您的意见还是蛮多人拥护和支持的，特别是市政府各部门的领导私底下议论，您懂经济工作，看问题准，考虑得长远。”

秦明又问：“市里其他领导的意见如何？”

叶知秋说：“孔书记专门找市人大袁主任、市政协马主席沟通过，他们表示只要省委、市委做出了决定，他们坚决拥护。”

秦明点了点头，说：“现在决策非常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孔书记休息一会儿吧，等天亮之后，我再找他商量。”

叶知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间。刚到房间门口，一个人影闪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人影向他打招呼：“叶处长，是我。”

叶知秋定睛一看，是李新明，便说：“这么晚了，李市长还没休息？”

李新明脸色憔悴，说：“我刚从市委门口过来。工作组派人劝解静坐在市委大院门口的群众，劝走了大部分，仍有几十个损失惨重的集资户不愿意离开。”

叶知秋打开房间，让李新明进屋再说。

进了房间，叶知秋问：“嫂子还好吧？”李新明一边主动找电热水壶烧水，一边说：“我爱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在医院再住上几天就可以出院。”

叶知秋真诚地说：“那也不可大意，还是多住一段时间，观察观察。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省人民医院，那里医疗条件毕竟好一些。我爱人就在那里工作，也能帮着打打招呼。”

李新明感激地说：“叶处长，真的非常谢谢你。我老婆这糖尿病是慢性病，治是难治好的，主要是靠养。市里医院的水平也不错，就不麻烦了。”

叶知秋知道这是实话，也就不再坚持。李新明坐到叶知秋的对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叶处长，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非常感谢！可是我实在是不敢当。”

叶知秋看那个信封，正是自己塞在李新明爱人枕头下的那个，连忙推拒，说：“李市长，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要收下。也没多少钱。”

李新明还要推回来，叶知秋不悦地道：“李市长，你就收下吧！你这么退回来，未免寒了兄弟的心。再说咱俩在这拉拉扯扯的，万一有人进来看见，还以为我们在搞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呢！”

李新明听了，只好无奈地把信封又装回公文包里，苦笑着说：“那就谢谢叶处长了。”叶知秋说：“李市长，你比我年长几岁，我冒昧叫你一声新明老兄吧。你叫我小叶或者知秋就行。”

李新明点点头，说：“知秋，你虽然在省里工作，但我觉得你熟悉基层情况，问题看得准。南岭的事情闹到这一步，既可说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有些原因你还不了解。”

叶知秋说：“我在乡镇、县里都搞过，知道基层的难处。事情闹得这么大，原因肯定很复杂。不过，原因迟早都会浮出水面，只看时间长短。”

李新明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常务副市长，协助书记、市长抓重点项目建设。你知道，副职对很多事情没有话语权，主要是落实书记、市长的指示。”

叶知秋点头表示理解。

李新明点了根烟，边抽边说：“有些事情明明行不通、搞不得，可是上面霸蛮要搞。现在出了问题，我是常务副市长，板子又全落到我身上。”

叶知秋不便评价南岭市主要领导之间的分歧，也不知道他说的上面到底是哪个上面，不好说什么，走到刚刚烧开的水壶边，泡了两杯茶，给他和自己面前各放了一杯。

李明新表示感谢，抿了一口，接着说：“你可能不清楚，南岭民间的高息集资其实是从景江市锰县传过来的。锰县与南岭绥东县交界，金、银、锡矿蕴藏丰富，大大小小的涉矿企业有120多家，当时开矿需要的资金量比较大，50%的企业通过民间集资来募集资金。只不过，那时的集资一般在内部进行，主要是以入股、债券的形式在企业记账挂名。为了吸引更多的资金，矿老板之间互相竞争，不断抬高融资的利息。个别矿老板开出月利率高达五分的价码，吸引老百姓集资。近几年，集资开始社会化，民间集资遍及各行各业，很快波及周边毗邻的县、市。南岭市首当其冲，从房地产业开始出现大规模高息融资风潮。”

叶知秋说：“昨天我们看了魅力集团‘晶鑫世家’项目，按理说，这类房地产项目应该很赚钱才对。只要资金周转得过来，企业不会去搞民间借贷和融资。”

李新明摇摇头，说：“这是个典型的‘花瓶’项目，是为了让领导视察好看培育起来的‘景点’。南岭城区面积本来就小，近两年冒出60多家房地产公司，哪有那么多土地可开发、那么多房子可建？其实很多房地产公司就是个空壳，注册登记一下，再搞非法集资，圈老百姓的钱。”

“魅力集团实力雄厚，应该是实打实在搞房地产开发，不会存在圈地屯地的问题吧？”叶知秋试探地问。

李新明说：“魅力集团背景复杂，老总江丽丽能耐很大，好多项目，通过上面直接打招呼，崔书记、石市长他们也顶不住。据我了解，这家集团公司一无实质性生产经营项目，二无拳头产品，利润和效益从哪里来？要打个疑问号。我总感觉魅力集团经营领域广、涉及项目多，摊子铺得太大，资金周转肯定存在问题。在南岭的几个项目，都是从银行贷款搞的，有的干脆直接用项目做抵押。”

“现在竟然还有‘空手套白狼’经营模式，难怪闹事的群众对天福地产公司意见最大，有的还将矛头直接指向江丽丽。”叶知秋听得直摇头，虽然与李新明接触不多，但听他说了实话，觉得他是个实在人，更添了几分好感。

李新明讲话时喜欢两只手相互搓摩，叶知秋知道从心理学上讲，下意识的动作最能够透露出人的个性。喜欢双手紧握搓摩的人通常自信心强，比较固执，敢于接受挑战、承担责任，一旦决定做某件事情，就会坚持到底。

天已快放亮了，叶知秋见李新明几次欲言又止，知道他还没有把真实来意说出来，便递了支烟给他，说：“新明老兄，你把我当作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帮忙肯定帮，帮不上忙也会给你出点主意。”

这几句掏心置腹的话打消了李新明的顾虑。李新明揉了揉太阳穴，下了决心似的说：“知秋，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没处可说。我本来想直接去找孔书记汇报，但在这节骨眼上不合适，别人会认为我是去告状。我觉得魅力集团开发‘晶鑫世家’楼盘存在腐败问题，这个项目不但在银行违规贷款九千万，而且非法集资达三个多亿。这个项目一垮，幕后真相暴露出来，很多人要进监狱。”

虽说怀疑魅力集团有猫腻，但叶知秋仍听得瞠目结舌。李新明谈的已经不是非法集资问题，里面涉及当地官场腐败、营私舞弊的黑幕。这样的事情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叶知秋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鼓励他说这些。

李新明继续说：“知秋，这些都是扯麻纱的事情，憋在心里堵得慌，说出来好过些。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向孔书记报告这件事情。如果领导不了解这些实际情况，会影响决策，到时就被动了。”

叶知秋衔了一支烟，因为紧张，打火机按了三次才将烟点燃。

李新明说：“知秋，我们虽然交往不多，但感觉比较投缘。这件事迟早会曝光，肯定要有人来‘买单’。一旦追究起责任来，我首当其冲。我无所谓，已经做好当替罪羊的准备了！”

叶知秋宽慰他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不用太担心。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找孔书记汇报，有些事情放到桌面上谈，对事不对人嘛！”

李新明苦涩一笑，叹了口气：“唉，就是很多事情不能放到桌面上谈啊！”他看了看表，说：“天都快亮了，打扰你休息了。今晚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就当我没来过。”

叶知秋用力握了握李新明的手，表示理解。送李新明出房门，叶知秋望着他单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生无限感慨。

李新明的夜访，让叶知秋隐隐觉得这次非法集资事件后面有只看不见的神秘黑手。叶知秋仅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一个处级干部，南岭市官场的是是非非原轮不到他来插手。可玄妙的是，冥冥之中，南岭的人和事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振宇是他的同学，崔鸿鹄是他敬重的地方领导，谜一样的江丽丽……也许命中注定他要与这个地方、这片山水发生些故事。

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昼夜轮换，逝者如斯，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叶知秋和衣躺了会儿，心里挂着事，脑袋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电话铃响了，叶知秋拿起电话，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通知十五分钟后到酒店三楼会议室开会。

叶知秋猛地清醒过来，看了看手表，已经9点钟了，冲进卫生间匆匆洗漱了一下便往会议室赶。

会议室已坐满了人。孔坤之正低声与易坚、方竹青、秦明说着什么，南岭在家的市级领导都挤在会议室里。看这架势，应该是通报重要情况。叶知秋看到高振宇，打个招呼，便紧挨着他坐下来。

孔坤之清了清嗓子，说：“先请崔鸿鹄同志通报一下昨晚劝退静坐群众和初步清查非法集资企业的情况。”

崔鸿鹄眼睛里布满血丝，估计是一夜没睡。他声音有些嘶哑，说：“目前，聚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的大多数群众已经劝散，秩序恢复正常，人员车辆能够出入。但是，仍有七十多个集资数额较大的上访人员待在信访接待室不愿走，我们派人在继续做工作。同时，派出工作组进家入户做耐心细致的疏导，参与集资人员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暂时不会再上街聚集。”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继续说：“这是李新明同志率领市政府清查工作组这一段时间通过初步摸底整理报上来的资料，涉及非法集资的公司、企业共有140多家，金额达220多个亿，全市群众有82%参与了集资，在职和离退休干部参与集资的比例也高达51%，情况比较复杂，处置难度很大……”

等崔鸿鹄通报完情况，孔坤之说：“我昨晚向曾牧南省长做了详细汇报，提出了处理建议。牧南省长与省委段书记紧急磋商，要求我们在不激化矛盾的前提下，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非法集资问题。”

孔坤之话音未落，会议室响起一片议论声：

“这么简单处理，会不会引起新的一轮聚集闹事？”

“做决定容易，执行起来很困难，现在有些干部的思想都不通，怎么去做群众工作？”

“是否再向省委、省政府正式请示一下？”

“这一刀斩下去，千万别斩出大麻烦。”

……

市人大袁主任的声音最大，他站起来说：“孔书记，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草率？省里主要领导并不清楚南岭市目前的实际情况。一旦这个消息发布，涉及的企业闹事不说，所有参与集资的人可能又会再次聚集，制造事端，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

袁主任的意见得到了很多人的附和。

孔坤之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目光扫视着众人，眼神坚毅，说：“这是省委、省政府的决定，尽管没有召开省委常委会，但分别与各位常委通了气、征求了意见。这个决定是综合了各方面的意见建议，慎重考虑做出来的。我们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理解和执行这一决定。这是原则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不能有丁点含糊！”

孔坤之眼睛并没有朝袁主任看，但仍让袁主任感到了他的威严。袁主任神情难堪地坐下，刚才附和他的人也不再言语。冷场片刻后，崔鸿鹄作表态发言，斩钉截铁地说：“既然省委、省政府已经做出了决定，南岭市‘四大家班子’和所有干部，不管理解不理解，都要统一认识、坚决执行！”

孔坤之接着说：“为稳妥起见，我们要对这140多家企业进行分类，根据类别约谈企业的法人代表，督促他们配合政府的清理、整顿工作。”

易坚接过话，说：“我们要坚持分类处置的原则。所有参与非法集资的企业分为三类情形：一是依法帮扶类。对生产经营类实体、资产负债比适当，能逐步清偿民间融资、银行愿意继续提供信贷支持的企业，由政府引导化解风险，依法依规予以帮扶。二是依法处置类。对严重资不抵债、不具备可持续发展的企业，引导债权人和企业在充分协商的基础上依法申请破产。三是依法打击类。对集资款不是用来搞项目建设，而是肆意挥霍的；高利息融资、恶意逃避债务的；幕后组织操纵群体性闹事的企业，要依法依规处置，对严重影响社会稳定的骨干分子，坚决打击，严惩不贷。”他停顿片刻，大声说：“省、市公安机关已经制定了打击处理的预案，安排了充足警力随时待命，作为处置非法集资事件的坚强后盾！”

叶知秋注意到整个会议过程中，秦明都没有发言，手里把弄着一支红铅笔，面无表情。

崔鸿鹄拿了份材料对石宏春低声耳语，似乎在商量什么。过了会儿，石宏春说：“按照初步摸排的情况，我们组织了20个工作小组，上午就开始约谈这些企业老板、公司法人。我把分组名单宣读一下。”

叶知秋与高振宇分在一组，约谈的企业中有魅力集团。俩人互看一眼，彼此苦笑了一下。

分组名单宣布完，方竹青主持召开省、市联合新闻发布会。等在门口的媒体记者一窝蜂涌进来。叶知秋看到蒋雨霖架着摄像机挤进来，问道：“你不是回宏东了吗？怎么也来了？省电视台准备作报道吗？”

蒋雨霖嘟着嘴，说：“现在网络媒体、自媒体发达得很，省电视台不播，它们一样会播。台里要求正面发声，安排我带人到南岭作个专题报道。”

叶知秋说：“那好，我还有事，有时间再联系。”

蒋雨霖说：“师兄，我等会儿找你，有什么内幕消息透露透露。”

叶知秋摆摆手，说：“哪有什么内幕？以新闻发布会发布的为准，你别瞎搅和！”

蒋雨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怪脸。

叶知秋和高振宇安排工作人员分头打电话，找本组的企业、公司负责人谈话。

叶知秋有些担心江丽丽：这次聚集闹事的导火索系因魅力集团旗下的天福地产而起，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她此刻身在何处？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着让男人无法拒绝的诱惑。那天夜里还和自己在一起，她主动投怀送抱，自己差一点就沉溺在温柔乡。

叶知秋拨了江丽丽的电话，已经关机。他知道今天有无数人拨打江丽丽的手机，想了想，便用微信留了一句话：“江总，有事找你，方便时回个电话。”

仅仅过了一分钟，江丽丽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电话过来，她声音透着焦躁，说：“知秋，谢谢你关心。现在集团出了一些麻烦，市里要把集团所有的资金冻结、资产查封，我正在找领导汇报。”

叶知秋说：“事情既然如此，就只能面对，不要回避，回避不是办法。你现在心里要有底，集团融资的金额以及整体运行情况到底如何？如果资可抵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就麻烦了。”

江丽丽问：“听说省里领导提出了‘硬着陆’的办法，而且要对涉事的公司、企业法人采取强制措施。知秋，有这回事吧？”

刚开会的内容江丽丽竟然了如指掌！叶知秋不便正面回应，说：“当前必须搞清楚南岭市民间集资、非法融资的总体情况，需要公司企业法人支持配合调查。你现在哪里？工作组需要你过来谈话做个笔录。”

江丽丽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工作组已经抓了一些老总，我对他们不信任。我明天一早就飞北京找首长汇报。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随便抓人关人！”

工作组只是传唤、约谈一些公司法人，并不是江丽丽说的“抓人关人”。叶知秋好言劝她：“江总，我们打过多次交道，你是个聪明人。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听我一句劝，务必积极配合工作组，按要求清理核算资产。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听进去。工作组要对所有涉及非法集资的企业负责人进行谈话调查，以便后续处理。今天有时间，就来找我。”

江丽丽没有吭声，许久才说：“知道了，谢谢你。”

一上午，叶知秋和高振宇都分别在与一些企业、公司的负责人谈话，宣传相关政策，告诫他们要积极配合政府的清理整治。大多数老板态度较好，也有少数老板满不在乎，还一嘴牢骚怪话。叶知秋一直在看手表，临近中午了，江丽丽仍没有来。

叶知秋问高振宇说：“你说江丽丽会不会来？”

高振宇摇摇头，说：“我觉得她不会来。她平常都不把南岭市的领导放在眼里，她的关系在上层，现在说不定到处在找人摆平此事。”

叶知秋说：“这次的事情如何轻易摆得平？她如果看得清形势，应该要积极配合政府的清理行动。魅力集团只要资金链没问题，应该可以作为依法帮扶类企业渡过难关。”

高振宇说：“谁知道她公司的真实情况？在清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她会咬定说公司没有问题。”

叶知秋说：“其实‘硬着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只要搞完资产清查，涉及非法集资的公司都会现原形。纸是包不住火的。对了，南岭市领导层似乎还有不同意见。袁主任公然质疑省委、省政府的决定，是不是昏了头？刚才，我还听到孔书记在批评崔书记，说‘四大家’思想没统一。”

高振宇低声说：“袁主任是本地人，是南岭政坛的‘不倒翁’，与这些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倒不一定是反对省委、省政府的决定，可能是身在其中，怕‘硬着陆’后引火烧身。”

叶知秋说：“我处理过很多群体性事件，大多数聚众吵事、缠访闹访都是因为有干部参与或在幕后策划操纵。南岭非法集资盛行，与领导干部默许、纵容有关系。正是因为如此，处置起来才很困难。”

正说着，叶知秋手机响了，他看是古力志的电话，便起身走到外面去接。

古力志简单问了一下南岭的情况，说：“秦老板对魅力集团很关心。你要想办法找到江丽丽，明确告诉她，魅力集团是始作俑者，能不能顺利过关，取决于她本人的态度。她如果不积极配合，我们想帮也帮不了。”

叶知秋低声说：“我和她通过电话，要她到工作组来谈话，但她一直没来。”

古力志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等会儿联系一下，看她回不回电话。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争取和她见面好好谈谈。”

叶知秋说：“我会再和她联系。”

事说完了，那边却没有挂电话。叶知秋等了一等，古力志仍然没有吭声。叶知秋微感诧异，又“喂喂”了两声，古力志才在电话里说：“知秋，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你竞争上岗的时候，我是通过江丽丽才做通秦老板的工作，增设了竞争演讲的环节，最终才扭转了形势。”

听到这话，叶知秋顿时愣住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竞争督查处长岗位时能够实现大逆转，没有想到是江丽丽帮的忙。

古力志说：“我晚上会过来看秦老板。有些事在电话里不好说，见了面再聊吧。你现在要尽快找到江丽丽，她的态度决定着魅力集团的命运。”

挂了电话，叶知秋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江丽丽竟然帮助过自己？而且帮了这么大的忙？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蒙在鼓里。江丽丽还真有能耐，能把秦明的工作做通。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自己身处窘境时，她主动施以援手，如今她的处境险象环生，自己又该怎么办？

叶知秋再次拨了江丽丽的电话，仍是关机。他想了想，仍用微信留了言：“江总，古市长非常关心你，你尽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