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荣辱(十六)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赵磊当督查处长已成定局,叶知秋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时,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人事处将第二轮考察办法张贴出来。考察两方面内容:一是考察候选干部综合素质,设置了一个竞岗演讲环节,竞岗演讲邀请五个专家评委,当场打分;二是考察候选干部任职表现。二者各占总分50%,综合得分高者即为最终人选。
赵磊一看,脸都绿了,他平常连个讲稿都念不顺畅,要他登台演讲,岂不是出洋相?他怂恿乔益民去找姜处长论理。乔益民质问姜处长:“这次竞岗方案没有说要搞竞岗演讲,为什么增加这个环节?”
姜处长淡淡地回答:“考察办法是集体研究决定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竞岗方案里并没有说不搞竞岗演讲。这个规则对每个同志都是平等的,请的都是外单位的专家作评委,当场亮分,绝对公平公正。”
赵磊、乔益民又去找郑风浪。郑风浪和颜悦色地说:“组织考察要通过一定的形式,竞岗演讲是常用的一种形式。考虑到入选的三个同志都非常优秀,我们特意邀请了专家作评委,当场打分亮分,体现竞争上岗的公平与透明。这个方案是办公厅领导集体研究,秦明副省长审定的。你们好好回去准备,充分展示自己。”
叶知秋不知道临时增设竞争演讲环节的缘由,但知道必须抓住这次扭转局势的机会。他认真准备讲稿,反复对着镜子练习。临到演讲那天,他当着李晓蕾的面演讲了一次,李晓蕾鼓励说:“你可以去参加‘超级演说家’了,我要当评委就给你打一百分。”
竞岗演讲时,叶知秋态度真诚,事例动人,尺度掌握得很好,赢得了全厅干部热烈掌声,五个评委都打出了高分。竞岗演讲结束,叶知秋毫无悬念地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接下来考察任职表现,叶知秋毫无争议得分最高,综合得分也来了个大逆转,跃居第一,乔益民第二,赵磊变成了第三名垫底。
办公厅研究最终人选时,秦明一锤定音:“既然公布了竞岗方案,就要严格按方案执行。综合得分谁排名第一,就提拔谁。竞争上岗,就是要提拔重用想干事、能干事、干得了事的同志,我看这次的竞争上岗充分体现了组织选人用人的正确导向。”
一周后,叶知秋看到了任职的红头文件,百感交集。他去感谢郑风浪,郑风浪笑着说:“知秋,你行啊,能够做通秦省长的工作。我还奇怪他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这么坚决。考察时增加竞争演讲环节,是他亲自提出来的。他有明确指示,我们操作起来就简单多了。你要好好工作,回报组织和秦省长的栽培。”
叶知秋一头雾水。他想一定是古力志再次向秦明汇报,才扭转局势,拉了自己一把,完成了一次不可能的逆袭。
叶知秋打电话给古力志,说:“力志兄,谢谢你鼎力相助,我铭记在心。”
古力志“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恭喜恭喜!”
否极泰来。叶知秋终于如愿当上了省政府办公厅督查处处长。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不愠不火,一切如常。这次竞岗的一波三折,让他心生感慨,又充满疑问:一个人想仕途走得顺畅,除了自身努力,各种不确定的因素似乎更为重要?现在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似乎看他官当多大、财富有多少、名气有多响,权钱名利成为价值标签,难道这就是自己追求的价值观吗?如果是这样,乔益民、赵磊面对机会想尽办法去争取又何过之有?表面看起来,竞争上岗优胜劣汰,优与劣仅一步之遥,如果不是扭转了局势,结果将截然相反,胜者就一定优,负者就一定劣吗?
叶知秋全然没有升迁的喜悦,倒是思索了很多,越想越困惑。每当他困惑时总会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孟澄明。孟澄明就像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总能治好他的困惑。
师母回家静养后,叶知秋还没有去探望过。他本想约王建军、薛松林一起去,转念一想,单独与孟澄明说话会说得更透彻,决定还是独自去探望。
叶知秋买了些水果去孟澄明家。师母恢复得很好,面色红润,笑呵呵地端茶倒水。孟澄明正在练毛笔字,见叶知秋来了,手没停,继续挥毫,说:“知秋,你先坐会儿,我写完这几行字。”
叶知秋凑过去看他写字,见桌上摆着那方金星歙砚,便顺手帮他研墨。孟澄明写的是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因为临摹的多了,他不用看帖,一口气写下来,写完后,凝神提笔问:“知秋,我学写《兰亭序》三十多年了,总是觉得缺点什么。有时写完一幅自己颇为得意,放了几分钟再回头看,又恨不得撕了重写。”
《兰亭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王羲之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学研书法,必临摹此帖。叶知秋说:“古人称王羲之的行草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他的行书在东晋本就独树一帜,写此帖时年纪33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气度与襟怀在作品中得到充分表现。故此帖一出,就被奉为神品,当时就有许多书法家争相临摹,更受后人追捧。我最喜欢《兰亭序》全篇行笔从容不迫而神气内敛,自始至终都流露着一种潇洒俊逸的气度。”
孟澄明问:“整个《兰亭序》共324个字,你觉得哪个字最难写?”
“书法的章法、结构、笔法都好临摹,最难写出原作者的神韵。”叶知秋想了想,说:“我临摹时最难把握的是那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孟澄明笑着摇摇头,翻开旁边的《兰亭神龙本》帖,说:“我倒觉得是笔画最简单的‘之’字难写。你看,《兰亭序》通篇出现的20个‘之’字,各有不同的体态,无一雷同,王羲之写得出神入化,每一字都姿态殊异,圆转自如。大道至简,学来学去,这20个‘之’字最难写好。”
叶知秋点头,说:“我平常也喜欢看看书法、碑帖,听您这么一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入门。”
孟澄明说:“兰亭修禊,王羲之触悟山水之美、宇宙之玄和人生真谛,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中,一气呵成《兰亭序》。正因为他情深意厚,故能情注笔端而天趣自在;也因为他笔法精严,故能笔底如行云流水而形神兼具;更因为他诸美皆备,故能达到浑然圆融的境界。在这件作品面前,我们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呀!”
孟澄明搁了笔,拉着叶知秋坐下,喝茶。孟澄明说:“正好有件事跟你说说。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好初稿,你帮我看看,提点意见。”说着,从书桌上拿出一本装订好的打印稿。
叶知秋双手接过,说:“我一定好好拜读,您这本回忆录太珍贵了,亲历者见闻和真实感受就是历史。”
孟澄明说:“年纪大了,有些时间记不太准确,我都划了横杠,你帮我在电脑上查一查。”
孟澄明又问起高振宇、王建军、薛松林的近况。叶知秋说:“他们都挺好的,振宇跟我提过几次,说要来宏东看您和师母。”
孟澄明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那么客气。对了,你上次陪振宇过来,振宇找我说了件事,他后来跟你提起过吗?”
“什么事?振宇没跟我说过。”叶知秋想,应该是送金星歙砚那次,当时与孟澄明告辞后,高振宇又返回去说了许久的话。
孟澄明说:“振宇这孩子太聪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与省长曾牧南熟悉,想托我打招呼,为他的领导、市委书记提拔的事情说说话。我不问政事多年,又不了解他领导的情况,怎么能为这事去找曾省长?当时我就拒绝了,后来他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原来这才是上次高振宇看望孟老师的真实目的。叶知秋不愿意孟澄明对振宇有不好的看法,便说:“振宇的领导叫崔鸿鹄,是南岭市委书记,振宇当他秘书多年。我认识崔书记,他能力强、想干事,领导和群众对他的评价都很高。现在干部提拔,竞争非常激烈,崔书记有提拔的机会,振宇想助他一臂之力。”
孟澄明说:“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振宇心里有小九九。振宇的优点是聪明、灵活,但这孩子心态浮躁,急功近利,事事想走捷径。知秋,方便的时候,你要劝劝他。从政为官一定要脚踏实地,多干实事,如果只想着个人升迁,盘算个人利益得失,容易出问题。”
叶知秋点点头,好奇地问:“孟老师,你怎么认识曾牧南省长,从来没有听您提起过?”
“哦,其实我与曾牧南并不熟悉,而是与他父亲是老朋友。”孟澄明缓缓地说:“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曾牧南父亲是农业部的领导,对‘农业学大寨’提出不同看法,说不能盲目生搬硬套大寨经验之类的话,结果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宏东劳动改造。一次批斗会上被造反小将打得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了。一个读中学时就投身革命的人怎么可能是反革命?我就借口隔离审查,把他转移到省军区医院保护起来。‘文革’结束后,他恢复了工作,调回北京当了部长。他辗转打听我的消息。他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曾牧南,也带曾牧南来拜访过我。前几年曾老去世了,骨灰葬在八宝山。人呀,锦上添花容易,难就难在雪中送炭。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他一辈子都记得。世事难料,没想到多年之后,他儿子又调到宏东任省长,只能说曾老一家与宏东有缘。这事我从没和别人提起过,振宇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
没想到孟澄明与曾牧南还有这段渊源,叶知秋听了啧啧称奇。
孟澄明问:“我听说曾牧南的政声颇好,是这样吗?”
叶知秋说:“我没有机会与曾省长接触。但是曾省长非常务实,为人公道正派,在省里威信很高。”
孟澄明说:“那就好,没辜负他父亲!只有好干部越来越多,党和人民的事业才会兴旺发达。”
接过话题,叶知秋将此次竞争上岗的经过和困惑说了,一吐心中块垒。
孟澄明微笑着听完,说:“知秋,上一个台阶,并不代表你官更大了、有了更多的权力,而是让你获得更多的做事空间,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你一定要坚持初心,脚踏实地做实事,要把实现个人理想抱负与为老百姓办事结合起来,不断提高自己,充实自己。你不要觉得我说的是套话、空话,你现在当处长了,责任也更大,千万不能迷失自己。”
孟澄明的话让叶知秋豁然开朗。其实这些道理他也曾琢磨过,但心思又总会缠绕在现实的纷扰中而理不清楚。孟老师也曾有过高官厚禄,但他的初心并没有被现实所蒙蔽。老来苦研学问、教书育人,甘守清贫,虽有曾牧南这样执掌大权的世交子弟而不攀附、不利用,连提都未曾提过。他说的每一句道理,都不是套话、空话,而是自己身体力行去验证过的真理。因此,这些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着力胜千钧的力量。
叶知秋的困惑和郁闷一扫而光。临别时,孟澄明送他出门,说:“看到你们这些孩子事业有成,我很欣慰。不过,我有点担心振宇,他是领导秘书,吹捧、利用他的人太多,如果自己不警醒,容易栽跟头。等他下次过来,我要好好和他谈谈。”
叶知秋抽空儿读完孟澄明的回忆录,不禁对老师更多了几分敬重。这是部忏悔录,也是部警示录,孟澄明写了从一名普通教师成为叱咤风云人物的经过,既有外人不知的细节,又有对那段癫狂岁月的冷静反思。叶知秋读到要紧处,未免心潮澎湃,觉得这本回忆录如能正式出版,会成为轰动一时的畅销书。
转眼到中秋节。叶知秋在办公室批办公文,有人轻轻敲门,问:“叶处长在吗?”
叶知秋抬起头看,竟是金姨,连忙起身,将她迎了进来,问:“金姨,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我上您家去呀!”
金姨更憔悴了,虽然衣着和过去一样贵气,但脸色蜡黄,刚焗过油的头发隐隐有股刺鼻的味道,整个人看上去病怏怏的。叶知秋泡了杯茶递给她,关切地问:“您还好吧?”
金姨说:“知秋,我家王剑回来了,想去看看他爸。”
“王剑回国了?他不是一直在加拿大吗?”叶知秋听说王一禾出事后,王剑吵着嚷着要回国,因为王一禾受贿的钱大部分交给王剑转移到境外,王剑在法律上脱不了干系,所以家里人一直不允许他回来。
金姨告诉叶知秋,在法庭审理时,王一禾把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称儿子并不知情。法院一审判处王一禾有期徒刑10年,王一禾退还受贿的300万元,没有上诉。案子宣判后,王剑一直待在国外,直到今年才回国,刚下飞机就想去探望服刑的父亲。
亲属探监本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需要下周五探监日去才行,王剑时间上有点来不及,金姨便想请叶知秋帮忙通融一下。她边说边抹眼泪:“如果剑伢子懂事、争气一点,他爸爸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叶知秋劝慰道:“金姨,您别想太多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您保重身体要紧。我这就和省监狱局联系,看能不能破例安排一下。”
叶知秋拨通省监狱局鲁局长的电话,说王一禾的儿子从国外回来,想明天探监,能否想办法通融一下?
鲁局长是个爽快人,说:“这事按程序报批挺复杂,叶大处长开了口,犯人亲属又确实有特殊情况,我们就特事特办。您把犯人服刑的监狱告诉我,我跟监狱说一声,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叶知秋将情况编了条短信发过去。过了一会儿,鲁局长就回电话说:“安排在明天下午。你们直接去雁归监狱,我打好招呼了。”
叶知秋也想去看看王一禾,主动提出明天开车陪着一起去。金姨流着泪,千恩万谢走了。
雁归监狱在离宏东二百多公里的回雁山下。回雁山有座回雁峰,相传每年冬天大雁南飞,总会在回雁峰停下,歇息过后再展翅高飞。雁归监狱是省属模范监狱,监狱内草木葱茏,绿意盎然,如果不是触目的高墙电网和戒备森严的岗哨,还以为走进了一座公园。监狱专门有个监区集中关押服刑改造的处级、厅级干部。
金姨每逢探监日都会过来看看老伴,对监狱内的环境并不陌生。王剑在国外待了多年,从没来过监狱这种地方,手缩在裤子口袋里,很是拘谨。
鲁局长打过电话,监狱长亲自出面接待了叶知秋一行,并特意安排了一个小会客室。
不一会儿,王一禾到了会客室门口,喊了句:“报告!”监狱长招手,示意他进来。王一禾满头白发,身体发福,神色淡然,浑身透着萧索。王剑见了父亲,长跪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金姨陪在一旁抹眼泪。
见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王一禾面无表情,倒是看见叶知秋,有些激动。
叶知秋主动拉着他的手,问:“王厅长,您身体还好吧?”
王一禾嘴角微微上扬,淡然说:“知秋,我早不是厅长了,你就叫我老王,这样听着舒服。老金告诉我,你和李晓蕾为我家里做了很多事情,我很感激。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当面向你道声谢谢!”
叶知秋连忙说:“您言重了,我和晓蕾没帮上什么忙。我早就想来看看您,您只要身体好就好!”
王一禾面容淡定,声音却微微颤抖,说:“落难方知情重。知秋,你重情重义,我没看错人。”
叶知秋拉着监狱长到会客室门口抽烟,好让他们一家人敞开说话。
大约过了半小时,叶知秋进去,看到他们仨的眼圈都红红的。叶知秋问王一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王一禾摆摆手,说:“监狱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我在这里吃得香、睡得香,身体蛮好。我的刑期还长,你帮我劝劝金姨,让她别一天到晚想不开,泪眼婆娑的,要学会保重身体。这把年纪了,万一再有个病痛,经不起磨。”
叶知秋答应道:“王剑在国外,金姨一个人待在家里,确实挺孤单,我和李晓蕾会抽空儿多陪陪金姨。”
王一禾说:“知秋,你年轻,慎独慎微才能抵挡住各种诱惑。外因是重要因素,内因才是关键的关键。出了事情,说再多的客观理由都没有用,一切后果都得自己承担。你一定要记住这些话!”
叶知秋点头说:“我铭记在心。”
见会客室有供参观监狱的嘉宾题词用的毛笔、宣纸,王一禾说:“知秋,我在这里面天天练毛笔字,静了心,又锻炼了身体,自我感觉写字有点进步。”
叶知秋笑了,说:“您本来毛笔字就写得好,是省书协的顾问,再用心钻研肯定会大有所成。”
王一禾一时来了兴致,摊开纸,提笔说:“知秋,我给你写幅字吧。”
王剑在一旁帮忙把纸铺好。王一禾沉吟一会儿,提笔写下“荣辱不惊”四个楷体大字,一笔一画,铁画银钩,笔力刚健而不失柔美。他一挥而就,写成后背着手看了一阵儿,送给叶知秋。
叶知秋欣赏着这幅字,但见笔锋苍劲,力透纸背,由衷地赞道:“您的字了不得,果真精进了不少,愈发显出大家风范。”
直到这时,王一禾脸上才微微露出笑意,说:“万事万物,有荣有枯,盛极必衰,强极则辱。无论身处何境,保持从容不迫的心态最为重要。所以古人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笑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叶知秋小心翼翼地把这幅字收好,说:“您说得太对了。我要将这幅字裱好,挂在书房里。”
出了监狱,叶知秋开车送金姨、王剑回去,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到了金姨家楼下,王剑紧紧拉住叶知秋的手说:“叶哥,你是个好人,我永远都记着你的帮助。”
叶知秋拱拱手,看着王剑搀扶金姨上了楼。
坐在车上,叶知秋又将“荣辱不惊”这幅字展开细细看了看,越看越喜欢,便打电话给老芒,说新得了幅字,想找个地方装裱。
老芒已经从地震灾区回来了,便要他把字送到“舍得”茶馆来。
俩人好久没有见面,不免有一番长谈。叶知秋问:“你在灾区一待就是六个多月,人都瘦了一圈。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老芒人虽瘦了,气色却挺好,说:“知秋,你没有到现场看。如果你到了现场,绝对会受到巨大的震撼。人类在自然面前永远那么渺小。我似乎懂得了那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要从心底里敬畏自然、敬畏生命。这六个月,我与其他志愿者一起重建好了当地一所小学,虽然身体很苦很累,但精神非常愉悦。现在回想起来,这六个月对我一生而言太重要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叶知秋由衷佩服,说:“老芒,向你学习,经历了这些,你是思想和精神境界都得到了升华。你有这份心,而且能够去做,让人敬佩。”
老芒笑了,说:“你呀,要学就向灾区的干部学习。他们干起工作那真叫没日没夜,起早贪黑。我们修建那所小学时,很多干部和建筑工人一起吃住在工地,一起干,一待三个多月,直到倒塌的小学重新修建好。有的干部家里房子震垮了也没回去,有个干部全家人被埋在废墟里,他却仍在转移别的伤员……这样的事例太多了,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说实话,我过去不了解干部,通过近距离接触,我才了解他们的酸甜苦辣和真实状况。现在我到哪里都会宣传这些好干部,让更多人了解他们,为他们点赞。”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你这种闲云野鹤都夸起政府、夸起干部来了,太难得了。”叶知秋打趣道。
老芒虔诚地说:“我们的政府,的确了不起。我从心底里拥护。也许说政府的概念太抽象,然而政府是由千千万万的干部组成的,通过与这些干部的接触与交往,我对政府的未来更加充满信心。”
老芒的这些话,让叶知秋感慨:老芒从不关心政治,批评起时弊来往往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而经历过抗震救灾后,却有这么深刻的理解和转变,不正说明整个干部群体形象在群众心目中越来越正面,越来越充满正能量吗?
叶知秋把王一禾写的那幅字拿出来,请老芒看看。他比较过王一禾与孟澄明的书法,俩人各有特点:王一禾的字浑厚饱满,大气刚健,笔意间透着苍凉;孟澄明笔法挥洒自如,收放有度,字里行间透着儒雅俊逸。
老芒仔细看着这幅字,问:“谁送给你的?”
叶知秋说:“一个老领导。我跟你说起过的,原来省信访局的局长王一禾。”
老芒说:“王局长?我有印象,你跟我说过,好像出了事吧。他的字写得好,意境深远,对人生充满感悟,有参透人世的禅味。”
叶知秋说:“他原来就练字,在监狱里心更静,字越写越好。他还谈了对这四个字的感悟,说盛极必衰,强极则辱,讲得蛮有道理。”
老芒说:“嗯,他应该比一般人体悟得更深。他提到的‘强极则辱’,前面还有一句话叫‘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很多人找不到这两句话典出何处。字面上来理解,是说重感情的人寿命不长,人太强势了反而容易受到侮辱,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叶知秋洗耳恭听。老芒继续说:“这两句话说的是事物由盛而衰的自然规律,就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一样,任何事物发展到一个阶段就会向另一个阶段转变。因为用情深,就容易沉溺于情感中,生命的抗压性就差;因为追求强大,就会四面树敌,招致更多的伤害。这两句话归纳起来,就是‘荣辱不惊’,也可写作‘宠辱不惊’,蕴含了很深的哲理,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领悟不了。”
叶知秋亦有同感,说:“我喜欢这四个字,是从书法的层面,还没有悟到字词里的深意,听你这么一讲,越想越有味道。你帮我找人,好好装裱。”
老芒给一个装裱师朋友打了电话,谈好价格,约好明天将字送过去裱。叶知秋道了声谢,请老芒有空儿一起喝酒。
老芒一脸严肃,说:“这周我正在辟谷,不能吃东西,只喝点白开水,已经坚持3天了,等我辟谷出关再说。”
叶知秋知道他是个随性的人,笑着打个拱手告辞。
回到家,叶知秋把到监狱探望王一禾的事告诉李晓蕾,说:“你有空儿多到金姨那儿坐坐,陪她聊会儿天,散散心。”
李晓蕾答应了,说:“金姨现在想通了好多事情,见了我就说,人这一辈子,钱啊、名啊、利啊都是浮云,平平安安、平平淡淡才最好。我完全赞同,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快乐过好每一天最重要。”
叶知秋默然一笑,心想好多道理人人都知道,却不是人人能做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习惯了沉默,很多事情见怪不怪,心态也日趋宽容。他偶尔自嘲,世间万物,并非事事都要分个对错,谁又能分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