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荣辱(十)
一连几天,叶知秋都在细想唐梦云在赊月山说的那些话。要想改变目前的境况,的确要丢掉身上不舍时宜的清高与孤傲,舍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想来想去,古力志应该能够帮助自己。
叶知秋约古力志一起小酌。古力志生性孤傲,习惯了独来独往,长年担任领导秘书更养成了高调的个性,很少正眼瞧人。办公厅的干部都觉得他不好打交道。但他对叶知秋是个例外,有时会主动找叶知秋聊天儿、小聚。这份感情,除了感激叶知秋夫妇对儿子强强的关照,更深层的原因是古力志对叶知秋人品的看重,俩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也接近,能够彼此理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力志把叶知秋当作能够说心里话的朋友。
叶知秋在凯莱酒店订了个小包厢。古力志按时到了,见包厢里只有叶知秋一人,就笑着说:“知秋,你搞得这么神秘干吗?两个男人吃饭没必要到这么高档的地方。”
叶知秋开玩笑说:“请古大秘书吃饭,我可不敢怠慢。你有什么朋友可以一起喊过来啊,特别欢迎美女朋友。”
古力志摇摇头说:“我们这些秘书看着风光,其实最可怜了。天天跟着领导跑,除了睡觉,所有时间都是领导的,就算有那份心,也没那个闲啊。能让老婆满意就不错了,还有什么精力交女朋友。”
叶知秋笑着说:“谦虚,你谦虚。”《谦虚》是网上流传的一个段子:老王胆小、嘴笨。一日酒后仗胆审妻是否有不忠行为,妻抵赖说:只有一次。老王指着妻气愤地说:你……你……你谦虚!
古力志会意,哈哈大笑起来。
菜不多,高档而精致。叶知秋特意带了一瓶洋酒,俩人慢慢喝着,边喝边闲聊。古力志知道叶知秋有事,却不急着问,等他开口。酒过三巡,叶知秋说:“力志兄,我也不兜圈子,听说你就快要主政秘书处了,我在档案处窝着别扭,你把我调到秘书处吧。”
古力志见他话说得这么明白,不好装糊涂,就说:“知秋老弟,我能不能当上处长,现在八字没有一撇。现在的人事问题,不到任命书下来,就不算数。你也知道,办公厅比较复杂,岗位之间有差别,干部想调整岗位,要分管领导点头,处长说了不算。”
叶知秋说:“力志兄,你的能力、资历摆在那里,加之秦省长肯定会挺你,优势明摆着,你当办公厅秘书处处长是板上钉钉。”
古力志听得高兴,也不否认,端起杯和叶知秋碰了一下。
叶知秋接着说:“我在档案处待了这么久,想换个环境。你到了秘书处,肯定要重新‘组阁’,到时你就提议一下,把我调过去。我没有别的要求,当不了副处长,在你手下当个副调研员也行。”
古力志说:“这事扯得有些远了。如果我真能当上处长,提议一下副处长人选还是可以的,当然最后还得领导拍板。虽说是办公厅系统内部调整人,也要分管领导同意才行。咱哥俩的事好说,领导的工作,你得自己去做。”
酒真是个好东西,几杯下去,话就变得推心置腹。古力志提醒叶知秋:“郑副秘书长喜欢钓鱼,你请他钓鱼的时候顺便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总比在办公室汇报效果好。知秋,你呀要少些书生气,必要的联络感情是必不可少的,入乡随俗嘛。”
古力志是真心在出点子,叶知秋连忙斟上满满一杯酒敬他,说:“力志兄,谢谢你。你的话,我记在心里!”
这晚,叶知秋虽然喝高了,却记住古力志说的要想调整处室,分管领导的意见至关重要。
郑风浪在办公厅分管人事,处室调整人员首先要经过他的同意,他是第一道关卡。
郑风浪在办公厅的人缘好、威望高。一般来说,对领导好的人,对下属不见得好,而郑风浪却不是这样,他既敬重领导,又尊重下级,对上对下一视同仁,因此在办公厅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正厅级干了八年,最好的结局是干到60岁正厅满十年,当个省委督办专员。因为对结局看得透彻,他做人做事就更加爽朗自如。
前段时间参加调查组汇报得多,叶知秋与郑风浪亲近了许多。找了个机会,叶知秋将两条软中华烟放在公文包里,手里拿着一沓文件进了郑风浪办公室。
叶知秋进办公室,顺手虚掩了门,说:“秘书长,这个周末天气好,您有没有时间?出去搞搞活动吧。”
郑风浪身子往后一靠,转着皮椅子说:“搞什么喽,你那点工资,上交老婆后还能干什么呢?”
叶知秋说:“您不用担心。我有个做生意的同学喊了好多次,刚才又打电话约这周末搞活动。我想请您大驾光临,给我撑个面子。”
叶知秋所谓的搞活动就是钓鱼。省政府办公厅的干部都知道,郑风浪酷爱钓鱼,是省钓鱼协会的名誉会长。他钓鱼已经超越爱好的境界,达到了专业水准,曾经创造过连续三天三夜待在水库边上,吃着干粮钓鱼的纪录。
郑风浪没有搭话。叶知秋又说:“我知道您是专业水平,喜欢在大江大河里野钓。老乡推荐的是附近山里的一个小水库,那里人不多,环境很好,鱼都是野生的,值得一去。这段时间您蛮辛苦,抽时间放松一下吧!”
见叶知秋说得恳切,郑风浪将桌上的台历翻了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这周六我本来有个活动的,你一片盛情,我就推了那个活动。双休日出城的车多,咱们早点出发。”
叶知秋说:“我早晨7点到您楼下恭候。”
约好郑风浪,叶知秋给王建军打电话,告诉他请的贵客是自己顶头上司、省委副秘书长,叮嘱说:“建军,这个层次的领导轻易请不动,你要好好准备,做好的搞。认识郑秘书长对今后事业的发展也有好处。”
王建军一直为没有办好亮亮读书的事情感到愧疚,说:“知秋,你放心,我会尽力安排好,为你争脸,不会塌场。”
叶知秋又把一些细节反复叮嘱一遍,约好出发时间。
周六,晴空万里。王建军开辆黑色的奥迪Q7越野车,接了叶知秋。王建军这些年赚的钱多了,一百多万的越野车开着好玩似的。俩人准点赶到,郑风浪的司机小陈早等在楼下。
不一会儿,郑风浪从楼上下来,小陈迎上去接过郑风浪的行头,两个大大的渔具袋,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郑风浪心情很好,说:“今天天气不错。知秋,你坐我的车吧。”
叶知秋为郑风浪打开车门,等他坐好,自己想坐到副驾驶座位去,郑风浪说:“你一起坐后排,好聊天儿。”领导叫你并排坐,表示恩宠,叶知秋依言欣然坐好。
王建军的车子在前面领路。二十多分钟后,离开市区,转上一条山间小路。路是条水泥路,但路面有些狭窄,蜿蜿蜒蜒看不到尽头。慢慢往山林深处去,只见山势陡峭,树木茂盛,沿着山路有条小溪,涧水潺潺,野趣横生。
郑风浪兴致很高,和叶知秋聊的都是钓鱼经。大约半个小时后,车子驶过一座挂着“涤尘山庄”招牌的牌楼。车刚停稳,就有人来开车门、帮着提渔具。叶知秋一看,是两个穿着红色运动衫的时髦美少女,知道王建军早就打过前站。
郑风浪笑呵呵地下了车,环顾四周,群山环抱中有一个宽阔的水库,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
王建军迎上来说:“首长,这个地方是我朋友开的避暑山庄,平时不对外营业,我们几个朋友休闲的时候才来。条件有限,您多包涵。”
郑风浪说:“不错,这地方不错。你看这山,这水,这树木,环境多好。涤尘山庄,涤除凡尘,清静心灵,好啊,好名字、好地方,让人心旷神怡啊。现在宏东可难找这种地方了。王老板,这可是块宝地哟。”
众人簇拥着他往水库走去。走到高处,望着宽阔平静的水面,郑风浪一时兴起,念出两句诗来:
“日日依山看荃湾,帽山青青无改颜。
我问海山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
众人皆拍手,王建军和两个美女都夸赞说领导有才,唐诗宋词张口就来。叶知秋却知道这是元代画家高房山的禅诗《怡然观海》,而且晓得郑风浪有意不念最后一句,便笑着说:“你们别乱插嘴,这是元代人写的禅诗。这首诗后面还一句,‘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郑秘书长可不是等闲人!”
郑风浪哈哈一笑,如遇见知音般,笑着说:“知秋有才,知秋懂我。”
王建军大声吆喝山庄的服务员,开遮阳伞、摆椅子、倒茶水。长得高挑的女孩儿姓王,在前面引路,长得丰满的姓杨,抢着提渔具。郑风浪选了个地势开阔、好甩钓竿的地方,然后又测了测水流和风速,才摆开架势。他一整套渔具摆开,分别装上鱼饵,然后动作潇洒地将四枝海竿一一甩进水库。红色塑料桶里装着他用米酒调配的鱼饵,这种鲜鱼饵必须当天调制,丢到水里能发出浓香吸引鱼群。
叶知秋看他装饵、甩竿、立杆,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禁不住赞叹了几句。
郑风浪笑着说:“万事都是熟能生巧。我原来也不钓鱼,还是在水利厅的时候,老厅长爱钓鱼,我经常要陪他,陪着陪着就上瘾了。钓鱼是门学问,钓什么鱼用什么饵,站什么位置,把杆子甩到哪儿,什么时候起竿,都有讲究。关键是多实践、多摸索,找到规律。”
叶知秋点头道:“我不会钓鱼,原来在乡镇、信访局时偶尔陪陪领导。可是,好多领导都是杆子一放,就到麻将桌、牌桌上去了。”
郑风浪有些鄙弃地说:“那叫什么钓鱼,败坏了钓鱼的名声。”
叶知秋笑笑:“您是专家、钓鱼高手,境界不一样嘛。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水平,那鱼不成了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
这话说得郑风浪大笑起来。
小杨在一旁又是递烟又是递茶,不时地问几个幼稚的问题,郑风浪不厌其烦地耐心回答。叶知秋看到待在这里多余,便朝王建军使了个眼色,俩人就远远地找了个角落甩下钓竿。
叶知秋问:“这小杨、小王是山庄的服务员?”
王建军说:“这穷乡僻壤,哪有这么俊的丫头。小杨是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王是公关部经理。我特意安排她们到山庄来搞服务。”
郑风浪那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小杨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会儿帮着捞鱼,一会儿帮着装鱼饵。
叶知秋特意到厨房巡察了一番,见厨房干净整洁,四个厨师正在忙乎。厨房准备了野生乌龟、放养的土鸡、山里的兔子、附近农民种的各式蔬菜,叶知秋看后更加放心,嘱咐厨师把菜炒好。
郑风浪果然是高手。一上午就钓了六条鱼,其中有条十八斤重的雄鱼,小杨大呼小叫的,逗得郑风浪开心不已。叶知秋、王建军一人只钓了一条三四斤的草鱼。
叶知秋看看表,12点30分了,让王建军去通知厨房上菜,自己去请郑风浪。他看了看装鱼的桶子,夸道:“高手就是不一样,要搞钓鱼比赛,秘书长肯定又是冠军。”
郑风浪笑着摆摆手:“运气好一点而已。你们年轻人呀在塘边坐不住,没有我这老家伙有定力。”
叶知秋一时不知点头好还是不点头好,点头是赞成他定力好,但好像也承认他是老家伙;不点头,似乎又不同意他的观点,便岔开话题说:“渔具就放在这吧,吃了饭继续钓。”
郑风浪意犹未尽,又甩出钓竿,说:“知秋,我钓鱼这么多年,总结出一条经验,想不想知道?”
叶知秋说:“当然想听您传授真经。”
郑风浪正色道:“我总结了一条:钓鱼要用重饵。别人钓鱼挂一粒鱼食、一条蚯蚓,我挂三粒鱼食、三条蚯蚓,只要钩子钩得住,多挂点鱼饵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贪吃的鱼,就看你的饵下得对不对。”
叶知秋恍然大悟,难怪郑风浪钓鱼每次用饵用得最多,钓的鱼也最多。
一行人朝餐厅走去。饭菜已经上桌,两瓶“茅台”酒已经打开。郑风浪坐了上席,小杨、小王各坐一边,叶知秋、王建军依次坐下。
王建军斟满一杯酒,足足有三两,站起来说:“今天能够有幸请到首长,是我的荣幸,这杯先干为敬!”话刚说完,一杯酒就倒进了肚里。
郑风浪端杯和大家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一喝,气氛就热烈起来了。小杨、小王人长得漂亮,又会劝酒,把场面搞得风生水起。郑风浪禁不住劝,用二两的大杯分别与小杨、小王各喝了一个交杯酒。
众人围着郑风浪转,让他非常受用。叶知秋看看酒闹得差不多了,怕他喝醉,悄悄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安静下来。
郑风浪指着叶知秋,对王建军说:“王老板,你这位同学前途不可限量。”
叶知秋连忙起身说:“不敢当。前途不前途,还得秘书长说了算。”带着王建军一起端杯敬郑风浪。
最后一轮,大家喝了团圆酒。郑风浪不胜酒力,由小杨、小王搀扶着进了二楼的套间休息。安顿好郑风浪,王建军又张罗着安排礼品。
王建军请人杀了一头当地农民喂的土猪,将猪肉、鱼分成几份,又备好三个礼品袋,每袋装了两瓶“茅台”酒、两条软中华烟,送给郑风浪、叶知秋和司机小陈。
叶知秋坚决推辞,说:“建军,今天麻烦你我都过意不去了。咱们是兄弟,怎么还给我拿东西?我那份就不用了,你提回去。”
王建军知道叶知秋的脾气,一笑说:“得!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着将郑风浪、小陈的两份礼品袋拿到车旁。小陈乐呵呵地把礼品袋装进车后备厢。
大家就在餐厅里甩起了扑克。小杨、小王不时上去,看郑风浪醒了没有。
郑风浪一觉睡到太阳西沉。王建军留他吃晚饭,郑风浪说晚上还有事,吩咐小陈把渔具收了,准备打道回府。
小杨拉着郑风浪的手,撒娇说:“你别走嘛,走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吃了晚饭再走。”
郑风浪一脸慈祥,轻轻摩捏着她白嫩的小手,笑着说:“下次还会来的,一定来!”
王建军悄悄把叶知秋拉到一边,递给他一根崭新的渔竿,说:“这是日本新研制出来的高碳素渔竿,限量版。我昨天托人从北京坐飞机送过来的,你送给秘书长。”
叶知秋对王建军顿时刮目相看。如今送礼也是门大学问,不在于多贵多值钱,而是看你用不用心,有没有诚意。对酷爱钓鱼的郑风浪来说,所有的礼品,都当不得这根国际顶尖的渔竿啊。
趁大家不注意,叶知秋把渔竿递给郑风浪说:“秘书长,我特意托朋友从北京给您带过来的。”郑风浪一看渔竿,眼睛一亮,笑意更浓了。
依旧是王建军的奥迪车带路,叶知秋坐郑风浪的车,车子在暮色中向城里驶去。郑风浪东拉西扯了一通,突然说:“知秋啊,我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我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培养干部,退了休之后,好有人请我钓鱼啊!”
叶知秋本还想提一下调整处室的事情,听郑风浪这么一说,知道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回到家里,叶知秋正准备休息,却接到薛松林的电话,声音焦急:“知秋,孟师母因脑溢血被送到市中心医院抢救了。孟老师刚才打电话给我,要找人联系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
叶知秋听了,急忙问:“市中心医院的心脑专科不如省人民医院,要不转院到省人民医院去?我要李晓蕾赶紧联系一下!”
薛松林说:“暂时还是就近治疗比较好,等病情稳定了我们再想办法。孟老师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孟师母住院要一大笔钱,我告诉王建军了,他说先拿10万元钱给孟老师救急,又怕孟老师不要,我们一起去医院一趟,就说是同学们凑的。”
孟澄明只有一个儿子,在河北一个钢铁厂上班,工厂效益不好,生活过得窘迫。孟师母住院要一大笔钱,孟澄明肯定承受不了。叶知秋清楚孟澄明的性格,轻易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惠,便说:“这样吧,我们仨一起到医院去,先送10万块钱过去。钱不用王建军一个人出,到时我让同学们一起凑凑,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
叶知秋、王建军、薛松林一起赶到医院,到了三楼外科手术室,远远地看到孟澄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见到他们,孟澄明急忙起身,眼神里满是感激。叶知秋拉着孟澄明的手坐下,一问,才知道孟师母上午还好好的,搞完中饭在厨房洗碗时,却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孟澄明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喊了救护车送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脑溢血,马上送进手术室抢救。
孟澄明说:“你师母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点,却又摊上这病,想起来,我心里疼啊!”
叶知秋从没看到孟老师这样慌乱无助,瞧着他两鬓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里颇为难受,劝道:“师母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医学发达,最快的速度送到医院,应该没有大问题。”建军、松林在一旁亦好言安慰。
正说着,走廊里来了三五个人,都是孟澄明家里的亲戚,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情况,说着安慰的话。叶知秋知道不宜再待下去,便给王建军、薛松林使了个眼色。叶知秋把孟澄明拉到一边,将装了10万元的纸袋子递过去说:“孟老师,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大家委托我们把钱送过来,您别客气,请收下。等师母做完手术,病情稳定下来,我们会再过来探望。”
孟澄明紧紧握着叶知秋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禁不住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