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湖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哲太,你划好慢喔。”

我双手托着腮坐在独木舟的船头,望着前方已经近在眼前的岛屿。

过去一直只是在远方眺望而已,实际到了这么近的距离,高耸的岩壁几乎颠覆了我长年以来的认知,整座岛的全貌在湛蓝的天空底下显得格外雄伟。

不可思议的感觉当然不止这些,像是明明具有腐蚀性的湖水就近在咫尺,然而随着航行的时间一久,也不再那么令人感到害怕,不得不说适应危险这种与生具来的天赋更让人感到担忧。

“不,再怎么说一个人划实在是有点……”

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不间断的体力劳动,就算是脾气好的哲太也多少抗议起来。

不过呢,就算桨有两把我也不想帮忙,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要抱怨的话我这边也是不遑多让的。

“哦?你还真敢说啊……独自到小岛上面跟女孩子密会什么的,岂不是变得跟古代的访婚一样吗?明明就有我这个正室还这样。”

“哈哈,饶了我吧,都说不是小春妳想的那样了。”

“天晓得呢,反正理由换来换去不都是差不多吗,所以我才说男人真的是……啊,看到鱼群了。”

这是我作为正室小小的反击。

我嘴巴说归说,心里面却是完全相信他的。

毕竟这家伙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要是真能让他编造到如此钜细靡遗的地步,我也只好心甘情愿地被骗了。

自从那天哲太向我坦白一切以来,由于我目前身份的缘故,并不像他那么容易外出整天,因此是等到母亲大人外出远行后,才好不容易抽出一天的空闲出来。

至于对宅邸那边交代行程的话,不用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不行的,为此虽然繁琐,但至少也做好了相对应的准备。

在哲太的提醒之下,我翻过身看着独木舟从年代久远老旧鸟居上方溜过,到了这里,原先不疾不徐的速度像是冲刺一样加快了起来。

我转头看向哲太,没想到他不但没有与速度相符的动作,反而已经好整以暇地先将一支船桨给收拾起来。

“这边的水流很特别,大概是因为两种颜色的水会相互作用,只要过了湖水分隔的界线以后,就会被顺着带到岛屿那边,从旁边那里也有能送我们回去的对流。”

船身像是利刃一样将清透的湖面划开,笔直地向着满是砾石的白色沙滩前进。

我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沙滩上有个穿着和服的长发少女,双手交叠,维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在那里等待着。

“呐,那边那位就是你跟我提到的朱湖啊?”

“哈哈──那应该就是她没错,我想大概是在悬崖那边看到我们,于是提前到这里等了吧。”

“是喔。”

那名少女怯生生地举起手来,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幅度朝着我们挥了挥手。

由于彼此都不认识的关系,我这边也没什么好回应的,于是我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了一下筋骨,为下船后的活动做好准备。

在独木舟靠近岸边以后,我一边尽可能地让自己沾到最少量的湖水,一边往较浅的地方跳了下来。

“小、小小小春妳好,初次见面,我、我是朱湖,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人都还没站稳,急忙凑上来的少女用着可以说是猛烈的势头弯下腰鞠躬,大概是因为害羞吧,从我这角度可以看到她连耳根都红通通的。

“嗯,妳好。”

直到她抬起脸后,我才因为那对哲太曾经提过的那对绒角而感到有点意外,不过视线很快就转移到别的地方。

虽然只是对上一眼的瞬间印象而已,但她的模样与普通的少女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身高甚至比我还要矮上一点点……但是呢,这是作为人类的立场来说。

如果以女性的角度就完全不同了。

不管是那找不到一点瑕疵的秀丽容颜也好,或是在和服底下那藏也藏不住的柔美身段也罢,举手投足之间,都可爱到足以让男人骚动起来的程度。

尤其是那对现在正略为飘移不定、带有薄青色泽的纯净瞳孔,更是将她的美貌提升到常人难以触及的境界。

“……好热,这附近没地方可以休息吗?”

意识到再继续看得入迷下去的话有点不妙,于是我试图将焦点转移到从刚刚就让我感到心烦的事上。

“确实呢,刚刚划过来的路上就在想了,今天还真不是普通的热呢。”

很好,才正想着无从宣泄的怒气找不到出口。

仔细想想,事前完全没提到对方是个美人胚子的哲太才是让我感到不满的主因吧。

于是我恶狠狠地瞪向正在一面绑着绳子一面附和的当事人,这个整天乐呵呵的白痴肯定以为人类只要具有五官就好。

“是、是这样吗?对不起,我太急着赶过来都没注意到……要是不嫌弃的话,还请到家里坐坐。”

“是往那边对吧?那就走了,旁边那个笨蛋放着不管也无所谓。”

“咦?可是哲太还在……”

对于我就这么直接动身,还愣在原地的少女先是望向哲太那边,接着又转回来我这边,显得有点张惶失措的样子。

“啊,我没关系的,妳们两个就先过去吧,刚好附近有几棵我很在意的树,有些特征我在书上从来都没看到有记载过,我想先去研究一下。”

“看吧,就用不着在他身上瞎操心了。那哲太你就去抱着树好好观察吧,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跟蝉交上朋友呢!”

“嗯……动物就先不论,要跟蝉交上朋友的话,我想实行起来会有不小的难度,小春妳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居然当真了吗。

哲太认真地用一副感到为难的样子看向我这里。

“谁管你那么多啦!走了!”

“咦?咦、蝉?啊!是的……那、这边我就先失陪了!!”

在向哲太那边微微颔首以后,少女才急急忙忙地跟了上来。

就这样因为我一时赌气的关系。

爬坡的路上演变成只有我们两个独处的尴尬局面。

因为本来就不怎么了解对方,少了哲太以后更是没有共同的话题,一路上连像样的对谈都没有。

再说,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不高兴。

……徒步走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到达可以稍作歇息的屋内,在招待我席地而坐之后,名为朱湖的少女便急急忙忙地去备茶,直到我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才端着已经沏好的茶水再次出现。

尽管是与这讲究的空间不太相称的行为,但既然对方从未学习过茶道方面的知识,再拘泥于这些礼节就显得毫无意义,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的规定。

于是我将视线从微微飘动着热气的乐烧茶碗上移,直到对方跟着坐定后才开口。

“所以呢?我听哲太说是妳主动提出想见我的。”

“是、是的!因为我从没认识过女孩子,再加上常常……常常听到哲太提到关于小春妳的事情,就想着要是能当上朋友就好了──这个样子。”

说着说着又将好不容易抬起来的脸害羞地垂了下去,浅棕色的绒角直挺挺地对着我。

然而,在听到从她口中亲昵地冒出哲太两个字时,我心里面还是或多或少感到有点不悦。

“是吗?那现在也算是认识了,名字和背景什么的姑且也都算知晓了吧,接下来具体来说妳打算怎么做呢?”

“具体……对不起,我还没有仔细想过。”

“还真是什么都没想呢,话先说在前面,我不认为所谓的朋友是说当就当,那么随便的存在。”

“那个!要说的话……小春果然很漂亮呢!”

没头没脑地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

似乎是好不容易说出在心里酝酿已久的话,少女的脸颊变得涨红了起来。

“哈啊──妳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然而,我这边被眼前的美人称赞还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尽管感受得出来对方没有恶意。

但是当双方的差距太过于悬殊的时候,反倒是名为烦躁的情感最先涌现上来。

“对不起,因为小春真的就跟哲太形容得一样漂亮,所以忍不住就……”

“无谓的道歉就算了吧,我比较在意的是──妳说是哲太这样告诉你的?”

“嗯!哲太说小春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就算放到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喔!”

朱湖像是讲着自己的事情般越讲越高兴。

一般来说当着本人的面前,就算是谄媚也不会说到这种程度。

如果是真心这么认为,那样的话作为人类也太不切实际了,不,说到底她本来就是类似龙的存在不是吗。

无论如何,现在我的态度软化下来也是事实,哎,不禁对听到哲太这样说就有点开心的自己感到失望。

“算了,关于我的事情怎样都好,不如说说关于妳的事情吧。”

“咦?我的……事情吗?”

“不然呢,总不能只有我对妳一无所知吧?兴趣啊特长啊什么都好,哲太那家伙只提过父亲是龙什么的,关于妳的事情除了角以外可是半点都没提到。”

“原来如此,那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比较好呢。”

我想想看,朱湖这么说着便一边将视线上移,一边将热茶送近那小巧的唇边。

思考了半晌,才慢慢将茶碗放回桌面──

“那个,我喜欢吃茄子。”

“……”

感觉前面的引述都像是白费功夫一样。

退好几步来说,这是该跟初次见面的人介绍的事情吗?除了负责厨房的以外,谁会在意对方喜不喜欢吃茄子啊。

尽管如此,我仍旧保持沉默好让她继续说下去。

只见她再次用左手捧起茶水,缓慢的节奏让我觉得时间像是被无止尽地拉长了一样。

“嗯,还有芋头。”

“…………”

眼下我明白了。

这位叫做朱湖的少女毫无任何常识可言。

并不是什么坏的层面,真要说起来是更偏向好的那一边,正因为与世间鲜少接触,将她原本就天真善良的性格表露无遗。

而这份纯粹,本质上或许与纯白是同等意义的存在吧。

意识到这点的我,叹了口气后捧起尚存余温的茶碗,没稍加留意就将浓茶送入口中──

“唔……!”

仅仅是一瞬间,带有强烈冲击的复杂涩味透过舌头传递过来。

在我品茶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喝到无论是味道还是颜色都有如抹布般的茶水。

难喝到这份上已经无关品尝,而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了。

到底是怎样才能泡出的这种东西啊!

努力让自己不要吐出来而显得失礼的我,不免赶紧将视线拉回仍正在苦思食物的朱湖脸上,透过浏海可以看到正轻蹙着的眉间,薄青色的瞳孔似乎没有捕捉到我难堪的表情。

……太厉害了。

这女孩一直以来都是喝这种抹布水而浑然不知吗?

不知道为什么联想到忍者的传说。

只要每天跳过树苗的话,多年以后就能轻易跳过越长越高的大树。

也就是说,在她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将味觉锻炼到钢铁般无坚不摧的地步了吗?

“呼,好热,每次爬到这里都觉得快不行了呢,嗯?怎么了小春?露出一副吃到虫子的郁闷表情。”

仿佛要把这尴尬的气氛吹散似地,意想不到的人物提早出现了。

我还来不及向这个突然冒出的榆木脑袋反驳,只见他一股脑地坐了下来,将自己面前那碗茶水一饮而尽。

而且。

“哈哈,总算活过来了,为了早点追上妳们我可是卯足了劲在走──唔,小春,妳的脸色似乎变得更糟了呢。”

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顺理成章地将见底的容器放回桌面。

“不……没什么。”

此时此刻,我打从心底为龙神家里那些进贡的高级茶叶感到悲伤。

更糟糕的是,回过神来的朱湖这边也莫名识趣地立刻重新倒满茶水,而哲太又再次豪迈地一饮而尽。

看着这副有如地狱绘般的景象,让我原本就紧皱的眉头更加深锁起来。

同样的举动重复了三次以后,朱湖才坐回原本的位置,带着旁观者特有的微笑准备聆听我和哲太之间的对话。

“──咳,言归正传。”

既然人都到齐了,就来厘清一下现况吧。

“今天把我找来这里,肯定不单单只是为了让我和朱湖彼此认识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两人在对望了一眼以后,不约而同地做出相同的反应。

“嗯,是彼此认识啊。”

“不是的,是真的只有单纯认识而已!”

几乎异口同声的答案反倒是让我这边冻住了。

作为母亲大人出远门时期的代理,为了今天的行程也是拼了命挤出一整天的时间来。

也因此在听到哲太做出这么一派轻松的回应后,从心底熊熊升起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最近很忙吧?既然只是认识的话,为什么你不趁着从这边回村里的时候,招待朱湖过来我们家就好了?就算不方便露出角,至少也有斗篷之类的可以用不是吗,没必要非来这边不可吧!”

“啊,说起来确实还没向小春妳说明呢。”

哲太啪地拍了一下手。

“怎样?”

相较于他从容的态度,我这边几乎是没好气的回应。

“其实朱湖她──现阶段无法离开这座岛屿。”

“无法离开岛屿?”

我说完看了朱湖一眼,朱湖急忙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光听你们这么说很难理解,是会晕船还是这里有什么忌讳离岛的禁忌吗?”

“我一开始也是持跟小春妳同样的想法呢,但我想还是直接用实验的结果来向妳解释会比较清楚──”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实验的缘由与过程。

总结哲太的说法,朱湖就算乘船也无法离开湖水分界的范围,无论朝着岛屿的哪个方向前进,只要试着往红色的湖水跨越,整个人就会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量往回推送。

“──也就是说,多方尝试的结果不但出不去,还造成每次往反弹的力道逐渐增强吗?”

“没错,我在想可能类似于惩罚之类的吧,目前为止小春妳愿意相信吗?”

“嗯……虽然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但既然哲太你都列举这么详尽的成果,再去质疑就太不讲道理了,再说──”

我稍稍眯起眼睛,看向朱湖头上那对罕见的绒角。

“妳自己对于这现象有任何头绪吗?”

“不是很清楚,之前爸爸只有偶尔情绪低落的时候向我提过而已。”

“妳说情绪──低落?”

“这部分的细节我有问过朱湖了。”

看到我似乎对此有想更深入探究其中的意思,哲太主动插话进来补充。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朱湖的父亲认为是自己害她无法离开这里的。”

“缘由呢?”

“没有说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可以推敲的情报。”

“是吗,既然常理无法解释,那恐怕也只能先归类到诅咒之类的吧?”

在我的立场来看。

既然连龙都实际存在了,那么区区一点诅咒也不算是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和小春妳持同样的看法。”

哲太说完换了个动作。

“我会提到这些,主要是想请小春妳一起思考看看,要如何帮助朱湖离开这里。”

听到现在,哲太的想法我也猜得出十之八九。

这家伙从小时候起就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至于这样的美人突然现身在村里……不,搞不好还会扩展到全国,到底会造成多大的纷乱,那种问题还是等到之后再来烦恼吧。

我再次捧起茶碗。

没办法,这是我在想事情时的习惯,尽管明知是抹布……噁,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好难喝。

“咳……只是讨论的话是没什么问题,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默默将茶水放下并往前推了一点,至少今天以内不会再去动它了。

“目前能想到的破解方法我认为有两种,分别是从法则或根源去想办法,因此想听看看小春妳的意见。”

“法则或……根源?”

有时候哲太的想法跳跃得太快,连自认理解力很好的我都有点跟不上。

“从根源上先解释会比较容易理解,说得简单点就是找到被我们称为诅咒的源头,然后进行解咒。”

“哦,还真是说出了像是阴阳师会讲的话呢。那从法则上又怎么说?”

“就是强行破坏。”

“……总觉得某种意义上比前一个还不讲理啊──算了,你先继续说没关系。”

“根据我的观察,将朱湖困在这里的牢笼是一种有弹性的膜,我认为可以想像是类似于气泡之类的构造。”

“是呢,这个比方虽然简单明了,但真的可以这么擅自定义吗,这个诅咒在本质上更接近虚无飘渺的意想吧?”

虽然我是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么说,但多少还是对这个棘手的难题感到有点意思。

“我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形体的存在,终究还是无法逃避破灭一途,说是存在一词就是作为破灭的前提也不为过。而既然诅咒本身对世界产生了影响,无论那份概念的本质为何,至少它的存在对朱湖来说是不容置否的,因此要是能明确触碰到的话──”

“那就肯定能找到方法破坏对吧……哼,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呢,你这套乱来的想法。”

总归来说,就是戳破气泡或是用铁锤敲碎,如此简单粗暴的定律。

只要带着能触碰到诅咒的朱湖向外撞击,力道够大的话就能一举突破过去。

“但是真的能这么容易吗?”

“不能,就现况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失败一次的话就完蛋了。”

啊哈哈,哲太显得有些为难似地干笑两声。

现在贸然尝试而突破失败,只会转变为下一次的阻碍,到时候如果解咒行不通的话,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真是──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归到想办法解咒比较实际吗……”

我将略感无力的身躯向后倒,将全身的重量托付给手腕支撑住。

接着,意识到刚刚的自己太过投入,完全忽略了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于是我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她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一贯澄澈的表情,守在我和哲太两个人旁边。

“我说,身为当事人的妳又怎么看?”

“嗯,怎么说才好呢,因为小春跟哲太讨论得太过深奥,其实有点听不太懂就是了。”

“明明是攸关自己的重要事情,还真是什么都没在想啊。”

自己的事情更该好好把握,总想着依靠别人是不行的,对此我不免出言讽刺。

“不,我也是有很认真在想的喔。”

与此相反地,少女却用十分认真的语调反驳回来。

“哦?那不妨让我们听看看妳的高见怎么样,说不定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也不一定。”

这个总是让人与温吞联想在一起的少女会提出什么让人惊叹的想法,其实我也相当好奇。

“就是呢,我在想……是不是该吃饭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和哲太意外地相视了一眼。

注意到肚子早已饿到不行。

在超过午饭时间许久的现在,这个想法远比那些虚无飘渺的问题还要来得实际。

第柒回

用餐结束时已经来到了下午。

几样腌菜与热腾腾的白米饭,简单且朴素的一餐。

原本还担心会出现与抹布水不相上下的料理,事实证明是我太过于杞人忧天,朱湖在食物方面的常识还是有的。

随后,在哲太的提议之下,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由朱湖来带领我们参观这座岛屿。

据说后院的小径爬上去可以通往看得见村子的花海平原。

但哲太似乎比较想去新的地方探索,我自己对花这种每天都能见到的玩意也是兴致缺缺。

因此目的地就决定是岛屿的东侧。

从旁边绕过主屋就可以看到宽敞的道路。

我们三人并肩走在径直延伸的山道上,两旁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的翠绿竹林。

根据朱湖转述她父亲的话,比起人类对于盆栽的爱好,寿命更加长久的龙更热衷于树木的栽培。

“原来如此,比起浓缩自然的盆景,不如直接用自然来造景对吧,怎么说,这点若是时间不够是办不到的。”

哲太一边听着朱湖的解说,一边嗯嗯嗯地点着头思考。

这家伙肯定没发现刚刚住所里庭院的造景也是别出心裁的,不过我也没有要打扰他继续研究的意思,只是抬头望着那几乎要遮住阳光、随着微风摇曳的茂密细竹。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相当静谧的空间。

但要维持的话可就另当别论了,光是想到会掉落的竹叶跟枝条就让我头痛不已。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我们来到分岔的路口。

一上一下,平缓的坡度将入山与出山的道路划分开来,我们跟着朱湖朝着向下的斜坡前进。

“咦?另外这一边是通往?”

似乎很感兴趣似地,哲太转头朝着另一边望去。

沿着蜿蜒的竹林尽头,远远地可以看见山脉顶端的棱线由左向右延伸而下。

“那边的话是摆放爸爸的地方喔。”

一派轻松的语调,朱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地背对着我们,接着介绍起山脚下目前栽培作物的区域。

“嗯?”

“什──”

这样不加思索的回答,反倒让我和哲太不得不停下脚步。

“等一下,妳的意思是──妳父亲的坟墓在那个方向吗?”

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于是我还是先喊住了少女。

“坟墓……?嗯,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呢,还是说要过去看看吗?爸爸那边。”

“啊!真的可以吗?”

“白痴,你这样太失礼了!”

糟糕透顶,我使劲地捏了迟钝的哲太一下。

然而朱湖脸上并没有因此显得不悦,或许她不觉得刚刚的话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我想要是知道哲太跟小春能来到这里,爸爸应该会很高兴的。”

朱湖从小径折返回来,带领我们继续沿着竹林步道前进。

看似有段距离的山头,其实没走上多久就能掌握整座山势的全貌,等到实际到达目的地之后,才发现和我原先预想的有很大的落差。

“爸爸的话,就是在这里面。”

朱湖所指着的方向,既没有看到墓碑,也没看到任何能够祭拜的仪式摆设。

那是个冷冰冰的、直通山脉内侧的岩穴。

不知道历经多少岁月侵蚀而成,透过照在洞口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通往更深处的路径。

……感受到些微的凉意。

那并非譬喻的说法,而是附近的温度确实比刚刚在竹林里还要来得低上许多。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朱湖父亲的遗体并未下葬,而是选择就这样置放在山洞里面。

“原来如此,那我们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似乎同样意识到这点的哲太,没有多加细想就向朱湖提出要求。

“好的,里面对哲太跟小春来说会有点暗,还请务必留意脚下。”

“这点倒是不用担心,我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所以特地准备了这个──”

哲太从怀里取出了自制的折叠油灯,没两三下就将火点着起来。

“……就这种时候特别精明。”

没有想说给谁听的意思,我小声地这么自言自语着。

“好,那么就进去吧!”

没有任何耽搁,变得有点兴奋的哲太很快地就往里面走。

情急之下,我只好急忙跟了上去,但当我转过头确认的时候,却发现朱湖远远还站在洞穴的外面。

“喂,哲太──我说哲太,先等一下啦!”

我几乎是用拉扯的方式,才终于拉住被好奇心驱使,一股脑往里面深究的哲太。

“嗯?怎么了吗?”

一副不了解我的举动的困惑表情。

在我用眼神不断示意的情况之下,这个迟钝的笨蛋才总算意识到朱湖还留在原地这件事情。

“朱湖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吗?”

“啊……我就不用了,我留在这里等两位出来就好。”

少女说完接着露出一贯的笑容,却让我觉得和至今为止所展现的完全不同。

“那我们走吧。”

“啊,嗯……”

既然本人都那样说了,我当然也没有阻止的立场。

由于已经进到相当里面的位置,只靠着微弱的火光照明还是相当昏暗,我只好抓着哲太的衣角,紧贴着他的步伐前进。

刚好容纳两个人并行通过的空间,摇曳不定的烛光将我们长长的影子映在岩壁之上。

……好冷。

越是深入里面,肌肤所感受到的温度就越来越低。

“我说哲太,关于朱湖的父亲……你是怎么想的?”

这么说着的同时,我又更加贴近哲太的身体一点。

“这个嘛,过去提到龙的文献记载,不外乎都有提到像是鹿角、鬃毛、胡须等特征,我推测应该和我们预想的外观差不多吧?”

说这些的同时,他将视线一直放在前方火光所能触及到的范围。

“我不是说那个。”

其实我想提的是,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和朱湖一起生活的呢。

如果说朱湖并不是龙的话,又为什么会自责让她受困在这座岛屿上呢。

尽管如此,我想现在的哲太也不可能会知道答案,或许……只是想从他的话语里面寻找些慰借罢了。

“算了……但能住在那样的房子的话,至少也会是人类的外观不是吗?”

“就是说啊,这就是我所好奇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样型态呢,假设是幻化成人形的话,那又是什么样的原理去改变型态的呢,这些不亲眼见证是不会知道的。”

对于极度感兴趣的事物才会出现的学者性格,将他不近人情的一面表露出来。

当然,如果说要能一睹村里长年以来传说中的龙的样貌的话,像他这样的探求心态肯定是不可或缺的。

“───”

对着从末端开始被夺走温度的指尖哈气。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

并不是想要否定探究未知这件事情。

踏出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那是很值得敬佩的举动。

只不过,如果前提是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即便获得出色的成果,对我来说都是难以下咽的果实。

身而为人,总是会有几项必须坚守住的原则,就算搬出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都不想对此妥协。

“嗯,看样子似乎要到了。”

哲太这么说的同时,原本环绕在身边的光源渐渐变得微弱起来。

走出通道。

我们两人来到了极为广阔的天然空间。

抬起头,可以看到密密麻麻,像是气根般垂下的细长石柱。

千万年的岁月积累,让时间感知变得迟钝起来。

越来越显得渺小的烛光,将整个洞穴照映成黯淡的金色,尽管看不出半点人造的痕迹,上方那排列整齐的锥体,却让人有种身处在倒置佛寺厅堂之中的错觉。

远方传来流水的声音。

宛如缭绕在其中的诵经音调,将我们引导至更加庄严肃穆的深处。

“有了!小春妳有看到了吗?就在前面那边!”

在哲太那明快的声音之下,我终于一睹了传说中的龙的真面目。

“──呜!”

瞬间,心脏像是被生锈的铁片刺入一样。

──那是与想像中截然不同的光景。

简直像是要纠正我们那过分乐观的想法一样,闪烁的火光将现实赤裸裸地展露在我们眼前。

第一个联想到的是人类的长发。

大量散开的乌黑发丝就这样凌乱丢弃在地表上,与那从深邃的黑暗中延伸而出的朦胧轮廓相互连结。

那是有如巨蟒般的躯干。

尾巴之上可以看见的颜色是很接近肌肤的苍白色泽。

躯干上的鳞片呈现和贝壳一样的片状,整齐且密集地排列在其上,如鳞粉般反射令人目眩的斑斓光泽。

“───”

自己的双腿动弹不得。

太过震撼的现实,让我重新体认到现在所处的情况。

──而且,产生了最糟糕的想像。

如果说,最前端所连接的是人类的脸孔,那我们还有办法用同样的心态观察下去吗?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我们只是因为龙这个太过罕见的词汇而变得迟钝,事实上,我们的所作所为与亵渎死者无异。

“哲太……还是不要了吧。”

我一把拉住哲太的手臂,制止他继续向前探究的冲动。

“原来如此,太有趣了,真没想到龙是这个颜色啊──嗯?小春?妳刚刚说什么?”

“我觉得还是不要好了……我不想看了。”

“事到如今在说什么呢,小春妳不是也想看看龙的吗?”

那是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几乎丧失人类道德情感的话语。

一张很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孔。

因为昏暗光线而显得混沌的眼瞳,与其说是与我对望,不如说是看着事物更加深沉的本质。

“……那是两回事,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不一样?我不明白,这不就是研究龙的最好的机会吗?如果是担心亵渎神圣的龙的话,倒是用不着担心,我认为所谓的神圣性,并不是其与生具来的,而是人们后来附加上去的,事实上所有的神明都大抵是如此。”

“跟那种事情才没有关系──”

我往前靠近一步,伸出手抓住哲太的衣服。

“──或许是村里面长年传说中的龙没错,但是对朱湖来说……那是她唯一的父亲啊!!”

我用上不知道多久没试过的力气大喊出来。

探究这些未知的领域固然重要,但那已经超出了身为人该遵守的界线了。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起朱湖最后的表情。

在相依为命的父亲过世后,这些年来,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这段岁月,光是想到就让我心痛不已。

“───”

或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顽固吧。

哲太动也不动,整个人像是静止一样伫立在原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地开口。

“即便这里可能有让朱湖离开岛屿的线索也没关系吗?”

一语道破的残酷真相。

是我那并不周全的思考,只凭藉着感情用事所必然会被找出的空隙。

“……不,不会有的。”

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这么回答着。

“如果真的存在线索的话,那么朱湖的父亲就不会那么苦恼了。”

或许我就只是在逞强而已。

万一哲太再提出什么有道理的见解的话,我也没有能继续说服他的自信。

“───”

在想了很久以后,哲太最终还是对此做出了妥协。

“我知道了,就在这里折返吧。”

“真的……可以吗?”

我明白他并不是被说服,而是选择包容我的任性。

尽管这么做很可能影响到朱湖也不一定。

但是,我果然还是不希望哲太变成丧心病狂的学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一旦逾越界线,哲太就会离我越来越遥远的感觉。

“嗯,虽然很想知道真相,但既然小春妳都这样说了,那肯定就是最正确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还是相信小春。”

好啦,没事了。

这么说完以后将手掌盖在我的头上。

看起来人畜无害、什么都没在想,却又十分温暖的模样,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哲太没错。

“……谢谢你,哲太。”

换作是平常的话,或许我早就开心地抱上去了吧。

但现在的我实在是没有那种心情。

到了这里,才体认到朱湖至今所背负的一切,笼罩在心中的那层阴霾就更加挥之不去。

如果说只是出自于怜悯,那么适当地表达出哀悼的情绪或许就能释怀,但正是因为不仅仅只是那样流于表面的情感,才会对这份不舍而感到如此苦涩。

回程比进去里面还要来得快上许多。

抵达洞口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一路上都没有对话的关系,正眯着眼睛仰望着天空的朱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归来。

必须承认那样专注的侧脸很美。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这名少女的美貌并不仅仅限于五官,而是那对于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用心感受的纯净心灵,才是仅属于她那份美的本质。

“───”

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迅速朝着她的位置走去。

在她察觉到动静,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

“───咦,小春?”

我更先一步地,紧紧地环抱住她那小小的肩膀。

“对不起,直到刚刚都用那种差劲的态度对待妳。”

咬着牙齿,像是忏悔似地这么说着。

长达百年以上的寂寞。

就连想要逃离的自由都不被允许,被这座名为岛屿的牢笼所囚禁。

没有考虑到这些就像小孩子似乱发脾气,甚至还因为好奇心的缘故侵犯了她父亲的坟墓,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

对着自己那没来由而抗拒着她的任性举动,打从心底感到抱歉。

“一直以来都很寂寞对吧?在这小岛上面,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对不起,我完全没有顾虑到妳的心情……”

说到这里,我又用力地抱紧朱湖。

在同为失去至亲的身世面前,现在比起隔阂还要来得更多的是想要呵护她的心情。

发际间充斥着淡淡的荷叶的薰香气味。

在洞穴里变得冰冷的脸颊,感受到从她颈脖之间传递过来的温度。

此时,一双小小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后背上。

“不要紧的喔,因为现在有小春和哲太在这边呀。”

“……什么嘛,为什么我反过来变成是被安慰的一方了啊。”

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那都无所谓了。

我果然……只是想要帮助这个孩子。

不单单只是帮助她离开岛屿而已,这些年来她所空白的时光,我都想为她一点一点补齐。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带妳离开这里,到时候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嗯,我想要近距离看看烟花!”

“……近距离?”

就在我摸不着头绪的时候,不识相的某人趁着此时从旁边打岔进来──

“啊,抱歉。小春,我可以提问一下吗?老实说我从刚刚开始就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习惯性地举起一只手,从刚才就站在旁边看戏的家伙发问。

“不可以!烦死了!男生就给我去旁边抓蝉啦!!”

“欸?蝉不应该是朋友吗?”

哲太不但没有识相地离开,反倒是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

这白痴到底在这种小事上面钻什么牛角尖啊!

“……我尽力而为吧。”

脸上的表情无言地表示抗议。

大概是被我狠瞪回去的关系,哲太只好默默退到旁边,然后一脸苦涩地与正在树干上肆意大叫的蝉展开对峙。

虽然刚刚在里面是很感谢他没错,但在女孩子讲话的时候挑错时机就是不行,再说,现在的我也不想被人一直盯着看。

……心情过了好久才稍微平复下来。

仅管自己并没有知觉,但周遭变得黯淡的环境仍无情地提醒时间的流逝。

我转过头的时候,哲太正双手扶着树干准备对上面的蝉做些什么。

太过出其不意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联想到正在觊觎树叶的山羊。

以防万一,难保他会在朱湖面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止,于是我先一步出声叫住了他。

“呐,哲太,要是想移动那边那块岩石的话,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我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在山壁另一端的灰岩。

那是比洞穴还要来得大上一些,好像蕨饼一样有气无力的瘫软形状,上头还很凑巧地长着墨绿色青苔的岩块。

“这个嘛,只是移动一小段距离的话应该还有办法,是打算要用来堵住洞口的吗?”

“那还用说,总是要防范野生动物或是你这种人偷跑进去才行。”

“不,这样说就不正确了。就算我是很好奇没错,但跟小春妳约定好的事情,我可是一直以来都很努力遵守的。”

哲太一本正经地指正我的玩笑话。

说起来,这边似乎也没什么野生动物的踪迹。

“是是是,总而言之,多一道保障也是比较好的吧,以后如果搜完整座岛屿都还是没有带朱湖离开的线索,那再考虑要不要移开重新调查里面吧。”

走出来的时候我也想了很多。

当然,其中也不能完全否定哲太所提到的可能性。

虽然机会渺茫,但是姑且还是先作为一个手段保留下来比较好,真要是束手无策的话,我想朱湖的父亲或许也是能谅解的吧。

别的不说,至少我自己心里面到时候才不至于过意不去。

“意思是说,后续的搬运也要考量进去对吗?”

“啊啊,能做到那种程度的话当然是最好──朱湖这边呢,暂且先封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虽然不太懂,但我想是可以的,因为我平时也不会太来到这边。”

“也对,是应该向妳好好说明一下才对──”

走向前,握住朱湖纤细的双手。

明明应该经常做些劳务的工作,但她的肌肤却意外地比没有干活的我还要来得柔嫩。

“我呢,打算在这里先简单建个祠堂什么的。”

“……祠堂?”

“嗯,其实就是一个能够祭拜朱湖妳父亲的地方。话又说回来,朱湖妳知道祭拜是什么吗?像这样双手合十──”

“是这样吗?”

朱湖那小动物似地脑袋歪了一下,接着模仿起我的动作在胸前合掌。

“没错,在心里面对着已逝的祖先说出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只是个简单的仪式,是我们那边用来缅怀逝者的传统。”

“那个,这样做就真的能传达过去吗?”

“嗯……要说有还是没有呢,或许绝大部分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一定,但要是有微乎其微的机会可以传达的话,总比什么都没做来得好吧。”

“说得也是呢,要是真的能传达过去就太好了,我有好多的话想对爸爸说。”

朱湖转过去闭上双眼,淡樱色的嘴唇轻轻贴到了合掌的食指上面。

“哲太!你也过来,快一点──!”

看到她这么虔诚的模样。

我将在旁边死盯着石头的哲太一把抓了过来。

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三个人一起向着尚未建立祠堂的洞穴进行参拜。

“咳,那么──”

该从哪边说起好呢。

我在心中暗自许下了个愿望。

龙所拥有的寿命很长。

在和朱湖相比之下显得有限的时间里,我想要带着她认识这整个广阔的世界。

或许不全然都是快乐的事情。

也许也有些难过的事情会发生。

但至少在我和哲太存在的时光里,能成为她未来心中无比重要的宝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