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单翎
医帐里间只有单翎一个病患,听到动静,刘方才起身,低着眉眼向王齐行礼:“大帅。”
“刘军医不必多礼,单翎情况如何?”
“单营长的伤口出现炎症,身上也开始发烫,老夫已为他施了针,只是何时能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王齐蹙着眉,脸色不是很好,镇南营正是用人之际,单翎不能有事。
“请刘军医多费心,一定要全力救治单营长。”
刘方始终低着头:“这是自然。”
元书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单翎,转身对王齐道:“大帅,刘军医年岁大了,不宜过度操劳,我留下来照看单营长吧。”
王齐眼中带着惊诧:“你……愿意照顾单翎?”
元书祎淡淡一笑:“都是镇南营的兄弟,有何不愿?”
元书祎对上王齐的目光,不躲不避,他不是一直想磨合她和单翎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那就由元书祎提出来吧。
虽然要装傻充愣,但该聪明的时候还是要聪明,王齐也不是傻子,若是被他看出这个叫阿柯的小子扮猪吃老虎,被他疑心一番可就不好了。
王齐欣慰的拍了拍元书祎的肩:“好孩子。”
刘方沉默半晌,缓缓道:“单营长高烧不退,阿柯兄弟需要以冷帕覆之额头,待高烧退下便无风险了。”
元书祎点点头:“刘军医放心吧。”
“你身上有伤,也不要过度劳累。”刘方的眼眸浑浊沧桑,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然而看着元书祎的眼睛却冷冽异常:“有事便唤我,我这把老骨头尚能折腾一番。”
元书祎淡笑道:“是。”
王齐与刘方走后,医帐里间便只剩下元书祎与昏睡的单翎。
元书祎抬脚勾了一把椅子,坐在单翎床边,她看着眉头紧蹙的单翎,便知道即便他在昏睡中也不好受。
她呼出一口气,手指搭在了单翎的腕间。
那脉象果然不出元书祎所料,单翎并不是伤口有炎症而昏睡,而是中了毒,这下毒之人除了刘方再无其他人选。
元书祎确实是怀疑单翎,也是故意引诱刘方出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医术的老者,除了下毒取人性命,貌似也无他法了。
可惜元书祎并没有确定单翎一定有问题,这样冒冒失失的取人性命,在功德簿上记了个人头也不划算。
元书祎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瓷瓶,将一粒解毒丸塞进单翎口中。
这解毒丸可解百毒,若是这厮真的有问题,那只有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才对得起这粒药丸。
到了傍晚,梁远等人拎着食盒来找元书祎。
许书言不满道:“你自己还有伤呢,哪来的精力照顾他?”
元书祎只对梁远手中的食盒感兴趣,于是敷衍了两句:“也没有多费心,就是在这坐一会儿。”
“照看单老大也挺轻松的,”孙冉铭活动着酸痛的胳膊:“现在的训练一天比一天累人,等你伤好啊,可有的受呢。”
赵昌河白了孙冉铭一眼:“你以为阿柯像你那么没用啊,天天喊累!”
孙冉铭不甘示弱:“你个糙汉!”
梁远头疼道:“你们安静一点,那还躺着个伤患呢。”
许书言撇撇嘴:“谁管他。”
话是这么说,几个闹腾鬼还是消停了不少。
等元书祎用完晚饭,几人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今晚,元书祎要在医帐里过夜。
单翎只觉得他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夜很浓,雾很大,他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哪里,也无所谓去哪里,他只想寻一个人。
这世间万物他都不在意,他无所求,也无所惧,但他有执念,单翎还想见他。
浓黑的夜被一道光撕出了口子,也有了风,他在模糊中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元帅……大帅……”
刚开始,元书祎并没有听清单翎气若游丝的在说些什么,她正坐在单翎的床边叠冷帕,想盖在他脸上让他赶紧醒,元书祎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照看”他。
“元帅……”
单翎半睁着眼睛,吃力的抬起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元帅……”
元书祎心中一凛,目光似剑:“你说什么?”
她扣住单翎的手腕,声音犹如寒霜:“单翎,你看看我是谁?”
手腕一阵俱痛,单翎皱了皱眉,终于回了神,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落寞:“是你啊。”
单翎活动了下手腕:“下这么重的手,你想废了我?”
元书祎冷笑一声:“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遵大帅军令,照看你。”
单翎嘲讽道:“你倒是听话。”
“军令不可违,大帅下了命令,你不听?”
“……我此生只奉一主。”
两人对视片刻,元书祎站起身:“你自己坐起来,我去给你拿药。”
单翎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他坐起身,眸光一扫,被床边一条金灿灿的物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对这条吊坠再熟悉不过了,这吊坠雕刻的人物也是他午夜辗转千回的执念。
单翎听到了动静,将吊坠放到了被褥下。
元书祎将还冒着热气的药递给他:“还烫,慢慢喝。”
单翎闻言一愣,可能是不敢相信这是从阿柯嘴里说出来的,又或许,少年关怀的话语与故人重合了。
单翎用汤匙来回舀着药汤,他从浓黑的药汤中看到了自己落寞的眼眸,其实眼前的少年不仅样貌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就是对自己人的那种温柔也很相似。
“阿柯。”
元书祎抱着胳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嗯?”
“你为何参军?”
天色已经很晚了,元书祎打了个哈欠,答得漫不经心:“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单翎抬眸,看向元书祎的眼眸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想听真话。”
元书祎不说话,只是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床上的少年。
“赵昌河的父亲是城门校尉,是个忠肝义胆之人,他自小受父亲的熏陶,因此对参军有所向往。”
“孙冉铭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公子,受话本的影响十分崇拜将军,参军是他自己的追求与信仰。”
“梁远出生于书香门第,正常来说他应该子承父业,也做个教书先生,可是梁老先生心怀蜀国,因为年轻时的身体不好所以才没有参军,梁远参军受了梁父的教诲。”
“宋洋出生在穷山上的猎户家中,家里还有五个兄弟姐妹,他参军是为走投无路的谋生。”
“许书言是东北许老将军的三儿子,老将军有意将他培养成书生,然而许书言却觉得是父兄小瞧了自己,所以才来南疆投军。”
单翎嗓音低沉缓慢,叙述因果始末有条有理。
“所以阿柯,你是因为什么参军?”
元书祎微眯双眼:“你查我们?”
单翎毫不避讳少年的目光:“我的本意是查你,那几人跟你太过亲近,就顺带查了查。”
元书祎慵懒的靠在椅背上:“那我呢,你查出什么了?”
“穷山的猎户出身,父母因为雪崩而死,眼下举目无亲。”
元书祎摊着手,点了点头。
单翎冷笑一声:“我不信。”
“不信有什么用,有铁证才有说话的底气不是吗?”元书祎笑了笑,可惜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单老大,你再不喝,药就凉了。”
单翎也笑,他瞟了眼手中的药,看向椅子上的少年:“这药,有喝的必要吗?”
他身上的伤口没有碰水,每日按时喝药,身体已经有了好转,缘何今日突然晕倒?他才不信是伤口出现炎症的缘故。
元书祎还是不说话,只是暗叹,这样聪明的人若是己方的人就好了。
“机会难得,我们聊聊天?”
元书祎挑了挑眉,这话从单翎口中说出,真是惊悚。
又正合她意。
“聊什么?”
单翎将碗放在床头:“你告诉我你参军的原因,我告诉你我此生侍奉的主,如何?”
元书祎思索片刻,然后开口:“我入镇南营,是要查件事。”
单翎道:“我此生只听命于——元士清。”
元书祎心头一跳,面上却无异:“元帅是你旧主,听命于他无可厚非。”
“他命丧房州城,我也无意留在镇南营,只是有一件事未了,我还不想离去。”
元书祎心中已有猜测,却道:“为元帅报仇?”
单翎紧紧的盯着阿柯,一字一句道:“我要做的事,跟你要查的事是同一件。”
“哦?”
“我要揪出镇南营的叛徒,查清房州城兵败的真相!”
单翎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浓黑的戾气翻滚咆哮,眸子里唯一的光却像是冰面的反光,煞气浓重,偏偏又隐忍不发,比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更让人胆怵。
单翎被那样的眼神盯得全身发凉,就在他以为阿柯要动手杀了自己时,那少年却笑了。
“单老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今日机会难得,你我都坦诚相见吧。”单翎将那条吊坠从被子里拿出来:“你若不信我……我不得不承认,你想取我性命轻而易举,但少了一个同盟却不划算。”
元书祎看到那条吊坠,脸色微变。
单翎又道:“阿柯,你与大帅,是何关系?”
两人在昏暗的医帐里又对视半晌,元书祎眸中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拿过吊坠,靠在了椅背上:“大帅有恩于我,他的为人,不会叛国。我入军营一是为了报恩,查清楚房州战的真相,二是因为受人之托。”
“何人所托?”
“大帅的妹妹。”
“元书祎?”
元书祎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向单翎:“认识?”
单翎摇摇头:“怎么可能,是大帅提起过。”
“大帅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与元姑娘也是自那时结识。我本就有意来镇南营查这件事,正好元姑娘拜托我,我便来了。”
单翎看着那碗汤药:“你给我下毒,是怀疑我有问题?”
元书祎打了个哈欠:“说什么呢单老大,你这是诬陷。“
“总之你不清白。”
“那你为何处处针对我?你怀疑我什么?”元书祎道。
“你知不知道,你的侧脸与大帅有八分相似,鼻子与嘴巴几乎一样?”单翎端详着元书祎的脸,他从这张脸上能看到故人的影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叹,原来这世上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这么像。”
单翎的眼眸忽然变得狠戾起来:“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的出现,大帅才会离开?生了一副和大帅有几分相似的脸,怎么死的人不是你?”
他话音刚落,单翎就被眼前的少年吓到了,阿柯这个人要么是脑子不正常,要么就是个纯疯子。
因为元书祎笑了,幽深的眸子像化开了的水,又像是水乡小湖柔柔的春波,她笑得温柔。
“且活着吧。该死的人都没死,我们怎么能先下地狱?”
这话像是劝慰,单翎竟被这本该寒凉彻骨的话安抚住了。
然而他看不到,少年绵软眼神后的落寞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