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是危险的……但生活也是如此。一个不愿冒险的人注定永远不会学习,永远不会成长,永远不会生活。
——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厄拉科斯入门》,写给他的儿子列特
当沙尘暴从南方呼啸而来时,帕多特·凯恩斯最先想到的是它的气象读数,而不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他的儿子列特——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成长于严酷的沙漠环境之中——正对他们在废弃的植物试验站里找到的古老气象舱进行着评估。他对这台机器是否还能运转起来没什么信心。
列特把头转向了沙丘的另一边,望着远处冲他们袭来的沙尘暴。“旷野中的恶魔之风。胡拉斯卡利·瓦喇。”然后他近乎本能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蒸馏服。
“是科里奥利风暴,”凯恩斯纠正道,他用的是一个科学术语,而不是他儿子选择的弗雷曼土话,“穿越开阔平原的风被星球的革命性运动放大。使得阵风时速达到了七百公里。”
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年轻人忙着把蛋形的气象舱封好,同时检查了通风孔的闭合、沉重的舱门入口以及储存的应急物资等情况。他无视着他们带来的信号发生器和遇险信号灯,因为沙尘暴带来的静电会把所有的传输信号都撕裂成电磁碎片。
在一个娇生惯养的社会里,列特会被视为小男孩,但艰苦的弗雷曼社会给了他一个无比短促的成长期,即使岁数比他大两倍的人也很难达到他现在的成就。他比他父亲更有能力处理紧急情况。
老凯恩斯搔了搔他那沙灰色的胡子。“像这么猛烈的风暴可以跨越四个纬度。”说着他点亮了分离舱里分析设备那昏暗的屏幕,“它把微粒带到两千米的高空,并让它们悬挂在大气层中,所以在风暴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灰尘仍会持续从空中落下。”
列特最后一次拽了拽舱口锁,确保它能抵御住沙暴,然后说道:“弗雷曼人把那叫做艾尔-萨耶尔,也就是‘沙雨’。”
“有朝一日,等你想成为一名行星学家了,你就得学会使用更专业的词语,”帕多特·凯恩斯用专家的口吻说道,“我还会偶尔发报告给皇帝,虽然不像我应该做的那样频繁吧。而且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读过我的报告。”说着他敲了敲某个设备。“啊,数据显示大气锋面已经很接近我们了。”
列特打开舷窗盖,迎面而来的是一堵静止的白褐色大墙:“一个行星学家除了会用科学语言外,还得学会用他的眼睛。看看窗外吧,父亲。”
凯恩斯冲他儿子咧嘴一笑:“是时候升高气象舱了。”他操纵着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的控制系统,成功地让双排悬挂式发动机运转了起来。吊舱对抗着重力颠簸着离开了地面。
风暴张着大嘴向他们袭来,列特关上了盖板,希望这台古老的气象设施能撑得住。他在某种范围内相信他父亲的直觉,但不相信他的实际动手能力。
蛋形的气象舱在浮空器的作用下平稳地升到半空,受到了前导微风的冲击。“啊,来了,”凯恩斯说,“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
风暴像一根大棒似的击中了他们,把他们抛进了漩涡。
几天前,在一次深入沙漠的旅行中,帕多特·凯恩斯和他的儿子发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显示这里有一个数千年前废弃的植物试验站。弗雷曼人已经彻底搜查了大部分的前哨研究站,为的是搜寻有价值的物品,但这个位于岩层深处的孤立研究站一直没被人发现,直到凯恩斯发现了它。
他和列特打开了那扇布满灰尘的舱门,像准备进入地下墓穴的食尸鬼一样朝里面窥探着。他们被迫在炎炎烈日下等待着。让大气交换清除掉里面污浊得要命的空气。帕多特·凯恩斯在松软的沙地上踱步,随后屏住呼吸,把头探进黑暗之中,等着进去好好探究一番。
这些植物试验站建于旧帝国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候,凯恩斯记得,这个沙漠星球还没什么特别的,没有值得注意的资源,也就没有理由殖民。而当那些禅逊尼流浪者在历经了几代人的奴役后来到这里时,他们希望建立一个自由的世界。
但那是在发现香料美琅脂之前的事情了,这种珍贵的物质在宇宙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所以一切都变了。
凯恩斯不再把这个世界称为厄拉科斯,也就是它在帝国记录中的名字,而是采取了弗雷曼人的叫法:沙丘。虽然在他内心深处已当自己是一名弗雷曼人了,但他仍然是帕迪沙皇帝的仆人。埃尔鲁德九世当初派他前来解开香料的秘密:它从哪里来,它是怎样形成的,在哪里可以找到它。但凯恩斯却和沙漠居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他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做妻子,并养育了一个有一半弗雷曼血统的儿子,这孩子希望能跟随他的脚步,成为沙丘下一任行星学家。
凯恩斯对这颗行星的热情从未减退。他为能有机会学习新东西而兴奋不已,即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置身于风暴之中……
气象舱那古老的浮空器对抗着科里奥利风暴,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像是一窝黄蜂在愤怒地嚎叫。这艘气象舱在旋转的气流上跳动着,像是个钢制的气球。被风暴吹起来的尘土冲刷着舱体。
“这让我想起了我在萨鲁撒·塞康达斯上看到的极光风暴,”凯恩斯又瞎琢磨起来,“真是令人惊奇的景观啊——非常多彩也非常危险。平地就能刮起一阵铁锤似的飓风一下子把你压扁。你可不想在外面被逮个正着。”
“我压根也不想待在外面。”列特说。
由于舱体持续地受力,一面侧板被压瘪了,随着一声微弱的呼啸声,空气从裂缝中钻了进来。列特蹒跚走过甲板,朝破口处走去。他一直随身带着修理包和泡沫密封胶,因为他十分确信这个破旧的气象舱迟早会破裂:“我们被神握在手里,随时都可能被他挤碎。”
“那是你妈妈的说法。”行星学家说道,眼睛仍不错神地目送着一串串信息从录音设备涌进了一个旧数据包。“瞧,时速达八百公里的阵风呵!”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这是个多么可怕的风暴!”
列特在那道细细的裂缝上涂上了密封胶,看着它变得如石头般坚硬然后抬起头来。漏气的刺耳呼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飓风的沉闷噪音。“如果我们在外面,这风会把我们身上的肉从骨头上刮下来。”
凯恩斯噘起嘴唇:“很有可能如此,但你必须学会客观地、量化地表达观点。人们不会在给皇帝的报告里写上类似‘把肉从骨头上刮下来’这样的话。”
猛烈的飓风、刀割般的沙子和风暴的嚎叫声达到了高潮,气象舱内的压力爆发了,凭空爆出了一个寂静的气泡。列特眨着眼睛,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好清一下自己耳朵和喉咙。寂静的压力在他的脑壳里抽搐着。但透过嘎吱作响的舱体外壳,他仍然能听到科里奥利风暴的声响,就像噩梦中的低语一般。
“我们跑到风暴眼里了。”帕多特·凯恩斯高兴得容光焕发,放下了手中的仪器,“这里堪称是风暴中心的一个穴地啊,是你最意想不到的避难所。”
蓝色的静电在他们周围噼啪作响,这是沙子和灰尘摩擦在一起所产生的电磁场。“我宁愿现在就回到我们的穴地里去。”列特抱怨道。
在风暴之墙猛烈地抽搐了一阵之后,气象舱在暴风眼里安全而平静地漂流起来。两人被关在了这艘小飞船里。总算有机会以父子的身份聊聊天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撞上了对面的沙暴墙,被厚重的沙暴风横扫进了疯狂的气流里。列特踉跄一步,稳住了身子,他的父亲也设法站稳了脚跟。舱体震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凯恩斯看了看他的控制系统,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他的儿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浮空器现在显示”——他们忽然开始往下滑,就像安全绳被谁割断了一样——“失效中。”
在受损的气象舱坠向那被昏暗沙尘所遮蔽的地面时,列特竭力对抗着可怕的失重状态。他们开始在空中翻滚起来,可行星学家仍在继续尝试修复控制系统。
快要掉下去的浮空器在外面噼啪作响,在马上脱离舱体前又稳住了。霍尔茨曼力场发生器产生的力量足以缓冲它们,吸收掉最大的撞击力。然后这架气象舱就“砰”的一声坠落在了沙地上,科里奥利风暴在头顶呼啸不止,就像一辆香料收割机在碾压脚下的袋鼠。沙尘如瓢泼大雨般从空中倾泻下来。
浑身瘀青但没受什么致命伤的帕多特·凯恩斯和列特·凯恩斯一起站了起来,在肾上腺素的余力作用下对视了一眼。风暴攀升起来飞越了他们,把气象舱留在了后面……
列特捅开了被沙子堵塞的通风口,新鲜空气这才涌入了密闭的舱内。而当他撬开沉重的舱门时,一股沙子流了进来,但列特已经用静态泡沫黏合剂把墙壁的缝隙都填满了。他借助弗雷曼工具包里的一把铲子和自己的双手,开始把他们挖出来。
帕多特·凯恩斯完全相信他儿子有能力拯救他们,所以他忙着在昏暗中把新获得的天气数据整理进单个的老版本数据包里。
列特眨巴着眼睛,像一个刚从母亲身体里爬出来的婴儿一样爬出了舱外,他凝视着被风暴冲刷过的世界。沙漠重生了:沙丘像行进的兽群一样向前移动了;熟悉的地标也改变了;足迹、帐篷甚至小村庄都被抹去了。整个盆地看起来干净而崭新。
一身白色灰尘的列特爬到了比较稳定的高地上,他这才看清了面前埋着气象舱的洼地。原来在他们坠毁时,这艘小飞船在被风吹动的沙漠表面撞出了一个大坑,随后猛烈的风暴就把一大片沙子扔到了他们身上。
列特凭借弗雷曼人的直觉和天生的方向感,大致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他们就在离南部假墙不远的地方。他认出了岩石的形状、悬崖的纹路、山峰和沟壑。如果风暴把他们多吹出一公里远的话,气象舱就会撞到炽热的山体上……这对于这位伟大的行星学家,弗雷曼人口中的乌玛,也就是他们的先知来说可不是一个光彩的结局。
列特向下面那个埋着气象舱的大洞喊了一声:“父亲,我想附近的悬崖上有一个穴地。如果我们到那儿去,弗雷曼人可以帮我们挖出舱体来。”
“好主意,”凯恩斯回答,声音有些低沉,“去确认一下吧。我留在这儿继续工作。我……有了个主意。”
年轻人叹了口气,穿过沙地,走向那块突出的赭色岩石。他的脚步毫无节奏感,这样不会引来大虫子:走,拖,停……拖,停,走两步……拖,走,停,走……
列特在红墙穴地的同志们,尤其是他的血亲沃里克,十分羡慕他能全程陪伴行星学家。毕竟乌玛凯恩斯给沙漠中的人们带来了天堂一般的愿景——他们也相信他唤醒沙丘的梦想,并追随着他。
在哈克南家族——他们只知道在厄拉科斯开采香料,所有人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用来压榨的奴隶——不知情的情况下,凯恩斯指挥着一支秘密的、忠诚的工人大军,他们不仅通过种植青草固定住了流动的沙丘,还在隐蔽的峡谷里布下了一大片仙人掌丛和耐寒灌木丛,通过露水过滤器进行灌溉。即使是在未开发的南极地区,他们也种植了棕榈科植物,这种植物已经站稳了脚跟,现在很是繁盛了。石膏盆地里还有一个郁郁葱葱的示范项目,不断生产出鲜花、新鲜水果和矮树来。
然而,尽管这位行星学家有能力策划出如此宏伟、跨越整个世界的雄伟计划,但列特觉得他还是有些缺乏常识,不能让他长时间独处。
这个年轻人沿着山脊向前走着,直到他在岩石上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火焰痕迹,以及一条外人不会注意到的杂乱小路,褪色的石头上刻满了信息,承诺在著名的阿尔阿米亚旅行者祝福规则下为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处。
有穴地里那些弗雷曼壮汉的帮助,他们便可以挖出气象舱并把它拖到一个隐藏的地方去了,在那里可以回收或是修理。不出一个小时,弗雷曼人就会抹去一切痕迹,让沙漠重新陷入一片沉思般的寂静。
但当他回头看向失事地点时,他惊恐地发现那艘被撞坏的飞船自己晃动了起来,已经从沙坑里向外探出三分之一了。随着低沉的嗡嗡声,舱体上下起伏着,就像一头被困在贝拉·特古斯沼泽里的巨大野兽。但那个跳动着的浮空器明显有些动力不足,每次只能把船向上带动几厘米。
当列特意识到他父亲正在做什么时,他顿时呆住了。浮空器,还是在空旷的沙漠里!
他拼命向前跑去,绊了一跤又一跤,每跑一步就有一大片沙尘随着他的脚步倾泻而下。“父亲,停下来。关掉它们!”他嗓音嘶哑地大喊起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望向那片金色的沙丘,望向遥远的碧水鸟洼地那地狱般的深渊。他扫视了一下,寻找涟漪的影子,那个暗示着地层深处运动的波动……
“父亲,快出来啊。”他在打开着的舱门前急停了下来,气象舱仍在持续地前后移动着,拉扯着。浮空立场也开始变形了。列特抓住门框的边缘,荡起身子跳进了气象舱,吓了凯恩斯一跳。
这位行星学家对他的儿子咧嘴笑了起来。“这是某种自动系统——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按钮,但这个气象舱可能会在不到一小时内自动浮出地面。”说着他又转向他面前的仪表,“它给我争取了不少时间,我要我们所有的新数据整理到一个单独的存储器里——”
列特一把抓住父亲的肩膀,把他从控制台上拉了下来。他一下子把手按在了紧急切断开关上,浮空器渐渐停了下来。凯恩斯有点不明白了,想要抗议,但他的儿子不由分说把他推向打开的舱门。“出去,现在!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向那块岩石。”
“但是——”
列特怒不可遏地喊道:“在霍尔茨曼力场上操作浮空器,就等于激活了一个屏蔽场。你知道在空旷的沙地上启动个人屏蔽场会发生什么事吗?”
“浮空器再次开始工作?”凯恩斯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便明白了,眼睛随之一下子亮了起来,“啊!会引来一条虫子。”
“而虫子是一定会来的。现在快跑吧!”
老凯恩斯跌跌撞撞地爬出舱门,一下子摔倒在沙地上。他赶忙恢复了平衡,在刺眼的阳光下找到了方向。瞄准了一公里外列特所指的那条悬崖线,他步履蹒跚,极不协调地迈着复杂的舞步,时而前进,时而滑动,时而停顿,时而向前跳跃。年轻的弗雷曼人则跟着从舱口里跳了出来,紧随其后,一起朝着安全的岩石跑去。
没过多久,他们便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阵嘶嘶的轰鸣声。列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推着父亲翻过一个沙丘:“快跑啊。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们加快了速度。帕多特又绊了一下,但很快爬了起来。
一片涟漪横穿沙土,径直向着半埋着的气象舱,向着他们而来。随着一条长长的虫子猛地钻出地面,沙丘顿时倾斜翻滚起来。
“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啊!”他们冲向悬崖,翻过一个沙丘峰,滑下去,然后又向前冲去,柔软的沙子不停拉拽他们的脚。看到那块可以避险的岩石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一百米远了,列特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随着巨虫加快速度,嘶嘶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了。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在颤抖。
终于,凯恩斯来到第一块巨石前,他像锚一样紧紧抓住它不松手,大口喘着粗气。但列特却一把将他推到了斜坡上面,以确保怪物不会从沙地上直起身来袭击他们。
过了一会儿,帕多特·凯恩斯和儿子坐在岩架上,一言不发地用鼻孔吸着热气,想要好好喘口气,回头望去,一个沸腾的漩涡围绕着半埋着的气象舱。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搅拌的沙子发生了黏度上的变化,舱体开始晃动起来,渐渐下沉。
漩涡的中心升起一个巨大的铲状的嘴巴。这只沙漠怪物一口吞下了这艘令人讨厌的小船和成吨的沙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一条布满了水晶牙齿的食道。然后,蠕虫又深深地沉入了这片不毛之地,列特盯着它一路走远所形成的涟漪,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消失在了空空的盆地里……
在随之而来的沉寂中,帕多特·凯恩斯看上去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相反,他看起来很沮丧。“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数据,”行星学家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本可以用我们的读数来更好地理解这些风暴的。”
列特把手伸进自己蒸馏服正面的口袋里,掏出他从气象舱的仪表盘上抓来的老式数据包,说道:“即使是在疲于奔命的时候——我仍然关注着我们的研究。”
凯恩斯带着父亲的自豪微笑起来。
在沙漠烈日的灼烧之下,他们开始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不断攀登,直奔安全的穴地。
看呐,人啊,你能创造生命。你可以终结生命。但是,瞧,你别无选择地必须去体验生命。这便是你们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劣势。
——《奥兰治天主圣经》,金拉·赛普提玛书,5:3
在浸满石油的杰第主星上,结束了漫长的一天劳作后,工人们和往常一样离开田地。在红日余晖照耀下,被汗水和尘土覆盖着的人们,开始步履艰难地从坑道往家里走去。
人群中,哥尼·哈莱克的一头金发因汗水黏在一起,他正有节奏地拍手。这是他保持前进的唯一办法,也是他发明的对抗哈克南领主压迫的手段,当然他们此时听不见。他编了一首歌词驴唇不对马嘴的劳动号子,试图让他的同伴们也加入进来,或者至少跟着他嘟囔几句也行。
我们每天拼命行走,像条哈克南家的狗,
起早又贪黑,没时间洗澡,
需要干的活儿却一点也不见少,不见少啊,不见少……
人们一言不发地艰难前行。在布满岩石的地里劳作了十一个小时,他们确实太累了,几乎没人给这位准游吟诗人一个反应。哥尼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努力,不过他仍然苦笑着说:“朋友们,我们确实很难受,但我们不用那么沮丧啊。”
前方出现了一个由预制建筑组成的低矮村庄——这是一个名为迪米特里的定居点,以纪念前哈克南族长,弗拉基米尔男爵的父亲迪米特里·哈克南。在几十年前,这位男爵控制了哈克南家族后,他仔细研究了杰第主星的地图,并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命名了各个地方。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为那些荒凉的地方增添了一丝戏剧性:悲伤岛、沉沦浅滩、死亡悬崖……
毫无疑问,在几代人之后,一定会有人重新给这些地标命名的。
这种担忧超出了哥尼·哈莱克的能力。虽然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知道帝国是巨大的,有一百万颗行星人口达到了一千的十一次方人口……而他自己就连哈克城都没去过,那个人口密集、烟雾缭绕的大都市,在北部地平线上散发出永恒的红光。
哥尼研究了他周围的工人,这些他每天都能见到的人。他们低垂着眼睛,像机器一样大踏步走回他们肮脏的家。他们是那么的阴郁,使得他很想大笑出声来:“多往肚子里灌点儿汤吧,我希望你们今晚能开始唱歌。《奥天圣经》上不是说过‘要从内心深处欢呼,因为太阳的起落是根据你观看宇宙的角度而定的’?”
一些工人带着微弱的热情咕哝了几句,这也总比没人搭话强。至少他让他们高兴起来了。生活如此沉闷,任何一点色彩都值得为之努力。
哥尼今年二十一岁,从八岁起就在地里干活,他的皮肤已经变得如皮革一般粗糙,但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仍习惯汲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虽然迪米特里村和荒凉的田野也没什么好汲取的。他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太圆,五官扁平,看上去已经和一个老农没什么两样了,因此毫无疑问,他最后肯定会娶村里一个同样毫无光泽、疲惫不堪的姑娘为妻。
哥尼一整天都在壕沟里,挥舞着一把铲子,把一堆堆的石土铲出去。在同一块土地上耕作了这么多年之后,村民们不得不把土地挖得很深才能找到养分。男爵当然不会把宇宙索浪费在肥料上——最起码不会为了这些人。
在他们对杰第主星几个世纪的管理中,哈克南家族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竭尽全力地压榨这片土地。榨干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权利——不,是他们的责任——反正他们随时可以把村庄转移到新的土地上。有一天,当杰第主星最终只剩一个空壳时,哈克南家族的领袖无疑会去要求一个新的封地,作为对帕迪沙皇帝效劳的新奖赏。毕竟,在帝国中有许多世界可供选择。
但哥尼对银河政治不感兴趣。他的视野仅限于享受即将到来的夜晚,在聚居区里找一点乐子放松放松。毕竟明天又会是一个累死人的工作日。
在这地方,只有黏稠的、富含淀粉的克劳尔块茎长得很好,虽然大部分的作物都被出口用作动物饲料了,但毕竟这种淡而无味的块茎营养丰富,足以喂饱人们。所以哥尼和其他人一样,每天都吃着这种食物。土壤贫瘠必然味道差。
他的父母和同事们满嘴都是箴言,很多都是来自《奥兰治天主圣经》,哥尼都记住了,还经常给它们配上曲子。音乐是他被允许拥有的唯一财富,而他又免费分享给了别人。
工人们住在他们各自独立又一模一样的住所里,哈克南家族低价买来了这些有缺陷的预制建筑,随后把他们安置在里面。哥尼凝视着那间他和父母以及妹妹贝丝一起住的小屋。
他的家比其他的家更有格调一些。锈迹斑斑的旧坩埚里盛着泥土,泥土里长出来五颜六色的花朵:栗色、蓝色和黄色的三色紫罗兰和雏菊,甚至还有看上去更加俗气的马蹄莲。大多数房屋都有小菜园,人们在那里种植植物、草药和蔬菜——不过,任何看起来太美味的农产品都可能被哈克南巡逻队没收并吃掉。
那天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但他家里的窗户是开着的。哥尼可以听到贝丝甜美的声音和轻快的旋律。他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她那长长的稻草色头发,他觉得这颜色应该是“亚麻色”——来自他熟记的古代人类诗歌中的一个词——尽管他从未见过亚麻粗布吧。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贝丝容貌姣好,性格甜美,还没有被终生辛苦的劳作所摧毁。
哥尼拧开外面的水龙头,用水冲掉了脸上、胳膊上和手上的灰色泥块。又把脑袋浸在冷水里,浸湿了蓬乱的金发,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把头发捋得井井有条。他甩了甩头,大步走进了屋子,吻了吻贝丝的脸颊,却把凉水溅到了她身上,贝丝尖叫一声退了几步,然后又回去帮着做饭了。
他们的父亲已经瘫坐在椅子上,而母亲则在后门外的大木箱前弯着腰,收拾克劳尔块茎准备去市场贩卖。她一看见哥尼回家了,便擦干了手,进来帮贝丝布置饭桌。他的母亲现在站在桌旁,用深沉的声音虔诚地读了几段从一本破旧的《奥天圣经》(她的目标是在自己去世之前给孩子们读完整本巨著)里找出来的诗篇,然后他们便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和妹妹边说边喝着一碗蔬菜汤,汤里只加了盐和几根干香叶。在吃饭的时候,哥尼的父母很少说话,通常只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
吃完饭后,哥尼把盘子拿到盆里擦洗后晾干,以便第二天使用。他伸出一双湿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去酒馆吗?今晚是聚会之夜。”
老人摇了摇头:“我宁愿睡觉。你的歌有时让我觉得太累。”
哥尼耸耸肩,说道:“那你就歇着吧。”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打开摇摇晃晃的衣柜,拿出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一把老式的巴厘琴,一种有九根琴弦的乐器,但哥尼只能弹七根,因为有两根琴弦断了,而他又没有找到替换品。
这把破损的不能弹奏的琴原本被人丢掉了,被他捡了回来,然后耐心地修理了六个月……打磨、上漆、塑形……最终这把巴厘琴发出了他所听到过的最甜美的声音,尽管它至今没有完整的音调范围吧。哥尼经常在夜里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拨弄琴弦,转动平衡轮。他自学弹奏他听过的曲子,或者干脆自己写新曲子。
夜幕笼罩整个村庄时,他的母亲累得瘫倒在一张椅子上。她把珍贵的《圣经》放在膝上,似乎它的重量比文字更让她感到安慰。“别迟到了啊。”她用干巴巴、空洞的声音说道。
“不会的。”哥尼心想就算自己整夜不归,估计她也不会注意到,“我还得留点儿体力对付明天那些壕沟呢。”说着他举起一只肌肉发达的手臂,假装自己对那些大家都认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劳作充满了热情。然后他便穿过泥泞的街道,来到了酒馆。
几年前,一场致命的高烧传染病在此地肆虐了一阵,结果有四个预制房屋空置了下来。于是村民们把这些房子搬到了一起,拆掉了连接的墙,改造成了一个大的社区中心。尽管这并没有违反那些数目众多的哈克南禁令,但当地的执法者对这样的举动还是表示了不满。不过酒馆最终还是保存了下来。
哥尼加入了已经来到酒馆参加聚会之夜的一小群人里。有些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妻子。其中一人已经瘫倒在桌子上,与其说是喝醉,还不如说是累的,因为他那壶淡啤酒只喝了一半。哥尼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巴厘琴,拨出叮当一声脆响,一下子就把他完全吓醒了。
“下面是首新曲子,朋友们。和你们老母亲唱的那种赞美诗不大一样,我回来会教给你们的。”他冲着大家咧嘴一笑,“你们跟着我一起唱哈,我估计你们准得跑调。”眼前这些都不是很会唱歌的人,但是歌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能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些许的光明。
他精力充沛地给一首熟悉的曲子上加上了几句嘲讽的歌词: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无人可替,
从黑石平原到石油大海,
再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远道而来的人啊,
看看我们把什么藏进脑和心,
能不能举起一两把鹤嘴锄
帮着我们干点活儿……
让我们过得更舒服。
哦主星杰第!
你的黑影无人可替,
从黑石平原到石油海洋,
到皇帝眼中最黑的夜晚。
当哥尼唱完这首歌时,他那平平的方脸上洋溢着笑容,在自己想象的掌声中鞠了一躬。其中一个人嘶哑地嗓子喊道:“当心点,哥尼·哈莱克。要是哈克南人听见了你那悦耳的声音,他们一定会把你逮到哈克南城去的——这样你就能给男爵唱歌了。”
哥尼粗鲁地哼了一声:“男爵对音乐完全没有鉴赏力,他肯定不喜欢我这种好听的歌曲。”这句话顿时引得人们哄堂大笑起来。他拿起一杯苦啤酒,大口地灌了下去。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了,贝丝跑了进来,她那亚麻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脸涨得通红:“巡逻队来了!我们看到了浮空器的灯光。他们开来了一辆囚犯运输车,还有一车卫兵。”
大家都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其中两人马上大步跑向门口,但其余的人仍呆在原地不动,被吓得动弹不得。
哥尼拿起他的巴厘琴弹奏了一首抚慰人心的曲子,然后说道:“冷静点,朋友们。我们在做什么违法的事吗?‘有罪之人清楚并表现出他们的罪行。’我们只是在聚会呀。哈克南家族不能因此逮捕我们。事实上,我们是在表达我们有多喜欢我们的环境,我们有多高兴为男爵和他的手下工作。对吧,兄弟们?”
他的话最终只引起了众人一阵垂头丧气的抱怨。哥尼放下他的琴,走到社区中心的梯形窗口,正好看到一辆囚犯运输车停到了村子中央。在运输车强化玻璃窗户后面的黑暗之中似乎还可以看到几个人影,这说明哈克南家族一直在忙着抓人——而且似乎都是女人。虽然他拍了拍妹妹的手,试图保持自己良好的幽默感,好给别人打气,但哥尼清楚,多抓几个人对这些士兵来说不需要什么理由。
明亮的聚光灯对准了村庄。黑色的装甲车冲上泥泞的街道,房屋颤抖起来。然后随着一声巨响,社区中心的门被撞开了。
六个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哥尼认出了男爵卫队的克鲁比队长,他负责哈克南家族的安全工作。“都给我站好,接受检查。”克鲁比命令道,说着嘴唇上竖起了一撮小胡子。他的脸很窄,两颊凹陷,好像经常咬牙切齿似的。
哥尼站在窗户前面没动地方:“我们没有做错什么,队长。我们一直遵守哈克南的法律。我们也一直都在拼命工作。”
克鲁比看了看他,问道:“是谁任命你做这个村子的首领的?”
哥尼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嘲讽:“那又是谁任命你来骚扰无辜村民的?你会让我们无法完成明天的差事。”
酒馆里的同伴们被他的无礼吓坏了。贝丝紧紧抓住哥尼的手,试图让哥哥安静下来。哈克南的卫兵则端起武器摆出威胁的架势。
哥尼用下巴指着窗外押送囚犯的车,继续追问:“那些人做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儿以至于被你们逮起来?”
“没犯什么大事儿。”克鲁比沉着地回答,他并不害怕说出真相。
哥尼向前迈了一步,但三个卫兵马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他知道男爵经常从农村招募守卫。这些新的暴徒——从绝望的生活中被解救出来,得到了新的制服、武器、住所和女人——常常会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嗤之以鼻,事实证明他们要比外星球的那些职业打手更为残忍。哥尼希望他能认出某个来自邻近村庄的人,这样他就可以朝他的眼睛吐口水了。他的头重重撞在坚硬的地板上,但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
贝丝急忙走到她哥哥身边:“别再惹他们了。”
这是她这辈子犯的最大失误。克鲁比指着她说:“好吧,那把她也带走。”
三个卫兵中的两个抓住了贝丝削瘦的胳膊,她那张瘦小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她挣扎着被拖到仍然开着的大门口。哥尼把他的巴厘琴扔到一边,冲了过去,但剩下的那名守卫举起了武器,用枪托狠狠地打向年轻人的前额和鼻子。
哥尼踉跄了一下,但紧接着再次向前一扑,握紧拳头,像锤子一样挥动起来。“别碰她!”他先是把一个卫兵打倒在地,然后又把另一个卫兵从他妹妹身旁拽了过去。她大声尖叫起来,眼看着三个人一起向哥尼扑来,抡起武器狠狠砸向他,打断了他的肋骨,而他的鼻子早已血迹斑斑。
“帮帮我!”哥尼冲那些目光呆滞的村民们喊道,“我们人数比这帮混蛋多。”
但没有人来帮他。
他拳打脚踢,但在卫兵一通乱踢和武器重击下还是倒了下去。他使劲抬起头,看见克鲁比正指挥他的手下把贝丝往门口拽。哥尼拼命挣扎,想甩掉那些把他压在地上的大块头士兵。
透过戴着护腕的胳膊和穿着护甲的腿,他眼看着村民们像绵羊一样僵在座位上。他们都惊恐地望着他,却也都像城堡里的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救我啊,你们这些该死的!”
一名卫兵朝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他顿时喘不过气来,开始干呕。哥尼的声音消失了,呼吸也消失了。眼前金星乱舞。终于,卫兵们都撤退了。
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正好看到了哈克南人把贝丝拖进黑暗时她那张绝望的脸。
他又气又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努力保持清醒。他听到外面广场上的囚犯运输车开始启动了。在酒馆窗户上方灯光的照耀下,运输车咆哮着向另一个村庄进发,去抓更多的俘虏。
哥尼眨着肿胀的眼睛看向其他人。都是些陌生人。他咳嗽起来,大口吐血,然后擦掉了嘴唇上的血。最后,当他喘过气来的时候,他开口了:“你们这帮混蛋就在那儿干坐着。一点忙也不帮。”说着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怒视着村民们,“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对待我们?他们抓走了我妹妹!”
但他们比绵羊强不到哪去,而且从来都是如此。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希望了。
他轻蔑地把血沫和口水吐在地上,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走了出去。
秘密是权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效的领导者传播秘密以确保人们对他保持忠诚。
——拉斐尔·科瑞诺王子,《银河系帝国的领导论》第十二版
一个长着一张雪貂脸的人,正像一只偷窥的乌鸦那样站在厄拉奇恩住宅的二楼。他向下凝视着宽敞的中庭。“你肯定他们都知道我们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晚宴,嗯-嗯-啊?”他的嘴唇早已被干燥的空气吹得裂开了,而且多年来一直如此,“所有的请柬都是亲自送到的吗?所有的人都通知到了吗?”
哈什米尔·芬伦伯爵向站在他旁边的身材瘦削、下巴松弛的卫队长杰拉尔多·威洛布鲁克探身问道。而那个穿着红金相间制服的男人则点了点头,在透过棱柱形、屏蔽场加固窗户透进来的明亮光线中眯着眼睛回答道:“大人,这可是您结婚周年的盛大庆典啊。就连乞丐们也都已经聚集在前门了。”
“嗯-嗯-啊,很好,非常好。我的妻子会很高兴的。”
在楼下的主楼,一名厨师端着银质咖啡具走向厨房。烹饪的气味飘了上来,有异国情调的浓汤和调味汁,以及用厄拉科斯人从没见过的动物烤成的肉串,都已经为晚上的奢华庆典准备好了。
芬伦抓住了有雕刻的硬木栏杆。足有两层楼高的哥特式拱形天花板上装着伊拉迦木横梁和强化玻璃天窗。他虽然肌肉发达,但身材并不高大,因此身处这所巨大的房子里显得很是渺小。天花板是他自己亲自装修的,餐厅里的那个也一样。新的东翼也是根据他的理念设计的,有着优雅的客房和豪华的私人泳池。
在他担任这个沙漠星球的帝国观察员的十年里,周围不断传来的都是开工的嗡嗡声。在他被沙达姆驱逐出凯坦皇宫之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留下印记。
在他和玛戈夫人共用的私人房间附近,有一个正在建造的植物温室,他能听到电动工具的嗡嗡声和日间工人的劳动号子。他们开辟出一道锁眼拱门,把旱喷泉放在壁龛里,再用五颜六色的几何图形马赛克装饰墙壁。为求好运,一个铰链支撑起一扇沉重的装饰门,象征性地塑造成法蒂玛之手的形状,她是古泰拉的一位远古先知的爱女。
芬伦正要把威洛布鲁克打发走,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撞击声,震得楼上都颤抖了起来。俩人连忙跑下弯曲的走廊,跑过书柜。房间里,电梯管道中,好奇的仆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向走廊方向。
温室那扇椭圆形门大开着,露出一大堆缠结在一起的金属和强化玻璃。一名工人在嘈杂的尖叫声中大声呼喊着医护人员。原来是一个吊满重物的浮空脚手架倒了。芬伦发誓,一旦调查人员找到了替罪羊,他将亲自给予适当的惩罚。
芬伦挤进房间,抬起头来。透过拱形屋顶上敞开的金属框架,他看到了柠檬黄色的天空。这里只安装了几扇过滤玻璃窗,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装上的,正散落在乱糟糟的脚手架里。他用厌恶的语气说道:“你们真会挑时候,嗯-嗯-嗯?明知道今晚我要带着客人参观。”
“是的,时候真不合适,芬伦伯爵,大人。”威洛布鲁克说道,工人们则开始在瓦砾中挖掘并寻找伤者。
身穿卡其布制服的家庭医护人员匆匆从他身边跑过,跑进了事故区域。其中一名医护人员开始给一名刚从废墟中拖出来满脸是血的工人包扎,另外两人则帮忙把一大块强化玻璃从其他伤者身上移走。只是项目主管已经被倒下的脚手架压扁了。真是个笨蛋,芬伦心想,但运气不错,他要是活着我还不定怎么收拾他呢。
芬伦看了一眼他的腕表。两个小时之后客人才会来。他向威洛布鲁克示意:“先把这儿的事都停了。宴会时我不希望这个区域有任何噪音。那会提供完全错误的信息,嗯-嗯-嗯?玛戈夫人和我本来已经把今晚的宴会安排得很周密了,细致到了每一个细节。”
威洛布鲁克皱眉,但显然很快便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表示反对:“好的,大人。一小时之内完工。”
芬伦这才冷静了下来。事实上,他对外来的植物一点也不感兴趣。最初他同意进行这次昂贵的改造,只是对自己那贝尼·杰瑟里特妻子玛戈夫人做出的一个让步。虽然她只要求一间通风适中的房间,里面有植物,但芬伦——这个野心勃勃的人——已经把它扩展成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房间。他计划从帝国各地收集稀有植物。
前提是这间温室能完工的话……
他定了定神,在拱形入口处向玛戈打着招呼,她刚从城市里那迷宫般的露天市场回来。她身材苗条,金发碧眼,五官端正,比他高出一头。她穿着一件为展示自己身材而定制的长袍,黑色的长袍上沾满了街上的灰尘。
“他们拿的是埃卡兹萝卜吗,亲爱的?”伯爵贪婪地盯着仆人们提着的两个用棕色香料厚纸包着的沉重包袱。那天下午,玛戈听说有个商人乘着运航机来了,便急忙跑到厄拉奇恩去购买稀缺的蔬菜。他想撩起包装纸偷看,但她开玩笑地把他的手拍开了。
“亲爱的,都准备好了吗?”
“嗯,一切都很顺利,”他答道,“不过,我们今晚不能参观你们的新植物温室了。对我们的客人来说,那儿有些太乱了。”
为了迎接将在日落时分莅临的重要宾客,玛戈·芬伦夫人站在宅邸的中庭,墙上较低的位置用木板装饰着帕迪沙皇帝们的画像,从曾参加过芭特勒圣战的传奇将军法坎·科林,再到开明的统治者拉斐尔·科瑞诺皇太子,以及“猎人”冯迪尔三世和他的儿子埃尔鲁德九世。
在中庭的中央,有一座现任皇帝沙达姆四世的金色雕像,皇帝身着萨多卡全套军服并高举着一把仪式用剑,姿态英武非凡。这是皇帝登基头十年中监督完成的众多昂贵作品之一。在宅邸和庭院四周还有许多这样的作品,都是来自她丈夫少年时代的朋友的礼物。尽管在沙达姆刚登上皇位时两人曾发生过争吵,但现在他们的关系又逐渐亲密了起来。
穿过防尘的双扇门,一群穿着优雅的女士们鱼贯而入,陪伴左右的男人们则穿着乌鸦一般的后芭特勒式燕尾服以及各种颜色的军装。玛戈本人穿着一件丝质塔夫绸拖地长裙,胸衣上镶着祖母绿闪光的亮片。
穿制服的传令员高声含出到房的客人的名字,玛戈一一向他们致意。他们按顺序走进了充满笑声、谈话声和碰杯声的大厅。来自荣格勒家族的艺人为大家表演了魔术,还演唱了诙谐歌曲来庆祝芬伦夫妇在厄拉科斯这十年任期。
她的丈夫昂首阔步地从二楼顺着大楼梯走了下来。芬伦伯爵身穿一件深蓝色复古燕尾服,胸前有一条深红色的皇家绶带,这是他在比福卡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她弯下腰,好让这个矮个子男人亲吻她的嘴唇。“亲爱的,现在进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别让男爵把所有谈话都霸占了。”
芬伦轻手轻脚地避开了一位来自科瑞诺某颗亚行星的公爵夫人(她长相邋遢且不怀好意)。在喝酒之前,公爵夫人在酒杯上放了一个遥控的毒物探测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遥控器塞进了宴会礼服的口袋里。
玛戈看着丈夫走到壁炉前与哈克南男爵交谈起来。哈克南男爵目前是厄拉科斯西瑞达封地的所有者,也是那里昂贵香料垄断权的所有者。壁炉里的棱镜强化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使男爵那浮肿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怖。他看上去可不怎么好。
在她和芬伦驻扎在那里的那些年里,男爵曾邀请他们去他的城堡里吃饭,或者一同观看由来自杰第主星的奴隶进行的角斗士比武。他是个太过自负的危险人物。现在,这位男爵靠在一根镀金的手杖上,手杖的头设计得很像是一头厄拉科斯大沙虫的嘴。
在过去的十年里,玛戈发现男爵的健康状况一直在急剧下降,他患有一种神秘的肌肉和神经疾病,导致他体重不断增加。从她的姐妹们那里,她获悉了他得病的原因,也就是在他强奸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时,他被下毒了。然而男爵却完全不清楚这痛苦的来源。
莫希阿姆本人,这次活动另一位精心挑选的客人,进入了玛戈的视线。这位白发苍苍的圣母穿着一件正式的阿巴长袍,领口镶着钻石。她双唇紧闭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微微晃了几下手指,发送了一个信息和一个问题:“哈里什卡大圣母有什么消息吗?告诉我具体细节。我有事必须要向她报告。”
玛戈也用手指回应道:“护使团有了进展。但只是谣言,没有得到证实。失踪的姐妹还没有找到。时间过长。她们可能都死了。”
莫希阿姆看上去并不高兴。她自己也曾在护使团工作过,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慈善机构,在遥远的世界撒下了传染性迷信的种子。莫希阿姆年轻时就曾在这里待过几十年,当时她假扮成一名城镇妇女,传播小道消息,散播迷信,而这些都可能有利于姐妹会。莫希阿姆自己从来没能渗透进封闭的弗雷曼人社会,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许多其他姐妹已经进入了沙漠深处和弗雷曼人混在一起——然后便消失了。
因为玛戈在厄拉科斯的身份是伯爵的配偶,所以她被指派了确认护使团那些微妙的工作任务成果。到目前为止,她听到了一些未经证实的报道,说是一些圣母已经加入了弗雷曼人,转入了地下,还有一些关于部落中出现了类似贝尼·杰瑟里特的某种宗教仪式的传言。一个孤立的穴地据说出了一名圣女。还有就是在镇上的咖啡帐篷里,有人听到一名满身灰尘的旅行者在谈论一个救世主的传说,这个传说显然是受到了护使团预言的启发……但这些信息都不是直接来自弗雷曼人自己。那些沙漠人,就像他们的星球一样,实在令人太过费解。
也许弗雷曼人直接杀死了那些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并从她们的身体里偷走了水分。
“其余的人都被沙子吞没了。”玛戈比画着手指。
“无所谓,找到她们。”莫希阿姆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段沉默的谈话,然后穿过房间朝侧门走去。
“隆多·图克,”传令员宣布,“水商。”
玛戈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材瘦长的宽脸男人摇摇晃晃地迈着古怪的步伐穿过门厅。他脑袋的两侧各长着一簇灰白的头发,头顶上则只有稀疏的几缕头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离得很远。她伸出手来对他表示欢迎:“啊,是的——你就是那个走私者。”
图克扁平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了,但马上又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朝她摇了摇手指,就像老师教导学生那样,说道:“我只是一名拼命想从肮脏的冰盖中挖出水来的水商。”
“如果没有你们的辛勤劳动,我相信就是连帝国都会崩溃的。”
“夫人这么说真是太仁慈了。”图克鞠了一躬,走进了大厅。
在宅邸外面,可怜的乞丐们聚在了一起,希望伯爵能表现出少有的仁慈。一些民众也都过来加入了乞丐的行列,热切地望着宅邸那华丽的正门。水贩们穿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饰,摇着铃铛,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吆喝:“簌簌簌咔!”卫兵们——从哈克南卫队暂借来的、强行穿上了皇家制服——则站在门口,挡住不受欢迎的人,并为受邀者清出道路。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马戏团。
当最后一批客人到达时,玛戈看了一眼嵌在墙上的古董计时器,上面装饰着机械的人物,能发出精致的钟声。他们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她急忙跑到丈夫身边,对他耳语起来。他派了一个人去艺人那里,让他们安静下来——这是客人很熟悉的信号了。
“请大家注意了,嗯-嗯-嗯?”芬伦喊道。穿着华丽的男仆出现在出席者的身旁,开始引导他们:“我们将在餐厅再次见面。按照传统,芬伦伯爵和伯爵夫人将会走在客人们后面。”
在通往餐厅的宽阔门道的两边,放着镶金瓷砖的洗手盆,上面镶嵌着错综复杂的马赛克图案,上面有科瑞诺和哈克南家族的徽章,这无疑是出于政治需要。而厄拉科斯前总督李芝家族的徽章则被煞费苦心地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蓝色的哈克南狮鹫。客人们在盆子前停下来,把手伸进水里,再把一些水泼到了地板上。擦干手后,他们把毛巾扔进一个越来越大的水坑里。
这一套民俗式的东西是哈克南男爵提出来的,为了表明这颗行星的统治者毫不担心水资源短缺问题。这是一种对财富的乐观炫耀。芬伦很喜欢这个调调,于是才有了这一套程序——但是,大概是因为仁慈之心吧,玛戈夫人把这套东西变成了一种帮助乞丐的方法,当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象征性的。也就是在她丈夫勉强同意的情况下,她告诉大家,每次宴会结束后乞丐都可以到宅邸外面来,取走所有从脏毛巾中挤出来的水。
玛戈那双湿漉漉的手有些发麻了,她和丈夫走进了长长的大厅。古老的挂毯装饰在墙壁上。随意飘浮着的球形灯在房间里四处游荡,都被设置成距离地板相同的高度上并调到了黄色光谱。在光亮的木桌上,挂着一盏蓝绿色的哈葛尔石英吊灯,吊灯的上端则藏着一个灵敏的毒物探测器。
一小队仆人为用餐者们摆好了椅子,并在每位客人的腿上铺上了餐巾。有人绊了一跤,把一件水晶中心装饰品打碎在地。仆人们连忙上前把碎片打扫干净,并取来了一个新的放在原处。而其他人都假装没注意到。
玛戈坐在长桌的尾端,和蔼地向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和他十二岁的儿子点头问好,他们被安排坐在她的两侧。这个罕见的沙漠人接受了她的邀请时,她感到很惊讶,她想要知道关于他的谣言有多少是真的。根据她的经验,虽然晚宴上的闲聊和不真诚是出了名的无意义,但有些事还是逃不过一个精明的贝尼·杰瑟里特观察者的。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瘦削的男人,注意到他外衣的灰色领子上有一块修补过的补丁以及他长着沙黄色胡须的硬朗下巴。
离她两步远的莫希阿姆圣母坐到了椅子上。哈什米尔·芬伦也在桌首坐了下来,哈克南男爵就在他的右边。玛戈知道男爵和莫希阿姆互相厌恶,所以安排他们相隔远远的。
芬伦抬手打了个响指,仆人们端着一盘盘珍奇小吃从侧门走了出来。他们在桌子周围走来走去,一一说明食物的名称,然后从盘子里分发给众人。
“谢谢你邀请我们,芬伦夫人。”凯恩斯的儿子看着玛戈说。行星学家以“维奇赫”为名介绍了这个年轻人,意思是“心爱的人”。她可以看出这孩子和他的父亲很像,但老凯恩斯的眼里有一种梦幻的神情,而这位维奇赫则因为在厄拉科斯长大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她也朝他微笑道:“我们的厨师中有一位城市弗雷曼人,他为宴会准备了一种特色穴地美食,也就是加了蜂蜜和芝麻的香料蛋糕。”
“弗雷曼菜系现在是一种皇家菜了?”帕多特·凯恩斯苦笑着问道。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他从没把食物看作是食物之外的东西,而一直把这种正式宴会看作是对工作的一种干扰。
“所谓菜系只是一种……味道而已。”她的措辞很有技巧。同时目光闪烁。
“那我就当是否认了。”他说。
身材高挑的女侍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手里拿着装有蓝色美琅脂葡萄酒的细颈瓶。而最令当地人惊讶的是一整盘的鱼被端了出来,鱼旁边还有张着嘴的巴塞尔贻贝。即使是最富有的居民也很少能品尝到海鲜。
“啊!”一个仆人揭开了一个托盘上的盖子,芬伦在桌子的另一端高兴地说道,“我一定得好好尝尝这些埃卡兹萝卜,嗯-嗯-嗯。谢谢你,亲爱的。”仆人把黑酱浇到了蔬菜上。
玛戈说道:“为我们尊贵的客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让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这些蔬菜这么贵吧,”一位来自埃卡兹的外交官忽然抱怨起来,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位名叫比迪克·纳尔维的人虽然个子矮小,但却声如洪钟:“对农作物的破坏已经大大减少了我们对整个帝国的蔬菜供应量。而我们已经把这种新的瘟疫命名为‘格鲁曼疫病’了。”
他怒视桌子对面的格鲁曼大使,一个身材魁梧、嗜酒如命、皮肤黝黑的男人,然后指责道:“我们还发现在伊拉迦,在我们的烟木森林里出现了生化破坏的痕迹。”帝国上下都非常珍视埃卡兹烟木雕塑,它可以通过人类思维的力量来引导生长。
尽管对面那个莫里塔尼家族的人身材魁梧,但他说话的声音却非常尖细刺耳:“不过是埃卡兹人再次装作物资短缺,想要推高价格而已。这是个老把戏了,自从你的那些贼人祖先被逐出古地球以来就屡试不爽。”
“根本不是这样的——”
“先生们,拜托。”芬伦打断了他们。格鲁曼人一直是一个非常反复无常的民族,只要感觉受到了一点侮辱,他们就会疯狂地报复。芬伦觉得这一切都很浅薄,也都很无聊。他看向他的妻子:“我们是不是把座位安排错了,亲爱的,嗯哼?”
“或者从客人名单开始就错了。”她打趣道。
礼貌而尴尬的笑声在桌子周围响了起来。争吵的人这才安静下来了,尽管他们仍在互相怒目而视。
“很高兴看到我们杰出的行星学家带来了他帅气的儿子,”哈克南男爵油腔滑调地说道,“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你绝对是这里最年轻的客人了。”
“我很荣幸能来这里,”男孩回答,“和这么多受尊敬的人在一起。”
“我听说,你准备将来接替你的父亲。”男爵接着说道。玛戈却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察觉到一丝隐藏着的讽刺意味。“也是,没有行星学家的话我们可怎么办呀。”事实上,凯恩斯很少出现在城里,也几乎没有向皇帝提交过规定的报告,但沙达姆却没有注意到或在意这一点。玛戈从她丈夫那里打听到的是皇帝正忙于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
年轻人热情的双眼亮了起来。他举起一个水瓶,说道:“我提议为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干杯!”帕多特·凯恩斯则对儿子的大胆举动很是赞赏,也对自己没有首先想到这个社交礼节而感到惊讶。
“好主意啊。”男爵大大咧咧地附和道。玛戈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懈怠,估计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香料葡萄酒。
这个只有十二岁的男孩声音坚定地说着祝酒词:“祝愿所有在这里展示给我们的财富、食物和水源,都无法与你们富足的内心相比。”说完他抿了一口水。
聚集在一起的客人都对祝酒词表示了赞同,玛戈却从他们眼中看出了闪烁的贪婪。行星学家则坐立不安起来,随着碰杯次数的减少,他也终于开始说出他的想法来:“芬伦伯爵,我知道您建造了一个精心设计的热带温室。我很有兴趣去看看。”玛戈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凯恩斯会接受邀请,为什么他会从沙漠到这里来了。他穿着朴素但很实用的束腰外衣和马裤,披着一件沙棕色的斗篷,根本不像一个皇室仆人,倒更像是一个肮脏的弗雷曼人。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小秘密了,嗯-嗯-啊?”芬伦噘起嘴唇,显得很不自在,“我本来是打算今晚把温室展示给客人们看的,但遗憾的是某些……嗯-嗯-啊,延误让这一切变得不可能了。也许改天吧。”
“你造了一个私人的温室,这岂不是在向厄拉科斯人炫耀他们无法拥有的东西吗?”年轻的维奇赫问道。
“暂时无法拥有。”帕多特·凯恩斯低声纠正道。
玛戈听见了这句话。有意思,她这才意识到低估这个粗犷的男人,甚至低估他的儿子都是个错误。“从帝国各地把植物收集起来肯定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目标吧?”她耐心地暗示道,“我把这看作是一种对宇宙所能提供的财富的展示,并不是想提醒人们缺少什么。”
帕多特·凯恩斯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告诫身旁的年轻人:“我们到这里来不是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的。”
“相反的,请说明一下你的观点吧,”玛戈催促道,试图不去理会埃卡兹大使和格鲁曼大使正隔着桌子交换侮辱性的眼神,“我们不会生气的,我保证。”
“是啊。”一位坐在宴会桌中间区域的迦太格武器进口商附和道。他的手指上满是宝石戒指,重得几乎无法抬起手来,“解释一下弗雷曼人的想法吧。我们都想知道呢!”
凯恩斯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很多年了。要想了解弗雷曼人,首先就必须明白生存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东西也不会浪费。所有东西都会被回收再利用。”
“榨干最后一滴水,”芬伦说,“甚至是尸体里的水,嗯-嗯-嗯-嗯?”
凯恩斯看了看儿子,然后又回头看着玛戈:“而你的私人温室需要大量这种珍贵的水才能维持。”
“啊,但是作为帝国监察员,我可以用自然资源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芬伦指出,“我认为花在我妻子温室上的钱是值得的。”
“你当然有权这么做,”凯恩斯说,他的语气像屏蔽场城墙一样坚定,“而我是沙达姆皇帝的行星学家,就像我是他之前的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行星学家一样。芬伦伯爵,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不会在这儿做一个生态问题演讲的。我只是回答你夫人的问题。”
“好吧,那么,行星学家,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厄拉科斯的不为人知的事情吧,”男爵说道,眼睛盯着桌子,“你在这儿待的时间确实也够长了。而我死在沙漠里的人比死在哈克南要塞里的人还要多。公会甚至不能在星球轨道上部署足够多的气象卫星来提供可靠的监测和预报。这是最令人沮丧的。”
“不过,多亏了香料,厄拉科斯也是最赚钱的星球,”玛戈说,“特别是对您来说,我亲爱的男爵。”
“这颗星球不愿意被人理解,”凯恩斯说道,“要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用比我短暂的一生更长的时间才行。我只知道一点: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与沙漠共处,而不是与之对抗。”
“那弗雷曼人恨我们吗?”寇拉公爵夫人,一位皇族远亲问道。她边说边把一叉子白兰地调味的小牛胸送进嘴里。
“他们是与世隔绝的,不信任任何弗雷曼以外的人。但他们也是诚实、直接的人,有一种荣誉准则,在座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准则。”
玛戈优雅地扬起眉毛,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并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我们听说你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是真的吗,行星学家?”
“我仍然是帝国的仆人,我的夫人,虽然有很多东西需要从弗雷曼人身上学习。”
当第一道甜点上桌时,座位上的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声音更加嘈杂了。
“我们的皇帝仍然没有继承人。”格鲁曼大使卢皮诺·奥德评论道。这个大个子男人的声音轻快而尖锐,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他只有两个女儿,伊勒琅和查丽丝。我并不是说女人不值钱……”说着他用炭黑的眼睛调皮地四下看了看,发现桌旁有几位女士投来了显而易见的反对目光。“但假如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科瑞诺家族必须让位给另一个大家族。”
“假如他也能活得和埃尔鲁德一样长,那么我们皇帝的寿命可能还有一个世纪呢,”玛戈指出,“也许你没听说阿妮鲁尔夫人又怀孕了?”
奥德承认了这一点。“我的职责有时会让我远离主流新闻,”说着他举起了酒杯,“让我们祝愿下一个是男孩。”
“是啊,是啊!”几位食客跟着喊道。
但埃卡兹的外交官比迪克·纳尔维却对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玛戈听说过阿曼德·埃卡兹大公爵和格鲁曼的莫里塔尼子爵之间长期以来的仇恨,但她没意识到这种仇恨竟有如此严重。她真希望自己没把这两个仇敌安排得这么近。
奥德抓起一个细颈瓶,没等仆人给他倒自己抢先倒了些蓝葡萄酒,然后说道:“芬伦伯爵,你有许多以我们皇帝为主题的艺术品——绘画、雕像、刻有皇帝肖像的牌匾。沙达姆是不是把太多的钱投入到这种太过自我的项目中了?现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里都是这种东西。”
“而有人一直在损毁它们,或是把它们推倒在地。”那位迦太格武器进口商哼了一声说道。
玛戈又想到了身边的那位行星学家和他的儿子,便从甜点盘里选了一块美琅脂甜蛋糕给他们。看来有些客人们还没有听说那些谣言,比如这些善意的艺术品礼物里其实都装有监视装置,皇帝通过它们监视帝国的动向。比如奥德身后那面墙上的牌匾就是这种东西。
“沙达姆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印记,嗯-嗯-嗯?”芬伦说,“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希望脱离他父亲的政策,毕竟他父亲在位太久了。”
“也许吧,但他忽略了对萨多卡普通士兵的训练,而任凭他的将军们……他们的军衔叫什么来着?”
“波萨格。”有人回答。
“对,任凭他们的数量不断增加,这就导致了过高的养老金和其他福利支出。萨多卡军的士气肯定下降了,因为他们被要求用越来越少的资源去完成更多的任务。”
玛戈注意到她的丈夫进入了一种象征着危险的安静状态。他的大眼睛现在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那个愚蠢的醉汉。
这时一个女人对格鲁曼大使耳语了几句。他这才伸出手指摸了摸酒杯的边,说道:“哦,对,我很抱歉在一个如此了解我们的皇帝的人面前说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事。”
“奥德,你就是个白痴。”纳尔维大吼了一声,仿佛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侮辱他似的。
“而你就是个傻瓜,一个死人。”格鲁曼大使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都撞翻了。他起身太快,时机也太精准了。难道他是假装喝醉了,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来激怒对面那个人?
卢皮诺·奥德忽然抽出一支闪闪发光的刀盘手枪,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枪声,他向着对手反复射击。难道这就是他的计划,所以才要先激怒埃卡兹对手?刀盘手枪撕裂了纳尔维的脸和胸部,早在刀锋上的毒药生效前就致死了。
参加宴会的客人们大声喊叫起来,四散奔逃。男仆一把抓住跌跌撞撞的大使,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件早已弹尽的武器。玛戈只是呆坐在那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讶。我错过了什么?埃卡兹和莫里塔尼家族之间的仇恨到底有多深?
“把他关进一个地下隧道里去,”芬伦命令道,“派一名卫兵全天候守着他。”
“但我有外交豁免权!”奥德抗议道,他的嗓音更尖了,“你不敢把我关起来。”
“永远不要假设我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伯爵瞥了一眼周围那些惊惶失措的面孔,“我大可以让我的其他客人惩罚你,然后再行使他们自己的……豁免权,嗯-嗯-嗯?”说着芬伦挥了挥手,于是那个喷着口水的人被带走关了起来,直到芬伦安排他回格鲁曼为止。
这时医护人员才匆匆赶来,这些人就是芬伦之前在温室事故中见到的那批医护人员。显然,他们已经不能为残缺不全的埃卡兹大使做任何事了。
今天这里的死亡人数可真多,芬伦寻思着,而且一个也不是我杀的。
“嗯-嗯-嗯-啊,”他对站在他旁边的妻子说道,“我担心这将成为一个……事件。埃卡兹大公爵一定会提出正式申诉的,目前还不知道莫里塔尼子爵会如何回应。”
他命令仆人们把纳尔维的尸体抬出大厅。许多客人已经分散到宅邸的其他房间了。“我们把人们叫回来好吗?”他紧握着妻子的手,“我讨厌看到今晚就这样结束。也许我们可以把那些艺人请回来,让他们讲些有趣的故事。”
哈克南男爵拄着他那根虫头手杖走到他们身边:“芬伦伯爵,这是你的地盘,不是我的。你得把此事报告皇帝。”
“我会处理的,”芬伦简洁地回答,“我本来也要去凯坦星处理另一件事,我会给沙达姆提供必要的细节。还有适当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