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如薮 宝刻成林:西安碑林博物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千年沧桑:西安碑林的前世今生

古都的晨曦掠过护城河畔,沿着明代城墙,驻足在灰瓦苍檐的千年碑林之内。清晓的车水马龙,消逝在三学街路口,西安碑林博物馆重扉轻启朱门渐开,映入眼帘的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是巍巍荡荡的太和元气坊。毗邻牌坊的半月形泮池,仿佛是穿越古代的端口,望进泮池的一汪澄澈,凝固成历史的万顷碧波,照映着唐末五代迄今西安碑林形成和发展的历程。那么,就让我们循着这淙淙流水,追溯陕西第一座博物馆的前世今生。

西安碑林,乃聚碑殷众蔚然成林之意。作为一座收藏历代碑刻的文化宝库,碑林并非是一项筹谋已久、水到渠成的浩大工程,而是在唐末至北宋三次迁置唐代石经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第一次迁置时间发生在烽烟四起、长安剧变的唐代末年。天祐元年(904),朱温胁迫唐昭宗东迁洛阳,长安的宫殿、官署和高第遭到拆除,木料沿渭河而下,百姓恸哭不息。历此浩劫之后,长安一片废墟。同年,佑国军节度使、京兆尹韩建以唐代皇城城垣为基础,缩建了长安城,如此一来,原在务本坊的唐国子监及刊立于其间的《开成石经》《石台孝经》就暴露在了城外。幸运的是,韩建派人将国子监及唐石经的一部分,迁入新城内“原尚书省之西隅”。唐尚书省的地理位置,大致在今天西安市北大街以西,北广济街以东,鼓楼以北,西华门街以南这一带,则尚书省之西隅应该在靠近北广济街一侧。韩建迁入新长安城内的国子监在五代至北宋初年,逐渐演变成后来的孔庙,时称文宣王庙,唐石经就置于文宣王庙中。后梁开平三年(909),永平军节度使刘鄩出守长安练兵抚众,幕吏尹玉羽劝他将委弃郊野的其余石经也迁入城中。起初刘鄩认为当务之急是防备岐王李茂贞的军队入侵,因而无暇顾及此事,尹玉羽劝诱说敌军兵临城下的话,会就地取材将石经碎为攻城的矢石,最终以此说服了刘鄩,将其余石经搬迁到了城内。韩建领前、刘鄩随后的唐代石经迁移,可谓是碑林历史的重要源头,奠定了日后碑林最终形成的基础。

新旧《五代史》有韩建、刘鄩的相关记载。韩建,唐末崛起的军阀之一,行伍出身,初不知书,于是让人在他日常使用的器皿和床榻上题名,耳濡目染,渐通文字,平时抚缉兵民,暇时课学书史。刘鄩,出身官宦人家,唐末五代久经沙场屡立战功,谋略过人,后唐庄宗李存勖尝称赞其用兵机变。惜韩建兵变遇害,刘鄩为人鸩杀,皆没有善终,但是他们保护石经的行为,将永远为后人所铭记。

◎北宋重修文宣王庙记

唐石经的第二次迁置,发生在北宋元祐二年(1087)。陕西转运副使吕大忠目睹唐石经立于低洼之地,很多已埋没腐壤,长此以往将折缺损毁,与其尊经重道的宗旨不合。因此,从元祐二年(1087)初秋到十月底,用了三四个月时间,将唐石经迁置到了“府学之北墉”。府学,即北宋景祐元年(1034)知永兴军府事范雍创办的京兆府学,原址约设在文宣王庙中或近旁的“原尚书省之西隅”。元丰三年(1080),知永兴军府事吕大防将文宣王庙和京兆府学迁移至“府城之坤维”,即府城西南部。元祐二年(1087),陕西转运副使吕大忠将唐石经及“颜、褚、欧阳、徐、柳之书,下迨偏旁字源之类”的唐宋碑刻,也一并迁移至府城西南部,置于七年前吕大防迁移过来的京兆府学的北墉。值得一提的是,吕大忠这次迁移石经,不仅改变了石经扑倒摧折的艰难处境,更难能可贵的是,还洗剔尘土、补锢残缺,加以陈列展示,碑刻数量初具规模,形成了一个由碑亭和碑廊构成的相对独立的建筑群落,西安碑林初步形成。

北宋时期,蓝田吕氏有兄弟四人,号称吕氏四贤。吕大忠,排行第一,皇祐年间进士,元祐年间(1086—1094)历工部郎中、陕西转运副使、知陕州,以龙图阁知秦州。绍圣二年(1095)加宝文阁直学士,知渭州,后徙知同州。吕大防,排行第二,北宋仁宗皇祐初进士及第,历英宗、神宗、哲宗三朝,元祐三年(1088)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相八年。元丰三年(1080),吕大防曾主持绘制并刊刻了《长安图碑》,以计里画方、二寸折一里(500米)的比例,刻画出唐代长安城的城郭、街道、坊里、宫殿、衙署及寺庙、道观、楼阁等,此举对于后人考订隋唐长安城布局大有助益。排行第三的吕大钧和排行第四的吕大临则以学问见知。吕大钧首创《吕氏乡约》,是古代最早见于文字的村规民约,推行乡礼,关中化之。排行第四的吕大临学术成就最高,初师从张载,后追随程颐,一生著述颇丰,最知名者有《考古图》十卷,是现存第一本记录研究青铜器、玉器的著作。2006 年,陕西省蓝田县三里镇五里头村发掘了吕氏家族墓地,墓园营造始于北宋哲宗熙宁七年(1074),终于徽宗政和六年(1116),共埋葬吕氏嫡系家族 5 代成员。蓝田吕氏家族墓地出土了令人瞩目的仿古器物和商周古器,正符合蓝田吕氏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收藏家族的身份和地位。

唐石经的第三次迁置,发生在北宋崇宁二年(1103)。知永兴军府事虞策将文宣王庙、府学和唐石经及诸多唐宋碑刻迁移到了西安碑林的现址所在地。虞策不仅建起“宏模廓度,伟冠一时”的庙学,还将“玄宗注孝经石台并文宗群经”,以及“蝌蚪篆隶,龟趺龙首之属”的诸多碑刻,安置在孔庙“宣圣殿后”,建成了一个被称之为“碑院”的相对独立的建筑群落。至此,一个以收藏和保护历代碑刻为目的的特定场所——碑林,终于展现在世人面前。虞策,杭州钱塘人,北宋嘉祐五年(1057)进士,崇宁二年(1103)出知永兴军,此时恰逢北宋地方官学大盛,朝廷遍命郡县建学,虞策就是在这样的兴学背景下重建西安府学和孔庙的。

◎金代《重修府学教养碑》

千年之前长安城遭遇的历史性灾难,让曾经被认为承载着王化之本、使鸿学巨儒倾心的唐石经差点毁于兵燹,幸好在一批有识之士的多方努力下,唐石经结束了短暂的颠沛流离的命运,至北宋崇宁二年(1103)终于在碑林现址找到了理想的归宿。当然,碑林之所以能够在北宋渐成规模,与当时金石学的发展休戚相关。宋代是金石学在中国历史上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在金石学兴起的背景下,古代的青铜器和石刻碑碣跻身于传统精英文化之列,成为文人雅士主要关心的对象。宋人热衷于古器物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时常进行与金石器物相关的聚会活动,加之统治者以此布政教化的需要加以推动,宋人对金石的关注遂成为社会的流行热潮。这样的时代氛围下,众多好古之士陆续将许多名碑法刻移入孔庙,这些名碑法刻与唐石经一起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从而促成了西安碑林的落定以及日后的发展。

北宋崇宁二年(1103)之后,孔庙、府学和碑林不再迁动,延绵至今。关中地区,随之而来的是女真族和蒙古族长达二百四十余年的统治,金元时期是碑林历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发展阶段。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帝国,在金太祖、金太宗时政治制度上的部族观念相对浓厚。金熙宗即位之后,开始进行制度改革,转向全面汉化。海陵王在位期间,努力从政治、文化等多方面消除民族间的对立,并于天德三年(1151)建立了国子监。又经过金世宗、金章宗等世,建立了中央和地方两级并立的汉族官学教育体系,成为一个典型的汉化王朝。金代设京兆府以管辖长安,在此期间,曾对京兆府学、孔庙和碑林进行过 4 次整修。贞元三年(1155),京兆亚尹韩希甫视事三日,谒奠宣圣庙,见庙宇坍塌倾圮,认为与朝廷三年一贡举经史取士的重儒精神不相符合,于是向府尹完颜胡女建议加以整修。这次整修主要是对孔庙和府学中颓毁的殿庑房舍进行修复,重绘了孔子和列贤画像,并添补了部分祭器。这是宋金战乱过后的第一次整修,是金朝统治者学习中原汉地典制实行科举新政在地方上的反映。不过,这次整修并没有涉及碑林,直到 5 年后的正隆五年(1160),由耶律隆和陕西东路转运副使周维甫一同主持的重修工作,才是对碑林第一次有正式记载的整修,其重点在于重修石经的保护性建筑,并较前代有所增建。据骆天骧《类编长安志》记载,贞祐二年(1214),或此前不久,京兆府还有过一次重修,然语焉不详,具体情况无从得知。距此 11 年后的正大二年(1225),任参知政事行省京兆的完颜合达上任后第三年,开始对府学、孔庙及碑林进行全面整修,达到了焕然一新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正大八年(1231),也就是蒙古铁骑占领关中的这一年,金军主动放弃京兆地区,大概打算将碑林石经全部运走,幸亏中途作罢,石经才得以完整地留存下来。

元代汉化的程度虽然逊于金朝,但是对于汉族儒士也实行延揽任用的政策,如窝阔台时期在耶律楚材的影响下,大规模地任用汉族儒士。元世祖忽必烈龙潜之时就接受了以儒学为核心的封建文化制度,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汉族幕僚集团,这些幕僚对他后来的官制改革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德十一年(1307),元武宗即位,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恢复了中断 70 多年的科举考试,这一方面说明蒙古族的汉文化水平显著提升,对儒家经典的学习颇有成效;另一方面,科举制度的实施,也会促进蒙古族文化与儒家文化的融合。元朝建立后,汉族儒士负责给帝王讲述《帝范》《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经史,泰定帝时还设立了专门的经筵官,元文宗时设置了经筵机构。西安碑林在元朝统治时期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和延续,其中对京兆府学、孔庙、碑林的整修,目前可知的就有 8 次之多。蒙古国时期即忽必烈建元中统前后,京兆府的宣圣庙正殿得到修葺,京兆府学得以重建,金代末年蒙受摧扑的石经悉已起立,碑林再次恢复了生机。参与这一阶段整修工作的廉希宪和商挺都曾在忽必烈幕府中效力,两人分任陕西、四川等路宣抚使和宣抚副使时,修孔庙、尊儒士,延请著名理学家许衡为京兆提学使,开办学校、复兴儒学。至元八年(1271),正是这位教育家许衡,以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的身份负责筹建了元朝的国子监。入元后,孔庙、府学和碑林又得到了多次重修,可知至迟到至元十三年(1276),整修后的孔庙、碑林,与保存至今的孔庙、碑林的格局基本上相仿。

◎元代加圣号诏碑

自韩建以唐长安皇城城垣为基础缩建长安城后,历经五代、北宋、金、元,新长安城城垣一直未变,“京兆府”的建置也一直沿用至元初,其后改为安西路、奉元路。明洪武二年(1369)三月,奉元路改为西安府,“西安”之名始于此。同年四月,置陕西行省,西安为其治所。洪武三年(1370)四月,朱元璋封次子朱樉为秦王,建藩西安。随后,在元代奉元城的基础之上向东向北扩建了西安城,形成了今天西安城内街道的基本布局。明成化七年(1471),陕西巡抚马文升将长安、咸宁二县学,迁建于府学、孔庙的东西两侧,自此形成了一庙三学的建筑格局。有明一代,对西安孔庙、府县三学和碑林的整修共计 11 次。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二月十二日,关中发生大地震,碑林藏石遭到了巨大破坏,之后的整修工作很多都是补救碑石的,如万历十六年(1588)整理和修复了损坏的经石,还将残断和阙失的内容补刻在96块小石上,竖立在石经之侧。另外,“碑林”这个称谓到了明代才真正出现在金石著作和碑刻题记上。在碑林藏史惟则书《大智禅师碑》的碑阴,就有明代李赞称之为“碑林”的题记。而金石著作中最早使用“碑林”一词,则出现在赵崡《石墨镌华》卷首的“自叙”中:“余居近周秦汉唐故都,诸名书多在焉,西安泮宫碑林为最。”

◎碑林题字

◎碑林示意图

清代是西安碑林发展史的一个重要峰期,这与清代金石学的复兴和鼎盛密不可分。金石学在乾嘉以后一度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追逐的显学,它的发展与乾嘉学派的盛行息息相关。乾嘉学派是清代学术全盛时期的代表,尤其在考据学方面成就斐然,在“实事求是”的主张下开展研究,以求真务实为基本特征。乾嘉考据之学的兴盛,给一度黯淡的金石学带来了空前发展的机遇,也促成了西安碑林的快速壮大,这首先就体现在藏石数量和种类的大幅度增加。1935 年,张知道《西京碑林》所列碑目有 494 种 1424石,这些碑刻绝大多数清末已收藏在碑林。另外,还增加了墓志、石刻造像、经幢、石刻线画等不同类别。其次,清代对碑林、孔庙和府县三学的整修有文字可考者有 14 次,其中单独对碑林进行整修的就有 4 次,且专门立碑记事,摆脱了过去碑林作为孔庙、府学附属的认识。乾隆三十七年(1772),毕沅主持的整修工作最为重要,整个建筑的改筑规模非常大,日本学者足立喜六在《长安史迹考》中记载道:“现在碑林设计与屋宇,悉毕沅当时之遗楷也。”毕沅当时严格制订了一系列的具体保护方案,如碑林由巡抚衙门直接负责管理,将石碑按时代加以排列,设栏杆加以防护,令有司加以掌管,限制拓印等,这种措施较前代单一的维护整修有显著的进步。不仅如此,毕沅痛心秦汉旧都众多碑刻均散落于野,发动幕僚和各级官吏大范围搜罗关中遗存的历代碑刻,将之移放到碑林保存,一下子扩大了碑林的规模。毕沅从乾隆三十五年(1770)莅陕,历任陕西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在陕任职长达 15 年之久。除了西安碑林外,他整修过的文物古迹还有很多,作为一位著名的官员型学者,他还留下了《关中金石记》《中州金石记》《山左金石记》等许多金石学论著,对关中文化的传播和保护做出了巨大贡献。毕沅之后,西安碑林开始朝着向社会开放的独立文化机构转变。清嘉庆之后,“西安碑林”遂名闻天下,成为石刻渊薮之所。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恍惚听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潺潺流水犹在耳畔,转瞬之间又回到泮池附近,原来是一群参加研学活动的小学生,缓步走过泮桥时发出的琅琅读书声。千年沧桑,在今天依旧焕然夺目,西安碑林正以她的博大精深成为古都长安的一颗耀眼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