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何建构富有想象力的理想生活
通信人 陈嘉映 哲学教授
每一个思想者都是谦抑的思想者,
思的目标不是伟大,而是真诚。
陈嘉映老师:
你好!很高兴以书信的形式和您交流,这也是我一整年都在努力尝试和恢复的——能不能回到一种更加古典的方式和诸位老师们沟通。回到鱼雁往返是不现实了,但至少不只是在手机上给大家点赞,转发和评论微博,或者在直播上看到大家,给大家送上虚拟的花束。我喜欢的艺术家马列维奇说过“人类生发出来的知觉比人类本身更加强烈”,他认为人类造飞机的初衷不是为了把商业信函从柏林运到莫斯科,而是为了满足对于速度、飞翔的知觉。我想这也能解释我为什么开始这个通信计划,并非真得铺开信纸、贴上邮票,大费周折地投送,而是需要共同找回典雅交流的知觉。
疫情最严重的时期,每个人不能出门,我像只痴情的蜘蛛趴在互联网上,疾速地缉捕新闻,立竿见影做出反应。为不相干的事情,网友们时不时地厮打成一团,片言难尽,鱼死网破,很少人愿意饱含耐心地听你把话说完,交流变得即时且粗暴,还有一部分人进入“假死”的状态——他们不再表明自己的态度,曾经不少网上的大V“金盆洗手”,不问网络,沉默是另一种态度,更是失望的表现。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见过家人以外的任何一个朋友,有人在网上建了一个直播房间,邀请我进去和大家“云喝酒”,仿佛网络为我们提供了穿越时空的可能性,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在场”,终归不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也不能听见酒杯真正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如果空间的改变还只是浮光掠影,我感受到人们相处时的心态、共鸣出现了衰退的迹象。我坚信,与人分享感情和记忆是每个人的本能,比任何时候,我都渴望与人交流。
有个朋友开旧书店,偶然间在收回来的旧物里发现了几封1982年的手写信,东西是以接近废品的价格买回来的,朋友打电话过去问需不需要送还。卖旧物的人回答说,信是父亲和朋友写的,父亲在医院,情况并不乐观,东西都不要了。朋友把信用坚固的透明文件夹保存起来,恰好被我看到,我如获至宝地读,仿佛走进了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写信人是重庆机械厂的一位工人,写给上海钢铁厂的另一位工人,先是关心了彼此身体的状况,然后讲起喜欢的古典乐,谈到柴可夫斯基、约翰·施特劳斯,并拜托对方用录音机转录这些音乐家的磁带。一纸写竟,有些字写错了,写信人就划掉改正。这样一封信在世上存留了四十年,纸张发黄,薄如蝉翼,再次读的时候仍觉得鲜活,这样感染人,唤起了我对于书信的记忆。
我从小过着平静规律的生活,觉得有人来递信、大人拆信、读信、裁下五花八门的邮票都是顶有意思的事情。对书信的兴趣被激起,我才惊觉自己书柜里就有不少书信集。奈保尔、傅雷、梁启超、曾国藩的家书,都颇具智慧;在民国文人的情书里,徐志摩肉麻直白,读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最喜欢的是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活泼生动,怪不得大家都说他一生就干过两件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给宋清如写情书;谷林与扬之水持续了二十年的百余封通信,内容围绕约稿、校对展开,谈到读书考证和生活,最让人心折的是信中流露出的亲切古意。
怀着好奇心,我开始阅读一些针对书信的书籍,得益于英国历史学家西蒙·蒙蒂菲奥里、学者肖恩·亚瑟等对书信的痴迷,他们收集了女王、皇帝、明星、总统、首相、诗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集中营里的受难者、探险家、人权斗士等各色人物的书信,有道歉信、求职信、情书、公开信、公告、家书、决斗书、外事交涉、战争宣言等题材,让我重温了书信的发展。这些珍贵的书信像琥珀一样,封存着历史关键时刻背后人的情感和内幕,为世界史提供了另一个维度,更加私密,更加感性。
很可惜,书信的黄金时代已经随着手机、互联网普及而结束。我们对科技抱有期待,以为会迎来更加紧密的连接,可惜事与愿违,即便对话框可以随时跳出,我时常觉得比十年前更加孤独——交流的工具越简单,我们越不会交流。西蒙·蒙蒂菲奥里说:“书信是对症生命无常的文学解药,当然也是人们面对互联网的脆弱和不稳定时所需的良药。”有时候,我想刻意避免一些这个时代给的便捷,能与朋友见面的事就尽量不打电话,能写一封信就尽量不用微信沟通,用不便利来改变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从中延缓急切以及减少浮躁。
我也是在看嘉映老师书的时候得到一些启迪,看似交流在高度流通,一切变得急切和脆弱,哲学大师们认为人活着就是对话,荷尔德林说:“人已体验许多。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聆听”在当下尤为困难。现代化让生活变得简单容易,简化后的生活每个人好似在干巴巴地活着,心是孤独的猎手。我开始写信,也是因为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以及不断出现的新事物,常常觉得无力还手,也来不及思考。如果人们越来越干巴巴地活着,缺乏精神活动和深度交流。我常常一段时间不看微博就发现自己落伍了,一些新兴的词汇和热门事件不知道来龙去脉,更不可能和朋友以此打趣,大家使用着同质的话语,你很容易掉队,也很容易变成不重要的边缘人。更可怕的是,被煽动起来的集体意识像癌细胞一样快速繁殖,只有情绪没有理性。网上硝烟如云,布满看不见的狙击手,稍有不慎你就会被打成筛子,我已经以身试法过了,滋味很不好受——抨击者并不真正想要说服你,只想迅速压倒你。
这是我一点粗鄙的思考,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不适感并不只是因为社会财产的重新分配,更多时候是这个时代的价值标准、评判标准彻底改变了。我常常怀疑手上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义,所谓的“文青”变得有些可笑,对人生的思考和疑惑常常让自己苦不堪言。跟大家在纸上娓娓谈心,用写信互诉衷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逐渐克服了羞耻心,越来越勇敢地暴露自己的缺点,实际上,这也是我无法回避的必然结果——你写得/说得越多,就越暴露底牌。如今跟大家交流,我不想抖机灵,也不想为了冒充聪明说一些故作高深的话,我不再担心被看到幼稚和不够高明。因为我知道,想要得到真诚的回应,就不能遮遮掩掩,笨嘴拙舌也是因为真实和强烈,就像一个真正坠入爱河的人那样丧失技巧。比起谋求共识,更重要的是相互的理解和宽容。华丽的表象总会褪去,希望我们都能接受真实的自己,用最朴素的方式袒露心声。我承认自己还是有很多困惑:爱、孤独、隔离、身份焦虑、性别偏见、事业、分别、死亡、信仰、旅行、艺术、倦怠与丧、隔离与宅……这些困惑化作书信流转,我忍不住感叹:原来有趣的灵魂跟自己挨得这样近。
我喜欢陈嘉映老师说过的一段话:“未来之思不是哪个伟大思想家之思,而只能在思想者的交谈之际生成。每一个思想者都是谦抑的思想者,思的目标不是伟大,而是真诚。”我们都期望自己可以获得理想中的生活,心揣着对这个时代的怕与爱,我们能不能再次找回一种对话方式,建立深度沟通的可能性,一起抵达更广阔的世界。比起独自在黑暗中踉跄,我更向往建立你我之间的对话,犹如在黑夜中点燃火把,映照彼此的脸。
附近消失,友邻形同陌路,近在咫尺的人充满误解和敌对,与远方的人共享恰如一封信的距离,也许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必经之路。日子一天天在手机上划过,内存里是漂亮的照片和碎片化的感受,我想能不能用对话重现个体,用对话接近真实,用对话获得见识,最终建构富有想象力的理想生活?
伫候明教。
祝羽捷上
祝羽捷好!
谢谢你的来信,信中所言差不多我都有同感,我自己也常常想到这些,这里那里谈过一点儿。
记得在哪里读到,考古学家找到古埃及一位富豪的几封家书,他出差在外,向家人讲述他的差旅,指示怎样处理各种家务,印象不大准确,记得这些家书距今应有三千年了吧。我还模糊记得,发掘出来的汉简里也有不少是戍卒的家书,如今都是珍贵的历史学资料。唐诗宋词里,怎能没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科学革命开始之后的很长时间,哲学——科学的演变和发展有一半要从思想家的广泛通信中寻觅踪迹,莱布尼茨的通讯录几乎包括欧洲当时所有重要的思想者。
在我们年轻时候,远程交流全靠写信,箱底至今还积压着大批信件,也积压着好多古老的故事。1968年冬天,我从插队所在的内蒙突泉回北京,有朋友从内蒙乌旗来信,附有给秦生的信,要我转交——这既可省去8分钱的邮票,也有意邀我旁听两位亲密友人之间的交谈。我们那时唱苏联歌曲,一句“Kakim dei beil,takim ostaltsia”(“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流传在青春的忧伤里,这封致秦生的信就沿着这句歌词作结:“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将来不会是这样了。”青春无论多少混乱和迷惘,似乎青春总有未来。我揣上信,暮色中走向邻楼,楼门口围着一圈年轻人——秦生在我们这一带是出名顽主,楼前常有年轻人扎堆。我远远地喊秦生,他们转过头来,我却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欢快回音;片刻沉默之后,有几个朝我跑来,直迎到我跟前,压着声音:秦生走了。到哪儿去了?两个小时之前,一场时不时会爆发的街头斗殴,一把三棱刀捅进他的后腰。
不多说这些私人回忆,说点儿宏大的。我常说,这几千年的历史,就是文字主导的历史。读写是高标特立的精神活动,没有任何其他精神活动可以替代。书信又不同于一般著述,它写给特定的人,即使写信人想着将来会公开于世,特定读信人的影子仍在他的笔端。随手抄一段旧时来信——
嘉映:
自7月中旬以来,一直忙着给你写东西,不料又出了一大堆废纸。“说者容易做者难”,真要让我办个专栏,恐怕要误事。不过,人是逼出来的,也许有了责任也就有了动力亦未可知。眼下我是江郎才尽,差不多已活生生地感觉到头脑的枯竭。写了论非暴力原则,论及革命运动中的道义、策略与领袖三者间的关系问题,论及病态的理论兴趣问题等等(不止这些,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了)。多篇未完成稿,都觉得太臭,提不起兴趣来修改。我觉得我也许已误入歧途:本不是革命者,却煞有介事地反思革命。与胡君相比较,我现在最大的弱点是下笔不自信,总觉得写出来的东西都十分可疑。常想起《圣经》上的话(我近来又在反反复复地读它):“你不可论断人,以免别人也同样地论断你。”胡君的反思论道精辟,虽然也有有失武断之处。我的反思就未免像个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批评家”。我眼下害怕一本正经的腔调,虽然我又已经写了好几万字一本正经的文字。且不谈它,我想我总会给你寄点儿东西的(我现在觉得除了写点东西,真不知还可以干什么)。
这些话在你读来也许平平常常,在我,却写着时代的转折,写着这一转折给一代人带来的困境。这封信来自20世纪90年代初,是我最后收到的长信之一。没多久,普通人开始用上了fax,私信也沾上了公文的身份。转眼又被email取代。再后,你们年轻人就更熟悉了,微信,facebook。是的,将来不再像从前那样了。那是怎样的将来呢?神经科学最近证实,“数字原生代”的大脑运作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们在智商测验中的表现、反应时间以及工作记忆提高了,同时,共情能力、人际交往能力、进取心降低了很多。
我知道无论哪个时期都有人认为他生活在一个巨大转折的时代,但我还是固执自己的看法:两千多年的文字时代正在我们眼前落幕,书信的消失应是一个明显的标记。常听人感叹,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而“书”这个字从前更经常用来指书信。太史公《报任安书》,曾国藩家书,确实像典籍那样值得反复咏诵。微信的文字则是一个不同的族类,它们只为传达信息;情感也已转换为信息,编码在表情符号里——这些符号不似纸上的笔迹,体现着独有的经历和心情。无数的比特在基站之间以光速生灭,与之相比,鱼游雁翔的确太慢,受到自然条件的种种限制。书,倒还有几个人在读,却没谁还在写信了。
非非叟原本借读写讨生活,看着文字时代逝去,难能无动于衷;你尝试重拾这种交流方式,闻知而喜。读来信,好像是你偶然读到旧书店淘来的书信而起的因缘,让我想起陋室的角落里还存着一两箱恐龙时代的旧书信,上引的那段就是从中翻检出来的。一直有意整理这些信札,却一直拖着。现在,我应该会及早去做这件愉快且有益的事情吧。倒不是妄想扭转历史大势,但将来的世界,不管怎么发展,总要时时能听到往昔的回声,才算得上人类继续生存。祝愿你继续你的尝试,并得到更多朋友的响应。也希望及早会面,如果不更早,3月份应能在上海相见。
陈嘉映
2021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