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的荣光:铁血、裂变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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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赤髯碧眼老鲜卑:具有白种人特征的“炎黄子孙”

关于鲜卑人的人种问题,学术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鲜卑人属于蒙古人种。在北方民族的族系划分中,鲜卑人与蒙古人同属于东胡族系,他们不仅属于同一人种,而且语言、文化方面也非常接近。可是,我们在史籍中却发现一些另类的记载。

唐代诗人张籍的《永嘉行》开篇即是:

黄头鲜卑入洛阳,胡儿执戟升明堂。

晋家天子作降虏,公卿奔走如牛羊。

这首诗咏的是西晋灭亡的史事,这正是鲜卑族走向强盛的时代。诗中称鲜卑为“黄头”,也就是黄头发,显然,在唐代诗人的心目中,金发是鲜卑人的相貌特征之一。

无独有偶,唐代著名画家、最擅长画马的韩干,在一幅画作中描绘了鲜卑人的形象。这幅画虽然在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了,但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在观赏这幅画时所作的一首诗《书韩干二马》,却保存在苏东坡的文集中:

赤髯碧眼老鲜卑,回策如萦独善骑。

赭白紫骝俱绝世,马中岳湛有妍姿。

显然,在韩干的名画中,鲜卑人的形象是“赤髯碧眼”,也就是说,画家心目中的鲜卑人相貌特征是金发碧眼。

从这些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唐代社会普遍将黄须碧眼看成是鲜卑人的相貌特征。隋唐两代是继鲜卑人建立的北朝之后崛起的王朝,在唐代,黄河流域的鲜卑人还没有完全融入汉族之中,还在一定程度上保存着本民族的风俗文化,可以说,鲜卑人是唐人非常熟悉的一个少数民族。中原汉族对鲜卑人非常了解,对于其相貌特征及风俗文化,唐人是不会搞错的。唐朝人认为鲜卑人的相貌特征是金发碧眼,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

如果将注意力移到唐朝以前,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鲜卑人具有白种人相貌特征的蛛丝马迹。

《世说新语》中记载,王敦骂晋明帝是“黄须鲜卑奴”“黄头鲜卑奴”,书中还解释说,这是因为晋明帝的相貌特征是“黄须”,也就是金色的胡须。一般而言,人的胡子与头发颜色是相同的,可见,晋明帝应该是一个金发男子。对晋明帝这种奇怪的相貌,史书中也做出了解释,说:“帝所生母荀氏,燕国人,故貌类焉。”“五胡十六国”时期所有的燕国,都是鲜卑人建立的,所谓“燕国人”,就是鲜卑人的另一种表达而已。晋明帝因为生母荀氏是鲜卑人,因而具有了金发的相貌特征。《晋书》的记载说得更为直接:“帝状类外氏,须黄”,明确指出晋明帝黄胡子的长相与其外祖父家相同,也就是与鲜卑人相同。由此推测,在南北朝时期,中原汉人已经将金发碧眼视为鲜卑人的相貌特征。我们似乎可以肯定,鲜卑人属于白种人。

但是,问题远不是如此简单。鲜卑人源自东胡,对此史书记载言之凿凿,可是没有任何记载可以证明东胡人属于白种人。当代考古学家对此问题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正相反,可以肯定,东胡人是黄种人。学术界一般认为,夏家店上层文化属于东胡族的考古学文化,朱泓教授对夏家店上层文化的颅骨进行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

夏家店上层文化居民的基本体质特征属于亚洲蒙古人种的东亚类型,但在个别因素上又混入了某种程度的北亚类型因素。因此,该文化居民的种族类型可概括为:以东亚类型成分为主导地位的东亚、北亚蒙古人种的混血类型。

东胡人为黄种人已成定论,我们可以肯定,鲜卑人本来与东胡人一样,也属于黄色人种,只不过在其后来迁徙与发展的过程中融入了某些白种人的血液。那么,这些白种人的部族是何时何地通过何种方式加入鲜卑人之中的呢?我们需要到匈奴人的历史中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史记》与《汉书》都记载着,被冒顿单于征服的民族之中包括丁零人。现在学者多认为,丁零人的后裔发展为铁勒,由铁勒又发展为回鹘(回纥),而回鹘人就是今天维吾尔族的祖先。如果我们从后裔的种族成分去推测其祖先的种族成分的话,自然可以得出丁零人也属于白种人的结论。考古学的发现也支持这种猜测,在漠北草原上一些被认为是丁零人的墓葬中,俄罗斯考古学家发现了粘连在面具上的黄色胡须。学者们基本可以肯定,丁零人原是白种人,自公元前2世纪以后,才逐渐混入了部分蒙古人种的血统。

丁零人的居住地在今贝加尔湖附近,在被冒顿单于征服以后,有部分丁零人逐渐南迁进入蒙古草原的中部地区。投降匈奴的汉人卫律就曾被封为丁零王,来统辖这部分丁零人。从史书的记载来看,仅卫律统治下的丁零人就达数万人之多,说明进入蒙古草原中部地区的丁零人是为数不少的。丁零人自贝加尔湖南下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征服者匈奴人强迫南迁,成为匈奴人的牧奴。当匈奴受到汉王朝的打击,在漠北草原也无法立足而不得不西迁时,这些丁零人显然是不会随之西去的。史书称没有参加西迁的匈奴人尚有十余万家,这其中可能就包括相当数量的丁零人。在公元1世纪,留在蒙古草原的十余万家匈奴人全部加入鲜卑人之中,应该就是在此时,活动于蒙古草原中部地区的丁零人也随着匈奴人一起加入鲜卑人之中,从此也自称是鲜卑人。

鲜卑人中究竟融入了多少丁零人,属于白种人的丁零人在鲜卑族中所占比重究竟有多大,这些问题我们恐怕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可是从南北朝至唐代的中原人都将金发碧眼视为鲜卑人的相貌特征来看,融入鲜卑的丁零人的数量肯定不会少。

在进入蒙古草原以后,受丁零人的影响,鲜卑人已经开始具有白种人的相貌特征,但是,在此后与中原汉人的接触过程中,他们却受到华夏文化更为强烈的吸引,因而自称为黄帝的子孙。

公元431年,北魏世祖拓跋焘在册封沮渠蒙逊的诏书中提道:“昔我皇祖胄自黄轩……”“黄轩”是“黄帝轩辕氏”的简称,鲜卑人的皇帝公开宣称自己是黄帝之后裔。现存的鲜卑贵族元详的墓志铭中也称其家世是“启源轩皇”,即祖先是黄帝。另一位鲜卑贵族元宁的墓志铭上写着:“其先唐尧之苗裔,汉高之胤胄”,自称是“尧”的后代,并且还跟西汉王朝的建立者刘氏家族拉上了关系。这可能是受到了匈奴人的影响。

西汉初年曾经与匈奴人和亲,西汉王朝将宗室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因此,单于的后裔认为自己是刘氏的外孙。在进入黄河流域与汉族杂居以后,匈奴人改用汉姓,这支自认是汉王朝外孙的匈奴人就取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自称姓刘。鲜卑贵族中居然有人自称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可能是有刘姓匈奴人加入鲜卑人之中,也可能是鲜卑贵族在编造自己家世的时候受到了刘姓匈奴人的影响。但不管怎么说,在鲜卑人中显然已经流传着本民族是黄帝后裔的传说,这表现出鲜卑人对于汉族与中华文明的强烈认同感。

在二十四史中,记载鲜卑人历史的是《魏书》,其中对于鲜卑人的祖先和起源是这样描述的: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

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其裔始均,入仕尧世。

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北魏王朝的正统观念是,鲜卑人,或者就狭义而言是鲜卑人的一支拓跋鲜卑,其起源可以追溯到黄帝的小儿子昌意。昌意的后裔中有一个名叫始均的人,是拓跋鲜卑的始祖。始均在尧的时代还曾经出使中原,与华夏族各部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但其后裔却仅仅活动于北方蒙古草原,不再与中原华夏族诸侯国往来,因此中原的史书中不再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按《魏书》的说法,鲜卑人似乎是黄帝族系遗失在异域的支脉,那么,鲜卑人入主中原,也就不是异族对中原汉族的征服,而是同出自黄帝的远裔回归中原认祖归宗来了。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史书对东部鲜卑起源与始祖的记载中。《晋书》称鲜卑慕容氏“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所谓“有熊氏”,是黄帝的别称,这里不仅认定鲜卑人起源于黄帝,因为鲜卑人源于东胡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传说的编造者也就顺便上溯,将东胡族也认定是黄帝的后裔了。

在北魏崔鸿所作的《十六国春秋》中,进一步认定东胡属于黄帝的后裔:“昔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君北夷,世居辽左,号曰东胡。”“高辛氏”是帝嚳的称号,按司马迁的说法,帝嚳是黄帝的曾孙。这里认定东胡的始祖是帝嚳的小儿子厌越,实际上也就是认定东胡族是黄帝的后裔。

于是,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南北朝时期,黄帝不仅被奉为黄种的汉族人的始祖,也被视为具有白种人相貌特征的鲜卑人的始祖。

关于鲜卑人起源及始祖的记载当然是不可信的传说,但是,是谁编造了这则传说呢?其编造这则传说的动机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这种编造的民族与始祖传说能得到鲜卑人的广泛认同呢?

关于这则传说的编造者,我们可以在《魏书》对鲜卑人先世的记载中发现踪迹。

公元305年,鲜卑人的桓帝去世。次年,降附鲜卑人的汉人大臣卫操在大邗城立碑纪念桓帝,在碑文中,卫操称拓跋鲜卑是“轩辕之苗裔”,这是称拓跋鲜卑出于黄帝的最早记载,显然,编造这则传说的人就是卫操。

卫操本是西晋人,祖籍在今天山西大同以北。他曾见过拓跋鲜卑的早期首领力微。因为发现晋王朝的灭亡已经不可挽回,卫操后来率其子侄和乡人投附拓跋鲜卑,被任命为辅相,在早期拓跋鲜卑政权中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可以说,卫操是早期投附拓跋鲜卑的汉族士人的代表。最早“发明”鲜卑人是黄帝后裔说法的是归附鲜卑政权的汉族文人,而不是鲜卑人自身。历代归附少数民族政权的汉族士人,总是热心于为少数民族统治者编造炎黄子孙的正统谱系,也总是热心于用汉族文化去改造少数民族政权,以便证明自己是扶保正宗华夏王朝的开国功臣,而不是投靠夷狄的中原叛臣,显然,卫操也不例外。

卫操这一举动在当时并未引起大的反响,也没有得到鲜卑统治者的认同。大约八十年后,建立北朝的鲜卑君主拓跋珪采用了另一位汉族大臣崔宏的建议,正式自称是黄帝之后。

崔宏出身清河崔氏——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族,在非常重视门第的南北朝时期,这种身份具有不可低估的社会影响力。崔宏是北魏建国初期的执政大臣,也是最受鲜卑族统治者信任的汉族大臣,拓跋鲜卑建立的政权定国号为“魏”,就是接受了崔宏的建议。也许我们可以认为,经过支持鲜卑政权的北方汉族世家大族的努力,早期归附拓跋鲜卑的汉族文人编造的传说得到了鲜卑族统治者的认同,最终成为王朝的正统观念。

这则传说的流传,反映的是中原地区的汉族士大夫阶层对鲜卑族统治者的认同,也反映出鲜卑族统治者对中原汉族文化的认同,这不仅构成鲜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权立国于黄河流域的基础,也是后来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并实行汉化改革的先声,从中也折射出鲜卑与汉两个民族间的认同,昭示着后来鲜卑族融入汉族的历史发展进程。更为重要的是,这则传说也体现出鲜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他们是在用某种方式证明,自己是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与汉族同为黄帝后裔,而不是来自域外的异族异国。

我们不应该忘记,中国历史上曾经存在过金发碧眼的炎黄子孙。

也许我们应该对中华民族的凝聚力有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