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灰蒙蒙的月光失踪不久,就开始打雷。海滨路上三三两两看潮的人,一开始跟随云层里的明亮走走停停,很快就被雨水的边线追得落荒而逃。旧堤路年久失修,被日夜奔跑的大货车碾得坑坑洼洼,片刻就蓄满了水,被过往的车一铲一道瀑布,逃到路边的人又叽里呱啦往回跑。
匝道那头,三个年轻女郎挤成一团,坚守在路基上招手。她们是幸运的,一辆经过的绿牌出租车减速停下来,放弃了在更远处跳脚的一对情侣,三人一拥而上。
“开车开车。”三个女郎上车后一阵娇笑,嚷着还好,身上没淋多湿。
“是这样,我刚接了个单。”的哥为难地说。
“但是你挂了空牌啊,拒客我投诉你!”坐在右侧涂了紫色唇膏的女郎不由分说。
坐中间的高个儿女郎露着肩膀,显得世故一些,说:“我们走得不远,车费给你加倍。”她早就看出,那的哥是要载客才靠边开的,这不是已经接了单的样子。
的哥愉快地翻下空车牌。大雨天,走短途比长途划算。
“去哪儿?”
“先往前开,我们还没想好。”
的哥把车驶上堤路,挂上耳机继续和工友聊天。
“今晚是跑不开了,刚刚接了一单长途,人家急着赶飞机。雨又大。”
“我也调不开,”电台那边的工友说,“今天上午在城北的车站转过几圈了,确实是下雨不好找。出这种事,公司就应该派人帮忙。”
“那个老徐挂靠的吧?我听说他以前开黑车,有滴滴了才办的挂靠。公司肯定不想管,帮忙发个寻人通知都算讲人情味了。”
“我和他不熟。他拿C5证,而且还打擦边球。”
“C5的啊?说起来,他老婆是不是没上班?”
“好像没上,在家的。”
“有人在家还能出这种幺蛾子?他上哪儿找的保姆啊?”
“谁会想到出这种事。”
“嘿嘿师傅,你在说什么事?”
后排的乘客突兀发问。
的哥从后视镜分辨不清是谁问的,估计是靠左边那个,最年轻,圆亮的眼睛里堆满好奇。的哥之间的对话没有外放,乘客只听到单边的话,但是“保姆”“幺蛾子”“寻人”几个关键词已经够人联想了。现在网上什么事都传得快。
的哥不答。他没闲情去操别家的心,但也不想多别家的嘴。不过,车一路开,的哥的电台一路没跑题,人人都侃,他偶尔搭两句嘴。
不见好几天了吧?嗯,整整四天了。公安有没有在找?找啊,满城找,谁有空也转转。盯车站。盯到什么时候?难啊,这几天雨这么大哪盯得住。穿什么衣服来着?明黄色的外套,好认。没戏,拐孩子的又不傻,衣服肯定给扒下来换了。那个保姆叫什么?姓段,叫什么芸,据说身份证都是假的。上午不是有人说在水库东边见过吗?阿坚说的?你信他?他昨天没过半夜就交班了,今天一天都在搓牌。警察是刚开始找吧,听说不到四十八个小时警察不管。这个不一样啦,直接从家里抱走的,说是有监控录像。老徐家好像刚装修完吧,肯定破墙了,破墙主小人。话说孩子多大了?两岁。
后排的乘客问:“师傅,真的是你工友啊?你们在帮忙找人吗?好厉害!”
的哥拉下耳机说:“不说了不说了。”又开出一段,车突然在半路刹了个急停。后排乘客们“啊”了一声,紫色唇膏那位差点把手机磕自己额头。
“喂——会不会开车,一路打电话,又坐地起价,我真投诉啊!”
的哥嘀咕了一声:“……有人。”
高个儿女郎问:“没碰上吧?”
的哥好一会儿才松开刹车,说:“没有,一年到头儿总要遇上几个短命的。”
“等等,别开车!”紫色唇膏尖声叫起来,她的眼睛离开手机,望向窗外,“就在这儿停,酒吧一条街——”没等她的同伴探头,她兀自推开车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响,把她吓得倒坐回车厢里。
大雨里横了一辆电瓶车,车轮骨碌碌转,一个穿雨衣的人躺在地上蹬腿。
一车人噤若寒蝉。
倒地的人躺了一会儿,见车上没人有动静,蹦跳起来,“砰砰”拍副驾驶边的车窗。
“下车!都下来!”
的哥闻声反而心定了,慢悠悠地抽了把雨伞,开车门,故意从车尾绕到另一边。先看看还敞开着的后排车门,弧角不对,撞变形了。
的哥问那穿雨衣的:“撞哪儿了?去医院还是报交警?”
穿雨衣的说:“报警!”说完蹲在路墩上。的哥开始以为对方是碰瓷的,夜雨里细看人家确实头破血流,一边眼睛耷拉着,心里也夹了慌。他掏出手机查看,一会儿又放下。开出租的怎么也不能在开摩的的人面前?的哥打了电话。先报保险公司,然后报交警。
的哥是有经验的,他前后张望,前方离红绿灯不算远,而对方也没走内线。后方都是黑乎乎的雨。他离远放置了荧光三角牌,打着伞走回来,看到几个乘客还窝在后排不动。
“都下车吧,我要看看车门关不关得上。”
“有多一把伞吗?外面好大雨。”高个儿女郎问。
“没有。”
三个女郎犯了错,气势殆尽,蔫蔫地下了车,用单薄的衣衫遮雨,脸上的妆容横一道竖一道。高个儿女郎说:“你们俩先到酒吧去。”没等的哥回头,女郎仰起头,“我不走,行了吧?”
的哥吸了吸鼻子,想想让三个女人淋雨也不绅士,走到一旁使劲压车门,果然硬邦邦的关不上了。的哥转头想教训人,看到两个女郎已经跑得没了影,剩下一个站在雨中,抱着白颤颤的肩膀,弯下身问受伤的人好点没。
的哥深感晦气,踮着脚抬头,左看右看。
保险公司的查勘员和交警前后脚到。五六个人围在雨里,都没好心情。受伤的人高高掀起雨衣,指完自己额头又指后背。一个交警说:“搭客的吧,你这车有牌没牌?”开摩的的脾气出人意表地犟,黑暗中眼睛死盯着警察头上的执法记录仪:“没搭客,有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搭客,我是受害者,警察讲不讲理!”说完又蹲地上。另一个交警说:“得了得了,赶紧去医院缝两针,保险公司管赔。”查勘员催着交警定责。交警又回过头来骂的哥:“你开个鸟车啊!”的哥喊冤:“门又不是我开的!”高个儿女郎抱着手,无论是平直的香肩还是一身的正牌,都自有一股气势:“我承认我们有责任,但就事论事,是司机先在半路停了车。”交警说:“你们自己扯不扯得清,扯不清叫拖车拖了!”
前前后后一个多小时。
一个交警突然挥手,指着的哥:“你,为什么突然半路停车?”的哥说:“就是……有人横穿马路……”
“横穿马路?路口不是在前面吗?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雨大……”
高个儿女郎说:“我看到了……好像是女的……手里抱着东西……”
那个瞬间,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声,似乎有东西跌落。
两个警察对望,抬头扫视马路的对面。蜿蜒的堤路已经到了尽头,海岸线因为渔排的灯火而若隐若现,它们之间黑漆漆横亘着一片杂木林。
的哥、高个儿女郎、摩的司机三个人湿漉漉地守在原地,他们眼看着那片无光的林子里,只有两道笔直的白色光束来回划着。有时,光束朝天,似乎要把密密的树冠一刀切开。后来,手电的强光安静地聚拢起来。不久,远处传来警笛声,分不清是警车还是救护车。
他们三人都没能看见,躺在菰草堆里那张冰冷惨白的孩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