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莱县行,寻找女功臣
这是二零零四年初秋的一个午夜,北方沿海地区夜里的气温已经有了些许寒意。
青阳市市政府的大院里除了偶尔几声秋虫的鸣叫,已是一片沉寂。住宅区一幢平房的窗户里透出一线光亮,几个巡逻的武警战士在路过窗前的时候放轻了脚步,几个小伙子小声议论:“这么晚了,乔书记又没睡呢?”
那幢亮着灯的房子,正是青阳市市委书记乔占峰的家,此时,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书房中眉头紧蹙,来回踱着步。貌似不经意地一转头,乔占峰的目光又移向了书桌上的那些卷宗,然后,他叹着气摇了摇头。
就在一周前,乔占峰收到了省里给他寄来的一宗文件:两本书和省委党支部、党史小组的几份调查材料。文件里着重强调,让他务必尽快找到两个人:冯冠生、方秀兰。文件中还明示乔占峰:这两个人极有可能还活着,而且就在青阳市。
起初乔占峰有些疑惑:找人?这会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上级单位怎么会把文件直接传达到了自己的手里?这好像不太符合政府部门文件传达的程序。尤其是那两本书让乔占峰更为不解,他粗略看了一下,两本书应该都属于那种“回忆录”的题材,一本是由老将军杜永胜口述整理的《我的征战岁月》;另一本是一位旅美华侨林仲伦著作的《信仰》。
单从书籍的作者简介上看,杜永胜和林仲伦两个人的生平履历几乎完全不挨着,可这两个人的书,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文件袋里呢?
看过了其他的几份文件之后,乔占峰恍然大悟:文件里和两本书中都提到了两个重要人物:冯冠生和方秀兰。
冯冠生,男,生于一九二四年;方秀兰,女,生于一九二七年;如果他们真的还活着,两个人都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
从省委下达文件的方式来看,这两位老人的身份一定是非比寻常。乔占峰不敢怠慢,根据文件的提示,他着重看了两本书中有关介绍冯冠生和方秀兰的章节,他被书中提到的那些往事深深地震撼了……
老将军杜永胜在《我的征战岁月》中有关“华东战事”的章节里,重点提到了“方秀兰”,在一九四八年的时候她应该才二十一岁。当时为了省城东安的解放,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将一份国民党守军《东安城防图》,送到了解放大军的手中。当时我华东野战军总部根据那份城防图重新调整了总攻部署,只付出很少的伤亡代价,一举解放了当时被国民党反动派自诩为“固若金汤”的东安城。
让乔占峰震撼的是方秀兰运送情报的方式:当时大战在即,“国军”在东安城的盘查严密,迫使方秀兰将一个装有绝密情报的卷轴,藏进了自己的身体。事后,虽然经过抢救方秀兰保住了性命,但是她的生殖系统却被严重破坏,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就在昨天下午,青阳市下辖的莱县县政府反馈来一个信息:根据材料里介绍的那些特征,他们在莱县的大柳村找到了一个“方秀兰”,此人的年龄和村民们反映的一些基本情况,与材料中所描述的人物相似度极高。
乔占峰当即决定:自己一定要亲自前往,去见一见这位共和国的女功臣。
次日上午九点多钟,三辆吉普车风尘仆仆地开进了莱县县委大院。车子刚停稳,便有几个人匆匆从县委大楼的台阶上迎了下来,看来他们是等候已久了。
秘书小田给乔占峰打开了车门,莱县负责接待的几个同志已经到了车前,其中一人满面春风地凑了过来:“乔书记辛苦了,欢迎您到莱县视察工作!”
此人是莱县的县委书记曹大元,乔占峰相当熟悉,他微笑着上前一握手,招呼道:“大家都辛苦了,大周末的也没让你们清闲,得罪得罪!”
曹大元恭敬地寒暄道:“乔书记,您这不是也没有休息吗?”说着,他将身后的几个人给乔占峰逐一做了介绍,好嘛,莱县县委常委的领导班子几乎都在。乔占峰和几位逐一握手之后,曹大元请示道:“乔书记,咱们先去会议室喝口水歇歇脚,我们也好向您汇报一下近期的工作。”
乔占峰笑着一摆手,婉拒道:“算了算了,今天我是以个人名义来你们这里,主要是想拜访一下‘方秀兰’同志,我看汇报就免了吧,你们能先介绍一下方秀兰同志现在的情况吗?”
曹大元赶忙从人群里叫出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汉子,他介绍道:“乔书记,这是我们县公安局的马局长,那份文件传达到我们这里之后,我们莱县县委高度重视,这件事一直是马局长在负责调查,他比较了解情况。”
马局长上前刚要开口,乔占峰抬手看了看手表,商量道:“哎呀,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过去吧。马局长,咱们路上边走边聊,您看怎么样?”
乔占峰让马局长上了自己的车,与此同时,莱县那些干部的座驾也纷纷来到了县委的门前。乔占峰犹豫了一下,他转身对曹大元说道:“老曹啊,咱们今天只是普通的走访,又是周末,没必要耽误大家的休息时间,我看还是让大家都散了吧。”
曹大元迟疑了一下,点头应道:“嗯,也好也好!”
乔占峰临上车的时候又叮嘱了一句:“我这里有马局长就行了,老曹啊,你也回去休息吧。”
“啊?!”曹大元上前一把拉住即将闭合的车门,他苦着脸说道:“乔书记,您到我们莱县视察,总不能连我也轰回去吧?他们回去可以,我这个县官儿总还是要陪同的嘛!”
乔占峰略一思忖,苦笑着点了点头……
在路上,马局长对乔占峰做了汇报:接到县委的指示之后,他立刻让县公安局的户籍部门普查了有关“冯冠生”和“方秀兰”的档案资料。可是很遗憾,像大多数老档案一样,由于“文革”时期的动荡,莱县保存的旧户籍和旧档案资料很不完整,现有的资料表明,当初确实有这么两个人被“下放改造”到了莱县,后来这两个人被安排到了莱县的大柳村。
马局长数次跟大柳村的村长柳德福通过电话,并从他那里获知了一些情况:冯冠生已经在多年前去世了,方秀兰还健在,目前还居住在大柳村。据柳德福回忆,当初两个人到大柳村“改造”时背负的罪名,是“顽固分子”和“老牌特务”。
听着马局长的讲述,乔占峰又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说话间,车队到了一个镇子上,马局长试探着问道:“乔书记,要不要通知一下镇政府的同志?”
乔占峰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没必要,咱们直接去那个大柳村!”
虽然乔占峰驰骋官场多年,可他对那些“逐级汇报请示、层层下达接待”的官僚作风,着实是深恶痛绝。
大柳村距离那个镇子并不远,但是进村的那段公路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随着车子的颠簸,马局长一脸愧色地解释道:“乔书记,咱们这里乡村的筑路条件有限,不过这条路已经在规划了,听我们曹书记说,好像马上就要动工了。”
乔占峰笑着点了点头,表示了理解。
车队进了大柳村,在村头儿的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看来里面的路况进车是很困难了。车子刚停稳,便有一些农闲的村民围了上来,有好事的人上前打听:“你们这是找谁家的?”
马局长率先下车,并上前招呼道:“老乡们,我们来你们村办点儿公事,麻烦你们帮忙喊一下村长,行吗?”
几个村民闻讯朝一栋房子跑去,嘴里还着急忙慌地叫嚷着:“德福、德福,赶紧的,村里来大领导啦!”
乔占峰和随行的几个人在车前站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黑红脸膛的汉子在众村民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那汉子一见老马的那身警服,不由得怔了一下:“呀,咋了这是?是出啥事儿啦?”
马局长笑着上前和那汉子一握手,寒暄道:“你就是柳德福柳村长吧?我是县公安局的老马,咱们前天刚通过电话。”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柳德福恍然大悟,他红着脸说道:“嗨,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出了啥事儿呢!你们是为冯阿婆的事儿来的吧?”
冯阿婆……是谁?老马愣了一下,柳德福赶忙解释道:“就是、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方……哦,方秀兰!”
“是啊是啊!”乔占峰面带微笑地迎了过来,寒暄道:“柳村长辛苦了,我们就是来拜访方秀兰同志的。”
柳德福将乔占峰上下一打量,向马局长询问道:“这位是……”
马局长对柳德福介绍道:“哦,这位就是咱们青阳市的市委书记,乔占峰同志!”说完,他又一指乔占峰身边的曹大元:“这位是咱们莱县的曹书记!”
“哎呦!”柳德福惊叫一声,他上前就握住了乔占峰的手,感慨道:“我说咋看那么眼熟呢,原来是乔书记啊!见过见过,在电视里见过!”说完,他又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乔书记,您比电视上看着可精神多了,走!乔书记,去咱家里坐!”
这个柳德福的手劲儿也忒大了,那满是老茧的大手在激动之下蛮力地一握,还真让乔占峰有些吃不消。乔占峰强忍着那份酸痛,挤出了一个牵强的微笑:“不了不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方秀兰’老人吧。”
“好好好!”柳德福一边应承着,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山路,礼让道:“来来来!乔书记,您这边请!”
一行人跟在柳德福的身后,沿着崎岖的山路行进了一会儿,乔占峰回头一望,不禁有些诧异:此时他们已经身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大柳村赫然已经在他们的脚下了,他有些不解地看向了曹大元。
此时的曹大元已是满头的大汗。要说这初秋的天气也算是凉爽,无奈这县官儿大人在众人中岁数最大,身体又过分发福,这段山路还真把他折腾得够呛。见乔书记看着自己,曹大元甩了一把汗,他朝领路的柳德福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嗓子:“我说小柳啊,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柳德福闻声回头一看,也难免面露愧疚之色:光顾着带路了,身后的领导们一个个都已经喘得发齁儿了。柳德福窘迫地笑着,应道:“前面,就在前面,冯阿婆的家就快到了。”
众人抬头一看:整座小山除了果树之外只有零星几座类似瓜棚的简易建筑,根本没有房屋的影子。曹大元甩着满头的大汗,问道:“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到啊?”
柳德福讪笑着挠了挠头,他指着山顶解释道:“喏,翻过了这座山,山那边的半山腰就是冯阿婆的家了。”
什么?!曹大元大吃一惊,他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乔占峰的秘书小田和一个警卫员眼疾手快上去扶住他,曹大元险些摔进身旁的小河沟。柳德福见状,很为难地商量:“要不……要不咱就在这儿先歇歇?”
乔占峰上前拍了拍柳德福的肩头,微笑着说道:“我看歇脚就免了吧,但是别再走那么快了,老同志们的身体吃不消啊!”说完,他回头招呼道:“大家都不要走得太急,小田你们几个年轻人,照顾一下身边的老同志。”
乔占峰和柳德福聊着家常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竟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山顶。站在山脊上远望,果然是一番山清水秀的壮丽美景,乔占峰也看到了那所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庭院。柳德福指着那院落介绍道:“乔书记,就是那里,那就是冯阿婆的家。”
乔占峰点了点头,问道:“德福,方秀兰和谁住在这里啊?”
柳德福回答道:“好多年前,她和冯阿公住在这里,后来冯阿公过世了,她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冯阿公?乔占峰眉头一蹙,又问道:“德福,你说的这个‘冯阿公’,是不是叫冯冠生?”
柳德福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点头应道:“对对对!乔书记,是这个名字!刚才您猛一问起,我还真没想起来。”
冯阿公?冯阿婆?乔占峰追问道:“我听你刚才说的话,难道……这个冯冠生和方秀兰是夫妻?”
柳德福憨笑着回答道:“那当然啦!”
乔占峰思忖了一下,又问道:“他们……他们应该没有子女,是吗?”
柳德福摇了摇头,很惋惜地说道:“乔书记,冯阿公和冯阿婆可恩爱了,可就是没孩子,我小时候听俺爷爷说过,好像是冯阿婆有病,她不能怀孩子。”
应该没错了!乔占峰的心紧了一下,他很焦虑地问道:“德福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方秀兰老人今年应该已经快八十岁了吧?她一个人住在这里,能照顾自己吗?”
“唉,可不嘛!”柳德福轻叹一声,应道:“不过乔书记您放心,俺们村里的人都对阿婆好着呢,俺媳妇儿她们那帮老娘们儿,每顿都给阿婆送饭来!”
乔占峰点着头,朝柳德福感激地笑了笑,他盯着那院落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另一边山脚下的村落,问道:“德福啊,女同志们每天来回奔走,这距离也太远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完全可以在村子里给老人家安排一个住处啊!”
听了乔占峰的话,柳德福叫苦道:“哎呦乔书记!别的咱没有,村子里空房子倒是现成的!可我们都劝了她多少回了,她就是不肯到村子里住。”说完,他咧着嘴笑了笑,颇无奈地说道:“乔书记您不知道,这个冯阿婆,顽固得很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