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学者常说,一件长篇青铜器铭文足抵一篇《尚书》,但以青铜器铭文作参照研究《尚书》体例与文例的专著,除了写作于上世纪前半叶的于省吾先生的《尚书新证》与陈梦家先生的《尚书通论》之外,近六七十年来,似乎还没有出现。本书即为填补这一学术空白而作(1)。
本书将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篇章,以及今本《逸周书》篇章、清华简书类篇章参校对读,把总结自青铜器铭文的行文特点、用语习惯、结构模式等,应用到对于《尚书》等篇章体例与文例的分析考察,以揭示其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在此基础上,对相关史实与思想、礼乐进行研究,以探讨商周时代的社会演化进程与文明发展轨迹。为达此目的,现在主要从体例与文例的角度对于既往《尚书》研究及其得失作一简略述评。
从战国到现在,学者对于《尚书》的研究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自战国到二十世纪初期近代史学的产生。该阶段学者的研究主要围绕着《尚书》篇章的制作背景、形成原因,以及是否原始文献或圣人作品等问题而进行,代表观点主要凝结在各类书序、书传,以及札记、短评之中。第二个阶段是从二十世纪初期近代史学的产生到2010年前后清华简的陆续刊布。该阶段学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从史实、语言、观念等角度论证《尚书》篇章的真伪,代表学者是顾颉刚、刘起釪、于省吾等;二是以青铜器铭文研究作基础,论证《尚书》篇章与档案文书的关系,代表学者是陈梦家、李零等。第三个阶段是从2010年前后清华简陆续刊布一直到今天。该阶段学者围绕着清华简书类文献,一方面对《尚书》篇章进行校勘,对其所载史实进行论证,另一方面对《尚书》篇章的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等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代表学者是程浩等。
一 近代史学产生前学者对《尚书》的研究
首先,书序与书传对于《尚书》篇章制作背景、形成原因,以及部分史实的看法。书序有两个类型,一是《尚书》篇章的本序,一是西汉以后学者为《尚书》篇章所作的序。前者或作于统治者言行记录在册之时,或作于篇章编辑形成之时。后者有今文书序与古文书序的不同,现在保存于《十三经注疏》中的可能作于东晋时代的伪孔传本《书序》,融合了今古文书序,而与两汉今古文经学家所引书序略有差异。书序的内容主要是解说篇章的制作之由,一般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要素。
书传是学者对于《尚书》篇章的制作之由、字词含义的解说。书传以及类似著作,历代多有,例如东晋的《伪孔传》、南宋的《书集传》等,而以《尚书大传》为其源头。《尚书大传》的作者是伏胜,成于西汉初年,已经于两宋之际亡佚,今有清人辑本,可知其梗概。书传是在书序的基础上,对于《尚书》篇章的进一步解说,所以书传实际上包含了书序的内容。
书序与书传对于《尚书》篇章制作背景、形成原因,以及部分史实的解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将所有《尚书》篇章都当作原始文献或圣道王功的载体来对待。例如《多方》,其本序云:“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2)《史记》叙述类似于书序的制作背景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3)伪孔传的书序云:“成王归自奄,在宗周,诰庶邦,作《多方》。”(4)《书集传》类似于书序的题解云:“成王即政,奄与淮夷又叛,成王灭奄归,作此篇。”(5)这是历代《多方》序言的大概情况。再如《多方》的“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尔罔不克臬”句,《尚书大传》的解释是:“古者十税一,多于十税一,谓之大桀小桀;少于十税一,谓之大貊小貊。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故《书》曰‘越维有胥赋小大多政’。”(6)其实,“胥赋”的本义是官正;臬,古体作槷,即埶,即设。讲的是官正设置的事情(7),与赋税无关,与王者也无关。又如《多方》开头的“周公曰:王若曰”,中间的“呜呼!王若曰”,蔡沉的解释是:“此篇之始,‘周公曰:王若曰’,复语相承,《书》无此体也。至于此章,先‘呜呼’而后‘王若曰’,《书》亦无此体也。周公居圣人之变,史官豫忧来世,传疑袭误,盖有窃之为口实矣,故于周公诰命终篇发新例二,著周公未尝称王,所以别嫌明微,而谨万世之防也。”(8)蔡氏的眼光可谓犀利,但狃于君臣大义,着意为周公辩护,从而转变了思路,搁置了问题。
其他《尚书》篇章序传的内容所包含的要素,与《多方》基本相同,为了避免繁琐,此处不再赘举。很显然,序传对于《尚书》篇章的解说,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或者说既定的事实,即《尚书》篇章是原始文献。
其次,某些札记、短评对于《尚书》篇章是否原始文献或圣人作品的看法。大约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基本上与书序、书传相同,也是将《尚书》篇章都当作原始文献或圣人作品来看待。另一种是对于《尚书》中部分篇章采取怀疑或否定的态度,认为或不是圣人作品,或不是原始文献。例如王柏的《书疑》,怀疑《大诰》中的占卜宝龟等语是周公的讲话(9);袁枚的《金縢辨》,认为“《金縢》虽今文,亦伪书也”(10)。这些学者的依据,主要是语言的雅俗、史实的真伪、观念的高下。由于采取的标准有所不同,所得结论在很多方面其实是各有得失。
书序、书传以及某些札记、短评对于《尚书》篇章的肯定,促使后代学者在认定《尚书》篇章性质时采取更为慎重的态度,尤其蔡沉等学者的非常少见的对于体例问题的指陈,足以给后代学者以极大的启发。而另外一些札记、短评对于某些《尚书》篇章的怀疑或否定,则使得后代学者从中获得了有益的启示,以至于在方法论等多个方面成为其探讨《尚书》篇章真伪问题时必须努力追溯的学术传统。
二 近代史学产生后学者对《尚书》的研究
二十世纪初期近代史学的产生,以西学的引进与儒学在意识形态中至尊地位的终结为背景,最为显著的标志是《尚书》神圣经典的地位与建立在《尚书》之上的以尧舜禹为核心的古史系统的被否定,以及学者利用甲骨文、金文等出土材料对于《尚书》篇章真伪及其史料价值的重新考证。
顾颉刚是实现这一转换的关键学者,顾先生将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分为三组,第一组是《盘庚》、《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雒诰》、《多士》、《多方》、《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共十三篇,“在思想上,在文字上,都可信为真”。第二组是《甘誓》、《汤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縢》、《无逸》、《君奭》、《立政》、《顾命》共十二篇,“或者是后世的伪作,或者是史官的追记,或者是真古文经过翻译,均说不定。不过决是东周间的作品”。第三组《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决是战国至秦汉间的伪作”(11)。在此基础上,顾先生着手进行单篇研究,先后完成《大诰译证》、《〈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等论著(12),使得《尚书》篇章摆脱了圣道王功光环的笼罩,《逸周书》部分篇章摆脱了长期遭受冷落的境地,都成为历史研究的宝贵材料。
以顾颉刚先生为榜样,刘起釪先生继续研究《尚书》,历时三十多年,终于完成四卷本《尚书校释译论》(13)。对于《尚书》篇章逐一进行了校勘、解释、今译、讨论,探索了涉及的史实、时代、作者、体例、结构等问题。该书规模宏大,视野开阔,考辨深入,对于古今学者研究成果的参考吸收既全面又充分,是近代史学产生以来《尚书》研究的集大成著作。
与顾颉刚、刘起釪二位先生整理研究《尚书》的同时,郭沫若、于省吾、陈梦家、胡厚宣等学者利用甲骨文、金文对《尚书》的语言、文字、史实等进行考订。这些学者远绍吴大澂、孙诒让,近承罗振玉、王国维,开辟了《尚书》研究的新途径,其中于省吾、陈梦家二位先生的成绩最为显著。
于省吾先生是新证派的代表,其考证《尚书》的成果主要集中在《双剑誃尚书新证》中。该书“每列一条往往将各篇词例相仿者连类而及”,以之与汉魏石经等相互校正,然后“溯原古籀,并证以同时之语例”,其“征引古籀,以金文为主,而兼及于甲骨、玺印、泉布、石刻诸文字”。于先生的广征博引,深入考证,不仅使历代学者对于《尚书》某些文字的误读得到纠正,而且揭示了《尚书》辞例与青铜器铭文所载商周春秋时代语言相互贯通的关系,证明“今文《尚书》二十八篇自《尧典》至《洪范》共十一篇,或系东周以后儒家者流所拟作,如《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洪范》是也;或为后人所窜易,如《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是也;自《金縢》至《秦誓》共十七篇,除《金縢》下半篇系后人所增纂,余无可疑”,是“高文巨制”(14)。
陈梦家先生对于《尚书》研究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其专著《尚书通论》的“王若曰考”一节中。该节将青铜器铭文所载册命礼与西周初年的诰命相互比较,认为“这些王命,最先是书写在简书上的,当庭的宣读了,然后刻铸于铜器之上。原来的简书已经不存,赖此保存了周王室的官文书,它们实具有古代档案的性质。西周档案的流传于后世的,主要的只有两种:一是今文《尚书》中的《周书》部分,一是西周铜器铭文。”(15)陈先生对于西周青铜器铭文与周书是西周档案文书的认定,为学者探索周书的形成问题开辟了新路径。
李零先生沿着这个思路,以对青铜器铭文的研究做基础,进一步探讨《尚书》篇章与档案文书的关系,成果主要集中在其专著《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和论文《论公盨发现的意义》中(16)。李先生认为:“即使早期古书是直接脱胎于文书档案,它也不是文书档案中必然包含的种类。它之成为后世意义上的‘书’,恐怕是后人删选、改编的结果(不管是不是由孔子删削)”(17)。从将青铜器铭文与周书都看作是档案文书(18),到指出早期古书是由档案文书删选改编而来,已经与档案文书有较大区别,是对书类文献性质认识的一大飞跃。
受陈梦家、李零二位先生的启发,笔者致力于周书篇章形成方式的探讨,先后发表了《“王若曰”新释》、《小盂鼎与〈世俘〉新证》等多篇论文(19),提出自己的主张:《康诰》等记言类型的篇章是将史官所作周公讲话记录编联合成的结果,《世俘》等记事类型的篇章是按照礼仪程序将原始档案文书选择编辑的结果。这两篇论文都是以西周青铜器铭文为参照,考察周书的结构体例,论证周书篇章赖以形成的方式,从而使得陈梦家、李零二位学者的设想得到落实(20)。
三 清华简刊布后学者对《尚书》的研究
近代史学产生以后,随着考古学的传入与考古成果的不断丰富,很多学者热切希望在出土材料中发现书类文献,这个希望终于在2008年实现。2008年夏清华大学收藏了一批战国竹简,学界习称清华简。“清华简一共有六十多篇,接近三分之一是《尚书》一类的文献”(21)。自2010年第一册清华简刊布以来,至今已经出版了十册,其中有:(1)今存文本的篇章《尹诰》(《咸有一德》)、《傅说之命》(《说命》)、《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金縢》)、《皇门》、《祭公之顾命》(《祭公》)、《命训》;(2)今存题目的篇章《程寤》;(3)文本题目今均无存的篇章《尹至》、《保训》、《耆夜》、《厚父》、《封许之命》、《摄命》、《四告》等。
清华简书类文献的刊布,激发了学者研究《尚书》、《逸周书》等传世典籍的热情,学者纷纷利用清华简书类文献对《尚书》、《逸周书》相关篇章进行校勘释读,从二者内容与结构的异同出发探讨“尚书”的形成与流传问题。就多数学者来说,探讨主要围绕某一具体篇章进行,是为某一篇章的时代定位,而缺乏总体把握。相比之下,程浩先生充分借鉴吸收了李学勤、谢维扬、廖名春等学者的成果,对于“尚书”的记录、整理、流传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而系统的研究,是取得较大成绩的学者。
程浩先生的成绩主要体现在其博士论文《“书”类文献先秦流传考——以清华藏战国竹简为中心》中。该文分“清华简‘书’类文献与传世文献比勘疏证”与“‘书’类文献先秦流传通论”上下两编,下编专设“‘书’类文献编纂的材料来源”等节目,对“尚书”的记录、整理与流传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程先生认为,史官记录统治者讲话,“更有可能的还是由两名及以上的史官同时进行记录,事后再进行汇总与校雠,并进行必要的整理工作。……‘王曰’或‘曰’,应该就是史官在后期整理过程中添加的表示转折的语词。”(22)这一看法与笔者的主张有两点不同,一是史官对讲话的记录是同时而不是轮流,二是“王曰”是史官对讲话记录进行后期整理时添加进文本的,而不是记录时所作标记。这为史官记言的假说增加了新内容。
与此同时,程先生还认为,“一篇‘书’的作成大致要经历两次有意识的整理”,第一次整理是上面所述史官对讲话记录稿添加表示语义转折的“王曰”等字词,第二次整理是“为‘书’篇添加一些故事背景与情节的描述”,这“既可能是出自该篇作成时史官的整理,也可能是后人的行为,但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23)。这样的划分将“尚书”的形成由一个点变为一条线,为学者考察其文本中往往叠加多个时代语言文字的问题拓宽了思路(24)。
四 既往《尚书》研究取得的成绩与存在的不足
古今学者对于《尚书》的研究取得了显著成绩,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字词语句的解释疏通。《尚书》的多数篇章,学者公认难读,所谓“周诰殷盘,佶屈聱牙”(25),为了准确理解其含义,古今学者不懈努力,孜孜以求。于省吾先生说:“王国维自谓,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是可征其能解与不能解各参半焉。然书之不待解而可知者,约占十之二,则自汉以来解书者无虑数百家,现在认为解之确当者,约十之三而已。”(26)由此可见,古代学者在缺乏商周时代语言文字作参照的情况下,对《尚书》进行文字训诂是多么的艰难。近代以至今天,一百多年来,学者充分利用不断出土的商周甲骨文、青铜器铭文,以及战国秦汉简牍帛书,努力吸收古文字学、博物馆学、考古学的成果,将《尚书》文字语句的释读工作推进到新境界。这是我们对《尚书》进行新研究的基础。
第二,将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篇章参校对读,揭示其与档案文书之间的关系。青铜器铭文所载献俘、册命等典礼,都在较高程度上保留了当时礼仪的原始面貌,因而具有档案文书的性质。将其与《尚书》篇章对比,可以很明显地发现某些篇章是由档案文书改编而来,例如《世俘》、《文侯之命》。《世俘》作为记事篇章,按照西周献俘礼仪程序从记载武王伐纣的原始档案中选材组材、布局谋篇;《文侯之命》作为记言篇章,与西周册命礼在仪式、用语等方面几乎完全相同,都说明其根源在西周档案文书之中。这为我们对《尚书》进行新研究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第三,从某些《尚书》篇章改编自档案文书的判断出发,推测史官记录统治者讲话的方式。“左史记言,右史记事”(27),自战国秦汉以来,学者都将其作为一个先验的事实来接受,从来没有进行论证。当代学者从毛公鼎与《康诰》文本中存在的“王若曰”、“王曰”等附加词语入手,结合西方文化人类学田野调查经验,推测周书中的记言篇章是西周史官记录统治者讲话的实录。尽管仍然存在轮流记录与共同记录、记录标记与整理添加标志的看法分歧,但同步记录的确定,则使得今人能够深入到某些周书赖以产生的西周行政场景中去,获得前所未有的对于西周档案文书的记录、周书的改编、周书篇章结构与礼仪关系等问题的新认识。这是我们对《尚书》进行新研究的着力点。
毋庸讳言,古今学者在取得显著成绩的同时,也存在着一些不足。这些不足的产生与学者各自研究《尚书》的角度有较大关系。首先,顾颉刚、刘起釪先生对青铜器铭文重视不够。顾颉刚先生曾经拟作《金文选》,刘起釪先生认为,“《金文选》,不必由《尚书》学者来做,即使说由《尚书》学者来做有其有益的一面,然在研究任务繁重情况下,亦难抽出时间人力来做。”(28)这是刘先生发自肺腑的无奈之言。研究《尚书》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要将二者都全面做好确实很难。但缺少自己对于青铜器铭文的研究,只是借鉴他人的成果,在一些关键问题的解释上难免有不切实际的遗憾。
其次,陈梦家、李零与笔者三人在将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篇章进行比较时,对一些篇章性质的认识与结构的裁断,不同程度地存在削足适履的弊端。例如陈梦家先生,前文说“周诰乃周初重大的诰命,与成、康后宫廷册命臣工之策命不同其性质”,后文就以青铜器铭文中成、康以后的策命为标准,裁断《康诰》、《立政》、《多士》、《多方》等周初诰命一篇之中有两个“王若曰”或“周公若曰”是衍误或错乱(29)。如此一刀切,有违实际情况,显然不妥当。李零先生虽然认为“书”改编自档案文书,但同时推测“它之区别于自己的母体,即原始的文书档案,主要在于,它更关心的并不是具体的制度或政令,也不是历史细节本身,而是围绕重大历史事件的议论和思想,它们引出的教训和借鉴,情况比较类似后世‘事语’类的古书(如《国语》)”(30)。其实,事语是事之语,是针对事件而生发的议论;《尚书》篇章不是对事件的议论,而是事件本身,是事件进程中与事实相互经纬的有机组成部分。从目标与方向上看,多数情况下,前者是批评谏阻或汲取教训,后者是推动促进。从发布主体上看,前者是襄理者或参与者,后者是当事者或主持者。因此二者性质有异,不可同等看待。笔者推测,李先生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可能与其长期从事语类文献研究有较大关系。笔者的研究虽然揭示了《世俘》结构体例与西周献俘礼仪相互贯通,《康诰》等诰命是史官现场记录统治者讲话的结果等事实,但是研究对象只是个案,要推及其他《尚书》篇章,推及青铜器铭文所载其他册命文书,还需要做大量的细致的考证工作。
再次,程浩先生对于“尚书”篇章记录与整理问题的研究,缺少典型个案考察的基础。其博士论文下编中的“‘书’类文献编纂的材料来源”等节目,与上编“清华简‘书’类文献与传世文献比勘疏证”的联系不很紧密,也就是说下编讨论的问题不是上编内容的逻辑展开,因而推测的成分较大,实证的成分较少。这个问题的产生,或与清华简书类文献的性质有关。清华简毕竟是战国中后期的材料,以之校勘《尚书》、《逸周书》篇章的文字、语句、版本非常合适,从二者字词与文本的差异入手探讨先秦书类文献的流传也较为得当,但要由此进一步探讨其形成问题,则必须与青铜器铭文结合才可能取得较好效果。
总之,鉴于以上学者取得的成绩与存在的不足,笔者认为,从青铜器铭文角度出发,剖析《尚书》篇章的体例与文例,考察其与礼制及档案之间的关系,以探讨其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进而探讨其所载相关史实与思想、礼乐,应该提上学术议程了。
五 本书研究宗旨、准则、专题设置与章节安排
任何探讨,只要有立场,有角度,就必然会在取得成绩的同时,存在着一些盲点,因而也就有不足,这是学术研究的普遍规律。笔者梳理学术史,考察先贤时哲研究《尚书》的得失,心中既饱含崇敬,也充满戒惧。为了使即将开启的对于《尚书》的新研究取得进展,笔者在广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在充分了解其得失的前提下,为《尚书》新研究确立如下宗旨与准则。
(1)将商周春秋战国时代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篇章参校对读,以研究《尚书》篇章的体例文例,以及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等问题。(2)《尚书》是主要研究对象,同时还研究与之相关并共同组成文化生态的今本《逸周书》、清华简书类篇章。(3)将青铜器铭文与《尚书》篇章参校对读是主要研究方法,同时参考利用古文字学、考古学、口头诗学、文化人类学等多学科研究方法,以达成学术目标。(4)在此基础上,对《尚书》相关篇章所载史实与思想、礼乐进行论证考察,以为对《尚书》篇章形成问题研究的延伸。
为此,本书设置的研究专题是:(1)《康诰》、《多方》、《召诰》、《雒诰》、《世俘》、《梓材》等篇体例的研究。通过研究这些篇章的体例结构、组织形式,探讨其与西周典礼仪式的关系,并由此揭示其形成机制与形成途径。(2)《洪范》、《大武》、清华简《摄命》、《世俘》等篇文例的研究。通过研究这些篇章中存在的语言程式、套语或套语式短语等,观察其语言特点和性质、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3)《洪范》所载史实与思想的专题研究。通过考索《洪范》“皇极”、“三德”、“五事”三个范畴的内涵,探讨文明初期华夏民族的家国形态与精神气质,并在此基础上尝试着揭示《洪范》主体内容的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4)《牧誓》、《克殷》、《梓材》、《商誓》、《康诰》、《立政》等篇所载史实与思想的研究。通过考证《牧誓》、《克殷》所载牧野之战的疑点,廓清其部分真相;通过对比《商誓》、《康诰》所载武王周公思想的异同,探索商周之际思想观念从天命观到天道观的递进之路。(5)《克殷》、《尝麦》、《尧典》等篇所载史实及礼乐的研究。通过辨析《克殷》、《尝麦》中一些关键字句及其蕴藏的深刻含义,探求周公旦、叔振铎与西周礼乐的关系。通过辨析小臣墙刻辞、《尧典》中的献俘礼、养老礼材料,探讨西周礼乐文明的源头。由于《洪范》兼跨体例与文例、史实与思想、《尚书》与《逸周书》,所以在五个专题中,对于《洪范》的研究,实际上居于中枢与纲领的地位。
在以上所设研究专题的前提下,本书的章节安排是:
第一章《康诰》诸篇体例研究,内设:大盂鼎与《康诰》体例研究,大克鼎与《多方》体例研究,盠方彝、《祭公》与《召诰》诸篇体例研究,虢伯捱簋与《世俘》体例研究,共四节。
第二章《洪范》诸篇文例研究,内设:“以数为纪”与《洪范》文例研究,高卣、保卣等与《大武》诸篇文例研究,麦方盉与清华简《摄命》文例研究,乖伯簋与《世俘》文例研究,共四节。
第三章《洪范》史实与思想专题研究,内设:从皇极本义看《洪范》“皇极”章的时代,《洪范》“三德”章与商周家族形态研究,《洪范》“五事”章与商周礼容研究,王孙遗者钟与《洪范》“五事”“三德”性质研究,共四节。
第四章《牧誓》诸篇史实与思想研究,内设:《牧誓》诸篇所载牧野之战疑点考证,《梓材》与周公摄政申论,《商誓》、《康诰》诸篇所载周初天命观考论,《立政》、班簋与西周卿大夫之德释论,共四节。
第五章《尧典》诸篇史实及礼乐研究,内设:《克殷》“叔振奏拜假”与叔振和西周之乐关系管窥,《尝麦》“敬功尔颂”与周公和西周之礼关系管见,小臣墙刻辞与商末献俘礼考论,《尧典》中的惇史辨析,共四节。
在上述章节之外,还有一些问题的研究与《尚书》相关,即《克殷》体裁简论,据上博简《弟子问》校读《小开》一则,《史记》与石峁遗址是西夏都邑假说。这些研究可以成为上述章节的辅助,因此作为补充而附于相关章节之下。
六 对于几个重要概念的界定
为了使本书的研究有一个坚实的逻辑起点,在此对一些重要概念进行简约界定。
(一)《尚书》。《尚书》指儒家经典今文《尚书》,由虞夏书《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商书《汤誓》、《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周书《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雒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共二十八篇组成。在学者约定俗成的一般认识中,《尚书》既可以指整部《尚书》,也可以指《尚书》的篇章。
(二)“尚书”。“尚书”指上古之书,包括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以及今文《尚书》之外的上古政治文献,例如部分《逸周书》、清华简书类篇章等。《墨子·贵义》云:“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31),《汉书·艺文志》云:“《书》之所起远矣,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迄于秦,凡百篇”(32),都说明当时上古政治文献很多。除了儒家的《尚书》,以及没有流传于后世的墨家《尚书》,其他上古政治文献在先秦时期可能没有编辑结集。
(三)书。书指所有具备政治文献性质的上古篇章,包括《尚书》、“尚书”、《逸周书》、清华简书类篇章,甚至形成于先秦不同历史阶段的一些被怀疑是后人构拟、改造、伪作的篇章等。
本书的研究对象,主体是《尚书》,故名《〈尚书〉新研》。《尚书》从多个方面与“尚书”、“书”相互贯通,有的篇章甚至产生于相同的历史背景与文化生态之中,对于《尚书》的研究,必须与“尚书”及“书”结合起来,打破彼此的畛域,才能够深入进行,全面开展,因此本书的某些节目以“尚书”、“书”为题,以达到或相互经纬,或高屋建瓴的效果。此其一。其二,遵循学术研究由已知探求未知的原则,所谓《〈尚书〉新研》,对象主要是能与青铜器铭文相互对照的“周书”,以及部分“商书”。至于“虞夏书”则只是点到为止,全面研究留待另文进行。
(四)体例。体例指篇章的组织形式,即“作者”对于篇章结构的精心设置,与《尚书序》归纳的《尚书》六个体例“典、谟、训、诰、誓、命”(33),及孔颖达总结的《尚书》十个体例,“一曰典,二曰谟,三曰贡,四曰歌,五曰誓,六曰诰,七曰训,八曰命,九曰征,十曰范”(34),很不一样。后二者的着眼点是篇章的性质,目的是为圣道王功分类,而本书的着眼点在于篇章结构及其表现的篇章与礼仪的关系,目的是考察篇章的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彼此的不同,反映了古今学术命题发生了根本性变化(35)。
(五)文例。文例指“作者”在语法与修辞的基础上对于篇章之字词语句的习惯性选择、组织与安排,体现了篇章的文字特点与语言性质,体现了篇章的表达方式与思维模式,是判断篇章形成机制与形成时代的重要凭借。
一共界定了五个概念。下面就以此为前提,对《尚书》进行新研究。
(1)本书经常要用到表示时间状态的词语“之前”、“之后”;“以前”、“以后”等,为了表达准确,本书采纳裘锡圭先生给这些词语所作定义:“说某一时期之前,不把这一时期包括在内;说某一时期以前,则把这一时期包括在内。‘之后’、‘以后’依此类推。”见氏著《文字学概要》凡例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
(2)孔氏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27页。
(3)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3页。
(4)孔氏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27页。
(5)蔡沉撰、王丰先点校:《书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6页。
(6)伏胜撰、郑玄注、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7页。
(7)宁镇疆:《说清华简〈摄命〉的“奔告”——兼申毛公鼎铭文之“楚赋”当为职官》,《清华简〈摄命〉研究高端论坛论文集》,上海大学,2019·上海。
(8)蔡沉撰、王丰先点校:《书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9页。
(9)王柏:《书疑》,《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书类,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87页。
(10)袁枚著、周本淳标校:《金縢辨上》,《小仓山房诗文集》,《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22页。
(11)顾颉刚:《论〈今文尚书〉著作时代书》,《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12)顾颉刚:《大诰译证》,《历史研究》1962年第4期。顾颉刚:《〈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文史》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13)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14)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叙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15)陈梦家:《尚书通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7页。笔者按:陈先生的类似论述还有:“当时的命书既是书于简册的,宣读以后交于受命者,受命归而铸之彝器,则西周铭文中的王命实即当时册命的移录”;“内史掌书王命而贰之者,录册命的副本而藏之王室。其授予所命者的简册,则往往刻于彝器”;“《尚书》中传录的命书,颇多是当时册命的副本”。见氏著《尚书通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78、182、188页。
(16)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李零:《论公盨发现的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
(17)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50页。
(18)笔者按:当代学者将《尚书》篇章看作档案文书,可以追溯到钱玄同,钱先生说:“《书》。似乎是‘三代’时候底‘文件类编’或‘档案汇存’,应该认它为历史。”见氏著《答顾颉刚先生书》,《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持类似见解的当代学者还有葛志毅,葛先生说:“每一件命书的制定,在当时都与一个具体的法权关系相联系。当把这些命书文件同原来的法权关系脱离开来,它们已被抽象为一篇篇的历史记载资料。当把它们再编纂为《尚书》的时候,则以汇编的整体共同表现为一种以史为鉴的历史意识。因而可以认为,《尚书》实以萌芽状态的历史编纂学成果,使其篇章与原始状态的诏令文件区别开来。既然《尚书》篇章与约剂命书之间原本存在着如此密切的联系,那么,根据青铜器铭文这种约剂文书大盛于西周中晚期来推测,《尚书》的编纂很可能始于厉、宣之世的前后。”见氏著《试据〈尚书〉体例论其编纂成书问题》,《谭史斋论稿续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钱、葛二位先生虽只是提出一个设想,还不是实证,但弥足珍贵。
(19)张怀通:《“王若曰”新释》,《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张怀通:《小盂鼎与〈世俘〉新证》,《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1期。
(20)笔者按:除了上面提到的代表性学者,其他学者,如蒋善国、杨筠如等,也对《尚书》进行了研究,大家可以参考刘起釪先生《尚书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九章《现代对〈尚书〉的科学研究》,以及王连龙先生的《近二十年来〈尚书〉研究综述》(《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此不赘述。
(21)李学勤:《清华简的文献特色与学术价值》,《夏商周文明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
(22)程浩:《“书”类文献先秦流传考——以清华藏战国竹简为中心》,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45页。
(23)程浩:《“书”类文献先秦流传考——以清华藏战国竹简为中心》,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50、147、148页。
(24)笔者按:梅军、过常宝、叶修成、潘莉等学者对《尚书》的体例、文例、形成方式与形成时代等问题也进行了研究,分别见氏著《殷商西周散文文体研究》,上海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制礼作乐与西周文献的生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西周礼制与〈尚书〉文体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尚书〉文体类型与成因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其中在“尚书”形成问题上的研究有较高学术价值的是叶修成先生的《西周礼制与〈尚书〉文体研究》,他对于“不断追问和阐释其生成的意义及其文化功能,乃是当下学术研究发展的新趋向”(《后记》)的论述,尤其有启发意义。但终究是文学史研究者,对于历史背景的考察,对于文本与仪式关系的探索,概念多而实证少,难免有疏阔之弊。另外,这些学者所用体例、文例或文体的概念,仍然是古代经学家所用概念,这表明其思维有较大局限,而本书所用体例、文例概念与之不同,请见绪论及相关章节中笔者为其所下定义及对二者进行的比较,此不赘述。
(25)韩愈:《进学解》,《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986年。
(26)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叙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27)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15页。
(28)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序言》,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29)陈梦家:《尚书通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6—188页。
(30)李零:《论公盨发现的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
(31)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45页。
(32)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6页。
(33)孔氏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4页。
(34)孔氏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7页。
(35)笔者按:墨子也对《尚书》篇章的体例进行了归纳总结,《墨子·非命上》云:“先王之书,所以出国家、布施百姓者,宪也。……所以听狱制罪者,刑也。……所以整设师旅、进退师徒者,誓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吾当【尚】未盐【尽】数,天下之良书不可尽计数,大方论数,而五【三】者是也。’”见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6页。所用词语与儒家有异,但指导思想也是为圣道王功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