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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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新六舍,是我们进校才建好的,共六层,四、五、六层住了全校的女生,下边则是同年级、不同系的男同学,历史系在第三层。长长走道中,依次是哲学、中文、历史、数学。

三层和四层之间,无任何阻隔,只有夏天会贴出一张纸,上有娟娟楷书:“天热,男同学止步。”

我们寝室八个人,排年龄我是第七,被称为老七。偶尔,女生的内衣会飘到我们的窗台上。老鲁就把它们折叠好,正正衣冠,梳梳头发,捧了,轻手轻脚送回楼上。以为会有啥故事,然而没有,依旧河清海晏的。

但老鲁回来,总不忘告诉我:“老七,我留意替你看过了,太漂亮的,人家看不起你;太一般的,你看不上人家。”

“为啥只提漂亮呢?”

“好吧,换句话说,太聪明的,看不上你;太木的,你看不上她。”

“……”妈的,说得这么绝。

有个初夏夜,我在二教102晚自习,读一本夜郎史研究论文集。那个学期,正在上蒙默老师的西南民族史选修课,很喜欢。尤其是族源传说、民族迁徙,犹如古歌、史诗,颇为之着迷。我很例外地,记了半本读书笔记。

教室是安静的,但到10点以后,开始出现捂住嘴的呵欠声、咳嗽。有人出去上厕所,闲走,抽根烟。我也走到了教室外的平台上。很多人靠着石砌栏杆在说话,像剧院的中场休息。我就再往外走,下边有个灯光篮球场,环了水泥的阶梯看台。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锦竹牌香烟。没有灯光,蟋蟀在草丛中叫。上边靠右的看台上,也坐了个抽烟的人,穿白衬衣,是个女生。

天上开始飘小雨。我抽完烟,起身离开,她把我叫住了。

“喂,你不是个书呆子吧,同学?”声音略沙,但不沧桑,听起来年龄跟我差不多。

“我……”我不晓得咋回答。

“你是不是很内向啊?”

“我……”

“你在读什么书呢?好像很专注。”

我如实、简略地说了说。

“这就会让你着迷吗?为什么?”

“……”

“多想一想。”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和蔼。

“可能,就像是解谜语,越难越放不下……我也说不清。”

她默然了一会儿,不予评论。我觉得无趣,再次转身要走时,她说话了:

“我本来打算学数学,考虑到哲学是解决宇宙根本问题的,而数学是游戏,我从小到大,解数学题就跟玩游戏一样轻松,我就念了哲学系。很后悔。”

“遇到难题了?”

“是难题就好了。再难的题,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得出唯一正确的答案。可你看那帮搞哲学的,高等数学吃零蛋,还号称百家争鸣,实在是狗屁不通。”

“狗屁不通?太过分了吧。”

“是客气了。所有学问,只要缺乏数学般精确的标准,就是闹闹嚷嚷的游戏,而且是低级的游戏。”

“庄子也不懂数学吧?可他很伟大。”

“你谈什么庄子。庄子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他不是数学家,可懂得数学的思维。极限原理,听说过吗?”

我从脑子里搜到一个人名。“萨特,了不起的哲学家,是吧?可他也不懂数学。”

“萨特死了,才不久。”

我一片茫然。

“可你并不难过?”

“抱歉,我只听说过萨特,从没读过他一本书。”

“太肤浅了。他不懂数学,可他懂文学,写了很多小说,用来阐释他的哲学,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我突然涌起一股恶意。“这种小说,我不屑读。用来阐释哲学的小说,只能是二流的,跟科普文章差不多。”

“你!”

从她气得发抖的声音里,我感觉终于出了一口气。

“哈哈哈!”我笑了几声,扔了烟头,车过身。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她厉声道,也扔了烟头,再一脚踩上,蹭了几蹭。

我颇为不乐,随口编了个名字:“贾发财。”

“好名字啊,寄托着你家祖辈的愿望。”她说着,把手伸出去,仿佛要接住什么小东西,“我叫叶雨天。”

“无穷的雨点子,就像无穷的数字……适合你。”

“知道我数学为啥那么好?”

“……”我当然不知道。

“我爸爸是一家报纸的美编,工作是画插图、刊头、题花,连署名权都没有。可他认定自己是画家,而且相当不平凡。星期天,他要么骑车到郊外去写生,要么窝在阁楼上从早画到黑。画了很多,花鸟、山水,工笔、写意、大泼墨,斗方小品、丈二巨幅,堆了半房子……不过,没人买。出画册、办画展,也没有他的份。好在他有份工资,妈妈是军医,外科一把刀,不然,全家早都饿死了。”

“你……怎么评价他的画?”

“我相信爸爸有天赋,不,他就是个天才。”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来,“可我相信有什么用?就连我妈妈也不信。”

“时间会给出一个证明吧?”我用半是宽慰半是商量的语气说。

“时间遗忘的人,要比记住的人,多无数、无数。不然,二十四史都要挤爆了。对不对?”

我有点犹豫地点点头。

“所以,我爸爸鼓励我做个数学家,是庸才还是天才,无须等待,不证自明。可是……我自作聪明,辜负了我爸爸。”说着,她声音变得有一点严厉,“你怎么想的呢,贾发财?”

我支吾着咕哝了两句,自己也不明白说了啥。

她很失望地冲我挥挥手。“你走吧。”

我松口气,立刻走掉了。

她是否漂亮呢?没看清。是否聪明?这是肯定的。

后来在校园里,我很久没再看见她,看见了可能也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