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王實甫)
《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或《張君瑞待月西廂記》,《錄鬼簿》著錄。王實甫撰,一說王實甫、關漢卿合撰。現存明清版本數十種,以明弘治十一年季冬(公元已入一四九九年)金臺岳氏刻本爲最早。重要之明刻本尚有徐士範校注本、王驥德校注本、淩濛初校注本、閔齊伋校注本等,清刻本以金聖歎《第六才子書》流傳最廣。歷代著錄及版本,參見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傳田章《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硏究所,一九七〇)、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綜錄》等。
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牌記[1]
闕名
嘗謂古人之歌詩,卽今人之歌曲。歌曲雖所以吟詠人之性情,蕩滌人之心志,亦關於世道不淺矣。世治歌曲之者猶多,若《西廂》,曲中之翹楚者也。況閭閻小巷,家傳人誦,作戲搬演,切須字句眞正,唱與圖應然後可。今市井刊行,錯綜無倫,是雖登壠之意,殊不便人之觀,反失古制。本坊謹依經書,重寫繪圖,參訂編次大字魁本,唱與圖合。使寓於客邸,行於舟中,閑遊坐客得此,一覽始終,歌唱了然,爽人心意。命鋟梓刊印,便於四方觀云。
(《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弘治十一年刻本《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卷末[4])
新刻出像釋義大字北西廂記引[5]
謝世吉[6]
余嘗病人之論詞曲者曰:“詞可以冠世,詞可以快心,詞奇而新,詞深而奧。”殊不知詞由心發,義由世傳,作者未必無勞於心,而述者亦未必無補於世也。
坊間詞曲,不啻百家,而出奇拔萃,惟《西廂傳》絕唱。實由元之王實甫所著,而世云關漢卿作者,何其謬焉[7]!雖然,亦有由也。大抵《草橋驚夢》以前,迺王氏之所著,以後由漢卿之所續而成也。《奇逢蒲救》,固已逸而樂矣;《月下聽琴》,得非婉而妙乎?《長亭送別》,固已慘而切矣;《草橋驚夢》,得非悲而戚乎?《東閣筵開》、《妝臺柬至》,實甫之錦心寫於此矣;《尺素緘愁》、《鄭恆求配》,漢卿之繡腸見於斯乎[8]!
蓋此傳刻不厭,煩詞難革,故梓者已類數種,而貨者似不愜心。胡氏少山深痛此弊,因懇余校錄。不佞構求原本并諸刻,三復校閱,訂爲三帙。《蒲東雜錄》錄於首焉,補圖像於各折之前,附釋義於各折之末。是梓誠與諸刻迥異耳,鑒視此傳,奚以玉石之所混云[9]。
萬曆己卯春月[10],江右鄙人謝氏世吉甫識之於少山書堂。
(轉引自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一[11])
重刻西廂記序
徐逢吉[12]
古今之聲容色澤以姝麗稱者,豈特一崔氏哉?而崔張之事盛傳於世,得非以爲之記者,其詞豔而富也?崔記俑於元微之,宋王銍、趙德麟輩捆織之,以爲其事出於微之,托張以自況,旁引曲證,遂成讞獄,此亦足償其志淫之罪。金有董解元者,演爲傳奇,然不甚著。至元王實甫,始以繡腸創爲豔詞,而《西廂記》始膾炙人口,然皆以爲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關漢卿仕於金,金亡不肯仕元,其節甚髙。蓋《西廂記》自“草橋驚夢”以前作於實甫,而其後則漢卿續成之者也。夫世之姝麗不獨一崔氏,而獨以其記傳;記作於王實甫不傳,而關漢卿以名傳。關漢卿以文掩其節,而獨以此記傳;元微之作崔張記,遂身蒙其垢,而其記亦傳。嗚呼!天下事有若此,予覩之,竊有感焉,故爲之一刷之。
企陶山人徐逢吉士範題。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冊影印明萬曆八年序徐士範刻本《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卷首)
崔氏春秋序[13]
程巨源[14]
余閱《太和正音譜》,載《西廂記》撰自王實甫,然至“郵亭夢”而止,其後則關漢卿爲之補成者也。二公皆勝國名手,咸富才情,兼喜聲律。今觀其所爲記,豔詞麗句,先後互出;離情幽思,哀樂相仍,遂擅一代之長,爲雜劇絕唱,良不虛也。而談者以此奇繁歌疊奏①,語意重複,始終不出一“情”,又以露圭著迹、調脂弄粉病之。夫事關閨闈,自應穠豔;情鍾怨曠,寧②廢三思?太雅之罪人,新聲之吉士也。遂使終場歌演,魂絕色飛;奏諸索弦,療③飢忘倦,可謂辭曲之《關雎》,梨園之虞夏矣。以微瑕而類全璧,寧不冤也!近有嫌其導淫縱欲,而別爲《反西廂記》者,雖逃掩鼻,不免嘔喉。夫《三百篇》之中,不廢《鄭》、《衛》,桑間濮上,往往而是。阿谷援琴,東山攜麈,流映史冊,以爲美談,惡謂非風教裨哉?曲士之拘拘,祗增達生一鼓掌耳。
余宗仲仁[18],習歌詞曲,謂余金元人之詞信多名家,然不易斯記也。乃搜諸家題詞,刻諸簡端以示余。昔人評“王實甫如花間美人”,“關漢卿如瓊筵醉客”,今覽之,信然。然語有之:“情辭易工。”蓋人生於情,所謂愚夫愚婦可以與知者。今元之詞人,無慮數百十,而二公爲最;二公之塡詞,無慮數十種,而此記爲最。奏演旣多,世皆快覩,豈非以其情哉?《西廂》之美則愛、愛則傳也,有以夫!
萬曆上章執徐之歲如月哉生明[19],泰滄程巨源著。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明萬曆二十年壬辰春熊龍峯忠正堂刻、明余瀘東校本《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卷首)
刻重校北西廂記序[20]
焦竑[21]
詞曲盛於金元,而北之《西廂》,南之《琵琶》,尤擅場絕代。第二書行於眾庶,所謂童兒牧豎,莫不眩耀,而妄庸者率恣意點竄,半失其舊,識者恨之。頃《琵琶記》刻於河間長君,其人學旣該涉,復閑宮徵,故所讐校,號爲精愜,蓋詞林之一快矣。北詞轉相摹梓,踳駁尤繁,唯顧玄緯[22]、徐士範[23]、金在衡三刻[24],庶幾善本,而詞句增損,互有得失。余園廬多暇,粗爲點定,其援據稍僻者,略加詮釋,題於卷額,合《琵琶記》刻之。風雨之辰,花月之夕,把卷自吟,亦可送日月而破窮愁。知者當①勿謂我尚有童心②也。
萬曆壬午夏[27],龍洞山農撰。謝山樵隱重書於戊戌之夏日[28]。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明萬曆二十六年秣陵陳邦泰繼志齋據萬曆十年龍洞山農刻本校正覆刻本《重校北西廂記》卷首[29])
重校北西廂記總評
闕名
《西廂》久傳爲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爲王實甫者,謂至“郵亭夢”而止,或謂至“碧雲天”而止,後乃漢卿所補也。初以爲好事者傳之妄。及閱《太和正音譜》,王實甫十三本,以《西廂》爲首,漢卿六十一首,不載《西廂》,則亦可據。第漢卿所補【商①調·集賢賓】及【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線脫眞珠,淚濕香羅袖。楊柳睂顰,人比黃花瘦。”俊語亦不減前。
北曲故當以《西廂》壓卷。如曲中語:“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捲;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東風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法鼓金鐃,二月春雷響殿角;鐘聲佛號,半天風雨灑松梢。”“不近諠嘩,嫩綠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是駢麗中景語。“手掌兒裏奇擎,心坎兒裏溫存,眼皮兒上供養。”“哭聲兒似鶯囀喬林,淚珠兒似露滴花梢。”“繫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玉容寂寞梨花朶,胭脂淺淡櫻桃顆。”是駢麗中情語。“他做了影兒裏情郎,我做了畫兒裏愛寵。”“拄著拐幚閒鑽懶,縫合脣送暖偷寒。”“昨日箇熱臉兒對面搶白,今日個冷句兒將人廝侵。”“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是駢麗中諢語。“落紅滿地胭脂冷,夢裏成雙覺後單。”是單句中佳語。只此數條,他傳奇不能及。
重校北西廂記總評畢。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明萬曆二十六年秣陵陳邦泰繼志齋據萬曆十年龍洞山農刻本校正覆刻本《重校北西廂記》卷首[31])
重校北西廂記凡例[32]
陳邦泰
一、諸本首列“名目”,今類作“題目”,但教坊雜劇并稱“正名”,今改“正名”二字,亦末泥家本色語。
一、舊本以外扮老夫人,末扮張生,淨扮法本作“潔”,扮紅娘曰“旦倈”,亦今貼旦之謂也。按由來雜劇院本,皆有正末(當場男子謂之末,末指事也,俗稱爲末泥)、副末(古謂蒼鶻,故可以撲靚者。靚,蓋狐也,如鶻之可以擊孤,若副末常執磕瓜以撲靚是也)、狚(當場妓女謂之狚。狚,猿之雌者也,又曰猵狚,其性好淫,俗呼爲旦)、孤(當場扮官長者)、靚(傅粉墨者謂之靚,當場善顧盼獻笑者也,俗呼爲淨,非)、鴇(妓之老者曰“鴇”,鴇似雁而大,無後趾,身如虎文,性淫無厭,諸鳥就之卽合,俗呼獨豹,今稱鵏者是也)、猱(妓女總稱,猿屬,喜食虎肝腦,虎見而愛之,常負於背以取虱,輒溺其首,虎卽死,隨求肝腦食之,故古以虎喻少年,以猱喻妓也)、捷譏(古謂之滑稽,卽院本中“便捷譏訕”是也,俳優稱爲樂官)、引戲(卽院本中狚也),九色之名。但今名與人俱易,正之寔難,姑從時尚。
一、《中原音韻》,有陰陽,有開合,不容混用。第八齣【綿搭絮】“幽室燈清,幾榥①疏櫺”,“八庚”入“一東”;十二齣“秋水無塵”,“十一眞”入“十二侵”,俱屬白璧微瑕。恨無的本正之,姑仍其舊。
一、詞家間有襯字,善歌者緊搶帶疊用之,非其正也。《中原音韻》載【四邊靜】“今宵歡慶”一折,止三十一字,今諸本俱三十六字,則爲流俗妄增者多矣。又載【迎仙客】“雕簷紅日低,畫棟彩雲飛,十二玉闌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國,感嘆傷悲,一片鄉心碎”,七句三十二字;今十八齣【迎仙客】,俱作十句,五十八字。甚者襯字視正腔不啻倍蓰,豈理也哉?今有元本可據者,悉削之。
一、曲中多市語、謔語、方語,又有隱語、反語,有拆白,有調侃,不善讀者率以己意妄解,或竄易舊句,今悉正之。
一、雜劇與南曲各有體式,迥然不同。不知者於《西廂》賓白,間效南調,增【臨江仙】、【鷓鴣天】之類,又增偶語,欲雅反俗,今從元本一洗之。
一、“沙”、“波”、“麽”是助詞,“俺”、“喒”、“咱”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這般”。“您”、“恁”二字,往往混謄,讀者切須分辯。
一、【絡絲娘煞尾】,隨尾用之。【雙調】、【越調】不唱,悉從元本刪之。
一、諸本釋義,淺膚譌舛,不足多據。予以用事稍僻者而詮釋之,題於卷額,餘不復贅。
一、諸本句讀,於詞義雖通,於調韻不協者,今皆一一正之。
秣陵陳邦泰校錄。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明萬曆二十六年秣陵陳邦泰繼志齋據萬曆十年龍洞山農刻本校正覆刻本《重校北西廂記》卷首[34])
王實父西廂記敍
金鑾[35]
《西廂記》爲崔張傳奇,莫詳其始。說者謂:有風流之士,沉思幽怨,托以自露焉爾。董解元者,取而演之,製爲北曲。至王實父乃更新之,始於創見,終於夢思,爲套數凡十有七。仍析而爲二,以條其支;會而爲一,以要其成。顧其委曲蘊藉,靡麗華藻,爲古今絕倡。旣而關漢卿再續四折,以繫於末,詞雖不迨而意自足,世遂并爲漢卿所製云。
於是薄海內外,咸歌樂之,卽其傳寫,豈下千百。惜乎梓行者未免於亥豕,口授者莫辨乎黃王。甚有曲是而名則非,曲非而名則是。亦或迂儒附會,妄自援引,强爲臆說,因仍旣久,牢不可破。故雖老於詞宗者,且將忽之,矧其它乎?其尤甚者,淮本是也[36]。至吳本之出[37],號稱詳訂,自今觀之,得不補失。何也?蓋由南人不諳乎北律,風氣使之然耳。故求調於聲者,則協以和;求聲於調者,則舛以謬。然則是刻也,固可苛乎?且以一字之譌病及一句,一句之譌病及一篇。姑舉其大者而正之,如以【村裏迓鼓】爲【節節髙】,并【耍孩兒】爲【白鶴子】,引【後庭花】中段入【元和令】,分【滿庭芳】一曲而爲二,合【錦上花】二篇而爲一,【小桃紅】則竄附【么篇】,【攪箏琶】則混增五句。習故弊而不知,略大綱而不問,抑又何哉?下逮一字一句,誤者亦夥。今則緝其近似,刪其繁衍,補其墜闕,亦庶幾乎全文矣。
嗟乎!音律之學,古以爲難,雖前輩極力模擬,僅達影響,至於排腔訂譜,自愧茫然。彼以不知而强爲知者,非其罪人歟?余少卽喜歌咏,旁搜遠紹,積五十年,其所得者,不過調分南北、字辨陰陽而已。[下闕]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三冊影印明萬曆二十八年屠隆校正、周居易校刻本《新刊合并王實甫西廂記》卷首[38])
西廂記考跋
陳繼儒
元微之《會眞記》,妙極形容,遂爲千古風流絕調。叔寶此卷[39],是其合作,縮萬象於筆端,寔幻景於片楮,足稱雙絕。至唐伯虎解元,生平頗饒丰韻,故畫工美人。此圖鶯鶯,眞雅韻風流,意更在筆外,錢舞舉、杜檉居退三舍矣。道人一片鐵石心,迺作此語,總是一切色相關吾筆,何關運筆者?聊識一笑。
睂公跋[40]。
(中國藝術硏究院圖書館藏明刻本《西廂記考》卷首)
西廂記考據
闕名[41]
按《西廂記》乃元王實甫撰,始於創見,終於夢思,其委曲蘊藉,靡麗華藻,爲古今絕唱。旣而關漢卿再續四折於末,詞雖不逮而意自足,世并爲漢卿所製云,遂令實甫含冤地下,惜哉!查《太和正音譜》,實甫十三本,以《西廂》爲首,漢卿六十一首,不載《西廂》,蓋可據也。
(明萬曆三十年李楩校正、吳門殳君素曄曄齋刻本《北西廂記》卷首[42])
刻李王二先生批評北西廂序
曹以杜[43]
勝國時,王實夫、關漢卿簸弄天孫五彩毫,爲崔張傳奇,雖事涉不經,要以跳宕滑稽、牢籠月露之態,直是詞曲中陳思、太白也。三數百年來,流膾人口,代有評者,無足爲王、關吐氣。吳有弇州王先生,楚有卓吾李先生,口吐白鳳,目辯雌黃,虛室生白,品題萬彙。雖《西廂》殘霞零露,亦謂得宇宙中一段光怪,劌精抉微,義所不廢。曾已大發其武庫之森森戈戟者,幻而施墨硏朱,一點一綴,王、關譜之曲中,李、王評之曲外。皮髓韻神、濃淡有無之間,延壽之所不能臆寫,昭君之所不能色授也。自來《西廂》富於才情見豪,一得二公評後,更令千古色飛。浮屠頂上助之風鈴一角,響不其遠與?朝品評,夕播傳,雞林購求,千金不得,慕者遺憾。
頃余挾策吳楚,問謁掌故,得二先生家藏遺草,歸以付之殺青。爲自歎王、關功臣,第恐二先生精神又噪動今日之域中,怪見洛陽紙貴也。藉以風化見詬,宋理儒腐氣,上士失笑矣。
新校北西廂記考
闕名[46]
一、考《西廂》事,唐人自有《鶯鶯傳》(《會眞記》),《侯鯖錄》尤詳其爲微之中表無疑。
一、考王實甫,以詞手著名元代。關漢卿同時,亦髙才風流人。王嘗以譏謔加之,關極意酬答,終不能勝。王忽坐逝,鼻垂雙涕尺餘,人皆嘆駭,以爲玉筯①。關曰:“是嗓耳,何玉筯爲?”蓋凡六畜勞傷,鼻中流膿,則謂之嗓也。眾大笑曰:“若被王和卿輕薄半世,死後方還得一籌。”[48]觀此,王先關卒,《西廂記》未成,故關續之。同時才人,成死後一功臣[49]。
一、考宋世雜劇名號,每一甲,有八人者,有五人者。八人有戲頭,有引②戲,有次淨,有副末,有裝旦。五人第有前四色,而無裝旦。蓋旦之色目,自宋已有而未盛。元外院本,止五人,一曰副淨(卽古參軍),一曰副末(又名蒼鶻,可擊羣鳥,猶副末可打副淨),一曰末泥(卽正末),一曰孤裝(卽當場扮官長者),而無生、旦。元時雜劇與院本不同,多用妓樂,旦有數色:所謂裝旦,卽今正旦也;小旦,卽今副旦也;以墨點破其面,謂之花旦。以今億之,所謂戲頭卽生也,引戲卽末也,副末卽外也,副淨、裝旦卽與今淨、旦同。關漢卿所撰雜戲《緋衣夢》等,悉不立生名。今《西廂記》以張珙爲生,當是國初所改,或元末《琵琶》等南戲出而易此名[51]。
(新校北西廂記)凡例
闕名[52]
一、奇中有市語、方語、隱語、反語,又有拆白、調侃等語,要皆金元一時之習音也,似無貴於洞曉。不諳者率以己意强解,或至妄易佳句,今盡依舊本正之。
一、雜劇與南北曲賓白,自有體調不同。坊本間效南曲,增【臨江仙】、【鷓鴣天】之類,欲工而反悖,今盡從舊本一洗之。
一、諸本【絡絲娘煞尾】,固互見媸姸,舊本亦或有或略,恨無的本可據,姑仍今刻。
一、“沙”、“波”、“價”、“呵”、“麽”是助辭,“俺”、“咱”、“喒”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這般”。唯“您”、“恁”二字,諸本往往混淆,讀者亦須分辨。
一、諸本所刊,率續以《秋波一轉論》、《金釧玉肌論①》、《錢塘夢》、《林塘午夢》[54]、《鶯紅弈棋》[55]、《蒲東珠玉集》等語。此皆村學究所作,事不相涉,詞不雅馴,徒足令人嘔噦,今皆刪去不錄。
一、坊本白盡訛甚,至增損攙入,不勝讐辯。竟依古本改正,不復載其增損。
一、諸本釋義,有妄牽合故事,或又引述蔓衍,不能摘節明白,致觀者茫茫,今皆刪正。
一、諸本圈句,於詞義亦通,但與牌名調韻不合,今皆一一定正。
一、鳳洲王先生批評。先生揚扢風雅,聲金振玉。《藝苑巵言》中點綴《西廂》百一,未張全錦。茲得之王氏家草[56]。
一、卓吾李先生批評。先生品騭古今,一字足爲一史,具載《焚書》、《藏書》等編。《西廂》遺筆,乃其遊戲三昧,近得之雪堂在笥[57]。
(以上均中國藝術硏究院圖書館藏明萬曆三十八年曹以杜起鳳館刻《元本出相北西廂記》卷首)
附 元本出相北西廂記跋[58]
吳梅
《西廂》槧本最多。余舊藏王伯良校注本、淩濛初卽空本,皆出此本之上。嘗細校一過,詞句間竄改至多,疑坊間射利者所爲。凡句旁用套圍者,皆經改易處也。標名曰“元本”,不過易動人目而已。方諸生謂“今刻本動稱古本,皆呼鼠作朴,實未嘗見古本”云云。方諸生隆、萬間,其言已如此,可見古本之難求矣。惟圖畫精良,工槧亦佳,究勝於近時俗刻萬倍也。論《西廂》刊本,當以碧筠齋爲首,朱石津次之,金在衡、顧玄緯諸刻,亦有可取處。卽空觀好與伯良操戈,局度太褊。此外坊刻,等諸自鄶。其有假託名人評校,如湯臨川、徐天池、陳睂公等,所見頗多,概非佳槧。
庚申十月[59],細讀兩過,因跋數語。長洲吳梅。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七冊影印明末重刻本《元本出相北西廂》卷末)
題評閱北西廂[60]
徐渭[61]
余於是帙諸解,並從碧筠齋本[62],非杜撰也。齋本所未備,余則補釋之,不過十之一二耳。齋本乃從董解元之原稿,無一字差訛。余購得兩冊,都被好事者竊去①。今此本絕少,惜哉!世謂崔張劇是王實甫撰,而《輟耕錄》乃曰董解元。陶宗儀,元人也,宜信之。然董又有別本《西廂》,乃彈唱詞也,非打本,豈陶亦誤以彈唱爲打本也耶?不然,董何有二本也?附記以俟知者②。
又
余所改抹,悉依碧筠齋眞正古本,亦微有記憶不的③處,然眞者十之九矣。白亦差訛甚,不通甚④,卻都忘碧筠齋本之白矣,無由⑤改正也。齋本於⑥典故不大注釋,所注者正在方言、調侃語、伶坊中語、拆白道字,與⑦俚雅相雜、訕笑冷語,入奧而難解者⑧。
(《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一三五五冊影印清初息耕堂鈔本《徐文長佚草》卷七[71])
西廂序[72]
徐渭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猶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卽①書評中“婢作夫人,終覺羞澀”之謂也。婢作夫人者,欲塗抹成主母而多插帶,反掩其素之謂也。故余於此本中賤相色,貴本色。眾人嘖嘖者,我煦煦也。豈惟劇哉②?凡作者莫不如此。嗟哉,吾誰與語?眾人所忽,余獨詳;眾人③所旨,余獨唾。嗟哉,吾誰與語④?
(同上《徐文長佚草》卷六)
(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凡例
闕名[77]
《西廂》難解處,不在博洽,而在閒冷。故舊釋易曉者不嚽,另載批釋其上,免混賓白,更入眼改觀,一洗舊日見解。記中有疑難乎,亦略疏附以便人。
曲中多市語、謔語、方語,又有隱語、反語,有拆白,有調侃,率以己意妄解,或竄易舊句,今悉正之。
腔調中俱有襯字眼,流俗類妄增之,俾正腔失體,今據古削之。可仍者,別以細字,令觀者瞭然。
“沙”、“波”、“麽”,俱語助;“俺”、“喒”、“咱”,俱“我”字。“咱”亦或作語助。“您”是“你”字,“恁”是“這般”。“您”、“恁”二字,往往混謄,茲爲分別。
本首列總目,卽雜劇家開場本色。記分五折,折分四套,如木枝分而條析也。復列套內題目於每折下,曰“正名”,提綱挈領,悉古意。
【絡絲娘煞尾】,隨【尾】用之,從古,載每折末。
◎,奇妙,古今不同字並用;〇,精華;、,成響;,分載;□,古本多字;△,古本不同字;∣,俚惡。胥分辯。
中刻“折”爲“卷”,取式類諸韋編耳。
(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序[78]
諸葛元聲[79]
天地咽氣有自然之響,人觸之成聲;聲有自然之節奏,而歌謠出焉。觀風作樂,皆取諸此。歷漢而唐,馳騖聲律,則爲詩,爲詞調,爲歌行。於是鉤玄掞藻,月露風雲,敷俳萬狀,漸失眞旨,以之諷咏則得,以之入金石絃管則難。宋人因之競趨樂府,易詩爲調①,而梨園曲譜實開端焉。嗣此寖盛域中,至元而極矣。故古今較量藝文,賦宗漢,詩宗唐,詞調宗宋,而曲則遜元,各重其至處也。
夫元人詞曲名家,有關漢卿、馬致遠、鄭德輝、宮大用,及夢符、可久諸人。王實甫亦擅聲其間,《西廂傳奇》迺其手筆,而漢卿續成之者也。然實甫在元人詞壇中未執牛耳,而《西廂》初出時,亦不爲實甫第一義,要於嘗鼎一臠,僅供優弄耳。而迄今膾炙人口,戶誦家傳之,卽幽閤之貞、倚門之冶,皆能舉其詞,若他人單詞、小令、雜劇往往蕪沒無聞。詞固有幸不幸哉。所以然者,微之擅唐季才名,故《會眞雙文》一出,好事者翕然趨之。及實甫塡詞襯語,又克宣洩其男女綢繆慕戀、曠怨抑鬱之至情,故其詞獨傳,傳而獨遠,遂爲一代絕唱耳。
今茲刻遍天下,品騭之亦非一人,然率哺其糟,不咀其華;爬其膚,不抉其髓。甚有禮法繩之若李卓吾者,此何異浴室譏裸、夢中詈人也。大抵本來劇戲,總繫情魔,種種色相寓言,亦亡是公、烏有之例,而必欲援文切理,按疵索瘢,反失之矣。且南北之人,情同而音則殊。北人之音,雄闊直截,內含雅騷;南人之音,優柔悽惋,難一律齊。今以南調釋北音,舍房闥態度而求以艱深,無怪乎愈遠愈失其眞也。
吾鄉徐文長則不然,不豔其鋪張綺麗,而務探其神情,卽景會眞,宛若身處。故微辭隱語,發所未發者,多得之燕趙俚諺謔浪之中。吾故謂實甫遇文長,庶幾乎千載一知音哉!昔伯牙援徽叩絃,何與山水?而子期一俯仰間,盡得其意響,故伯牙惜子期知音,當代無兩。若文長之批評《西廂》,頗類於是。往時所製《四聲猿》,久傳播海內,識者取而匹之元劇,可知已。
苧羅鄉王君起侯父[81],幼抱奇稟,擅華未露。誦讀之暇,一見文長手稿,卽欣然命梓。其欣然有當於心者,亦唯是識見同、才情合也。梓成,問序於余。余旣快文長能默契作者,又嘉王君能不吝之,而公諸人人也,故樂爲之引其端云。
東海澹仙諸葛元聲書於西湖之樓外樓。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五冊影印明萬曆三十九年冬王起侯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
題唐伯虎所畫鶯鶯圖次韻[82]
史槃[83]
自是河中窈窕身,含愁猶帶怨參辰。月臨鏡底應曰美,花到釵頭也讓春。虢國丹青定有顧,洛神詞賦謾誇陳。容光一段渾如昨,豈似羞郎憔悴人。會稽史槃[84]
(明萬曆三十九年冬王起侯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
徐文長先生批評西廂敍[85]
澂園主人[86]
《西廂》,單行之書也。其和雅溫純,則《國風》之亞;幽奇委婉,則屈、宋之儔;俊逸清新,則參軍、開府;悠閒秀麗,則彭澤、宣城。至其筆幻心靈,情眞景肖,令人詠之躍然,思之未罄。世人無目,猥駕《琵琶》於其上。余謂東嘉摭實,實甫淩虛,如苧蘿麗質,較姑射仙姿,自有邢、尹之別。
或云:“《琵琶》厲俗,《西廂》導淫,子何譽此而抑彼?”是則然矣,抑誠有說。余讀《國風》,知惟聖人而後能好色;讀《西廂》,知惟才人而後能好色。世無聖人,並乏才人,區區俗辈,敢云好色乎哉?然則非以導之,實以懲之也。
評《西廂》者不一人,或摘字句,或攬膚色。獨青藤道人別出心手,略其辭華,表其神理,使世眞知《西廂》之妙,共目爲古今第一奇書者,道人之功也。則道人評語,亦自單行矣。
澂園主人書。
墨濤生曰[87]:文長評,已如愷之畫鄰女,刺心而顰矣。若澂公序,更如秦鏡照人,肝膽畢現。《國風》好色一段,足令天下才人吐氣,俗子低睂。其有關世教甚大,不只《西廂》功臣而已。
(徐文長先生批評西廂)跋語
闕名[88]
徐癡此本《西廂》,極好改舊本,而所改之字,無一通者。但中亦有八九分悖謬,一二分强賴者,吾亦委曲將就恕之。然此不能多見者,非余刻也,非余偏惡也,但每過目時,笑一番,哭一番,恨一番,其奈之何?俗語有云:“這一張人皮端的是閻王打盹。”恰恰爲徐騃生此句也。
甲辰中秋前三日識[89]。
(以上均清初九宜齋刻、崇善堂印本《徐文長批評北西廂》卷首)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90]
王驥德[91]
記崔氏不自實甫始也。微之旣傳《會眞》,入宋而秦少游、毛澤民兩君子,爰譜《調笑》,實始濫觴。安定之趙復,次第傳語,寄詞鼓子,則節拍有加矣。迨完顏時,董解元始演爲北詞,比之絃索,命曰《西廂》,然第搊彈家言,而匪登場之具也。於是實甫者起,沿用爨弄諸色,組織董記,倚之新聲。董詞初變詩餘,多椎樸而寡雅馴。實甫斟酌才情,緣飾藻豔,極其致於淺深濃淡之間,令前無作者,後揜來喆,遂擅千古絕調。自王公貴人,逮閨秀里孺,世無不知有所謂《西廂記》者。顧繇勝國抵今,流傳旣久,其間爲俗子庸工之篡易而失其故步者,至不勝句讀。
余自童年輒有聲律之癖,每讀其詞,便能拈所紕繆,復搤掔而恨,故爲盲瞽學究,妄誇箋釋,不啻嘔噦而欲付之烈炬也。旣覓得碧筠齋若朱石津氏兩古本[92]。序碧筠齋者,稱淮干逸史,首署疏注,僅數千言,頗多破的。朱石津,不知何許人,視碧筠齋,大較相同。關中杜逢霖《序》言[93],朱沒而其友吳厚丘氏手書以刻者[94],並屬前元舊文,世不多見。餘刻紛紛,殆數十種,僅毗陵徐士範、秣陵金在衡、錫山顧玄緯三本,稍稱彼善。徐本間詮數語,偶窺一斑;金本時更字句,亦寡中窾;獨顧本類輯他書,似較該洽,恨去取弗精,疵繆間出。然總之影響,俗本於古文無當也。
故師徐文長先生,說曲大能解頤,亦嘗訂存別本,口授筆記,積有歲年。余往暨周生讀書湖上,攜一青衣,故善肉聲,鉛槧之暇,酒後耳熱,時令手紅牙,曼引一曲【桃花墮】,而堤柳若爲按拍也。輒手丹鉛,爲訂其譌者,芟其蕪者,補其闕者,務割正以還故吾。余家藏元人雜劇可數百種許,間有所會,時疏數語;又雜采他傳記若諸劇語之足相印證者,漫署上方。久之,遂盈卷帙。旣又並微之本傳若王性之氏《辯證》,及顧本所錄諸引篇章有繫本記者,別爲考正一卷,附之簡末,稍爲崔氏及實甫一伸沉冤。
蓋實甫之詞稍難詮解者,在用意宛委,遣辭引帶,及隱語方言,不易强合。憶余入燕,故元大都,實甫枌榆鄉也,舉詢其人,已瘖不能解。故余爲釋句,其微辭隱義,類以意逆;而一二方言,不敢漫爲揣摩,必雜證諸劇,以當左契。大氐取碧筠齋古注十之二,取徐師新釋亦十之二。今之詞家,吳郡詞隱先生寔稱指南[95]。復函請參訂,先生謬假賞與。凡再易稿,始克成編。
頃周生嗤我,謂:“惜也,子志鵬翼而修鼠肝!曾是淫哇之靡,而搖其筆端也,謂大雅何?”余曰:“螻螘屎溺,何之非道?今風人學士,孰不爭口賞崔傳?而豕渡之疑若耳食之陋,並塵阿堵,毋倀倀有詩亡之恨乎!余懼其以小道而日淪之澌滅也,故不惜猥一染指,詎敢稱實甫忠臣,聊以爲聽《折楊》、《皇荂》者,下一鼓吹云爾。”
抑舊傳是記爲關漢卿氏所作,邇始有歸之實甫者,則涵虛子之《正音譜》,故臚列在也。獨世謂漢卿續成其後,未見確證。然淄澠涇渭之辨,殊自不廢。兩君子他作,實甫以描寫,而漢卿以琱鏤。描寫者遠攝風神,而琱鏤者深次骨貌。持此以當兩君子三尺,思且過半。卽有具眼者,或不以余言爲孟浪也。若編摩之概與詮釋之指,並見《凡例》中,序不能悉。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序
毛以燧[98]
《西廂》,《桑間》、《濮上》之遺也,然幾與吾姬孔之籍並傳不朽。李獻吉至謂[99]:“當直繼《離騷》。”夫非以其辭藻濃至,卽涉淫靡,有不可得而屏斥者哉?顧其書三百年而傳,而是三百年之中,所爲鼠朴之竄若金根之更者,已紛若列蝟,文人墨士,匪慚瞇目,輒操褊心,概津津稱豔弗置,不問魯鼎之多贗也。於是,其書存也,而其實不啻亡矣。
吾友會稽王伯良氏,博雅君子也。於學無所不窺,而至聲律之閑,故屬夙悟,雅爲吾郡詞隱先生所推服,謂契解精密,大江以南一人。往先侍御令越[100],俾余二三伯仲,同伯良講業署中。鉛槧之暇,口及崔傳,每忼愾爲實甫稱冤。時援故不可解之文以質,而伯良倒囊以示,引據詳博,未嘗不犁然擊節,爲浮大白,一醉髙榆叢桂間也。余數從臾伯良:“曷不更署爰書,爲實甫平反地乎?”蓋抵今而始得絜令甲以懸之國門矣。其書毋論校讎之覈,令魯靈光不改舊觀,而疏語以折蜩螗之喙,考說以破笥槴之疑,鉅苞經史,瑣拾稗官,淺叶康衢,精比黍籥,俾字無可姦之律,證有必信之文,破璧復完,羣吠頓息。蓋詞隱夙有此志,而見伯良且先著鞭,輒閣筆自廢,作何平叔語曰:“王輔嗣已注《老子》矣。”汲冢仍新,風流不墜。實甫有靈,當頓顙九原一笑,懷環報之感耳。
抑崔氏於王,故有夙緣。自實甫始倡豔辭,性之繼伸宏辯。至伯良,以窮搜冥解之力,踵成兩君子之緒。而又微之觀察,性之僑寄,咸於伯良氏之會稽陵谷邈矣。事若有待,非宇壤間一大奇也哉!伯良時髦,兼修兩漢六代之業,結撰甚富,多勒琬琰。時遊戲爲今樂府,流布海內,久令洛陽紙貴。此第其牙後慧,然不妨爲才士之木屑也已。
萬曆歲在癸丑重陽日,吳郡粲花館主人書[101]。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例
闕名[102]
一、記中,凡碧筠齋本,曰筠本;朱石津本,曰朱本;二文同,曰古本。天池先生本,曰徐本;金在衡本,曰金本;顧玄緯本,曰顧本。古今本文同,曰舊本。各坊本,曰諸本,或曰今本、俗本。
一、碧筠齋本,刻嘉靖癸卯,序言係前元舊本,第謂是董解元作,則不知世更有董本耳。朱石津本,刻萬曆戊子,較筠本,間有一二字異同,則朱稍以己意更易,然字畫精好可玩。古本惟此二刻爲的,餘皆訛本。今刻本動稱古本云云,皆呼鼠作朴,實未嘗見古本也,不得不辯。(《雍熙樂府》,全記皆散見各套中,然亦今本,不足憑也。)
一、訂正概從古本,間有宜從別本者,曰古作某,今從某本作某。其古今本兩義相等、不易去取者,曰某本作某,某本作某,今并存,俟觀者自裁。或古今本皆誤宜正者,直更定,或疏本注之下。
一、“注”與“註”通。古注疏之“注”,皆作“注”,今從“注”。
一、元劇體必四折,此記作五大折,以事實浩繁,故創體爲之,實南戲之祖。舊傳實甫作,至“草橋夢”止,直是四折。漢卿之補,自不可闕。然古本止列五大折,今本離爲二十,非復古意。又古本每折漫書,更不割截另作起止,或以爲稍剌俗眼。今每折從今本,仍析作四套,每套首另署曰第一套、第二套云云,而於下方,則更總署曰:今本第一折、第二折,至二十折而止(此“折”與五大折之“折”不同),以取諧俗。折,取轉折之義。元人目長曲曰套數,皆本古注舊法。(《輟耕錄》云:“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曰套數。”)
一、元人從折,今或作出,又或作齣。“出”旣非古,“齣”復杜撰,字書從無此字,亦無此音。今試舉以問人,輒漫應曰“摺”。時戲往往取以標其節目,恬不知怪,是大可笑事。近《詅癡符傳》,以爲“齣”蓋“齝”字之誤,良是。其言謂,牛食已復出嚼曰齝,音笞,傳寫者誤以“台”爲“句”。齝、出,聲相近,至以“出”易“齝”。又引元喬夢符云“牛口爭先,鬼門讓道”語,遂終傳皆以“齝”代“折”。不知《字書》“齝”,本作,又作呞。以“”作“齣”,筆畫誤在毫釐,相去更近,非直台、句之混已也。卽用“”,元劇亦不經見,又剌今人眼益甚。故標上方者,亦止作折。
一、古本,以外扮老夫人,署色止曰夫人。又店小二、法本、杜將軍皆曰外。本又曰潔,張生曰末,鶯鶯曰旦,紅娘曰紅,歡郎曰倈,法聰、孫飛虎及鄭恆皆曰淨,惠明曰惠,琴童曰僕。今易末曰生,易潔曰本,易倈曰歡,店小二直曰小二,亦爲諧俗設也。
一、北詞以應絃索,宮調不容混用,惟楔子時不相蒙(謂引曲也)。記中凡宮調不倫,句字鄙陋,係後人僞增者,悉釐正刪去。
一、記中用韻最嚴,悉協周德清《中原音韻》,終帙不借他韻一字。其有開閉不分、甲乙互押者,皆後人傳誤,今悉訂正。
一、古劇四折,必一人唱。記中第一折,四套皆生唱;第三折,四套皆紅唱,典刑具在。惟第二、四、五折,生、旦、紅間唱,稍屬變例。今每折首,總列各套宮調,並疏用某韻及某唱於下,亦使人一覽而知作者之梗概也。
一、《中原音韻》凡十九韻,記中前四折,各套各用一韻。惟第二折第二套中呂曲,重用庚青一韻,稍稱遺恨。至第五折之重用尤侯、支思、眞文三韻,補用魚模一韻,此亦他人續成之一驗也。
一、元劇首折多用楔子引曲,折終必收以正名四語。記中第一、三、四、五折皆有楔子,如【賞花時】、【端正好】等一二曲;每折後,皆有正名等語,古法可見。至諸本益以【絡絲娘】一尾,語旣鄙俚,復入他韻;又竊後折意提醒爲之,似搊彈說詞家所謂“且聽下回分解”等語;又止第二、三、四折有之,首折復闕,明係後人增入。但古本並存,又《太和正音譜》亦收入譜中,或篡入已久,相沿莫爲之正耳,今從秣陵本刪去。正名四語,今本誤置折前,並正。
一、今本每折有標目四字,如“佛殿奇逢”之類,殊非大雅。今削二字,稍爲更易,疏折下,以便省檢。第取近情,不求新異。
一、各調曲有限句,句有限字,世並襯搶帶等字漫書,致長短參差,不可遵守。今一從《太和正音譜》考定,其襯等字,悉從中細書,以便觀者。襯字以取諧聲,不泥文字,識曲者當自得之。
一、記中曲語,有爲俗子本不知曲,妄加雌黃(如謂“幽室燈青”等曲爲失韻之類),字面妄加音釋者(如“風欠”,音作“風耍”之類),悉緒正其枉,並詳載注中。
一、記中,有古今各本異同,義當兩存者,已疏注中。於本文復揭曰“某,古作某”或“今作某”。第省一“字”字及本字,恐觀者未遑檢注,故不避複。
一、唱曲字面,與讀經史不同。故記中字音,悉從《中原音韻》,與他韻書,時有異同。
一、各曲,平仄有法。其入聲字,元派入平、上、去三聲,不能字爲音切,用朱本例,每字加圈以識。惟遇叶韻處,有同聲者加音,無同聲而恐混他音者加反,或止曰叶某字某聲。值難識字面,間加音反。遇入聲亦派入三聲,云“叶音某字”。或一字再見,於前一字加音,後止加圈,以從省例。韻腳字有作他音者,雖易識字亦加音;後有仍押此韻者,曰“後同”。或不盡載,當以類推。賓白遇難識字面,間疏本白下,餘則止於轉借加圈。
一、記中,有一字而具二音,或三四音者,不能遍釋,須人自理會。其易識者,遵古《發》字例,止以圈代音,亦從省例(“發”字例,見《史記》)。二音,如朝(昭)朝(潮)、相(陽平①)相(去聲)、著(張略反)著(直略反)、廝(平聲)廝(入聲)之類,止於後一字加圈(凡入聲之著,盡叶作平聲;廝,盡叶作去聲)。三音,如平聲“强弱”之“强”、上聲“勉强”之“强”、去聲“倔强”之“强”之類,止於後二字加圈。皆本古法,餘可類推。其易混字,如“臉”之或音作檢(如“臉兒淡淡粧”之臉,音檢),或音作斂(上聲,如“把箇發慈悲臉兒蒙著”之臉,音斂),用各不同,於斂音特加區別。俗音字,如“的”字本作上聲,今人盡讀作平聲,概不加音,俟人通融爲用。他如“善惡”之“惡”,《中原音韻》元叶作去聲,加圈則混於“好惡”之“惡”之類,更不著圈。又“更”字之平、去二聲加圈,“那”字之平、上、去三聲加圈之類,皆以便觀者。
一、記中,凡入聲字,俱準《中原音韻》,叶作平、上、去三聲。其中間有其字叶,而施於句中,與本調平仄不叶者,不得不還本聲,及借叶以取和聲(如第一折第一套【賞花時】曲,“人值殘春蒲東郡”之“值”字,元以入叶平,然句中法宜用仄,卻加圈,借作去聲。第四套【錦上花】曲,“怎得到曉”之“得”字,元以入作上,然句中法宜用平,卻加圈,借作平聲之類)。仍疏本曲下,觀者毋訾其失叶。
一、記中,“每”與“們”時通用,“得”與“的”時借用。惟“恁”之爲“如此”也,“您”之爲“你”也,“俺”、“喒”、“咱”之爲“我”也,“咱”又與“波”、“沙”、“呵”、“偌”、“兀地”之爲助語也,皆當分別。
一、各調,句或一字,或二字、三字,以至七字,參錯不一。惟至八九字以外,係加襯字。自來歌者,於一二字句,多誤連上下文,致本調遂少一句;或斷一句爲兩,致本調遂多一韻。今於本文,悉加句讀,令可識別。其有句中字,必不可摘作襯書者,間從大書,亦《正音譜》例也(讀音竇,意盡爲句,從傍斷;意未盡爲讀,從中略斷)。
一、記中,有成語(如“惺惺惜惺惺”之類),有經語(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之類),有方語(如“顛不剌”之類),有調侃語(如“淥老”爲眼之類),有隱語(如“四星”爲下梢之類),有反語(如“與我那可憎才”之類),有歇後語(如“不做周方”之類),有掉文語(如“有美玉於斯”之類),有拆白語(如“木寸”、“馬戶”、“尸巾”之類),皆當以意理會。
一、俗本賓白,凡文理不通,及猥冗可厭,及調中多參白語者,悉係僞增,皆從古本刪去。
一、注中,凡曲語襲用董記者,雖單言片詞,必曰董本云云,以印所自出。仍加長圍,恐其與注語前後文相混也。
一、凡注,從語意難解,若方言,若故實稍僻,若引用古詩詞句,時一著筆。餘淺近事,概不瑣贅,非爲俗子設也。
一、凡引證諸劇,首一見,曰“元某人某劇”云云,後止曰“某劇”。亦從董例,以長圍圍之。若見他書者,止曰“某書”云云,更不著圍。
一、凡采用碧筠齋舊注,及天池先生新釋,並不更識別,時間揭一二。筠注曰“古注”,徐釋曰“徐云”,今本直曰“俗注”。凡詞隱先生筆,曰“詞隱生云”,蓋先生自稱也。
一、注中,詞隱先生評語,若參解頗繁,載僅什五。惟時著朱圈處,手澤尚新,今悉標入。
一、考正中,鶯鶯本傳,見《太平廣記》、《虞初志》、《侯鯖錄》、《豔異編》,各文互有異同,俗本轉成譌謬。今悉本四書參定,卽有未妥,亦仍舊文,不敢輒易。其彼此不同,宜並存者,間疏上方。
一、王性之,故宋博雅君子,《辯正》作,而千古疑事,爛在目睫。偶附所見,業爲性之補闕,非敢云猥乘其隙也。
一、顧本雜錄唐宋以來詩詞,及題跋諸文,間有佳者。或鄙猥可嗤,或無繫本傳事者,悉刪去。其舊本未收,及各志銘宜采者,俱續補入。
一、逐套注,卽附列曲後,一便披閱,亦懼漫寘末簡,易作覆瓿資耳。
一、坊本有點板者,云傳自教坊,然終未確,不敢溷入。
一、本記正譌,共八千三百五十四字(曲,一千八百二十五字;白,六千五百二十九字)。其傳文,及各考正,共三百七十三字。
一、繪圖似非大雅,舊本手出俗工,益憎面目。計他日此刻傳布,必有循故事而附益之者。適友人吳郡毛生[104],出其內汝媛所臨錢叔寶《會眞卷》索詩[105],余爲書《代崔娘解嘲》四絕。旣復以賦命,曰《千秋絕豔》,蓋其郡人周公瑕所題也。叔寶今代名筆,汝媛摹手精絕,楚楚出藍,足稱閨闥佳事。漫重摹入梓,所謂未能免俗,聊復爾爾。
例終。
(以上均明萬曆四十二年王驥德校注、山陰朱朝鼎香雪居刻本《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首)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附評語
王驥德
《西廂》,《風》之遺也;《琵琶》,《雅》之遺也。《西廂》似李,《琵琶》似杜,二家無大軒輊。然《琵琶》工處可指,《西廂》無所不工。《琵琶》宮調不倫,平仄多舛;《西廂》繩削甚嚴,旗色不亂。《琵琶》之妙,以情以理;《西廂》之妙,以神以韻。《琵琶》以大,《西廂》以化,此二傳三尺。
《西廂》妙處,不當以字句求之。其聯絡顧盻,斐亹映發,如長河之流,率然之蛇,是一部片段好文字,他曲莫及。
《西廂》概言,無所不佳。就中摘其尤者,則“相國行祠”、“風靜簾閒”、“晚風寒峭”、“彩筆題詩”、“夜去明來”數曲,窮工極妙,更超越諸曲之上。巧有獨至,卽實甫要亦不知所以然而然。
諸曲平仄,較《正音譜》,或時有出入,然自不妨諧叶。試錯綜按之,無不皆然,所謂柳下惠則可也。
《中原音韻》所謂字別陰陽,曲中精髓。然以繩《西廂》,亦不能皆合。如【點絳脣】首句第四字,合用陰字,而“遊藝中原”之“原”,與“相國行祠”之“祠”,皆是陽字;【寄生草】末句第五字,合用陽字,而“海南水月觀音院”之“觀”,與“玉堂金馬三學士”之“三”、“何時再解香羅帶”之“香”,皆是陰字。以是知求精於律,政自不易。
《西廂》用韻最嚴,終帙不借押一字。其押處,雖至窄至險之韻,無一字不俊,亦無一字不妥。若出天造,匪由人巧,抑何神也。
記中諸曲,生、旦伯仲間耳,獨紅娘曲,婉麗豔絕,如明霞爛錦,爍人目眥,不可思議。
《西廂》諸曲,其妙處正不易摘。王元美《藝苑巵言》,至類舉數十語以爲白睂,殊未得解。又其旨本《香奩》、《金荃》之遺,語自不得不麗。何元朗《四友齋叢說》,至訾爲“全帶脂粉”。然則必銅將軍持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而始可耶?
涵虛子品前元諸詞手,凡八十餘人,未必皆當,獨於實甫,謂“如花間美人”,故是確評[106]。
董解元倡爲北詞,初變詩餘,用韻尚間沿詞體。獨以俚俗口語,譜入絃索,是詞家所謂本色當行之祖。實甫再變,粉飾婉媚,遂掩前人。大抵董質而俊,王雅而豔,千古而後,並稱兩絕。陸生傖父,復譜爲《會眞》[107],寧直蛇足,故是螳臂,多見其不知量耳。
實甫要是讀書人,曲中使事,不見痕迹,益見爐錘之妙。今人胷中空洞,曾無數百字,便欲搖筆作曲,難矣哉!
元人稱關、鄭、白、馬,要非定論。四人,漢卿稍殺一等。第之,當曰王、馬、鄭、白。有幸有不幸耳。
往聞凡北劇,皆時賢譜曲,而白則付優人塡補,故率多俚鄙。至詩句,益復可唾。《西廂》諸白,似出實甫一手,然亦不免猥淺。相沿而然,不無遺恨。
今曲以《西廂》、《琵琶》爲青鳳吉光,而二曲不幸,皆遭俗子竄易。又不幸,坊本一出,動稱古本云云,實不知古本爲何物。余嘗戲謂時刻一新,是二曲更落一劫。客曰:“今寧必無更挾彈子後者耶?”余謂:“余固不爲此輩設也。”
《西廂》,韻士而爲淫詞,第可供騷人俠客賞心快目,抵掌娛耳之資耳。彼端人不道,腐儒不能道,假道學心賞慕之而噤其口不敢道。李卓吾至目爲其人必有大不得意於君臣朋友之間,而借以發其端;又比之唐虞揖讓,湯武征誅。變亂是非,顛倒天理如此,豈講道學佛之人哉!異端之尤,不殺身何待?獨云“《西廂》化工,《琵琶》畫工”,二語似稍得解。又以《拜月》居《西廂》之上,而究謂《琵琶》語盡而詞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此又竊何元朗殘沫,而大言以欺人者,死晚矣。(頃俗子復因《焚書》中有評二傳及《拜月》、《紅拂》、《玉合》諸語,遂演爲亂道,終帙點汙,覓利瞽者。余戲謂客:“是此老阿鼻之報。”客爲一笑。)
天池先生解本不同,亦有任意率書,不必合窾者;有前解未當,別本更正者。大都先生之解,略以機趣洗發,逆志作者,至聲律故實,未必詳審。余注,自先生口授而外,於徐公子本,采入較多。今暨陽刻本[108],蓋先生初年厓略之筆,解多未確。又其前題辭,傳寫多訛,觀者類能指摘。至以實甫本爲董解元本,又疑董本有二,此尤未定之論。蓋董解元爲金章宗朝學士,始創爲搊彈院本。實甫循董之緒,更爲演本。由元至今,三百餘年;由董至王,亦一百三數十年(董解元,蓋宋光、寧兩朝間人)。時代久遠,流傳失眞,然其本故判然別也。陶宗儀《輟耕錄》所稱董解元作,正指搊彈之本而非誤,誤之者自淮干逸史始也。董本人間絕少,余往從友人劉生乞得,以呈先生。先生詫賞甚,評解滿帙。未及取還,爲人竊去。頃歙中及武林已有刻本。碧筠齋本間有存者,余初從廣陵購得一本,爲吾郡司理竟陵陳公取去。後復從武林購得一本,今存齋頭。而朱石津本尤祕,卽先生存時,亦未之見,余爲友人方將軍誠甫所貽者。憶徐公子本,先生亦從世人,以【綿搭絮】二曲爲落韻;《聽琴》折,擬改“幽室燈青”爲“燈紅”,“下一層兒紅紙,幾榥兒疎櫺”爲“一匙兒糨刷,幾尺兒紗籠”;《問病》折,“睂黛遠山”二句,爲“睂黛山尖不翠,眼梢星影橫參”等語,皆別本所無。蓋先生實不知此調故有中數句不韻一體,故余注本,皆棄去不錄。暨本出,頗爲先生滋喙。余非故翹其失,特不得不爲先生一洗刷之耳。
實甫嘗作《絲竹芙蓉亭》劇,其仙呂·詞一折,風流綺麗,特稱妙絕。吾嘗恨“竚立閒街”諸曲,殊傷莽率。今錄附簡末,以供好事者下一擊節。
【仙呂點絳脣】附 王實甫《絲竹芙蓉亭》劇(略)
崔娘遺照
闕名[109]
右《崔娘遺照》,見諸家舊本,傳爲宋畫院待詔陳居中所摹。按陶宗儀《輟耕錄》謂於武林見此圖,命盛子昭重摹[110],不知正此本否?祝希哲《跋語》謂曾兩見此圖,大略相類,妖姸宛約,故猶動人,第稍傷肥[111]。此本殊清麗不爾。然往觀古周昉輩畫美人,亦多較豐,不似近代專尚瘦弱。吳本又有唐伯虎所摹一紙,則眞傷癡肥,大損風韻。或摹刻屢易,致失本眞,今不並載。稍存此圖,以寄虎賁典刑,俾覽者自得於驪黃牝牡之外云爾。
客問:“舊謂居中之畫稍肥,近否?”余戲謂:“崔娘千古絕豔,然故不甚瘦。”客詰其故,余謂:“子不讀微之《會眞詩》‘膚潤玉肌豐’語乎?摹寫姿態,無過此君最眞耳。”客大噱去。並識以備謔資。
明唐寅題崔娘像[112]
王驥德
□□□□□□身,□□□□□□辰。琵琶寫語番成怨,栲栳量金買斷春。一捻腰肢底是瘦,九迴腸斷向誰陳?西廂待月人何在,秋水茫茫愁殺人[113]。
按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別號六如居士,吳縣人。少負雋才,性豪宕不羈。舉南畿鄉薦第一,坐事,充浙江省吏以廢。詩畫皆楚楚絕人。此手摹崔像而繫之詩者,吳本刻置首簡,今伯虎集不載。
明徐渭和唐伯虎題崔氏眞題記
王驥德
仿佛相逢待月身,不知今夕是何辰。行雲總作當年散,胡粉空傳半面春。嫁後形容難不老,畫中臨榻也應陳。虎頭亦是登徒子,特取妖嬌動世人。
徐文長先生,諱渭,別號天池,山陰人。余師也。少穎甚,爲諸生。以古文辭,客胡督府幕中,聲籍一時。卒不遇,以奇死。先生詩文書繪,俱髙邁警絕,爲世寶重。往先生居,與予僅隔一垣,就語無虛日。時口及《崔傳》,每舉新解,率出人意表。人有以刻本投者,亦往往隨興偶書數語上方。故本各不同,有彼此矛盾、不相印合者。余所見凡數本,惟徐公子爾兼本[114],較備而確。今爾兼沒,不傳。世動稱先生注本,實多贗筆,且非全體也。
此詩和伯虎《題崔像》,蓋先生最喜伯虎“栲栳量金”之句。一日過先生杮葉堂,先生朗誦和篇,因命余并次。余勉呈一首,先生謬加賞借,且謂結句“當時不是羞郎面,應悔明珠錯贈人”二語,正得崔娘不寫之恨。今先生逝矣,追憶往事,謦欬猶溫,不勝有山陽之悵。并附以當一慨。
王實甫關漢卿考[115]
闕名
按元大梁鍾嗣成《錄鬼簿》,載王實甫、關漢卿,皆大都人。漢卿,號已齋叟,爲太醫院尹。或言漢卿嘗仕於金,金亡,不肯仕元,爲節甚髙。實甫、漢卿,皆字,非名也。《藝苑巵言》謂:“《西廂》久傳爲關漢卿作,邇乃有以爲王實甫者。”且引《太和正音譜》載實甫詞十三本,以《西廂》爲首,漢卿六十本,不載《西廂》爲據。然《正音譜》係國朝寧藩臞仙所輯,實本之《錄鬼簿》。二人生同時,居同里,或後先踵成,不可考。特其詞較然兩手,略見前《序》及《例》中。《巵言》又謂,或言至“郵亭夢”止,或言至“碧雲天”止。則不知元劇體必四折,《記》中明列五大折;折必四套,“碧雲天”斷屬第四折四套之一無疑。又實甫之《記》,本始董解元,董詞終鄭恆觸階,而實甫顧闕之以待漢卿之補,所不可解耳。
附 劉麗華題辭
劉麗華[116]
長君嘗示余崔氏墓文,乃知崔氏卒屈爲鄭婦,又不書鄭諱氏,意張之髙情雅致,非鄭可驂明矣。崔業已委身,恐亦未必無悔。迨張之詭計以求見,此其宛轉慕戀,有足悲者,而崔乃謝絕之,竟不爲出,又何其忍情若是耶?不然,豈甘眞心事鄭哉?彼蓋深於怨者也。董解元、關漢卿輩,盡反其事,爲《西廂》傳奇,大抵寫萬古不平之憤,亦發明崔氏本情,非果忘張生者耳。此其事或然或否,固不暇論之也。
嘉靖辛丑歲上巳日,金陵劉氏麗華書於凝香館。
按劉麗華,字桂紅,金陵富樂院妓也。刻有《口傳古本西廂記》,此其題辭。范子虛《跋》稱:“麗華光豔無匹,性聰敏端慎。嘗稱說崔氏,心慕效之。又怪不能終始於張,每誦其書,未嘗不撫卷流涕也。”范不知何許人。所云長君,則吳人張姓,蓋雅與麗華狎者。《題辭》中謂崔氏所適之鄭無諱字,及作傳奇不及實甫,皆未的。然第言崔氏蓋深於怨,非果忘情張生者,其詞淋漓悲愴,有女俠之致。又嘉靖辛丑,抵今七十餘年,想像其人,不無美人塵土之感,故采附末簡[117]。
(以上均明萬曆四十二年王驥德校注、山陰朱朝鼎香雪居刻本《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六《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跋
朱朝鼎[118]
嘗觀古今典籍,百千其體,傳奇亦一體也。大都有事實卽有紀載,有紀載卽有校注。校以正之,使句字之蕪者芟,殘者補;注以解之,使意旨之迷者豁,絕者聯。古人觸疑於睫,莫不求辨於心,而況傳奇。夫傳奇稱最善者,要在濃淡得體,而實不繇粧抹成。近世製劇,淡則嚼蠟無味,濃則堆繡不勻,斯亦無庸校注已。至如《古本西廂》,元劇也。劇尚元,元諸劇尚《西廂》,盡人知之。其辭鮮穠婉麗,識者評爲化工,洵矣!但元屬夷世,每雜用本色語。而《西廂》本人情描寫,此刺骨語,不特豔處沁人心髓,而其冷處著神,閒處寓趣,咀之更自雋永。一二俗子以本語難認,別而意竄易之,徒取豔調,形諸歌吟,而冷與肖,茫然未有會也。是不足爲《西廂》冤哉!且遇崔者,微之也。而《會眞記》以張易元,此古來瀟灑之士,善隱現以俟自明,苟聽其移甲乙、混彩花,而不爲闡晰,則微之與崔娘一片映對心情,鬱勃不得達。昔人有靈,當必嘆百年無知己也。
吾郡方諸生王伯良氏,受業徐文長公。文長解實甫本甚確,梓行於時。伯良宗其說,拓以己意,訂訛剖疑,極校注之妙。而累代諸名流,辯核讚詠,交口作元崔證者,伯良復彙考成集,且彙考中仍不遺校注焉。余參究之餘,見其整而有次,如苗就耨;井而有緒,如絲向理;詳而不漏,如圖輞川。種種具備,非靈心爲根而敷以博雅者,寧有是耶?此眞《西廂》善本也。付剞劂,廣其傳,百世而下,欣慕往蹟,不苦稽覽無地,其在斯編也夫!
萬曆癸丑歲嘉平月,山陰朱朝鼎書於香雪居[119]。
(同上《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末)
附 詞隱先生手札二通[120]
沈璟
頃來兩勤芳訊,僅能一致報柬。何乃又煩先生注念,重以佳集之貺耶?日盥洗莊誦,眞使人作天際眞人之想。豈直時輩不敢稱小巫,遂令元美先生難爲前矣。
所寄《南曲全譜》,鄙意僻好本色,殊恐不稱先生意指,何至慨焉辱許敍首簡耶?翹首南鴻,日跂琳璧,爲望不淺耳。
王實甫新釋,頃受教已有端緒,俟旣脫稿,千乞寄示。或有千慮之一得,可備采擇也。
小兒倖薦,至勤呂長公動色相聞,而茲先生亦借齒牙,感矣,感矣!
病後不能作字,又屬沍寒,呵凍草復,仰希在宥。
嘉平望日。
其二
昨從瑤山丈所,得先生所致手札,并新咏二冊,曠若復面。何先生之不吐棄不佞至此也,感且次骨矣。
頃辱示《西廂考注》,業精詳矣,更無毫髮遺憾矣。眞所謂繭絲牛毛,無微不舉者耶!旣承下問,敢不盡其下臆?
蓋作北詞者,難於南詞幾倍;而譜北詞,又難於南詞幾十倍。北詞去今益遠,漸失其眞。而當時方言及本色語,至今多不可解。卽《正音譜》所收,亦或有未確處,誰復正之哉?今先生所正,誠至當矣。又以經史證故實,以元劇證方言,至千古之冤,舊爲羣小所竄若眾喙所訾者,具引據精博,洗發痛快。自有此傳以來,有此卓識否也?敬服,敬服!
承諭依《正音譜》,以襯字作細書,甚善,第更乞詳查。每調旣以譜爲主,至於入聲字,更查《中原音韻》所謂作平、作上、作去者,截然不可易乃妙。第如“俗人機”之“俗”字,生以其作平難合調,輒妄改作“世”字;而“玉石俱焚”之“石”字,周髙安旣以爲“石”叶作平,則此句第二字用不得平聲。如此之類,須一一注明,不誤後學,乃盡善耳。
注中會意處,偶題數語。若肯綮處,偶著丹鉛,亦什中之一,未盡揚厲。至偶有鄙見,願與先生商略之者,悉署片紙上方,未知當否。如他日過焦先生[121],不識可以鄙人所標,并就其雌黃否也?
生去冬幾死,今僅存視息,筆硯久塵,不能爲先生茲刻糠粃。刻成,望惠一部。
秋深見過之約,山靈實聞此言矣。儻能與呂勤之兄同此行[122],尤勝事也。
近無拙刻,無可爲報,愧且奈何!鄴架有《魯齋郎》劇,敢借一錄,不敢失污也。不具。
夏五十有九日。
又別紙云:
小柬封後,猶有【越調·小絡絲娘煞尾】二句體,先生皆已刪之矣。然查《正音譜》,亦已收於【越調】中。且此等語,非實甫不能作。乞仍爲錄入於四套後,使成全璧,何如?又言。
詞隱先生,姓沈,諱璟,字伯英,號寧庵,吳江人。第萬曆甲戌進士,仕由吏部郎轉丞光祿。性酷好聲律,著述甚富。詞曲之學,至先生而大明於世。生平折簡,往復盈篋。兩書以余校注崔傳而致。手墨如新,人琴已化,錄置後牘,聊存典刑。又先生以注本寄還,諄諄囑其人勿風雨渡江,恐致不虞。越三日而別書之踵問已至,其周慎如此,并識以紀先生之善。傳中評語,係先生自署,故止稱詞隱生云。吾鄉先達姚江孫比部先生[123],音律最精,兼工字學,蓋得之其諸父大司馬公者[124]。往以質先生,先生欣然命管,標識滿帙,裨益不淺。是傳之成,徼詞隱及比部兩先生雅意良侈。又並識於此。[125]
附 千秋絕豔賦有序
王驥德
吳郡毛允遂公子,出其內所臨錢叔寶《會眞卷》,周公瑕爲題曰“千秋絕豔”,命予作賦。卷中悉次金元人所爲傳奇,語稍波及。賦曰:
美夫河中麗人,洛下書生。娟蕙質,繾綣蘭情。嫣然色授,睠矣目成。宛轉生前之恨,嬋媛身後之名。爾其漢皋春麗,蕭寺花濃。心勞金屋,人閉珠宮。托嫺辭於尺素,尋芳信於飛鴻。迨夫佼人月下,綺樹牆東。旣椷情於麗句,亦示赧於頩容。淒其良夜,黯彼回風。於是酬卓琴兮多露,薦韓香兮下陳。雲捧瑤釵,不負明星之約;妝留角枕,猶嬌在榻之春。乃至王孫之草方青,河橋之柳堪結。殢錦帶於新歡,愴羅巾於生別。投夜弦而留連,報春鴻而淒絕。環一解於中摧,鏡長分於永訣。僭紫玉之張羅,悵青陵之同穴。海塡衛而難平,血啼鵑而不滅。
則有南宮詞客,北里騷人,繡腸欲絕,彩筆如新。韻清商於《子夜》,度豔曲於《陽春》。亦有丹青點筆之工,盤薄含毫之史,臆彼多情,圖其有美。髙唐片障,崔徽一紙。未若秦嘉之婦,張玄之妹,麗比舜英,才方錦字。抽烏絲之逸藻,聊試隃糜;搨粉本之餘姸,詫傳側理。夫其塗黃乍就,浮渲欲飛。額瞬似語,態弱堪持。嫵然而狎,俯然而思。粲然而笑,蹙然而啼。神情綽約,芳澤陸離。洛水無聲之賦,《金荃》設色之詞。
乃知凡理有窮,惟情無盡。感可決脰,愁堪凋髩。楚楚短綃,茫茫長恨。俯仰今昔,我輩差近。噫嘻崔娘,窈窕天人。其儷張郎,才地則鈞。嗟紅顏之薄命,怨錦翼之離羣。抱丹誠而不化,詠白首而難陳。卽顦悴之見絕,仍掩抑而含辛。悲絕豔於旣謝,寄麗辭於長顰。儻有情之披攬,當三慨於斯文。
代崔娘解嘲四絕
紅箋密約逗西廂,杏子花深夜正長。恰見自禁羞不得,悔將嗔語惱檀郎。
金荷的的照殘妝,誰遣行雲出洞房?花底劉郎元有路,卻攜衾枕恨紅娘。
玉環遙結報雙金,錦字淋漓淚不禁。不爲相思寄愁絕,可憐淒斷《白頭吟》。
紅樓消息斷長安,惆悵尋春已較殘。不是羞郎眞不起,見郎容易別郎難。
右方諸生舊作賦一首,詩四絕。刻成,余謂:“曷不綴之簡尾,俾並崔娘以傳?”生曰:“贅,抑褻也。”余曰:“否。廣平《梅花》,靖節《閒情》,世不以是少二君子也。”輒命小史益之。
友人羅浮居士識[126]。
(同上《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六《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
附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題識
吳梅
長洲吳氏得沈馥庭先生藏本,價洋蚨二十元,缺卷首圖序。
方諸生,爲會稽王伯良別字。此書已爲貴池劉蔥石重刊,余有一跋附後。茲本愈可寶矣。
瞿安志。
(同上《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外封墨筆書)
北西廂記序[127]
何璧[128]
[前闕]①樹羅綺,歌舞絲竹,皆天地種種情物②。天地若無此種種情物,便是一死灰世界,頃刻間地老天荒矣。白香山不云乎“人非土木終有情”。彼嬰兒至懞也,見瓦礫不顧,見蟬蝶則爭捉而嬉之,是知舍無情而逐有情也。《西廂》者,字字皆鑿開情竅,刮出情腸,故自邊會都鄙及荒海窮壤,寧有不傳乎?自王侯士農而商賈卒隸,寧有不知乎?然一登場,卽耆耋婦孺、瘖瞽疲癃,皆能拍掌,此豈有曉諭之耶?情也。予尚論情有四種焉:多情則爲才子佳人,情之剛處則爲俠,情之玄處則爲仙,情之空處則爲佛。進乎此,又可以論《西廂》□③。
客曰:“然則世之窰窕於枕席者,皆□□④?”予曰:不。此禪家所謂觸也。夫倚翠偎紅者,知淫而不知好色;偷香竊玉者,知好色而不知風流。乃風流難言矣。名非司馬,詎許挑琴?才不陳思,寧堪留枕?此則可語風流。風流,固情也。世之論情者何瞶瞶也,曰“英雄氣少,兒女情多”,此不及情之語也。予謂天下有心人,便是情癡,便堪情死。惟有英雄氣,然後有兒女情。古今如劉、項,何等氣魄,而一戚一虞,不覺作嚅呢軟態,百煉剛化繞指柔矣。惟其爲百煉剛,方能作繞指柔,此固未易與羅幃錦瑟中人道也。每閱《英雄記》,上兼風□□⑤彩者,予獨爲曹瞞佞一指。彼其朝破□陳,夜賦華屋,上馬斫强賊,下馬擁妖姬。至殘魂剩魄,猶低回銅雀臺上,此眞爲情癡情死者,然亦不失爲鍾情中一大姦雄。視世之淫而好色者,不過如花中蛺蝶、月下杜聿耳。
客撫案曰:“是眞論情也。然非所以論《西廂》也。《西廂》固劇也,其人其事固烏有也。”予曰:唯唯。予曾與諸客觀劇,予指劇曰:“此假劇也,予與子乃眞劇也。”復指場曰:“此小戲場也,予與子所處乃大戲場也。”諸客茫然。噫!庸詎知《西廂》之果劇耶,果假耶?予之序《西廂》,果非劇耶,果眞耶?
萬曆丙辰夏日,渤海何璧撰[134]。
(北西廂記)凡例四條
闕名[135]
一、《西廂》爲士林一部奇文字。如市刻用點板者,便是俳優唱本,今並不用。置之鄴籤蔡帳中,與麗賦豔文何必有間?
一、坊本多用圈點,兼作批評,或污旁行,或題睂額,灑灑滿楮,終落穢道。夫會心者自有法眼,何至矮人觀場邪?故並不以災木。
一、市刻皆有詩在後,如《鶯紅問答》諸句,調俚語腐,非唯添蛇,眞是續狗。茲並芟去之,只附《會眞記》而已。卽元、白《會眞詩》亦不贅入。
一、舊本有音釋,且有郢書燕說之訛,殆似鄉塾訓詁者。今皆不刻,使開帙者更覺瑩然。
(以上均《古本西廂記彙集初集》第六冊影印明萬曆四十四年序丙辰何璧校刻本《北西廂記》卷首)
西廂序[136]
陳繼儒
文章自正體、四六外,有詩、賦、歌行、律、絕諸體,曲特一剩技耳。然人不數作,作不數工。其描寫神情,不露斧斤筆墨痕,莫如《西廂記》。以君瑞之俊俏,割不下崔氏女;以鶯鶯之嬌媚,豈獨鍾一張生?第琴可挑,簡可傳,圍可解,隔牆之花未動也,迎風之戶徒開也。敍其所以遇合,甚有奇致焉。若不會描寫,則鶯鶯一宣淫婦人耳,君瑞一放蕩俗子耳,其於崔、張佳趣,不望若河漢哉?予嘗取而讀之,其文反反覆覆,重重疊疊,見精神而不見文字,卽所稱“千古第一神物”,亶其然乎?間以膚意評題之,期與好事者同賞鑒,曰可與水月景色,天然妙致也。
雲間陳繼儒題[137]。
(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西廂記)跋
黃人[138]
金元樂府運用成語,多食而不化,反爲本色語累。獨實父顓歙收北宋、南唐詩餘之精華,如蜂釀春髓,鮫抒霞絲,渾成無迹,人巧極而天工錯。玉茗好勝,欲以奇巧過之,終入晦澀,明璫翠羽,不及一倩盼。此事自關天才,非可腹笥競也。貫華武斷,喧賓奪主,折衡敗律,撦撏無餘。花間美人,橫受昭平之刑,爲之眦裂。今得此本,如漢殿傳呼,忽覩王嬙眞面,快甚!
昭文黃人識。
重刻北西廂記序
文秀堂[139]
夫崔、張往蹟,元微之《傳》敍悉已。余不暇敍其有無眞贗,特敍其詞。詞曰:《西廂》,志遇合也。始遇則蒲關蕭寺,乃佳人才子之津梁;未合則西舍東牆,實怨女曠夫之天塹。釁除飛虎,盟締乘龍。皓月作良媒,五夜賽風流之詠;瑤琴通密約,七絃成露水之交。旣合復違,魂逐郵亭夢寐;一違再合,心傾晝錦榮華。寫幽衷悲切,宛同猿鶴;鳴樂事優游,允協宮商。此誠樂府之奇音,詞場之絕調也。
古本相傳北譜,韻協《中原》;邇來雜以南腔,聲多鄙俚。是集也,櫛句沐字,呼陰吐陽,正訛於亥豕魯魚,比律於金和玉屑,視坊間諸刻大不侔矣。豪俊覽觀,庶可助其清興歟!有詩之興者,更毋曰“是詞也,宣淫者也”,漫土苴棄之乎!
文秀堂謹識。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八冊影印明萬曆間金陵文秀堂原刻、金陵十乘樓印本《新刊考正全像評釋北西廂記》卷首[140])
(新刻魏仲雪先生批評西廂記)總批
魏浣初[141]
張是多情才子,鶯是慧心佳人。當情竇未啓,是兩個好士女。及摽梅實矣,三星燦矣,春色撩人,應求易通。況巧紅導其隙,鄰寓通其徑,怎不作出事來?此事古多有之,美人而不令節,多是才勝德耳。元微之撰其《記》,未甚工緻。《會眞詩三十韻》當在中晚之間,其可傳者以此。
(中國藝術硏究院藏清初陳長卿刻《新刻魏仲雪先生批點西廂記》卷末附《新刻魏仲雪先生批評會眞記》之末)
詞壇清玩小引
徐奮鵬
善讀書者,卽冶詞豔曲,可作五經讀也。何也?在悟之耳。如《西廂》一曲,說者等之《鄭》、《衛》,然而《鄭》、《衛》諸詠,聖人不剷也,則以待人之悟也。人生世上,離合悲愉,在男女之情態極多,尤極變,難以筆舌罄。總之乎宇宙是人生一大戲場也,觀場者或撫掌而笑,或點首而思,或感念而泣,均爲戲場迷也。鶯、生迷於場中,是居夢境,至草橋一宿,夢而醒焉。歐陽公云:“開戶視之,不見其處,則醒矣。”夢之時見是色,醒之時見是空,空空色色,色色空空,鶯、生之情蓋如此。人生卽情態極變者,皆如此,知其如此則悟也。悟宇宙中爲一大戲場,又何事戀戀營營於其間?讀《西廂》能作是觀,則雖以冶詞豔曲,卽以作之經讀也可。
薖中碩人漫語。
(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頁七一《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條附錄[142])
詞壇清玩西廂記敍[143]
巢睫軒主人[144]
《西廂》一書,昉自唐《會眞記》。《記》出元微之所著,大約俱微之之事,而托名於張,昔人辨之詳矣。元董解元,卽其事而演爲歌調,風韻忒古,然逐段可歌,特案前之書,非臺上之曲也。王實甫截爲二十摺,每摺意婉詞飄,語灑神曠。梨園子弟據以登壇演弄,欣人耳目,迄今用之。逮陸天池、李日華,又從王本而裁綴焉,大約以王本係北調,而更之爲便南人用也。然陸尚庶幾,而李之淺短,殊失作者之旨,均之去正始之音邈矣。
槃阿館中,有無用先生,謂《西廂》之曲,清遠綿麗,無庸改削。第其白語鄙淺,不與曲稱,可改也。其每摺多一人始終口唱,或有當背唱者①,而亦當面敷陳,不免失體,可改也。且被傳襲旣久,優人不通語意,插白作態,皆非本旨,至入惡道,可改也。後附四摺,出關漢卿所續,詞氣卑陋,不及王氏遠甚,可改也。曲中虛字斡旋,京本、閩本、徽本、北本,以及元本,於各句應接不同,或通或碍,可改也。
無用先生於是曲仍其舊,間有累句,卽出自王氏原手者,不憚更換,然亦百中之二三耳。至於虛字斡旋者,則遍查各坊本,而酌其通順者從之。又或坊本皆碍,則不憚以己意點掇,然亦十中之二三耳。白語,原本俱無足觀,則止用其意,而大變其詞。至於作法悖謬,或當背唱,或當面敷,或當先演,或當後及,則舉從來諸本之誤,及近日優人之陋,俱不憚變通。後附四摺,較前改易尤多,蓋由欲成其全美,以與前稱也,故不憚裁剪如是,而《西廂》始成全璧矣。
邇者,諸名家多有批點圈評《西廂》者,然於是書亦無所短長。昔徐文長獨自改訂字面,增釋意旨。其增釋處,果解人所未解,而字面改訂者,亦有當有不當也,孰與無用先生之善哉?先生於原本二十摺中,加爲三十摺。其各摺調停,圓映不碍;其加摺,雅暢清明,卽以兄實甫而弟漢卿可也。先生雖曰遊戲之筆,坡仙云:“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巢睫軒主人敍。
(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頁七一《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條附錄;一九六三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卷首)
玩西廂記評
闕名[146]
夫《西廂》傳奇,不過詞臺一曲耳。而至與《四書》、《五經》並流天壤不朽,何哉?大凡物有臻其極者,則其精神卽可以貫宇①宙。曲而至此,則亦云極矣。百代兒女家之精②神,總揭於此中,是以傳也③。
子有《南華》,詞有《西廂》,可曰宇宙內兩奇。然④兩者局雖不仝,而其神氣則頗相似。昔人稱《南華》,每篇段中,絖中引線,草裏眠蛇。試詳味《西廂》每篇段中,變幻斷續,倏然博換,倏然掩映,令人觀其奇情,不可捉摹,則見眞與《南華》似。
拘儒者謂,《西廂》第淫詞而已。然依優人口吻歌詠,妄肆增減,臺上備極諸醜態,以博傖父頑童之一笑,如是則謂之淫也亦宜。誠於明窗淨几、琴牀燭影之間,與良朋知音者細按是曲,則風味固飄飄乎欲仙也,淫也乎哉?
《西廂》曲中實有難解處,學不博則不解,趣不活則不解。惟博則知其援引之所自來,惟活則不爲虛字轉境之所碍。
看《西廂》者,人但知觀生、鶯,而不知觀紅娘。紅固女中之俠也。生、鶯開合難易之機,寔操於紅手,而生、鶯不知也。倘紅而帶冠佩劍之士,則不爲荊、諸,卽爲儀、秦。
王實甫著《西廂》,至“草橋驚夢”而止,其旨微矣。蓋從前迷戀,皆其心未醒處,是夢中也。逮至覺而曰:“嬌滴滴玉人何處也?”則大夢一夕喚醒,空是色而色是空,天下事皆如此矣。關漢卿紐於俗套,必欲終以晝錦完娶,則王醒而關猶夢。
讀《會眞記》,及白樂天所廣《會眞詩》百韻,俱是始迷終悟,夢而覺也。玩《西廂》至“草橋驚夢”,卽可以悟從前情致,皆屬夢境,河愛海欲,一朝拔而登岸無難者。不然,則是書眞導欲之媒,卽以付之秦焰也可。
有伉儷嬌美,其相愛之情不減鶯、生,而又以迓輪正合,則遇猶善而德猶完也。但其中便不見許多媚景婉情,卽無《西廂》之麗,而有《關雎》之雅。
嘗謂男子堂堂七尺之軀,只一個婦人可以斷送。匹夫溺之,顱趾不保;英雄豪傑⑤溺之,喪心術,喪名節。卽不然,溫柔鄉⑥老此生,漫漫宇宙,竟於衾枕中虛去了。言及於此,可爲痛省。樂天贈元稹詩云:“塵應甘露灑,垢得醍醐浴。障要智燈燒,魔須慧刀戮⑦。”旨哉斯言,眞可爲之三復。
居士獨處槃阿館,蓋取“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所改著《詞壇清玩》,蓋寤歌也,乃悟而歌詠及之也。因錄此數條,爲知者覽。
刻西廂定本凡例
闕名[154]
一、是本曲皆從王、關二氏之舊。王之曲無可改,特其段中,或字句重複,前後語意相戾者,微換易之,然亦十中之一二耳。關所續後四摺,其曲多鄙陋穢蕪,不整不韻,則所改者十之四五矣。總之,求其義通而詞雅。
一、從來元本,皆分二十摺。茲從前後文事想玩,欲求其事圓而意接,則或從元摺內分段,或另爲新增,演爲三十摺。
一、元本實甫創調頗髙,但間有未體貼處。如《鬧道場》一摺,合宅哀慘,而張生獨於老夫人前,直以私情之詞始終唱之,此果人情乎?果禮體乎?又如餞別之時,鶯、生共於夫人、僧人之前,直唱出許多綣戀私情,其於禮體安在?今皆另立機局,巧爲脫活,而曲則依其原韻,善之善矣。至各摺中如此類者,皆如此正之,以成全雅。
一、元本白語,類皆詞陋味短,且帶穢俗之氣,蓋實甫亦工於曲,而因略於此耳。今並易以新卓之詞,整雅之調,綽有風味。至其關會情致處,間注以擔帶語。且諸所增間,又不失之於艱深而皆明顯,可便於觀場者。
一、其中詞曲各句,只在打頭一二虛字,或轉接處一二虛字,斡旋文意。倘一字有碍,卽一句難通;一句不通,卽數語皆戾。卽京本、閩本、徽本、元本、俗本,於此處各相矛盾。茲則遍查諸本,用其文意之通透無礙者。間有諸本字意皆碍,難以適從,則以意增裁,求爲各協。
一、是書自董解元塡詞,王實甫注本,逮至陸天池、李日華,各各裁截實甫之本,而漸失作者之旨。邇來海內競宗徐文長碧筠齋本,試詳觀文長所解,果能解人所不及解處。至其所改詞中字面,亦有當,有不當,茲從其當者,間錄其所解。
一、此中詞調,原極清麗,且多含有神趣。特近來刻本,錯以陶陰豕亥,大失其初。而梨園家優人不通文義,其登臺演習,妄於曲中插入諢語,且諸醜態雜出。如念“小生隻身獨自處”,捏爲紅教生跪見形狀,並不想曲中是如何唱來意義,而且惡濁難觀。至於佳期之會,作生跪迎態,何等陋惡。茲一換而空之,庶成雅局。
一、它本傳奇,唱依曲牌名轉腔,獨此書不然。故每段雖列牌名,而唱則北人北體,南人南體。大都北則未失元音,而南則多方變易矣。
一、《中原音韻》,有陰陽,有開闔,不容混用。第八摺【綿答絮】“幽室燈清”、“幾榥疎櫺”,八庚入一東;十二摺“秋水無塵”,十一眞入①十二侵,俱屬白璧之瑕。恨無的本正之,姑仍。
一、歌《西廂》者,不得一一拘曲中常牌名。玩《西廂》者,亦不可以常牌名拘其字句之長短,律其語調之多寡。如【攪箏琶】、【四邊靜】,其前後不同,可見。
一、詩曲必論平仄,此正律也。然如晉陶元亮詩,唐駱賓王詩,平仄多有不協處,而詩卻髙於今古。徑之平仄整然,不爭毫末,而風味皆不逮焉。則《西廂》內之詞曲,當亦作是觀。
一、通部乃千古稱美之書,而首以“祿命終”一語,煞以“鄭恆苦”一語,則俱不協人意,茲皆爲更掇。
一、是傳每摺開場俱白,然原白多陋。茲多增有調語,皆雅致有韻。
一、鶯、生相寄書詞,原記及見於各集中者,皆清婉妙麗,如元本所載,一何陋也。今考入古者,《會眞詩》迺屬一部中精神命脈所貫,必宜吊入。特鶯無和韻,則不免孤寂。茲以杜牧之所和詩,改爲鶯和詞,亦肖。
一、優人宜習琴。如《聽琴》一摺,卽當實實操弄五絃,一一按詞鼓之。茲集增以琴詞,俱雅當。
一、詞內“沙”、“波”、“麽”是助詞,“兀的不”是方語,“俺”、“喒”、“咱”俱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這般”。“您”、“恁”二字,諸本往往混謄,今皆正之。至有用“地”字,則卽“的”字也;用“每”字,則卽“們”字也,皆不可不知。
一、【絡絲娘煞尾】用之舊本,俱覺贅,【雙調】、【越調】不唱。今或用或刪,俱看上文來勢何②如。
上巳日,詞壇主人詳書於芝蘭一丈室深處。
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題記[157]
闕名[158]
以上自《總題》以及《午夢》①,共三十二首。其中安頓作法,依原者,皆曰“仍舊”;其有以原摺排易,前後分段者,曰“改掇”;其有摺中作法,原欠雅妥,而茲換易其作法,以求安於情理者,曰“換局”;其有原諸本所無而新添加者,曰“另增”;其有悉依舊曲而特更其訛字者,曰“訂訛”;其有曲中語段未妥而削置之者,曰“微改”;其有白語易原本而加之者,曰“增新”;其有摺位係原本所有,而曲白盡行改定者,則上注“仍舊”兩字,而下曰“皆易”。覽者於中細玩自辨,茲亦不能一一。
(以上均一九六三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目錄頁後)
西廂記序
徐奮鵬
天下惟情而已矣,然情爲才者用也。倘不才而情,則鬷邁婆娑,枌里蘆阪,登徒子逌然笑之已。天下孰有才情兼極其致,如崔、張兩人者?兩人事見唐人《會眞記》,至董、王、關三氏編而爲《西廂傳奇》。此無論其事之有無、眞僞,而書生旅魂,牽留洛浦峽雲之間,其詩意琴心,逸致遐悰,自不能已。寒儒臥青氈上,大抵楚況多如此。彼孌情弱思,不下章臺、臨邛,矧遇君平、長卿,能介然已耶!此兩人者,造物實富其情而用之於才,才又足以爲情用也。董、王、關三氏,蓋善於選情而長於標才者也。獨惜奇人哲士,往往困守孤廬,永抱荀子難得之恨,而傳予易安之姿,至有以嫫母擯者,可勝嘆哉!世有謂《西廂記》近鄭聲而當放者,此必其情不摯而才自局也。予謂傳奇如此兩人事,其才情當自不沒於天壤,予能無愛其情而髙其才!
(明金陵光啓堂王荊岑刻本《徐筆峒先生十二部文集》卷七《彙輯各文》)
西廂記凡例[160]
淩濛初
一、《北西廂》相沿以爲王實甫撰,《太和正音譜》於王實甫名下首載之。王元美《巵言》則云:“《西廂》久傳爲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爲王實甫者,謂至‘郵亭夢’而止,又云至‘碧雲天’而止,此後乃漢卿所補也。”徐士範重刻《西廂》則云:“人皆以爲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蓋自‘草橋夢’以前,作於實甫,而其後則漢卿續成之者也。”俱不知何據。元人詠《西廂》詞,【煞尾】云:“董解元古詞章,關漢卿新腔韻,參訂《西廂》的本。晚進王生多議論,把《圍棋》增。”則似謂漢卿翻董彈詞而爲此記,實甫止《圍棋》一折耳,於五本無涉也。又【滿庭芳】云:“王家好忙,沽名吊譽,續短添長,別人肉貼在你腮頰上。”又似乎王續關者。蓋當時關之名盛於王也,亦無從考定矣。但細味實甫別本,如《麗春堂》、《芙蓉亭》,頗與前四本氣韻相似,大約都冶纖麗。至漢卿諸本,則老筆紛披,時見本色,此第五本亦然,與前自是二手。俗眸見其稍質,便謂續本不及前,此不知觀曲者也。茲從周本,以前四本屬王,後一本屬關。
一、評語及解證,無非以疏疑滯、正訛謬爲主,而間及其文字之入神者。至如兜率宮、武陵源、九里山、天台、藍橋之類,雖俱有原始,恐非博雅所須,故不備。近又有注“孤孀”二字云:“孤謂子,孀謂母。”此三尺童子所不屑訓詁也。諸如此類,急汰之。
一、近有改竄本二:一稱徐文長,一稱方諸生。徐,贗筆也。方諸生,王伯良之別稱。觀其本所引徐語,與徐本時時異同。王卽徐鄉人,益徵徐之爲譌矣。徐解牽强迂僻,令人勃勃。王伯良儘留心於此道者,其辨析有確當處,十亦時得二三。但其胷中有痼(如認紅娘定爲幚丁,崔氏一貧如洗之類),故阿其所好,悍然筆削,而又大似村學究訓詁《四書》(如首某句貫下,後某句承上,某句連上看,某句屬下看之類),爲可惜耳。然堪采者一一錄上方。伯良云:“其復有操戈者,原不爲此輩設也。”第此刻爲表章《西廂》,未嘗操戈伯良。具眼自能陽秋者,此輩也歟哉?
一、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長而非四折所能竟者,則又另分爲一本。如吳昌齡《西遊記》,則有六本;王實甫《破窯記》、《麗春園》、《販茶船》、《進梅諫》、《于公髙門》,各有二本;關漢卿《破窯記》、《澆花旦》,亦各有二本,可證。故周、王本分爲五本,本各四折,折各有題目正名四句,始爲得體。時本從一折直遞至二十折,又復不敢去題目正名,遂使南北之體,淆雜不辨矣。
一、北體腳色,有正末、付末、狚、狐、靚、鴇、猱、捷譏、引戲,共九色。然寔末、旦、外、淨四人換粧,其更須多人者,則增付末(亦稱沖末)、旦倈(亦稱沖旦)、副淨(女粧者曰花旦),總之不出四名色。故周王本,外扮老夫人,正末扮張生,正旦扮鶯鶯,旦倈扮紅娘,自是古體,確然可愛。自時本悉易以南戲稱呼,竟蔑北體,急拈出以俟知者,耳食輩勿反生疑也。
一、北曲襯字每多於正文,與南曲襯字少者不同。而元之老作家,益喜多用襯字,且偏於襯字中著神作俊語,極爲難辨。時本多混刻之,使觀者不知本調寔字。徐、王本亦分別出,然間有誤處。茲以《太和正音譜》細覈之,而襯字、寔字了然矣。
一、北體每本止有題目正名四句,而以末句作本劇之總名,別無每折之名。不知始自何人,妄以南戲律之,概加名目(如《佛殿奇逢》、《僧房假寓》之類)。王伯良復易以二字名目(如《遇豔》、《投禪》之類),皆係紫之亂朱,不思北曲非止一《西廂》,可能一一爲之立名乎?
一、此刻止欲爲是曲洗冤,非欲窮崔、張眞面目也。故止存《會眞記》,若《年譜》、《辨證》,及詩詞題詠之類,皆不錄。其《對弈》一折(時本所無),不詳何人所增,然大有元人老手,亦非近筆所能,且卽鶯、紅事,棄之可惜,故特附錄之,以公好事。
一、是刻實供博雅之助,當作文章觀,不當作戲曲相也,自可不必圖畫。但世人重脂粉,恐反有嫌無像之爲缺事者,故以每本題目正名四句,句繪一幅,亦獵較之意云爾。
一、此刻悉遵周憲王元本[161],一字不易置增損。卽有一二鑿然當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備參考。至本文不敢不仍舊也。
自贗本盛行,覽之每爲髮指,恨不起九原而問之。及得此本,始爲灑然。久欲公之同好,乃揚扢未備。茲幸而竣事,精力雖殫,管窺有限。間猶有一二未決之疑(如“病染”非韻,“心忙”宜仄,“打參”宜仄之類),或是本元有詿誤。海內藏書家,倘有善本在此本前者,不惜指迷,亦藝林一快,余必不敢强然自信也。
卽空觀主人識[162]。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九冊影印明天啓間烏程淩氏刻朱墨套印本《西廂記》卷首[163])
西廂記雜說[164]
淩濛初
院本止四折,其中有餘情難概入四折者,則又有楔子。楔子止一二小令,非長套也。其牌名止有【賞花時】、【端正好】耳。四折首必【仙呂】,末必【雙調】,中二折雜用,此一定之規也。亦有二、三折先用【雙調】,而末用別調者,其變耳,十不得一也。
人有見余雜劇,而疑余折數少者。余曰:“此元體,不可多也。”又或有詰之者,曰:“《西廂》何以二十折?”不知《西廂》是五本,正是四折之體。故每四折完,則有題目正名四句,如“老夫人閉春院,崔鶯鶯燒夜香,小紅娘傳好事,張君瑞鬧道場”是也。是一本之體已完,故亦小具首尾。前有【賞花時】二段,楔子也。“遊藝中原”,首折【仙呂】也;“梵王宮殿月輪髙”,末折【雙調】也。而【尾聲】終則又別取一韻,以【絡絲娘煞尾】結之,多爲承上接下之詞,以引起下本。如“只因閉月羞花容貌,幾致得翦草除根大小”,爲下飛虎張本是也。
考元劇,有一事而各爲數本者,則情同而本異,如《李亞仙》、《陳琳》、《崔護》之類,余《紅拂》亦然[165];有數本而共衍一事者,則情聯而本分,如《西廂》之類,余所未脫稿《吳保安》亦然[166]。人自目前草草忽過,不知其體,而妄作妄議,止可爲識者一笑。新坊刻,以題目正名及【絡絲娘煞尾】爲贅而刪之,則尤可笑;又不識何物,而有存有去,則更可笑。
又北曲無別腳,止末、旦、外、淨。末卽南曲之所謂生也。有副之者,則曰沖末,卽南曲之小生也。末妝秀士,或稱細酸,或稱酸旦。有沖旦,卽南之貼旦。有外旦,是外所扮,卽南老旦。至今《西廂》舊本,首折猶有“外扮老夫人”,可考也。外妝官人,則稱孤①;妝老母,則稱卜;妝村老,則稱孛。而淨妝旦,則稱花旦,或稱茶旦;妝盜賊,則稱邦。總之,止是四腳色而異其名。唱者止一人,非末卽旦。其有前後另是人名而亦唱者,是卽以末、旦腳色換扮之,易名而不易人也。餘人不唱一句,卽沖末、沖旦,亦無唱者。此自北曲之體如此。今塡詞家以南名入北本,有生有丑等字,旣已非倫;而一折之中,更唱迭和,悉失北本一人爲樁之法,使深於演北之優人,固知其不可當場也。反有疑余所度者,若何止四折,若何止一人唱,若何無生而止末,若何有孤、卜等爲何物?刺刺問余,余安能人辨之而人解之?先輩云:“王敬夫習三年唱曲乃度曲。”余謂猶少習三年做戲。詳書此,以俟觀者自理會。淩濛初《說》,載閔遇五《會眞六幻·幻因》。
(民國五年貴池劉世珩暖紅室《彙刻傳劇》第二種重刻淩濛初卽空觀原刻本《西廂記》卷四“說”[168])
西廂記跋[169]
劉世珩
唐元微之《會眞記》,文人韻事,傳播藝林。宋趙德麟令畤①曾譜《商調·蝶戀花》十闋,以述其事。金章宗時,董解元演之爲《西廂記》,《傳是樓書目》載之,無齣句、關目,行間全載宮調、引子、尾聲,尚是搊彈家本色。元人音韻漸變,多改古本,別創新詞。王實甫有四本,每本四折;關漢卿續一本,亦四折,所謂“西廂五劇”也。
往歲辛丑[171],從繆藝風丈得閔刻本《董解元西廂》[172],分四卷,刻於江寧,覓王、關本未得也。戊申在京師[173],於歸安金鞏伯城所[174],假來《會眞六幻》,曰:幻因,元才子《會眞記》;搊幻,董解元《西廂記》;劇幻,王實甫《西廂記》;賡幻,關漢卿續《西廂記》,附《圍棋闖局》、《五劇箋疑》;更幻,李日華《南西廂記》;幻住,陸天池《南西廂記》,附《園林午夢》。正擬付刊,六弟蘧陸自江寧得閔刻本王、關《西廂記》。王實甫四本,目云:“張君瑞鬧道場”,“崔鶯鶯夜聽琴”,“張君瑞害相思”,“草橋店夢鶯鶯”;關漢卿一本,目云:“張君瑞慶團欒”。均與《點鬼簿》合,元曲之本色也。每本後載有解證。至曲目關白,與《六幻》本間異,而詞曲多同。惟王實甫本“白馬解圍”內,已加入周憲王【賞花時】二折,此本削去,可謂矜愼。惜憲王《羣英雜劇》及黃《序》所謂“四《西廂》兩本”,俱未之見焉。
懷永堂本目錄,每本分爲四章:第一,《驚豔》、《借廂》、《酬韻》、《鬧齋》;第二,《寺警》、《請宴》、《賴婚》、《琴心》;第三,《前候》、《鬧簡》、《賴簡》、《後候》;第四,《酬簡》、《拷豔》、《哭宴》、《驚夢》。續本,《泥金報捷》、《錦字緘愁》、《鄭恆求配》、《衣錦榮歸》;《六幻》本作:《泥金捷報》、《尺素緘愁》、《詭謀求配》、《錦衣還鄉》,亦復微異。《聖歎外書》題目總名:“張君瑞巧做東牀壻,法本師住持南禪地,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題目正名,亦分四章:第一,“老夫人開春院,崔鶯鶯燒夜香,小紅娘傳好事,張君瑞鬧道場”;第二,“張君瑞解賊圍,小紅娘晝請客,老夫人賴婚事,崔鶯鶯夜聽琴”;第三,“張君瑞寄情詩,小紅娘遞密約,崔鶯鶯喬坐衙,老夫人問醫藥”;第四,“小紅娘成好事,老夫人問由情,短長亭斟別酒,草橋店夢鶯鶯”。續之四章:“小琴童傳捷報,崔鶯鶯寄汗衫,鄭伯常乾捨命,張君瑞慶團欒”。此本每劇後亦附題目正名,第一本作:“老夫人閑春院”;第二本作:“張君瑞破賊計,莽和尚生殺心”;第三本作:“老夫人命醫士,崔鶯鶯寄情詩,小紅娘問湯藥,張君瑞害相思”。較懷永堂本,其佳處又判若天淵矣。與日新堂本目錄,第一本“焚香拜月”,第二本“冰絃寫恨”,第三本“詩句傳情”,第四本“雲雨幽會”,第五本“天賜團欒”旣異,更與《六幻》本目不同。《六幻》本每本亦作四目:第一,“佛殿奇逢”、“僧寮假館”、“花蔭唱和”、“清醮目成”;第二,“白馬解圍”、“東閣邀賓”、“杯酒違盟”、“琴心挑引”;第三,“錦字傳情”、“妝臺窺簡”、“乘夜踰牆”、“倩紅問病”;第四,“月下佳期”、“堂前巧辯”、“長亭送別”、“草橋驚夢”;第五本關漢卿目云:“泥金捷報”、“尺素緘愁”、“詭謀求配”、“錦衣還鄉”。又元無名氏《圍棋闖局》,閔寓五《五劇箋疑》。《五劇箋疑》,卽指今所得之閔刻本五劇焉。施北硏《董西廂跋》云:“不知實甫五本卽董曲否?”北硏未見此書,故有是模糊語。
余先刻董曲,再刻此五本,及元人《對弈》、《五本解證》、《五劇箋疑》,以成全璧。李日華、陸天池之兩《南西廂》,詞曲雖多不類,并仍合《六幻》本之《園林午夢》、《會眞記》詩歌賦說暨閔遇五跋以刻之,藉存《六幻》舊觀。復從《侯鯖錄》中,錄趙德麟詞,附諸卷尾。但《錢塘夢》一篇,前人置諸《會眞》後,誠不可解。錢塘、博陵,風馬牛也,何緣埋玉於此,君亦渡南耶?置之可矣。聖歎批六才子,謂:“續編《西廂記》,不知出何人之手?益悟前十六篇之獨天仙化人,永非螺螄蚌蛤之所得而暫近也者。草橋一夢,正是大好結構,續編造無爲有,自是蛇足。”可見讀書之難,雖聖歎如此淵博,尚未見董曲及此五劇,宜其有續貂之譏。要知王、關藍本於董耳。
時宣統二年庚戌端五,夢鳳樓主識於京師雙鐵如意館。
(同上《西廂記》卷末)
董王西廂記跋代[175]
繆荃孫
唐元微之有《會眞記》,文人韻事,傳播藝林。金章宗時,董解元演之爲《西廂記》,《傳是樓書目》載之,無齣句、關目,行間全載宮調、引子、尾聲,尚是搊彈家本色。元人音韻漸變,多改古本,別創新詞。王實甫有四本,每本四折,仍是元曲本色;關漢卿續一本,亦四折,所謂“西廂五劇”也。
余得閔本董解元《西廂》,分四卷,卽爲刻之。覓實甫本,未得也。丁未客京師[176],於友人假得《會眞六幻》,曰:幻因,元才子《會眞記》;搊幻,董解元《西廂記》;劇幻,王實甫《西廂記》;賡幻,關漢卿續《西廂記》,附《圍棋闖局》、《箋疑》;更幻,李日華《南西廂記》;幻住,陸天池《南西廂記》,附《園林午夢》。擬刻之而未果。
已而,穉弟世瑗得閔本王實甫四本[177],目云“張君瑞鬧道場”,“崔鶯鶯夜聽琴”,“張君瑞害相思”,“草橋店夢鶯鶯”;關漢卿一本,目云“張君瑞慶團圞”。均與《點鬼簿》合,元曲之本色也。日新堂本目錄:第一本“焚香拜月”,第二本“冰絃寫恨”,第三本“詩句傳情”,第四本“雲雨幽會”,第五本“天賜團圓”。《六幻》目云:第一本,“佛殿奇逢”、“僧寮假館”、“花蔭唱和”、“清醮目成”;第二本,“白馬解圍”,“東閣邀賓”,“杯酒違盟”,“琴心挑引”;第三本,“錦字傳情”,“妝臺窺簡”,“乘夜踰牆”,“倩紅問病”;第四本,“月夜佳期”,“堂前巧辯”,“長亭送別”,“草橋驚夢”。關漢卿目云:第五本,“泥金捷報”,“尺素緘愁”,“詭謀求配”,“錦衣還鄕”;并元無名字《圍棋闖局》,亦附焉。每本後皆有解證。并知《會眞六幻》內刻《五劇箋疑》,卽指此五劇。施北硏《跋董西廂》有云:“不知實甫五本卽董曲否?”是北硏未見此書,有此模黏語也。
余先刻董曲,再刻此五本,並刻《解證》及《五劇箋疑》,以成全璧;而陸天池、李日華之兩南曲,殊覺不類,置之可矣。《六幻》所刻王實甫本“白馬解圍”內,已加入周憲王之【賞花時】兩折,此本削去,可謂矜愼。至憲王《羣英雜劇》,黃《序》所謂“四《西廂》兩本”,俱未得見也。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五七四冊影印清宣統二年刻民國二年印本繆荃孫《藝風堂文續集》卷八)
西廂記題識
劉世珩
《西廂》本唐元稹《會眞記》。宋安定郡王趙令畤始作鼓子詞,塡【商調·蝶戀花】十二闋述其事。金章宗時,董解元率以方言,復譜成曲,乃優人弦索彈唱者。元王實甫又成雜劇四本,每本四折,關漢卿續一本,亦四折,卽所謂“西廂五劇”,已一變而爲般演者。《西廂》實翻董曲,有云“漢卿譔,實甫續成之”,終無定論。王、關皆由金入元,關之名盛於王,或王爲關掩,諸本皆以王譔關續,當仍從其舊也。
庚子、辛丑間,從繆藝風丈得閔刻本《董解元西廂》,刻之江寧旅第。覓王、關《五劇》,竟不可得。嗣在金君拱北許得閔遇五刻《會眞六幻》,亦非《五劇》本。其名“六幻”者,曰“幻因”:《元才子會眞記圖詩賦說》、《錢塘夢》;曰“搊幻”:《董解元西廂記》;曰“劇幻”:王實甫《西廂記》;曰“賡幻”:關漢卿《續西廂記》,附《圍棋闖局》、《五劇箋疑》;曰“更幻”:李日華《南西廂記》;曰“幻住”:陸采《南西廂記》,附《園林午夢》。後又得顧玄緯《增補會眞記雜錄》,徐渭《虛受齋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王驥德《校注古本西廂記》,徐逢吉《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陳繼儒《批評音釋西廂記》,羅懋登《全像注釋重校北西廂記》,《張深之先生正北西廂祕本》,西河毛甡《論定參釋西廂記》。
正擬合校鍥行,適六弟蘧陸在江寧寓中,獲得王、關《西廂五劇》,於客冬寄至京邸,喜不自勝。翻閱一過,惜間有塗抹蠧蝕處。聞文石李君藏有一本,亟假之來,卽是《五劇》,印本旣精,一無殘缺,尤屬過望。前錄舊目,並載《凡例》,題“卽空觀主人識”,不署姓名,末一行鈐“濛初之印”、“初成氏”白文兩方印,知爲淩濛初所校刻。考訂詳審,悉遵元本。如“東閣玳筵開”,“玳筵”不作“帶烟”;“馬兒迍迍行”,“迍迍”不作“逆逆”。一字不易置增損,與別本多所改竄者不同。首列圖畫,亦極古雅。上列睂批,每折後又附解證,用硃墨套印,至爲工緻。
王實甫四本:第一本目作《張君瑞鬧道場雜劇》,第二本目作《崔鶯鶯夜聽琴雜劇》,第三本目作《張君瑞害相思雜劇》,第四本目作《草橋店夢鶯鶯雜劇》。關漢卿續一本,目作《張君瑞慶團圞雜劇》。每目爲一本,每本分四折。考元人造曲入場,以四折爲度,謂之“雜劇”。其有連數雜劇而通譜一事,或一劇,或二劇,或三四五劇,名爲“院本”。此合五劇譜一事,是元人本色,洵善本也。至如徐文長、徐士範、王伯良、陳睂公、羅懋登、張深之、閔遇五諸本,瞠乎後矣。毛西河未見淩初成本,雖有佳處,亦不能過,全謝山深譏之。汲古閣所刻,乃別是一本。大業堂、懷永堂、芥子園各家所刻金聖歎《批第六才子西廂》、《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又皆坊間俗本,更不具論。
王伯良序有云:“僅毗陵徐士範、秣陵金在衡、錫山顧玄緯三本,稍稱彼善。徐本間銓數語,偶窺一班。金本時更字句,亦寡中竅。獨顧本類輯他書,似較賅洽,恨去取弗精,疵謬間出。”余於金在衡本雖未得見,而世所稱佳本,搜羅幾無不備。伯良於在衡本頗有包彈,亦何足重?顧玄緯本,多記載崔、張,兼及題詠,無關詞曲。徐士範本、陳睂公本與張深之本、閔遇五本,賓白關目,間有異同,與徐文長虛受齋本、毛西河本,賓白多有不同。汲古閣本,係後人改訂,直是傳奇體裁,齣目、分折與各本迥異。徐士範本,前有首引【西江月】詞、說白、開場詩,一如傳奇家積習,全失雜劇本來。《白馬解圍》折內,均加入周憲王【仙呂·賞花時】二曲。祗王伯良本、張深之本,俱無此二曲,較勝於文長、士範、睂公、懋登、遇五、西河六本,然終遜此《五劇》本。士範、伯良兩本,淩初成並取以參校,其《凡例》中已曾述及。此《五劇》,劇目、曲白,無不以古本爲據,尤在士範、伯良兩本之上,宜其以村學究笑伯良者。唯是伯良校注,頗具苦心,卽初成此本,亦時有推重伯良處,要未可厚非也。
徐士範音釋本,目分二十齣:第一齣《佛殿奇逢》,第二齣《僧房假寓》,第三齣《牆角聯吟》,第四齣《齋壇鬧會》,第五齣《白馬解圍》,第六齣《紅娘請宴》,第七齣《夫人停婚》,第八齣《鶯鶯聽琴》,第九齣《錦字傳情》,第十齣《妝臺窺簡》,第十一齣《乘夜踰牆》,第十二齣《倩紅問病》,第十三齣《月下佳期》,第十四齣《堂前巧辯》,第十五齣《長亭送別》,第十六齣《草橋驚夢》,第十七齣《泥金報捷》,第十八齣《尺素緘愁》,第十九齣《鄭恆求配》,第二十齣《衣錦還鄉》。陳睂公批評本、羅懋登重校本,目與徐士範本同。
閔遇五《會眞六幻》本,亦分二十目,每本四目。第一本:佛殿奇逢、僧寮假館、花陰倡和、清醮目成;第二本:白馬解圍、東閣邀賓、杯酒違盟、琴心挑引;第三本:錦字傳情、妝臺窺簡、乘夜踰牆、倩紅問病;第四本:月下佳期、堂前巧辯、長亭送別、草橋驚夢;關漢卿一本:泥金報捷、尺素緘愁、詭謀求配、衣錦還鄉。
王伯良校注本作五折,每折分四套,亦二十目。第一折四套:遇豔、投禪、賡句、附齋;第二折四套:解圍、邀謝、負盟、寫怨;第三折四套:傳書、省簡、踰垣、訂約;第四折四套:就歡,說合、傷離、入夢;第五折四套:報第、酬椷、拒婚、完配。
徐文長虛受齋本,亦作五折,分四套。第一折一套:佛殿奇逢;二套:僧房假寓,前目錄作“假館”;三套:牆角聯吟,前目錄作“花陰倡和”;四套:齋壇鬧會,前目錄作“清醮目成”。第二折一套:白馬解圍,二套:東閣初筵;三套:母氏停婚;四套:琴心挑引。三折一套:錦字傳情;二套:妝臺窺簡;三套:乘夜踰牆,前目錄作“踰垣”;四套:倩紅問病。第四折一套:月下佳期;二套:堂前巧辯;三套:長亭送別;四套:草橋驚夢,前目錄作“驚夜”。第五折一套:泥金報捷;二套:尺素緘愁;三套:鄭恆求配,前目錄作“詭謀求配”;四套:衣錦榮歸。
張深之祕本,有目錄,作一卷四折:奇逢、假館、倡和、目成;二卷四折:解圍、初筵、停婚、琴挑;三卷四折:傳書、窺簡、踰垣、問病;四卷四折:佳期、巧辯、送別、驚夢;五卷四折:報捷、緘愁、求配、榮歸。
毛西河論釋本,分五卷,作二十折。卷之一第一折、第二折、第三折、第四折;卷之二第五折、第六折、第七折、第八折;卷之三第九折、第十折、第十一折、第十二折;卷之四第十三折、第十四折、第十五折、第十六折;卷之五第十七折、第十八折、第十九折、第二十折。一無齣目。
大業堂、懷永堂、芥子園、此宜閣各本,所載之目錄,每本分四章,第一本四章:驚豔、借廂、酬韻、鬧齋;第二本四章:寺警、請宴、賴婚、琴心;第三本四章:前候、鬧簡、賴簡、後候;第四本四章:酬簡、拷豔、哭宴、驚夢;續本四章:泥金報捷、錦字緘愁、鄭恆求配、衣錦榮歸。
汲古閣本,分作三十六齣,而齣目僅三十四齣,第一齣《家門正傳》,第二齣《金蘭判袂》,第三齣《蕭寺停喪》,第四齣《上國發軔》,第五齣《佛殿奇逢》,第六齣《禪關假館》,第七齣《對謔琴紅》,第八齣《燒香月夜》,第九齣《唱和東牆》,第十齣《目成清醮》,第十一齣《亂倡綠林》,第十二齣《警傳閨寓》,第十三齣《許婚借援》,第十四齣《潰圍請救》,第十五齣《白馬起兵》,第十六齣《飛虎授首》,第十七齣《東閣邀賞》,第十八齣《北堂負約》,第十九齣《情傳錦字》,第二十齣《窺簡玉臺》,第二十一齣《猜詩雪案》,第二十二齣《乘夜踰垣》,第二十三齣《回春柬藥》,第二十四齣《病客得方》,第二十五齣《巫姬赴約》,第二十六齣《月下佳期》,第二十七齣《堂前巧辯》,第二十八齣《秋暮離懷》,第二十九齣《草橋驚夢》,第三十齣《曲江得意》,第三十一齣《泥金報捷》,第三十二齣《尺素緘愁》,第三十三齣《詭謀求配》,第三十四齣《衣錦還鄉》。
王伯良本,每折後各附題目正名四句,第一:老夫人閉春院,崔鶯鶯燒夜香,俏紅娘懷好事,張君瑞鬧道場;第二:張君瑞破賊計,莽和尚生殺心,小紅娘晝請客,崔鶯鶯夜聽琴;第三:老夫人命醫士,崔鶯鶯寄情詩,小紅娘問湯藥,張君瑞害相思;第四:小紅娘成好事,老夫人問由情,短長亭斟別酒,草橋店夢鶯鶯;第五:鄭衙內施巧計,老夫人悔姻緣,杜將軍大斷案,張君瑞兩團圓。總目四句:張君瑞要做東牀壻,法本師住持南贍地,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金聖歎批本亦有總名四句:張君瑞巧做東牀壻,法本師住持南禪地,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每四章後,亦有題目正名四句,第一章:老夫人開春院,崔鶯鶯燒夜香,小紅娘傳好事,張君瑞鬧道場;第二章:張君瑞解賊圍,小紅娘晝請客,老夫人賴婚事,崔鶯鶯夜聽琴;第三章:張君瑞寄情詩,小紅娘遞密約,崔鶯鶯喬坐衙,老夫人問醫藥;第四章:小紅娘成好事,老夫人問由情,短長亭斟別酒,草橋店夢鶯鶯。續四章:小琴童傳捷報,崔鶯鶯寄汗衫,鄭伯常乾捨命,張君瑞慶團圓。
閔遇五本題目正名第一、第五兩本,與金聖歎批本同;第二、第四兩本,與王伯良本同;第三本用【絡絲娘煞尾】,無題目正名四句。徐士範本,第四齣、第八齣、第十二齣、第十六齣,每齣後用【絡絲娘煞尾】;第二十齣用【隨尾】並七言律詩一首,詩曰:“蒲東蕭寺景荒涼,至此行人暗斷腸。楊柳尚牽當日恨,芙蓉猶帶昔年妝。問紅夜月人何處,共約東風事已忘。惟有多情千古月,夜深依舊下西廂。”題目正名列在第一齣、第五齣、第九齣、第十三齣、第十七齣之前。毛西河本則列在第四折、第八折、第十二折、第十六折、第二十折之後,第一、第五與遇五本、聖歎批本多同,第二與伯良本、遇五本同,第三作“小紅娘傳書簡,張君瑞害相思,老夫人命醫士,崔鶯鶯寄情詩”。第四作“小紅娘成好事,老夫人問原因,長亭上送君瑞,草店裏夢鶯鶯”,與伯良、遇五兩本微有不同。此《五劇》本,題目正名四句,第一本、續一本,均與士範本、遇五本、聖歎批本相同。士範、伯良、遇五三本,第二、第四兩目,亦與此同。惟第三作“老夫人命醫士,崔鶯鶯寄情詩,小紅娘問湯藥,張君瑞害相思”,士範、遇五、聖歎三本,多與此不同,僅王伯良、張深之、毛西河三本,與此本同,惟此本作“老夫人閑春院”,張本作“崔鶯鶯寄情詞”,不同者一“開”字與“閑”字、“詩”字與“詞”字之別。徐文長虛受齋本,總名四句在楔子後,正名四句在每折後;第一折四套後無【絡絲娘煞尾】;第二折、第三折、第四折,每折四套後皆用【絡絲娘煞尾】;第五折四套後用【隨尾】,其後有“鄭衙內施巧計,老夫人悔姻緣,杜將軍大斷案,張君瑞慶團圓”四句,四句後又有七律一首,與士範本同。懋登本,正名四句,有在第一出前,有在第五出後;第十二出後、第十七出後中,又少正名四句;十二出後、十六出後,皆用【絡絲娘煞尾】。深之本,正名四句,在卷一目後、第一折目前,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同在目後、第一折目前。睂公本旣無題目正名,又不用【絡絲娘煞尾】,與各本不同。遇五本,祗第三本用【絡絲娘煞尾】。士範本,每四齣後都用之。西河本,第一卷四折後,有【絡絲娘煞尾】牌名,下注“曲亡”二字;第二卷、第三卷、第四卷,每四折後,皆用【絡絲娘煞尾】;第五卷四折後,用【隨尾】,與文長本同。士範、睂公、懋登、遇五、西河五本,皆無題目總名。懋登本後,有七言絕句一首,詩曰:“幾謝將軍成始終,多承老母主家翁。夫榮妻貴今朝足,願得鴛幃百歲同。”又總詩一首,卽七言律,與文長、士範兩本相同。
伯良本,列題目總名於二十折後,無【絡絲娘煞尾】。深之本,列題目總名於楔子後,亦無【絡絲娘煞尾】。初成睂批云:“此有【絡絲娘煞尾】者,因四折之體已完,故復爲引下之詞結之,見尚有第二本也。此非復扮色人口中語,乃自爲眾伶人打散語,猶說詞家‘有分交’以下之類,是其打院本家數。”伯良《凡例》云:“諸本益以【絡絲娘】一尾語,旣鄙俚,復入他韻,又竊後折意,提醒爲之,似搊彈說詞家所謂‘且聽下回分解’等語。”竟而削去,太無識矣。詞隱先生《答伯良書》,其別紙亦云:“猶有【絡絲娘煞尾】二句體,皆已刪之。然查《正音譜》,亦已收於【越調】中,且此等語非實甫不能作,乞仍爲錄入於四套後,使成完璧何如?”可見當時詞隱校訂,亦以伯良刪削爲非。又毛西河《論釋》亦云:“院本以四折爲一本,中用【絡絲娘煞尾】聯之,此作法也。且《正音譜》已收《西廂》【煞尾】入譜中,第一本偶亡耳。王伯良將後三曲俱刪去,妄矣。”此《五劇》,分劇目五本,不用題目總名,每本末用【絡絲娘煞尾】,且第一本【絡絲娘煞尾】曲文具在,固勝毛西河本,以視各本,其佳處直判若天淵也。
閔遇五譔《五劇箋疑》,明書《五劇》,每本不書折數,又分爲四目,大失元人院本家法。余合各本審定,允推淩初成本爲第一,而士範、睂公之音釋,伯良之校注,遇五之箋疑,各有可取,不妨並存。前刻董曲,今刻《五劇》,得非一大快事!暇當取各本,別作校勘札記。茲以淩本《凡例》、舊目以及原圖,仍列卷首。內子淑仙,又以徐文長、王伯良、羅懋登、張深之、毛西河五本圖像,並周公瑕題字,鉤橅弁諸簡端。有見各家載《西廂記》事,爲輯錄《西廂考據》於前。其關於元、張、鶯、紅,如《會眞記》、《元稹傳》、《事略》、《墓志》、《年譜》、《辨證》、題記、說跋、論賦、制義、詩詞諸作,重編《會眞雜錄》二卷。合以趙德麟【商調·蝶戀花】詞一卷,淩初成五本《解證》一卷,徐士範、陳睂公兩家《音釋》各一卷,王伯良《古本校注》一卷,閔遇五《五劇箋疑》一卷,均爲之校訂刊刻。復益以王和卿《絲竹芙蓉亭劇》一折,晚進王生《圍棋闖局》一折,白太素《錢塘夢》一折,李伯華《園林午夢》一折,李實甫《南西廂記》三十八齣,陸天池《南西廂記》三十七齣,凡十三種附焉,可謂集《西廂》之大成。讀《西廂》者,殆有觀止之歎歟?
昔黃嘉惠刻董曲,其序云:“僅見於四《西廂》,以爲薰蕕共器,識者傷之。”所謂“四《西廂》”者,蓋卽董解元《搊彈西廂》,王和卿、關已齋《正續北西廂》,李實甫、陸天池兩《南西廂》。黃以李、陸兩本與解元、王關兩本並列,故有“薰蕕”之誚。湯若士輯《西廂》詞語《骰譜》摘句,不出董、王、關、李、陸諸本。閔遇五《會眞六幻說》有云:“董、王、關、李、陸,窮描極寫,攧翻簸弄。”卓珂月有《新西廂》,其自序亦云:“不敢與董、王、李、陸諸家爭衡。”是皆可以爲“四《西廂》”作一左證。施北硏《跋董西廂》云:“不知實甫五本卽董曲否?”又云:“不知何人,並改南詞,以便演劇。”可知北硏於王、關《五劇》及李、陸兩本,或未之見,故作是模黏語。愈以見《五劇》之不易得,而余此刻之可貴耳。
金聖歎云:“《續西廂記》四篇,不知出何人之手?‘草橋’一夢,正是大好結構,續篇造無爲有,自是蛇足。益悟前十六篇之獨天仙化人,永非螺螄蚌蛤之所得而暫近也者。”甚矣,讀書之難也!夫關之續,有謂補王未竟之作,或謂關、王合作。元人有數人共爲一劇,此例甚多,無足異者。要之,《五劇》全藍本於董曲,董曲實肇源於趙詞。聖歎抑未見董曲與此《五劇》,而有“蛇足”之論。使其見之,又不知若何贊歎於續編,宜不值一吷也。余因綜論《西廂》之全,而爲之解題如右,要亦讀曲者所不廢云。
宣統二年庚戌端五,貴池南山村農劉世珩識於京師東城西堂子衚衕天祿西堂。
附 西廂記校記
吳梅
第一本
第一折【油葫蘆】曲云:“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捲。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諸刻皆作五字四句。李玉《北詞廣正譜》引此,作“又一格”。按:【油葫蘆】第四、第五兩句,俱是七字,元曲如喬孟符《金錢記》云:“眼見的翠盤香冷霓裳罷,可又早紅牙聲歇梧桐下。”張國賓《合汗衫》云:“想當初蘇秦未遇遭貧困,時來可便腰挂黃金印。”概作七字。卽實甫他曲,如“無明無夜因他害,不如不遇傾城色”,以及“錦囊佳製明勾引,玉堂人物難親近”,亦皆以七字爲句。今將“雪浪拍”、“竹索纜”六字作襯,則“長空天際秋雲捲,浮橋水上蒼龍偃”,方與【油葫蘆】格相合也。又【後庭花】一曲,“風魔了張解元”下增句,概應五字爲節。蓋【後庭花】一調,按格止有七句,古曲中長短不同者,皆增句也。元呂止庵【後庭花】小令云:“湖山曲水重,樓臺烟樹中。人醉蘇堤月,風傳賈寺鐘。冷泉東行人頻問,飛來何處峯。”此爲一句一字不增者。他如《黃粱夢》、《勘頭巾》、《芙蓉亭》等劇,有增一句者,有增二三句者,皆在末句下增加詞語。《北詞譜》云:“凡增句無不六字者。”而此刻上方睂評又云:“俱須三字爲節。”兩說互異。余謂“飛來何處峯”本是五字,則以五字爲節最爲合格,恐“三”字是“五”字之訛,因依呂曲節句焉。(如王本劇第一折,關續本第一折,所用【後庭花】,皆以五字爲句,三字之訛益信。)
第二折【朝天子】曲云:“煩惱則麼耶唐三藏”,諸刻以“耶”字作襯,斷爲七字句。惟【朝天子】第五句總是五字,周德清小令云:“一縷白雲下”,張小山小令云:“樂在其中矣”,皆五字句。因以“則麽”二字①作爲襯字。
第四折【沉醉東風】曲云:“則願得紅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兒休惡”句,按格止應七字。元孫周卿小令云:“腸斷春風倦繡圖”,可證也。故以“紅娘”、“夫人”、“兒”五字作襯。又【錦上花】曲,係合二支爲一,自“黃昏這一回”起,係【么篇】換頭,應提行書“么篇”二字。但此劇所用【錦上花】,皆二支合一,不分【么篇】,如第三本第三折“爲甚媒人”一曲,第四本第四折“有限因緣”一曲,及關續本第四折“四海無虞”一曲,概不分析,故未敢擅改,有仍舊貫。
第二本
第一折【後庭花】曲,不合格式,明上元金白嶼改爲【元和令帶後庭花】,不爲無見,顧未敢驟改也。又【青哥兒】一曲,雖可增加詞語,然末二語總應七字一句,三字一句,如馬致遠小令云:“翡翠坡前那人家,鼇山下。”白無咎小令云:“紅樹青山綠湖邊,人兒顯。”本劇第三本第一折云:“昨夜彈琴那人兒,教傳示。”又第四本第一折云:“只疑是昨夜夢中來,愁無奈。”又續本第一折云:“對學士叮嚀說緣由,休忘舊。”皆可證也。今云:“情願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按律,祗“與”字是襯,文義顯然。原刊將“情願”二字作襯,則不合格矣。因爲正之。
楔子中【耍孩兒】一曲,按律,係【般涉調煞】,非【耍孩兒】也。但沿襲旣久,未敢遽易。
第二折【四邊靜】曲,第四句云:“燈下交鴛頸。”按律,止四字句。其有作五字者,僅《西廂》中此處及《長亭》折中“落日山橫翠”二語耳,《北詞譜》列入“又一體”,未敢訂正。
第四折【拙魯速】一曲,按格少二句,《北詞譜》列入第二格,亦未敢訂正。
第三本
第四折【調笑令】曲云:“似這般乾相思的,好撒。”按格,應上三下四句法,今以六字節句,將“似這般的”四字作襯,是不合律矣。因作“怎好撒吞”,方合格也。
第四本
第二折“旣然泄漏怎干休”一曲,與“月明纔上柳梢頭”一曲,皆題【小桃紅】,但二曲相連,應書【么篇】。原刊兩曲皆書牌名,不合體式,因爲正之。
第三折【叨叨令】曲,按格,應七字節句。原刊將“車兒馬兒敖敖煎煎”諸字槪作正,不合格式,因據徐靈昭改訂《長生殿·哭像》例正之。
第四折【水仙子】一曲,據張小山小令正之。(張詞云:“天邊白雁寫寒雲,鏡裏青鸞瘦主人,秋風昨夜愁成陣。思君不見君,緩歌獨自開尊。燈挑盡,酒半醺,如此黃昏。”)
續一本
第二折【白鶴子】下,所用【二煞】、【三煞】、【四煞】、【五煞】諸曲,實皆非【煞】也,蓋用【白鶴子】四支耳,因將【煞】字刪去。又【朝天子】曲,按格,尚少一句,此係原刊之誤,第四句“小夫人須是你見時別有甚閒傳示”云云,本是兩句,原刊將“你見時別有甚”六字作襯,遂成“小夫人須是閒傳示”一語,而【朝天子】乃少一句矣。今爲正之。
元人雜劇喜用襯貼字,持較曲牌定式字格,輒難符合,硏訂格律,頗不易易。蓋北詞句調,旣無塙譜可遵。《太和正音譜》所錄,正、贈混淆,至有十餘字爲句。《大成九宮譜》亦有出入,所列“又一體”至多,不能一律。又元人方言糅雜,詮解甚難(如“莽村沙”、“支兀另”之類)。校者不知其意之所在,往往分析不當。此北詞雖多,而如南詞之正襯分明、配置合度者,迄未之有也。
《西廂》校訂之善,自徐天池、王伯良外,惟淩初成本號爲精當。楚園先生重刊行世,並譔《解題》、《通釋》,詮次考據,重編《會眞雜錄》,至爲詳審,囑余爲之覆勘。余嘗謂北詞有二類,一曰散套,一曰雜劇。散套無賓白,大抵感物懷人之作,通首不加襯字。(如馬致遠《秋思》詞、張小山《湖上夜歸》詞之類。)雜劇則名手宗工,時逸規範之外,且於襯字上,故作俊語以眩人。此固文人狡獪,而在校者則不可不知。因取李玉《北詞譜》暨元人小令、雜劇,排比是正,以復先生。蓋爲前哲解紛,不欲啓後人之聚訟。先生或不以爲剌謬歟?
丙辰七月[179],長洲吳梅校畢并記。
(以上均《古本西廂記匯集初集》第八冊影印民國間暖紅室刻本《王關北西廂記》卷首)
崔娘遺照跋[180]
閔振聲[181]
閱傳奇多矣,乃《西廂》尤爲膾炙人口,蓋亦情文兩絕。若《崔娘遺照》,則奚所辨眞贗也?予素有情癖,譚及輒復心醉。曾於數年前題鶯鶯像云:“翠鈿雲髻內家粧,嬌怯春風舞袖長。爲說畫睂人不遠,莫將愁緒對兒郎。”又一絕云:“修娥粉黛暗生香,淚眼盈盈向海棠。倚到月斜花影散,一番春思斷人腸。”今觀陳居中所圖,於當日崔娘肖乎?不肖乎?予復有情癡之感,因錄其名人手筆於像之後,以見佳人豔質芳魂,千載如昨,而予之癖,今昔不異云。
花月郎閔振聲爲馮虛兄書并跋[182]。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〇冊影印明天啓、崇禎間朱墨套印本《硃訂西廂記》卷首[183])
硃訂西廂記總評[184]
闕名[185]
□腔處,精密工緻;出鄭恆來,更有□趣。
全在紅娘口中描寫鶯之嬌癡、張之狂興,人謂一本《西廂》,予謂是一軸風流畫。
前半本合處妝病,後半本離處妝夢,相思腔調,全在此中迫眞。
卓老謂《西廂記》是化工筆,以人力不及巧至也。付物肖形,奇花萬狀;摹情布景,風流百端。空庭月下,葉落秋空,反復歌詠,不覺凡塵都死,神魂若知所之。卓老果會讀書。
(同上《硃訂西廂記》卷末)
北西廂題辭
陳洪綬[186]
今人讀書,不唯不及古人之窮思極慮,卽讀古人所評注之書亦然。古人讀書,必有傳授,至於箋注疏釋,考訂句讀,殫一生之力而讀之。經、子以降,雖稗官、歌曲皆然也。今人讀一書,無有傳授,箋注疏釋,考訂句讀,淺躐焉而已。稗官、歌曲與經、子皆然也。此無他,古人視道無巨細,皆有至理,不能苟且嘗之;今人於道無巨細,率苟且嘗之,罕得其理,入理不深。故讀贗本、原本不能辨,往往贗書行而原本沒矣。如文長先生所評《北西廂》,贗本反先行於世,今之眞本出,人未必不燕石題之者,李子告辰有憂之[187]。予以爲,今人中果無古人之窮思極慮者乎?子憂過矣。
(上海圖書館藏明崇禎四年序延閣主人李廷謨刻本《北西廂》卷首[190])
西廂序
董玄[191]
冬景蕭條,攜酒坐偎紅爐中,覩①雪花片片,撲人衣裾,自謂不勝之喜。況千山烟寂,諸鴉出沒寒粉中,詎敢作人間想耶?於是急抽架上新編,聿得李刻《西廂》妙劇。爾時細一翻閱,祗覺竹石藤木,美人魚鳥,直如桃源洞底,水流花開,界絕人間,別有天地,豈僅僅以雕琢爲工也。且《西廂》落筆之際,實實有一鬼神呵護其間,恍如風雨摽搖,淋漓襟袖,卽作者亦不自知耳。故每每從一二句中而咀咏吟嘯之餘,眞有不禁黲然魂②消,陟然神化,鳥爲悲鳴,水爲嗚咽,月爲慘光,木爲落葉而後已也。值今江山黯淡,故國淒其,萬井烟愁,千村鬼哭,而余僅以一杯消之,此余所以倍多泫然耳。
噫嘻!聲音之道,將爾中絕。故夫振起其響者,則惟湯若士、徐文長;羽翼其衰者,則惟祁幼文先生[194]、李告辰兄而已。夫告辰以風流之才,合崔、張風流之事,果爾相當,則刻之義存焉矣。而兼以陳章侯風流之筆[195],此誠葩繡相映,翠玉相臨,無煩余贅也。忽一日,謁告辰兄。告辰與余素以豪興相契,而亦以見余,托以《西廂》序事,余以首肯而序之。然則世人不具告辰風流之骨、風流之眼者,則斷斷不可刻,亦斷斷不可讀也。
時在辛未春初[196],盟弟董玄天孫山人題於醉月樓[197]。
西廂敍
魯濬[198]
天地間自有絕調神遇、斷不容人再睨者,文如子長之《史記》,經如《楞嚴》,小說家如羅貫中之《水滸傳》,曲則王實甫之《西廂》是也。實甫之先,有董解元,亦猶《史記》之有《國策》。北地生謂其直接《離騷》[199],而溫陵至比之於化工[200],殆亦心知其解者矣。
吾鄉徐文長氏舊有批解,余向曾一覩於王驥德所,與今刻小有同異,然大都不隨眾觀場,是其勝也。顧不佞非解中人,獨以詞曲之妙,痛癢著人,政於最淺最俗處會,而《西廂》其尤近者。倘令費解索解,縱工極巧極,穩妥鬬合之極,猶於天然恰好隔一塵耳。史家班、范已不稱,邇所行《西遊記》、《金瓶梅》,更足嘔噦。而三百餘年,詞曲一道,乃有臨川湯若士者,起而與之敵敵也。然而他詩文工力,皆已委謝無餘,蓋其技巧菁華,亦已竭於此矣。昔有髙僧觀《西廂》,人問何許最妙,答曰:“‘臨去秋波那一轉’最妙。”此別一解也。然禪機道情,於曲行家無涉。
告辰李子,茲以初刻多贗,復爲精鋟貌圖,恰如身在《西廂》者,亦何俟解人乎?文長《四聲猿》最奇辣,其《青霞忠孝記》未行世[201]。
東海步兵魯濬阿逸氏題。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一冊影印明崇禎四年序延閣主人李廷謨刻本《北西廂》卷首)
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凡例
李廷謨
一、刻本迭出,皆鼠朴未辨,殊失眞本,甚至硬入襯書,令歌者氣咽。卽文長暨本,傳寫差訛,反爲先生長喙。校讎嚴確,無如方諸生本,所謂繭絲牛毛,無微不舉,故本閣祖之。
一、評以人貴。吾越文長先生,長於北曲,能排突元人,方語、隱語、調侃語,無不洞曉。批點之中,間有注釋,鏤自己之心肝,臨他人之腑臟,開後學之盲瞽。《西廂》之有徐評,猶《南華》之有郭注也。
一、坊刻有點板者,便歌唱也,然字句塗抹,觀者眼穢。矧《西廂》、《牡丹》,當與孔、孟諸書,永鎮齋頭,扳腔按調,自是教坊者流,不敢溷入,且以清目障也。
一、摹繪原非雅相,今更闊圖大像,惡山水,醜人物,殊令嘔唾。茲刻名畫名工,兩拔其最。畫有一筆不精,必裂;工有一絲不細,必毀。內附寫意二十圖①,俱案頭雅賞,以公同好。良費苦心,珍此作譜。
一、俗刻《蒲東詩》、諸家題詠,深可厭恨。況茲刻一新,崔娘形神俱現,不必以歪詩惡句,反滋唐突也。故本閣自《會眞》而外,並不濫刻,捍木災也。
一、梓人弋利,省工簡費,每多聊略。本閣不刻則已,刻則未嘗不精。家藏諸本,皆紙貴洛陽。翻版難禁,賈者須認延閣原板,他本自然形穢。
一、坊刻首推武林、閶門,然剞劂之工,考核之嚴,無出越人之右。獨恨不能鼎盛,何也?本閣素耽書癖,有志未逮。告諸同調,以藏金移而藏板,奇書雲集,亦一大都會也。渴候!
延閣主人謹識。
(上海圖書館藏明崇禎四年序延閣主人李廷謨刻本《北西廂》卷首)
(北西廂)跋語
李廷謨 陳洪綬
予每見文人一詩一文一語言之妙者,恨不卽時傳遍天下,誦之歌之而後已,故喜刻書。猶惜書之訛僞者惑世,故喜刻原本,雖千百金不惜。惜耳目不廣,不能盡天下之書而刻之。必將盡天下之書而刻之焉。或有人誚予曰:“經術文章顧不刻,何刻此淫邪語爲?”予則應之曰:“要於善用善悟耳!子不覩夫學書而得力於擔夫爭道者乎?”
使是人當道,人文可大盛矣。晁仲鄰云:“嬉笑怒詈,可以觀用世之才。”予用其言,有以觀李告辰矣。
洪綬書於寄園[205]。
北西廂記跋
范石鳴[206]
雲癡子秋宵無緒,月冷風顛,似不勝情。因思選花茵片地,羅古今佳麗於其中,自署風流僉判,司花籍而評跋之。忽崔娘應聲而出,延閣主人曰:“唐案久崩,毋乃老掾作姦,糊塗不律乎?”雲癡曰:否!否!《會眞記》熟人牙吻,是其一生公狀也。吾且以墨圄筆梏,嚇醒草橋夢魄矣。癡煞鶯娘,琴媒詩妁,偷奔花營,惹動蒲東小寇,夢骨猶驚;呆僗張子,投禪薦佛,勾情蓮館,虧煞西廂一宿,病魔卽療。飛虎失策,白馬帥成就白衣郎,折卻全軍辱沒;夫人變臉,半紙書賢於半萬賊,竟思杯酒消除。俏紅娘,錦隊幚丁,繡窩說客,戰書兩下,一次親征,女蕭何合當拜跪;戇惠明,殺性參禪,血心浴佛,戒刀一指,萬馬烟屯,禿先鋒將何犒勞。外而傍閒鑽縫之法本,舌破重圍,以須彌當撮合之山;吸海排山之杜將,兵結佳姻,以刀頭納百年之采。獨惜鄭子,寸木馬戶,蹉跎風月,脂粉無緣,觸堦尋盡。數傳之後,聞與崔家娘齊睂偕好,托浪子而寄語人間,安知非其情報也耶?花衙初放,公案昭然,以王實甫除芙蓉院主,以徐文長領評花錄事,以延閣主人典醉紅仙史,掃淨情塵,打翻魔劫。崔娘有靈,當銜情泉下,思何以酬我。
雲癡道人范石鳴天鼓氏走筆於西湖蓮舫。
李雲爐曰[207]:好一位精明判官,但未免有登徒子之病,驚動玉皇帝子,囚之春檻,又坐一番風流罪過也。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一冊影印明崇禎四年序延閣主人李廷謨刻本《北西廂》卷首)
(張深之正北西廂祕本)敍
馬權奇[208]
此深老愛惜古人也[209]!深老今日者,得晞髮踏歌於湖海間,又得遠收太原薄田租,以稅粟飯客,老雨苦風,無天涯淪落之感;呼門人鼓箏,侍兒斟酒,以得成此書者,非天子浩蕩恩乎?聞深老善左右射,攬此書時,自不宜醉臥於紫簫紅友之間,辭客伶倌之隊,當張侯蘇公堤上,與虎頭健兒戟射焉,圖所以報天子爾。
己卯莫冬雪中[210],馬權奇題於定香橋[211]。洪綬書[212]。
祕本西廂略則
張道濬
一、詞有正譜,合絃索也,其習俗訛煩者刪。
一、字義錯謬,諸本莫考者改。
一、曲白混淆者正。
一、襯字宛轉諧聲,不礙本調者辨。
一、方言調侃,不通曉者釋。
一、圈句旁者,不同俗句;圈字者,不同俗字。
張道濬白[213]。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崇禎十二年序刻本《張深之正北西廂祕本》卷首)
附 北西廂祕本跋[214]
朱澐[215]
丁卯九月廿二日夜[216],過畏齋小飲。公魯先生出此見示[217],誠祕本也。
朱澐觀並記[218]。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一冊影印明崇禎十二年序刻本《張深之先生正北西廂祕本》卷末[219])
較正北西廂譜自序
闕名[220]
余於聲歌一道,似有夙緣。憶丱角時,聞友人清宵婉度,輒低回不忍舍去。少選,亦便能習。歲丙辰[221],謁白門焦太史[222],出《太和正音譜》、德清《中州韻》,相與指究,因悟向來喉間舌底,紕繆良多。太史曰:“曲有九宮,南北皆然。世有南譜,無北譜,子盍補其遺乎?”余苦北譜浩繁,非歷年所不易就。因思《北西廂》者,北劇中之滄澥也。沿襲舛謬,古人生面,將三寸塵撲之,不可復識,先取而訂正焉。奉以章程,斷諸私臆,其句之長短,字之繁簡,務合九宮。點定粗畢,寄呈焦太史,有札見覆,頗蒙許可。
越數年,雲客唐公[223],見而欣賞焉,謬有“實獲我心”之獎,遂命災木,告之同人。夫以無本之學,求有道之正,將以爲實甫之功臣乎?抑以爲實甫之罪人乎?《北九宮》嗣成[224],卽當行世。獨恨太史公不及見,不無山髙水長之思。因附錄原札,以當弁言云爾。
焦太史札曰:“承寄《西廂》訂本,徵聲按譜,庶幾無憾,足下是中眞苦辛哉!聲歌本乎風雅,詎云小道?若格律不明,靡靡焉用?僕向嘗究心,間擬一爲辨眞,而塵緣荏苒,有志未逮,不圖今日之發吾覆也。足下妙齡,精心如此,《北九宮》何患不成?正患欲速成,手眼或未及耳。此須寬期爲之,務加詳確。需其成,引言嚆矢,吾又何辭焉。秋風挂帆,不惜惠顧爲望。”
(較正北西廂譜)凡例
張聘夫
一、正句讀。《北西廂》棗梨充棟,而善本頗少。卽諸名家各有較訂,以律程之,仍多未恊。惟焦漪園、王伯良二先生所訂本,句義字義,饒有苦心,獨於句讀之不合牌名者,未能正定。卽如首折【油葫蘆】中,“雪浪拍”、“竹索纜”兩句,世人皆以五字句讀,分作四句,不知【油葫蘆】本調第四五句,從無五字格,卽本傳他折可證也。諸如此類,編中疊見,余一一釐正之。
一、別襯字。夫襯字之設,原爲文窮理阻處,稍添幾字,使詞氣聯屬,意義條達耳。今讀者,多以襯字作正文,與本調字句,大不侔矣。茲以大小字一一別出,庶原律面目,較然可認。
一、叶韻腳。古人用韻,宜叶不宜叶,自有定格,非可意爲出入。今塡詞家,隨意搦管,宜叶而不叶,不宜叶而叶,紊亂曲律,莫此爲甚。余以《太和正音譜》爲宗,參以元人諸劇,字考句核,悉爲注明,差無迷謬。
一、辨字音。北曲無入聲,凡入聲字,俱派在平、上、去三聲內。今悉加小圈於字角以別之。另有一字幾音者,如那農多切,那叶那上聲,那奴打切,那奴嫁切之類,亦以小圈別之。其閉口字,則用大圈,照時刻例。
一、正板眼。板者,一定不可移者也,故曰“活腔死板”。板宜在正字上,不宜在襯字上。宜照原律,每一牌名,用幾板,不宜多寡增減。然或襯字太多,不免增出幾板,且有於襯字上用板者,但顧板眼,不論格律,不論文理,甚至割裂上下文,各分半句成腔,眞堪噴飯。欲竟刪去,則上腔不能貫下,下腔難以承上。余因設一那板法,如【越調·紫花兒序】中,“則爲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二句,若照原律,則當於“兄排魚難同”五字上用板,與“玉宇無塵”中“會少離多”二句同。今歌者,每於“連”字下,添一絕板,蓋因中多襯字,難以“排”字竟遞至“魚”字耳。余謂若以“排”字一板,那於“連”字上,則腔自連屬。此類甚多,一一點正,俟髙明印可焉。間有襯字過多,必不得已,不妨下一板,謂之“虛板”,以空點如 別之,若襯板然,原不作正板,亦無傷於格也。時俗有上句末字纔打絕板,下句首字又打迎頭,因長短不同,多添惡腔,以奏下板,殊堪厭嘔。此皆緣襯字多處誤加一板,遂以爲原律正板,本應如是,故於無襯字處,亦沿襲成例耳。此類悉爲刪正。
一、論格調。今兩都供應曲,只顧腔之轉磨,不論字之平仄,牌同板異,名曰“磨唱”,此種謂之“眞北曲”。吳下登場所唱者,謂之“戲曲”,亦多牌同板異。若茲刻,謂之“絃索調”,牌名板眼,俱畫一,與上二種不同。一遵古調,迥別俗音,不可不辨也。近有按【新水令】、【粉蝶兒】之類,效登場句下板唱法,大失本調體格,可發浩嘆。
一、彙評解。《西廂》一劇,諸家評釋,不下百種,雅俗不同,龍蛇互見。茲特取有本之論,如焦、如王、如徐、如朱,俱標繫焉。
婁梁散人識。
北西廂譜序
鄒律[225]
[前闕][226]訛已耳,而未也。能知《西廂》之疵者,能知《西廂》之妙者也。能操□□□爰書者,能爲實甫之知己者也。
夫曲必有調,調必本之牌名。《西廂》一書,其麗辭豔句,奧義雄譚,所不必言。然而上下之牌名,長短冗繁,多所未協,卽將强調以合牌名乎,强牌名以合調乎?或同是牌名也,而於此協,於彼不協,豈牌名同於別調乎,抑同異不妨兩存,强後人之口以湊合乎?無可解者。
吾謂塡詞家,若不奉紀律,泛泛筆底波瀾,侈紙上月露。卽夫摛玉藻、掞天葩者,亦代不□人,豈不能朝華夕秀,匠心自雄,何至俯首而聽命九宮,拱□□續席元人也?乃實甫□□□□□□□曲之祖,亦復遺議如是。是繇今本之失眞,不待□□。然而鶴頸雖長,疇則斷之;鳧頸雖短,疇則續之。正統閏餘,疇位置之。吾恐操是書者,不能起實甫於九原也。
吾友聘夫張君,夙具慧根,醉心樂府。深憫是書之訛,出於沿習之舊。爰據祕旨於宗工,搜遺文於博眞(?)。手爲校讐,一釐往失。初未嘗私心竄句,有所更弦。第辨其添入之字,別作細行;而句讀間依韻點定,筆有根據,動合章程。然後牌名之矩矱森然,原本之面目畢露。豈惟使讀者以句合法,以法合調,□□可得,不費葛藤。卽數百載而上,實甫□□,當合掌恭敬,拜聘夫爲知己矣。
己卯仲春[227],西神山雪騷鄒律書於御醉(?)樓中[228]。
北西廂譜序
胡世定[229]
漢兩司馬爲千古文家兩宗,余於《西廂》、《琵琶》亦云然:《西廂》爲北劇之聖軌,《琵琶》爲南音之極則,秀美豔逸,樸厚眞至,各臻其妙,非後人所能窺一二。但恨盲師俗解,多俚謬乖誤,見之者欲嘔,聽之者欲臥。作者一片苦心,不幾消歇全盡哉!《琵琶》猶賴串演盛行,吳中諸好事者,尚能探繹解索,且曲屬南音,卽梨棗家,亦知按譜分名,比櫛字句,雖不能精當款會,而體裁猶不至全訛也。獨《西廂》爲金元舉業,其間方言侃語,多不可解;增調損句,更不易知。且歌者止於絃索叶之,則解人較登場已減十之六七,況其餘止循口中鉢授,麗之絲竹,洋洋靡靡,便自詡旗鼓中原,又何暇顧實甫精神、漢卿面目?卽操觚家,案頭無不供奉一則,□極丹鉛,然但能娛悅金粉,飫醉香澤,彼安知譜律爲何物,而能一一詳核之也?
惟我聘夫,寔具深心。痛此道之日湮,乃窮極藝苑,綜博元劇。旁通引據,書窮幾百篋;訂較考釋,時經數十年。而後知向之讀《西廂》者,皆於雲霧中捷足而馳也。因手錄一冊,正句讀,釋疑義,同雲客唐子較而付之梓。不特王、關生面,藉以不枯,而後來之取法斯編者,北劇與有金湯,聘夫之功,其可少歟!
崇禎己卯花朝後二日,秋水伊人一峯胡世定書於殊音閣[230]。
北西廂譜序
浦庚[231]
余與聘夫交廿年矣。戊午之嘉平[232],晤於南都,髙情俠骨,一見莫逆,遂訂傾蓋交。自後交益密,不晤則已,晤則必爲平原飲,連牀話,情好之篤,雖骨肉靡間也。
歲丙寅[233],余遊維揚,下榻聘夫家。適聘夫之居停有難,舍聘夫而往都門。余因挈聘夫同歸,謀所居,割基一隅,剖屋數椽,爲終焉之計。每遇春花秋月,兩人無不酣坐長歌,發千古所未有事。壬申[234],又同游長安,與諸陵年少相往還,呼盧蹴踘,無事不暢。癸酉[235],聘夫有豫章游,先出都。余至冬抵家,復聚首,又極快,嗣此而征馬雲帆,各岐南北,晤言之闊,夢寐亦依依也。
今年夏抱恙,亟買舟旋里中,而吾聘夫不朽業成矣。曷云乎“不朽業”?聘夫少英敏,有審音之聰,因精鐘呂學。不特絲竹間泠泠餘善,欲逼古人,卽古鉛槧家詞翰,以意逆之,悉能入其胷臆,爲縷縷條析,非僅僅今人之以技授者偶。至《西廂》一書,尤今人所不可及。考訛繹義,費心血幾斗。且嗜古之懷,篤而靡間。卽前於長安時,遍覓古劇,幾覩千種,余望洋心駭。聘夫方醉心湎首,靜坐披閱,足不踰閾,自晨至夕,較對不倦。如是而《西廂》之句讀、音釋,始得其妙。
噫唏!世之披風雲、摘月露者,則有之矣。若引宮刻羽,正章安句,孰有如吾聘夫者哉?藝苑功臣,羣所膺服。愧余以四方人,不克爲剞劂司效一臂,留餘力俟《北九宮》爲護法耳。伏枕呻吟,勉敍廿年道契之始末,見聘夫之醉心此道者深,亦以見余之知聘夫者深也。若以弁序例之,則陋拙病言,余何敢受!
時崇禎戊寅中秋,錫山浦庚長卿甫書於天尺樓[236]。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三冊影印明崇禎十二年胡世定、唐雲客刻本《校正北西廂譜》卷首)
五劇箋疑識語[237]
閔齊伋
舊本原有注釋,諸家頗多異同,强半迂疏,十九聚訟,將爲破疑乎?適以滋疑也。至有大可商者,漫不置辭;更於大紕繆處,迄無駁正。訛以承訛,錯上鑄錯,無或乎其不智也。世界原是疑局,古今共處疑團。不疑何從起信,信體仍是疑根。我今所疑,孰非前人之確信也;我今所信,孰非來者之大疑也。疑者不箋,箋者不疑。以疑箋疑,疑有了期乎?
湖上閔遇五識[238]。
(明崇禎十三年秋烏程閔遇五輯刻校注本《會眞六幻》之“賡幻”關漢卿《續西廂記》附刻《五劇箋疑》[239]卷末)
(西廂記)雜說[240]
李贄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與?要之,造化無工,雖有神聖,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第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偶對之切,依於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應,虛實相生,雅雅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於天下之至文也。
雜劇院本,此遊戲之上乘也。《西廂》、《拜月》,何工之有?蓋工於《琵琶》矣。彼髙生者,固已殫其力之所能工,而極吾才於旣竭。唯作者窮巧極工,不遺餘力,是故,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吾嘗攬《琵琶》而彈之矣,一彈而嘆,再彈而怨,三彈而向之怨嘆無復存者。此其故何耶?豈其似眞非眞,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蓋雖工巧之極,其氣力限量,只可達於皮膚血骨之間,則其感人,僅僅如是,何足怪哉?
《西廂》、《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內,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於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議爾。且夫世之眞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於爲文也,其胷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旣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爲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已,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於名山,投之水火。予覽斯記,想見其爲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於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於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比雲雨之翻覆,嘆今人之如出。其才可笑者,小小風流一事耳,至比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而又過之。
堯夫云:“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夫征誅、揖讓,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覷之,至渺小矣。嗚呼!今古豪傑,大抵皆然。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舉一毛端,建寶王刹;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此至理,非於戲論。倘爾不信中①,木落秋空,寂寞書齋,獨自無賴,試取《琴心》,一彈再鼓,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工巧固可思也。嗚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見之與!
溫陵李贄卓吾子撰。三生石孫樸漫書[242]。
(明末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卷首[243])
題卓老批點西廂記[244]
醉香主人[245]
看書不從生動處看,不從關鍵處看,不從照應處看,猶如相人不以骨氣,不以神色,不以睂目,雖指點之工,言驗之切,下焉者矣,烏得名相?語曰:“傳神在阿堵間。”嗚呼!此處著眼,正不易易。吾獨怪夫世之耳食者,不辯眞贗,但借名色,便爾稱佳。如假卓老,假文長,假睂公,種種諸刻,盛行不諱,及覩眞本,反生疑詫。掩我心靈,隨人嗔喜,舉世已盡然矣,吾亦奚辯?
往陶不退語余[246],家藏卓老《西廂》,爲世所未見。因舉“風流隋何,浪子陸賈”二語,疊用照應,呼吸生動,乃評之曰:“一用妙,二用妙妙,三用以至五用,皆稱妙絕、趣絕。”又如“用頭巾語,甚趣”,“帶酸腐氣,可愛”,往往點出,皆人所絕不著意者,一經道破,煞有關情。在彼作者,亦不知技之至此極也。
卓老嘗言:“凡我批點,如長康點睛,他人不能代。”識此而後知卓老之書,無有不切中關鍵、開豁心胷、發我慧性者矣。夫《西廂》爲千古傳奇之祖,卓老所批又爲《西廂》傳神之祖。世不乏具眼,應有取證在,毋曰劇本也,當從李氏之書讀之矣。
崇禎歲庚辰仲秋之朔,醉香主人書於快閣[247]。
書十美圖後[248]
西湖古狂生[249]
夫惟生香難學,曠代所稀,是以繪畫偶精,一時共賞。顧虎頭戲圖鄰①女,不聞擅譽風流;吳道子妙絕鬼神,未見標名窈窕。至於傳奇模肖,更屬優孟衣冠。乃斯冊也,命旨絕去蹊畦,傳神不事筆墨。彼姝者子,睂宇間都有情思;匪直也人,湘素中盡堪晤對。若入代王之夢,依約苕華;苟居吳子之宮,宛然輕霧。我方涉是耶非耶之想,君無作婉兮孌兮之觀。
庚辰陽月望日[251],書《十美圖》後,西湖古狂生。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三冊影印明崇禎間西陵天章閣刻《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眞本》卷首[252])
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眞本總評[253]
闕名
莊生《秋水篇》,靖節《閒情賦》,《長卿傳》,當與並傳,具眼者須不作劇本觀也。
(同上《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眞本》卷末)
合評北西廂序
王思任[254]
傳奇一書,眞海內奇觀也。事不奇不傳,傳其奇而詞不能肖其奇,傳亦不傳。必繪景摹情、冷提忙點之際,每奏一語,幾欲起當場之骨,一一呵活跟前,而毫無遺憾。此非牙室利靈、筆巔老秀、才情俊逸者,不能道隻字也。實甫、漢卿,胡元絕代雋才,其描摹崔、張情事,絕處逢生,無中造有。本一俚語,經之卽韻;本一常境,經之卽奇;本一冷情,經之卽熱。人人靡不膾炙之而尸祝之,良繇詞與事各擅其奇,故傳之世者永久不絕。
固陵孔如氏[255],敏慎士也,非聖賢之書、正大之文不讀。茲刻《會眞》傳奇,請序於予。余以孔如氏素不悅此等奇書,今不惟好之,而且壽之木焉。或者證道於性,虛靜而難守;證道於情,靈動而善入耶?
然合刻三先生之評語者又謂何?大抵湯評玄箸超上,小摘短拈,可以立地證果;李評解悟英達,微詞緩語,可以當下解頤;徐評學識淵邃,辨謬疏玄,令人雅俗共賞。合行之,則庶乎人無不摯之情,詞無不豁之旨,道亦無不虞之性矣。故盡性之書,木鐸海內,而聾聵者茫然不醒;導情之書,挑逗吾儕,而頑冥者亦將點頭微笑。噫!茲刊之有功名教,豈淺眇者而可遽以淫戲之具目之也哉!
笑庵居士王思任題。
讀西廂記類語[256]
李贄
《西廂》文字,一味以摹索爲工。如鶯、張情事,則從紅口中摹索之;老夫人及鶯意中事,則從張生口中摹索之。且鶯、張及老夫人未必實有此事也,的是鏡花水月,神品!
白易直,《西廂》之白能婉;曲易婉,《西廂》之曲能直。
《西廂》曲文字,如喉中出來一般,不見斧鑿痕、筆墨蹟也。
《西廂》、《拜月》,化工也;《琵琶》,畫工也。
作《西廂》者,妙在竭力描寫鶯之嬌癡,張之笨趣,方爲傳神。若寫作淫婦人、風浪子模樣,便河漢矣。在紅則一味滑利機巧,不失使女家風。讀此記者,當作如是觀。
讀《水滸傳》,不知其假;讀《西廂記》,不厭其煩。文人從此悟入,思過半矣。
讀別樣文字,精神尚在文字裏;讀至《西廂》曲,便只見精神,並不見文字耳。咦,異矣哉!
嘗讀短文字,卻厭其多;一讀《西廂》曲,反反覆覆,重重疊疊,又嫌其少,何也?
《西廂》,記耶,曲耶,白耶,文章耶?紅耶,鶯耶,張耶?讀之者,李卓吾耶?俱不能知,倘有知之者耶?
湯若士先生敍[257]
湯顯祖
病鬼依人,宦情索寞。余守病家園,傲骨日峭。朝語官箴,則漱松風吹去;髙人韻士,忙開竹戶迎來。兼喜穠文豔史,時時遊戲眼前,或點或評,不知不識。今日得意價,塗硃潑墨,春風撲面撩人;明日拂意價,挾矢操戈,怒氣滿腔唐突。此皆一時無聊病況,初非有意於某爲善而善之,某爲惡而惡之者也。
茲崔張一傳,微之造業於前,實甫、漢卿續業於後,人靡不信其事爲實事。余讀之,隨評之,人信亦信,茫不解其事之有無。好事者輒以旦暮不能自必之語,直欲公行海內,冤哉!毒哉!陷余以無間罪獄也。
嗟乎!事之所無,安知非情之所有?情之所有,又安知非事之所有?余評是傳,惟在有有無無之間。讀者試作如是觀,則無聊點綴之言,庶可不坐以無間罪獄;而有有無無之相,亦可與病鬼宦情而俱化矣。
(以上均明崇禎間固陵孔如氏刻本《三先生合評元本北西廂》卷首[258])
王實甫西廂序
王思任
《詩三百》而蔽之以“思”,何也?思起於心,而心不能出。夫其有所憤悱焉,有所感嘆焉,有所呻吟焉,而各隨其思之到,欠以爲聲之工拙,故曰“思”則得之。《國風》,精於思者也,忽一語焉,創之曰“窈窕”。“窈”何解也?“窕”何解也?聞之乎?見之乎?抑有所本乎?嗣後屈原得之曰“要眇”,宋玉得之曰“嫣然”,武帝得之曰“遺世”,太史公得之曰“放誕”,淵明得之曰“閒情”,太白得之曰“擲心賣眼”,少陵得之曰“意遠態濃”,而思路如岷觴漸濫矣。
《西廂》譜元微之事,凡數本,俱可觀,而王實甫獨登峯造極。凡曲皆生首,《西廂》獨首鄭及鶯,以爲有天姥之教,而後發塗山之歌,誨子夜之造也。不從老陰少陰生耦,則無以起奇也。兒女之情,千曲萬曲,非厭襲可嘔,卽戾幻不情。間有文章綜錯,不過山異海肴,斷不能出粱肉之上。蓋味至粱肉①,所謂無以尚之,是造物者設味之極思也。此書何以異此?思起於佛殿,終於草橋。旣至草橋,亦可罷,得而無已之求,實甫實有以侈之。然觀其詞章,變化髙妙,入聖通神,上至九天,下至九淵,而終不出其位。或者實甫身有此事,而借微之以極其思,未可知也。雖然,思之旣得,又不如其未得就歡而後賴有夢思。善讀《西廂》者,把臂入林,只當以酒澆之,躍起三尺,曰:“天壤之間,乃有實甫!”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末刻本《王季重先生文集》卷二)
謔庵評西廂記題詞[260]
黎遂球[261]
《西廂記》評注者,近傳數家,或按北曲舊譜刪正,或穿鑿添改以媚時目,不知以狗續貂、鳧續鶴,固爲可恨。卽屈情就法,安知實甫、漢卿當日興趣所屬,無湯臨川“雪景巴蕉”之筆?朱赤粉白,增長減短,正如美人自有眞色。
謔庵先生獨能取元本,傳神寫照,以阿堵中示人。謔庵風流絕世,年少看花長安,擲果滿車,離魂附體,往多傳爲佳話。今則稱方朔小兒,與脈望爲侶,仙才慧業,爲當代詞壇第一。以宋玉、相如賦《神女》、《美人》,故應作寧馨爾爾。
予寄贈謔庵《讀書佳山水》,有云:“每憶文君占杜詩,王郎今讓與西施。”嘗想雙文卽西施現身,謔庵更狠詈吳兒,謂是記改作南腔,如焚琴殺鶴,爲可痛恨。因笑謂:“西施當日,亦未免遭吳兒一劫。今謔庵爲雙文雪恥,又何啻少伯載西施去五湖時?宜其慰藉調笑,憨態百出,嫣然放睂相視也。觀者定羨新婦得配參軍,應不復敢作唐突想。”
(《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一八三冊影印清康熙間黎延祖刻本《蓮鬚閣集》卷一八)
北西廂古本序
張明弼[262]
天下果有雅正之書乎哉?果有淫邪之書乎哉?琴張子曰:無有也。以雅正之心而緯之,無淫邪非雅正也;以淫邪之心而緯之,無雅正非淫邪也。古之禪衲,有聽淫舍之歌,聞挽郎之唱,而霍然大悟者,非淫歌、挽唱有《首楞》堅固之義也。今之目傾心惑,繫情女鏁者,非其所業孔孟之書,亦有游冶佻之誨也。正邪咸其人爲之,書何功何咎焉?
是故詞曲者,詩之餘也。詩之號雅正者,無如《周南》、《召南》。解《周南》者曰:“《關雎》,咏思賢也。”顧吾疑之,何爲不思賢士而思淑女也?且其詞曰“寤寐思服”,曰“輾轉反側”,若以童心附之,是何異於《西廂》之“倒枕搥牀”也?解《召南》者曰:“《死麕》,咏女子之貞潔自守也。”顧吾疑之,凡爲貞女者,決不借人以色。今其詞曰“舒而脫脫”,亦謂之“姑徐徐”云爾。曰“無感我帨”,曰“無使厖吠”,爲女子而令人見其帨,驚其犬,不已太親狎乎?若以童心附之,又何異於《西廂》之“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也。“二南”且然,又況《靜女》之“歸荑”,上宮之“采唐”,竟爲《麗情》之先鞭也哉!故曰:以淫邪之心而緯之,無雅正非淫邪也。
夫往蹟之淫,誠有之,如“雌鳳乍奔乎琴心,屋茨徐竊乎香氣”,無長者之命,無媒妁之辭。以是爲淫,則誠淫耳。若夫崔、張之事,初以兵婚,解人之難,而撫有其孤,此道學之所不禁也。信誓旦旦,言笑晏晏,青天猶在,老嫗負盟。若使張而別耦,非薄倖乎?崔而改適,非棄節乎?使紅而不善周旋,非敗美乎?夫是以徵詩榻下,遲響絃端。赴義不必規行,蹈禮何煩儒步?其則張之結情,不減於尾生之信也;崔之委身,不殊於《柏舟》之志也;紅之往來其間,不遜於崑崙、黃衫之豪也。以是評之,《雅》、《頌》、《曲禮》,豈勝於是?
且其文詞之愜妙,吾謂與《論語》、《離騷》、《史記》可以並驅。何也?《論語》者,議道之極致也;《離騷》者,寫怨之極致也;《史記》者,敍古之極致也;《西廂》者,詮情之極致也。千萬年以上,千萬年以下,凡良士淑媛,胷中舌底,所欲吐之豔音雋響,《西廂》皆以尺管膠粘而絲貫之,不遺釐寸。他人卽殫思弊毫,自驚得句,還繹是書,不過其媵詞剩緒而已。豈非詮情之極致,與《論語》諸書并不腐於天壤者哉!以其事則不戾於經,以其詞則自踞乎絕,文人雅士何爲而不可讀是書也?
吾友陽羨陳太史[263],詞情雙妙,顧曲稱最,嘗悼古本浸淫,將掩崔、張之色,因廣搜諸本,定爲一書,而屬序於予。予戲語之曰:“是書也,非本淫邪之書,而雅正之書也。君較定之功,當與注《離騷》諸書者角久遠,異時得無配食崔、張之席乎哉?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崇禎間刻本《張公亮先生癸甲螢芝集》卷一)
題北西廂記
鄭鄤[264]
不讀《西廂記》,不知文情之至也。不有如此情,不可以言文;不有如此文,不能以寫情。文不至而言情,其情必蠢;情不至而言文,李十郎人日【宜春令】,何足道哉?
元氏《會眞記》,情之未至者也。考其軼事,多有遺恨。董、王演爲傳奇,意在補雙文之缺;而實甫止於驚夢,不及榮歸,此意尤微;關漢卿從而綴成之,非也。若傳訛本,多填雜字。近日改爲南調,尤足嘔穢。余問時歈,率以北調爲苦;及詢知音故老,則云惟南教坊尚有傳者,所存亦不過數人,年皆近耄矣。
夫漢唐之樂府、宋人之詞、元人之曲,今皆不入歌場。遞沿而下,將何所底?偶得張長君善本[265],戲爲點校以傳,獨刪去首齣【賞花時】小引。嘗慨昔人都無忌諱,今殊不然,則亦猶通俗之義也。
(《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一二六冊影印民國間刊《峚陽草堂文集》卷之九)
跋西廂記
羅明祖[266]
情寡自屬微之。西廂時,崔非有狂童之贈也,倘琴心不動,則不墮風流之案矣。自作之孽,反以尤物加人而以補過。蓋崔之拒而弗見,正自恨其一念之差,輕以身付匪人,遂至中道棄捐。然不女非不婦也。其快快逮斃,豈復泛泛情瀾?今觀之生平,始而忤璫,終而媚璫,未必不陰受佳人之幽魂顛倒矣。東嘉自謂《琵琶》有關風化,不知實甫之麗筆旂旄,大意要人慎終於始,不啻《詩》之有《鄭》、《衛》也。《草橋驚夢》,其大夢耶?其大覺耶?
(《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八四冊影印清順治十年古處齋刻本《羅紋山先生全集》卷四)
詳校元本西廂記序
黃培[267]
王實甫、關漢卿《西廂記》,千秋不刊之奇書也。歷年旣久,或經俗筆增減,迂僻點竄;或伶人便於諧俗,遂至日訛日甚。予留心殆二十年,惟周憲王及李卓吾本差善[268]。
崇禎辛巳,乃於朱成國邸見古本二冊[269],時維至正丙戌三月,其精工可侔宋板,蓋不啻獲琛寶焉。借校,盡五日始畢。擬發刻未遑,而日月逝矣。不永其傳,究將湮廢。萬事已矣,亦復何所事哉!謹壽諸棗梨,期垂久遠,俾具眞鑒者,不爲時本所亂,亦大快事。噫!是亦摩詰之所謂空門云爾。
有謂北曲每本止四折,其情事長而非四折所能竟,則另分爲一本。故周本作五本,本首各有題目正名四句,末以【絡絲娘煞尾】結之,爲承上接下之詞。察每本四折,雜劇體耳,全本或未然。得覩元刻,益悉偏執之隘,故拈出之。凡曲中時本錯誤字,略注於上。其易鑒別與白中字句,不盡及。
含章館主人封岳識。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八冊影印清順治間含章館刻本《詳校元本西廂記》卷首)
(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序一曰慟哭古人
金聖歎[270]
或問於聖歎曰:“《西廂記》何爲而批之、刻之也?”聖歎悄然動容,起立而對曰:
嗟乎!我亦不知其然,然而於我心則誠不能以自已也。今夫浩蕩大劫,自初迄今,我則不知其有幾萬萬年月也。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卷,風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於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暫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猶尚暫有於此。幸而猶尚暫有於此,則我將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我比者亦嘗欲有所爲,旣而思之,且未論我之果得爲與不得爲,亦未論爲之果得成與不得成。就使爲之而果得爲,乃至爲之而果得成,是其所爲與所成,則有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盡去耶?夫未爲之而欲爲,旣爲之而盡去,我甚矣嘆欲有所爲之無益也。然則我殆無所欲爲也。夫我誠無所欲爲,則又何不疾作水逝雲卷,風馳電掣,頃刻盡去,而又自以猶尚暫有爲大幸甚也?甚矣,我之無法而作消遣也。
細思我今日之如是無奈,彼古之人,獨不曾先我而如是無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數計矣。夫古之人之坐於斯,立於斯,必猶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見有我,不見古人。彼古人之在時,豈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無奈,故遂不復言之也。此眞不得不致憾於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旣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我又未嘗哀哀然丐之曰:“爾必生我。”而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無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聞聲感心,多有悲涼。嗟乎,嗟乎!我眞不知何處爲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眞有九原,眞起古人,豈不同此一副眼淚同欲失聲大哭乎哉!
乃古人則且有大過於我十倍之才與識矣。彼謂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眞無奈也。欲其無生,或非天地;旣爲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則誠然有之,而遂謂天地乃適生我,此豈理之當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爲誰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爲誰也。必謂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則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爲我,則是天地反當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誰屬也。夫天地眞未嘗生我而生而適然是我,是則我亦聽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適然是我,而天地終亦未嘗生我,是則我亦聽其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而已矣。我旣前聽其生,後聽其去,而無所於惜,是則於其中間幸而猶尚暫在,我亦於無法作消遣中隨意自作消遣而已矣。得如諸葛公之躬耕南陽,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旣而又因感激三顧,許人驅馳,食少事煩,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願折腰,飄然歸來,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旣而又爲三旬九食,飢寒所驅,叩門無辭,至圖冥報,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約爲婚姻,百官出其門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後品竹彈絲,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麥一餐,樹下冰霜一宿,說經四萬八千,度人恆河沙數,可也,亦一消遣法也。何也?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旣去已後,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旣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旣已非我,我何不云何?
且我而猶望其是我也,我決不可以有少誤;我而旣已決非我矣,我如之何不聽其或誤,乃至或大誤耶?誤而欲以非我者爲我,此固誤也;然而非我者,則自誤也,非我之誤也。又誤而欲以此我作諸鄭重,極盡寶護,至於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誤也;然而非我者則自大誤也,非我之大誤也。又誤而至欲以此我窮思極慮,長留痕迹,千秋萬世,傳道不歇,此固大誤之大誤也;然而總之,非我者則自大誤大誤也,非我之大誤大誤也。
旣已誤其如此,於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誤而任我之唐喪,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誤而供我之揮霍,可也。以非我者之左手,誤爲我摩非我者之腹;以非我者之右手,誤爲我撚非我者之鬚,可也。非我者撰之,我吟之;非我者吟之,我聽之;非我者聽之,我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我思有以不朽之,皆可也。硯,我不知其爲何物也。旣已同①謂之硯矣,我亦謂之硯,可也。墨,我不知其爲何物也。筆,我不知其爲何物也;紙,我不知其爲何物也;手,我不知其爲何物也;心思,我不知其爲何物也。旣已同謂之云云矣,我亦謂之云云,可也。窗明几淨,此何處也?人曰此處,我亦謂之此處也。風清日明,此何日也?人曰今日,我亦謂之今日也。蜂穿窗而忽至,蟻緣檻而徐行,我不能知蜂蟻,蜂蟻亦不知我。我今日而暫在,斯蜂蟻亦暫在;我倏忽而爲古人,則是此蜂亦遂爲古蜂,此蟻亦遂爲古蟻也。我今日天清日朗,窗明几淨,筆良硯精,心撰手寫,伏承蜂蟻來相證照,此不世之奇緣,難得之勝樂也。若後之人之讀我今日之文,則眞未必知我今日之作此文時,又有此蜂與此蟻也;夫後之人而不能知我今日之有此蜂與此蟻,然則後之人竟不能知我之今日之有此我也。後之人之讀我之文者,我則已知之耳,其亦無奈水逝雲卷、風馳電掣,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云爾。後之人之讀我之文,卽使其心無所不得已,不用作消遣,然而我則終知之耳,是其終亦無奈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者耳。
我自深悟:夫誤,亦消遣法也;不誤,亦消遣法也;不誤不妨仍誤,亦消遣法也。是以如是其刻苦也。刻苦也者,欲其精妙也。欲其精妙也者,我之孟浪也。我之孟浪也者,我旣了悟也。我旣了悟也者,我本無謂也。我本無謂也者,仍卽我之消遣也,我安計後之人之知有我與不知有我也?嗟乎!是則古人十倍於我之才識也,我欲慟哭之,我又不知其爲誰也。我是以與之批之刻之也。我與之批之刻之,以代慟哭之也。夫我之慟哭古人,則非慟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
(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序二曰留贈後人
金聖歎
前乎我者爲古人,後乎我者爲後人。古人之與後人,則皆同乎?曰:皆同。古之人不見我,後之人亦不見我,旣已皆不見,則皆屬無親,是以謂之皆同也。然而我又忽然念之:古之人不見我矣,我乃無日而不思之;後之人亦不見我,我則殊未嘗或一思之也。觀於我之無日不思古人,則知後之人之思我必也;觀於我之殊未嘗或一思及後人,則知古之人之不我思,此其明驗也。如是則古人與後人,又不皆同。蓋古之人,非惟不見,又復不思,是則眞可謂之無親。若夫後之人之雖不見我,而大思我。其不見我,非後人之罪也,不可奈何也。若其大思我,此眞後人之情也,如之何其謂之無親也?是不可以無所贈之,而我則將如之何其贈之?
後之人必好讀書,讀書者必仗光明。光明者,照耀其書,所以得讀者也。我請得爲光明,以照耀其書,而以爲贈之。則如日月天旣有之,而我又不能以其身爲之膏油也,可奈何?後之人旣好讀書,讀書者必好友生。友生者,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忽然而不來,忽然而不去。此讀書而喜,則此讀之,令彼聽之;此讀書而疑,則彼讀之,令此聽之。旣而並讀之、並聽之,旣而並坐不讀,又大歡笑之者也。我請得爲友生,並坐並讀,並聽並笑,而以爲贈之。則如我之在時,後人旣未及來;至於後人來時,我又不復還在也,可奈何?後之人旣好讀書,又好友生,則必好彼名山大河、奇樹妙花。名山大河、奇樹妙花者,其胷中所讀之萬卷之書之副本也。於讀書之時,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對奇樹,如拈妙花焉;於入名山、泛大河、對奇樹、拈妙花之時,如又讀其胷中之書焉。後之人旣好讀書,又好友生,則必好於好香、好茶、好酒、好藥。好香、好茶、好酒、好藥者,讀書之暇,隨意消息,用以宣導沉滯,發越清明,鼓蕩中和,補助榮華之必資也。我請得化身百億,旣爲名山大河、奇樹妙花,又爲好香、好茶、好酒、好藥,而以爲贈之。則如我自化身於後人之前,而後人乃初不知此之爲我之所化也,可奈何?後之人旣好讀書,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於側,異身同室,並興齊住者也。我請得轉我後身,便爲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於側,而以爲贈之。則如可以鼠肝,又可以蟲臂,偉哉造化,且不知彼將我其奚適也,可奈何?
無已,則請有說於此。擇世間之一物,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者;擇世間之一物,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而世至今猶未能以知之者;擇世間之一物,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而世至今猶未能以知之,而我適能盡智竭力,絲毫可以得當於其間者。夫世間之一物,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者,則必書也;夫世間之書,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而世至今猶未能以知之者,則必書中之《西廂記》也;夫世間之書,其力必能至於後世,而世至今猶未能以知之,而我適能盡智竭力,絲毫可以得當於其間者,則必我比日所批之《西廂記》也。夫我比日所批之《西廂記》,我則眞爲後之人思我,而我無以贈之,故不得已而出於斯也。我眞不知作《西廂記》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設其果如是,謂之今日始見《西廂記》,可;設其果不如是,謂之前日久見《西廂記》,今日又別見聖歎《西廂記》,可。總之,我自欲與後人少作周旋,我實何曾爲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
(以上均《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一冊影印清康熙四十七年蘇州博雅堂刻本《貫華堂繪像第六才子西廂記》卷一[272])
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
金聖歎
一、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後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聖歎便說:此一個人,卽是天地現身。
二、《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後若有人說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聖歎都不與做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
三、人說《西廂記》是淫書,他止爲中間有此一事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之?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自何而來,便廢卻此身耶?一部書,有如許纚纚洋洋無數文字,便須看其如許纚纚洋洋是何文字,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開,如何捏聚,何處公行,何處偷過,何處慢搖,何處飛渡。至於此一事,直須髙閣起不復道。
四、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只須扑,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從幼學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於耳,便牢在心。他其實不曾眼見《西廂記》,扑之還是冤苦。
五、若眼見《西廂記》了,又說是淫書,此人則應扑乎?曰:扑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當初造《西廂記》時,原發願不肯與他讀,他今日果然不讀。
六、若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有大功德。何也?當初造《西廂記》時,發願只與後世錦繡才子共讀,曾不許販夫皂隸也來讀。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櫈捶牀,罵是淫書時,其勢必至無人不讀,曳盡天地妙祕,聖歎大不歡喜。
七、《世說新語》云:“《莊子·逍遙遊》一篇,舊是難處。”開春無事,不自揣度,私與陳子瑞躬,風雨聯牀,香爐酒杯,縱心縱意,處得一上。自今以後,普天下錦繡才子,同聲相應,領異拔新,我二人便做支公、許史去也。
八、聖歎《西廂記》,祗貴眼照古人,不敢多讓。至於前後著語,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寫,並不更曾點竄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當意處。蓋一來雖是聖歎天性貪懶,二來實是《西廂》本文,珠玉在上,便教聖歎點竄殺,終復成何用?普天下後世,幸恕僕不當意處,看僕眼照古人處。
九、聖歎本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是其一。然其實六部書,聖歎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如信僕此語時,便可將《西廂記》與子弟作《莊子》、《史記》讀。
十、子弟至十四五歲,如日在東,何書不見?必無獨不見《西廂記》之事。今若不急將聖歎此本與讀,便是眞被他偷看了《西廂記》也。他若得讀聖歎《西廂記》,他分明讀了《莊子》、《史記》。
十一、子弟欲看《西廂記》,須教其先讀《國風》。蓋《西廂記》所寫事,便全是《國風》所寫事。然《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便全學《國風》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便全學《國風》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敢療子弟筆下雅馴不透脫、透脫不雅馴之病。
十二、沉潛子弟,文必雅馴,苦不透脫;髙明子弟,文必透脫,苦不雅馴。極似分道揚鑣,然實同病別發。何謂同病?只是不換筆。蓋不換筆,便道其不透脫;不換筆,便道其不雅馴也。何謂別發?一是停而不換筆,一是走而不換筆。蓋停而不換筆,便有似於雅馴,而實非雅馴;走而不換筆,便有似於透脫,而實非透脫也。夫眞雅馴者,必定透脫;眞透脫者,必定雅馴。問誰則能之?曰《西廂記》能之。夫《西廂記》之所以能之,只是換筆也。
十三、子弟讀得此本《西廂記》後,必能自放異樣手眼,另去讀出別部奇書。遙計一二百年之後,天地間書,無有一本不似十日並出。此時則彼一切不必讀、不足讀、不耐讀等書,亦旣廢盡矣,眞一大快事也。然實是此本《西廂記》爲始。
十四、僕昔因兒子及甥姪輩,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將《左傳》、《國策》、《莊》、《騷》、《公》、《穀》、《史》、《漢》、韓、柳、三蘇等書,雜撰一百餘篇,依張侗初先生《必讀古文》舊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讀書》。蓋致望讀之者之必爲才子也。久欲刻布請正,苦①因喪亂,家貧無貲,至今未就。今旣呈得《西廂記》,便亦不復更念之矣。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若有時必欲目注此處,則必手寫彼處。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亦寫此處,便一覽已盡。《西廂記》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且住;卻重去遠遠處更端再發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番,皆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卽便住,更不復寫出目所注處,使人自於文外瞥然親見。《西廂記》純是此一方法,《左傳》、《史記》亦純是此一方法。最恨是《左傳》、《史記》急不得呈教。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己卻於阿堵一處之四面,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滚毬相似,本只是一個毬,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一時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並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毬,蓋滚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滚,如彼滚,實都爲毬也。《左傳》、《史記》便純是此一方法,《西廂記》亦純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於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於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後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卻於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廂記》若《千字文》,皆是作者於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今。細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卻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
十九、今後任憑是絕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廂記》,我亦做得出也。便教當時作者而在,要他燒了此本,重做一本,已是不可復得。縱使當時作者,他卻是天人,偏又會做得一本出來,然旣是別一刻所覷見,便用別樣捉住,便是別樣文心,別樣手法,便別是一本,不復是此本也。
二十、僕今言靈眼覷見,靈手捉住,卻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覷見,只是不捉住。蓋覷見是天付,捉住須人工也。今《西廂記》,實是又會覷見,又會捉住。然子弟讀時,不必又學其覷見,一味只學其捉住。聖歎深恨前此萬千年,無限妙文,已是覷見,卻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無消息。今刻此《西廂記》,遍行天下,大家一齊學得捉住,僕實遙計一二百年後,世間必得平添無限妙文,眞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僕嘗粥時,欲作一文,偶以他緣,不得便作。至於飯後,方補作之,僕便可惜粥時之一篇也。此譬如擲骰相似,略早略遲,略輕略重,略東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之夫尚欲爭之,眞是可發一笑。
二十二、僕之爲此言何也?僕嘗思萬萬年來,天無日無雲,然決無今日雲與某日雲曾同之事。何也?雲只是山川所出之氣,升到空中,卻遭微風,蕩作縷縷。旣是風無成心,便是雲無定規,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爾如此。《西廂記》正然,並無成心之與定規,無非此日,佳日閒窗,妙腕良筆,忽然無端,如風蕩雲。若使異時更作,亦不妙,另自有其絕妙,然而無奈此番已是絕妙也,不必云異時不能更妙於此,然亦不必云異時尚將更妙於此也。
二十三、僕幼年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之二句,謂此必是貧漢自稱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計耳。若果知得金針,何妨與我略度?今日見《西廂記》,鴛鴦旣繡出,金針亦盡度,益信作彼語者,眞是脫空謾語漢。
二十四、僕幼年曾聞人說一笑話云:昔一人苦貧特甚,而生平虔奉呂祖。感其至心,忽降其家,見其赤貧,不勝憫之,念當有以濟之。因伸一指,指其庭中磐石,燦然化爲黃金。曰:“汝欲之乎?”其人再拜曰:“不欲也。”呂祖大喜,謂:“子誠如此,便可授子大道。”其人曰:“不然,我心欲汝此指頭耳。”僕當時私謂,此固戲論耳。若眞是呂祖,必當便以指頭與之。今此《西廂記》,便是呂祖指頭,得之者,處處遍指,皆作黃金。
二十五、僕思文字,不在題前,必在題後。若題之正位,決定無有文字。不信但看《西廂記》之一十六章,每章只用一句兩句寫題正位,其餘便都是前後搖之曳之,可見。
二十六、知文在題之前,便須恣意搖之曳之,不得便到題;知文在題之後,便索性將題拽過了,卻重與之搖之曳之。若不解此法,而誤向正位,多寫作一行或兩行,便如畫死人坐像,無非印板衣摺,縱復費盡縇染,我見之,早向新宅中哭鍾太傅矣。
二十七、橫、直、波、點聚,謂之字;字相連,謂之句;句相雜,謂之章。兒子五六歲了,必須教其識字;認得字了,必須教其連字爲句;連得五六七字爲句了,必須教其布句爲章。布句爲章者,先教其布五六七句爲一章,次教其布十來多句爲一章。布得十來多句爲一章時,又反教其只布四句爲一章,三句爲一章,二句乃至一句爲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爲一章時,然後與他《西廂記》讀。
二十八、子弟讀《西廂記》後,忽解得三個字亦能爲一章,二個字亦能爲一章,一個字亦能爲一章,無字亦能爲一章。子弟忽解得無字亦能爲一章時,渠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爲一章,眞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無字亦能爲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來多句爲一章,盡成撒吞,則其體氣便自然異樣髙妙,其方法便自然異樣變換,其氣色便自然異樣姿媚,其避忌便自然異樣滑脫。《西廂記》之點化子弟不小。
三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何但不是字,一部《西廂記》,眞乃並無一字。豈但並無一字,眞乃並無一句。一部《西廂記》,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便應有若干句;若是句,便應有若干字。今《西廂記》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並無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並無若干字。《西廂記》其實只是一字。
三十二、《西廂記》是何一字?《西廂記》是一“無”字。趙州和尚,人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曰:“無。”是此一“無”字。
三十三、人問趙州和尚:“一切含靈,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卻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四、人若問趙州和尚:“露柱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五、若又問:“釋迦牟尼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六、人若又問:“‘無’字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七、人若又問:“‘無’字還有‘無’字也無?”趙州曰:“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八、人若又問:“某甲不會。”趙州曰:“你是不會,老僧是無。”《西廂記》是此一“無”字。
三十九、何故《西廂記》是此一“無”字?此一“無”字,是一部《西廂記》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筆,胷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筆,胷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筆,胷中尚自無有文字。若提了筆,胷中尚自無有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西廂記》無有此事。
四十二、趙州和尚,人不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不知道有個“無”字。
四十三、趙州和尚,人問過“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他亦不記道有個“無”字。
四十四、《西廂記》正寫《驚豔》一篇時,他不知道《借廂》一篇應如何;正寫《借廂》一篇時,他不知道《酬韻》一篇應如何。總是寫前一篇時,他不知道後一篇應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氣力,他只顧寫前一篇。
四十五、《西廂記》寫到《借廂》一篇時,他不記道《驚豔》一篇是如何;寫到《酬韻》一篇時,他不記道《借廂》一篇是如何。總是寫到後一篇時,他不記道前一篇是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氣力,他又只顧寫後一篇。
四十六、聖歎舉趙州“無”字說《西廂記》,此眞是《西廂記》之眞才實學,不是禪語,不是有無之“無”字。須知趙州和尚“無”字,先不是禪語,先不是有無之“無”字,眞是趙州和尚之眞才實學。
四十七、《西廂記》止寫得三個人:一個是雙文,一個是張生,一個是紅娘。其餘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馬將軍,如歡郎,如法聰,如孫飛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著一筆半筆寫,俱是寫三個人時,所忽然應用之傢伙耳。
四十八、譬如文字,則雙文是題目,張生是文字,紅娘是文字之起承轉合。有此許多起承轉合,便令題目透出文字,文字透入題目也。其餘如夫人等,算只是文字中間所用之、乎、者、也等字。
四十九、譬如藥,則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製。有此許多炮製,便令藥往就病,病來就藥也。其餘如夫人等,算只是炮製時所用之薑、醋、酒、蜜等物。
五十、若更仔細算時,《西廂記》亦止爲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若使心頭無有雙文,爲何筆下卻有《西廂記》?《西廂記》不止爲寫雙文,止爲寫誰?然則《西廂記》寫了雙文,還要寫誰?
五十一、《西廂記》止爲要寫此一個人,便不得不又寫一個人。一個人者,紅娘是也。若使不寫紅娘,卻如何寫雙文?然則《西廂記》寫紅娘,當知正是出力寫雙文。
五十二、《西廂記》所以寫此一個人者,爲有一個人,要寫此一個人也。有一個人者,張生是也。若使張生不要寫雙文,又何故寫雙文?然則《西廂記》又有時寫張生者,當知正是寫其所以要寫雙文之故也。
五十三、誠悟《西廂記》寫紅娘,止爲寫雙文;寫張生,亦止爲寫雙文,便應悟《西廂記》決無暇寫他夫人、法本、杜將軍等人。
五十四、誠悟《西廂記》止是爲寫雙文,便應悟《西廂記》決是不許寫到鄭恆。
五十五、《西廂記》寫張生,便眞是相府子弟,便眞是孔門子弟。異樣髙才,又異樣苦學;異樣豪邁,又異樣淳厚。相其通體,自內至外,並無半點輕狂,一毫姦詐。年雖二十已餘,卻從不知裙帶之下有何緣故。雖自說“顛不剌的見過萬千”,他亦只是曾不動心。寫張生直寫到此田地時,須悟全不是寫張生,須悟全是寫雙文。錦繡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六、《西廂記》寫紅娘,凡三用加意之筆:其一,於《借廂》篇中,峻拒張生;其二,於《琴心》篇中,過尊雙文;其三,於《拷豔》篇中,切責夫人。一時便似周公制禮,乃盡在紅娘一片心地中,凜凜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寫紅娘直寫到此田地時,須悟全不是寫紅娘,須悟全是寫雙文。錦繡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七、《西廂記》亦是偶爾寫他佳人才子。我曾細相其眼法、手法、筆法、墨法,固不單會寫佳人才子也,任憑換卻題教他寫,他俱會寫。
五十八、若教他寫諸葛公白帝受託,五丈出師,他便寫出普天下萬萬世無數孤忠老臣滿肚皮眼淚來。我何以知之?我讀《西廂記》知之。
五十九、若教他寫王昭君慷慨請行,琵琶出塞,他便寫出普天下萬萬世無數髙才被屈人滿肚皮眼淚來。我讀《西廂記》知之。
六十、若教他寫伯牙入海、成連徑去,他便寫出普天下萬萬世無數苦心力學人滿肚皮眼淚來。我讀《西廂記》知之。
六十一、《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胷中也。
六十二、《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六十三、《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六十四、《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六十五、《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覽其起盡也。
六十六、《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
六十七、《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與美人並坐讀之者,驗其纏綿多情也。
六十八、《西廂記》必須與道人對坐讀之。與道人對坐讀之者,歎其解脫無方也。
六十九、《西廂記》前半是張生文字,後半是雙文文字,中間是紅娘文字。
七十、《西廂記》是《西廂記》文字,不是《會眞記》文字。
七十一、聖歎批《西廂記》是聖歎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
七十二、天下萬世錦繡才子,讀聖歎所批《西廂記》,是天下萬世才子文字,不是聖歎文字。
七十三、《西廂記》不是姓王字實父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斂氣讀之,便是我適來自造,親見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裏恰正欲如此寫,《西廂記》便如此寫。
七十四、想來姓王字實父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廂記》?他亦只是平心斂氣,向天下人心裏偷取出來。
七十五、總之世間妙文,原是天下萬世人人心裏公共之寶,決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七十六、若世間又有不妙之文,此則非天下萬世人人心裏之所曾有也,便可聽其爲一人自己文集也。
七十七、《西廂記》便可名之曰《西廂記》。舊時見人名之曰《北西廂記》,此大過也。
七十八、讀《西廂記》,便可告人曰讀《西廂記》。舊時見人諱之曰“看閒書”,此大過也。
七十九、《西廂記》乃是如此神理,舊時見人教諸忤奴於紅氍毹上扮演之,此大過也。
八十、讀《西廂記》畢,不取大白酬地賞作者,此大過也。
八十一、讀《西廂記》畢,不取大白自賞,此大過也。
(同上《貫華堂繪像第六才子西廂記》卷二)
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總評[274]
金聖歎
《西廂》者何?書名也。書曷爲乎名曰《西廂》也?書以紀事,有其事,故有其書也;無其事,必無其書也。今其書有事,事在西廂,故名之曰《西廂》也。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普救寺則武周金輪皇帝所造之大功德林也。普救寺有西廂,而是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別院不隸普救而附於普救,蓋是崔相國出其堂俸之所建也。先是,法本者,相國之所剃度,是卽相國之門徒也。相國因念,誠得一日避賢罷相,而芒鞋竹杖,舍佛安適矣。然身願爲倉卒客,不願門徒爲倉卒主人,而於是特占此一袈裟,以爲老人菟裘。而不虞落成之日,不善頌禱,不聞歌,乃聞哭,不得以玉帶賭鎮山門,而竟以丹旐將諸煢獨,此老夫人所以停喪得於寺中之故也。故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則老夫人之停喪所也。乃喪停而豔停,豔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之停於西廂也,豔停於西廂之西故也;豔之停於西廂之西也,喪停故也。乃喪之停於西廂之西也,則實爲相國有自營菟裘故也。夫相國營菟裘於西廂之西,而普救寺之西廂,遂以有事,乃至因事有書,而令萬萬世人傳道無窮。然則出堂俸,建別院,又可不慎乎哉!
聖歎之爲是言也,有二故焉。其一教天下以慎諸因緣也。佛言一切世間,皆從因生,有因者則得生,無因者終竟不生。不見有因而不生,無因而反忽生;亦不見瓜因而荳生,荳因而反瓜生。是故如來教諸健兒,慎勿造因。嗚呼,胡可不畏哉!語云:“其父報仇,子乃行劫。”蓋言報仇必殺人也,而其子者,不見負仇,但見殺人,則亦戲學殺人;殺人而國且以法繩之,子畏抵法也,遂逃命萑蒲中,萑蒲中又無所得食也,則不得已仍卽以殺人爲業矣。若是乎仇亦慎勿報也。蓋聖歎現見其事已數數矣。現見其父中年無歡,聊借絲竹陶寫情抱也,不眴眼而其子手執歌板,沿門唱曲,若是乎謝太傅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憂來傷人,願引聖人托於沉冥也,不眴眼而其子罵座,被驅墜車折脅,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尋僧,略商古德也,不眴眼而其子引諸髠奴,汙亂中冓,若是乎張無垢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園,方春勸耕也,不眴眼而其子擔糞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淵明亦慎勿學也。如彼崔相國,當時出堂俸,建別院,一時座上賓客,夫孰不嘖嘖賢者,是眞謂之內祕菩薩,外現宰相,而己不覺不知,親爲身後之西廂月下,遠遠作因。不然而豈其委諸曰雙文爲之乎?委諸曰才子爲之乎?委之雙文,雙文無因;委之才子,才子無因。然則西廂月下之事,非相國爲因,又誰爲之?嗚呼!人生世間,舉手動足,又有一毫可以漫然遂爲乎哉?
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體也。夫老夫人守禮謹嚴,一品國太君也,雙文千金國豔也,卽阿紅亦一時上流姿首也。普救寺者,河中大剎,則其堂內堂外,僧徒何止千計,又況八部海涌,十方雲集,此其目視手指,心動口說,豈復人意之所能料乎哉?今以老猶未老,幼已不幼,雖在斬然衰絰之中,而其縱縱扈扈,終非外人習見之恆儀也,而儼然不施帟幕而偪處此,爲老夫人者,豈三家村燒香念佛嫗乎?不然,胡爲無禮至此?聖歎詳覩作者,實於西廂之西,別有別院,此院必附於寺中者,爲挽弓逗緣,而此院不混於寺中者,爲雙文遠嫌也。君子立言,雖在傳奇,必有體焉,可不敬與?
(清順治十三年貫華堂原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四)
題聖歎批點西廂序[275]
汪溥勳[276]
看書不從生動處看,不從關鍵處看,不從照應處看,猶如相人不以骨氣,不以神色,不以睂目,雖指點之工,言驗之切,下焉者矣,烏得名相?語曰:“傳神在阿堵間。”嗚呼!此處著眼,正不易易。吾獨怪夫①世之耳食者,不辯眞贗,但聽名色,便爾稱佳。如卓老、文長、睂公種種諸刻,盛行於世,亦非眞本。及覩眞本,反生疑詫。掩我心靈,隨人嗔喜,舉世已盡然矣,吾亦奚辯?
今覩聖歎所批《西廂》祕本,實爲世所未見。因舉“風流隋何,浪子陸賈”二語,疊用照應,呼吸生動,乃評之曰:“一用妙,二用妙妙,三用以至五用,皆稱妙絕趣絕。”又如“用頭巾語,甚趣”,“帶酸腐氣,可愛”,往往點出,皆人所絕不著意者,一經道破,煞有關情。在彼作者,亦不知技之至此極也。
聖歎嘗言:“凡我批點,如長康點睛,他人不能代。”識此而後知聖歎之書,無有不切中關鍵,開豁心胷,發人慧性者矣。夫《西廂》爲千古傳奇之祖,聖歎所批又爲《西廂》傳神之祖。世不乏具眼,應有取證在,幸毋曰劇本,當從《史記》、《左》、《國》諸書讀之可也。
時康熙癸巳②[279],天都汪溥勳廣淵氏題於燕臺之旅次[280]。
(《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一冊影印清康熙四十七年蘇州博雅堂刻本《貫華堂繡像第六才子西廂記》卷首)
重刻繪像第六才子書序[281]
呂世鏞[282]
原夫鏤月裁雲,卓吾興“化工”之歎;驚心動魄,聖歎有“才子”之稱。發作者之巧,睛點僧繇;傳崔徽之眞,毫添顧愷。豈殊講學,不言性而言情;若共論文,亦中規而中矩。訾綺語《閒情》之賦,寧識《風詩》;悟“秋波臨去”之詞,方知禪義。是不獨綠么小部,聲聲《花》外之傳;紅豆妖姬,粒粒《酒邊》之記而已。
茲因以三餘,縮之短本。珍藏懷袖,敢云徑寸之珠;佐以文房,還共吉光之羽。扁舟選勝,載同文蛤香螺;蠟屐探幽,攜並錦囊奇句。娛騷人之目,底須略略頻彈;皎韻士之心,不啻堂堂低唱。幸等之《左》、《國》、《莊》、《史》,觀其掀天蓋地之才;毋徒因月露風雲,求之減字偷聲之末。
康熙庚子歲仲冬上浣,豐溪呂世鏞題於西郊之懷永堂。
(清康熙五十九年懷永堂刻巾箱本《懷永堂繪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
聖歎六才子書刪評序[283]
余扶上[284]
聖歎先生評點才子書七,余知其四:《孟子》、《左傳》、《水滸》、《西廂》。然《孟子》板焚,不得見;卽《左傳》,亦僅從諸選本領其大略。所得全讀者,《水滸》、《西廂》二本,惜卷帙繁多,累月日不能竟,而《西廂》尤甚。山居無事,取其評刪之,繕寫得四十餘葉。因讀而序之,曰:
先生眞異人哉!自有書以來,批點之者無慮數十百家,字爲釋,句爲解,莫不自謂有造後學。自先生起,不必解之釋之,而無不解、無不釋也,且亦覺不解不釋之勝於解之釋之也。人謂先生天分優甚,然以意逆志,不輕放過一字,亦若大費硏索,而探喉而出,絕無分毫囁嚅,又似不得以學力加之。先生眞異人哉!
夫今之與古,相去幾何時矣。前後異代,彼我異情,自敵以下,且覿面若秦越,況遙遙隔世如古人,其言語之無端無緒,其情事之或卽或離,舉不自知,而不能以告人者。自先生批之,覺古人鬚睂欲活,古人肺腸苦揭,兩人若一人,兩心若一心。何也?紫陽云:“昔有盜發霍光家奴之冢,其奴猶生,出語廢立時事,較《漢書》尤悉。”吾不知先生批點時,作者曾出自冢中,親爲告語否?抑亦世間眞有轉劫輪迴,如佛氏所云“再來者”,批者人卽作者人與?
語云:“腐草化螢。”又有見箏弦化龍者。先生未批以前,《水滸》賊書,《西廂》淫書。今而知《水滸》之變幻離奇,直進於《易》;《西廂》之纏綿濃鬱,直進於《詩》。倘亦先生之有以化之與?且虛虛實實,正正奇奇,反側變化,極文章之樂事者,在當日則如砂之蒙金,璞之錮玉,闇淡而不見。一旦從批點上跳躍而出,令三尺子亦約略能言其概,則先生之嘉惠來學,功倍作者,其足俎豆於不祧,又奚疑耶?以予服膺先生而復有所刪,非剌謬也,正欲便於觀覽,使目中無時不見有先生之書,是亦俎豆先生之一端也。太史公曰:“假令晏子而在,執鞭亦所欣慕。”余於先生亦云。
(《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一六一冊影印清康熙間乙可亭刻本《十松集偶梓·十松文集》卷一)
附 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題識[285]
郭象升[286]
《西廂記》金批本流播世間,眞同恆河沙數。而原刻本標“貫華堂”者,則已無人見之。偶於坊市覩此本,審爲貫華堂原刻,爲之一驚。試問其價,意以爲必昂貴也,則曰十圓五角耳。蓋彼商賈自不能知也,遂擲付十圓,攜之而歸。此尚非初印,故略有漶損之□,然已屬天壤難遇之書矣。
(轉錄自傅曉航《金批西廂諸刊本紀略》,《戲曲硏究》第二〇輯,頁二二七)
合訂西廂記文機活趣全解序
鄧溫書[287]
嘗聞前輩陳慧生有言,文機活潑潑地,非胷中有瀟灑不窮之趣,則爲文不免烟火塵氛,迷障人目。故《西廂記》一書,興致流麗,攻舉業者,不可不讀之以活潑其文機也。無如世之讀《西廂》者,輒曰“可解不可解”。嗚呼!“可解不可解”之論,吾不解其何自而起也。夫《西廂記》本可解,而非不可解也。自見解其文機者言之,則《西廂》中之活趣,皆可不言而心解也。自不得解其文機者言之,則《西廂》之活趣,茫乎其未有解也。不然,則誤爲之解,其所謂解,解其所解,而非吾之所謂解也。噫!使執是以爲解,則《西廂》中之活趣,不幾終於弗解矣乎?故金聖歎先生以文解,毛西河先生以曲解,雖所解不同,而《西廂》遂謋然其已解,是可藥乎“可解不可解”解之病也。然其病至今猶未解也。蓋以《西廂》多北方鄉語,卽當時作者能解,而必不能自解其解。雖閱有明諸名公參解之後,數百年來,亦罕有人能得其解。於是《西廂》可解之書,將與“可解不可解”者,同類而共解焉。可慨也!
予非能解《西廂》者。但以《西廂》一書,當以活趣之解解,不當以不活趣之解解,是殆不可不解。且吾讀書,每斥“不求甚解”之說,遂力參爲《文機活趣全解》,而實不過解《西廂》之解,而非故爲之强解也。獨是《西廂》一書,解者無慮數十家,而今皆已瓦解,止行聖歎一解。但其意可解,而其詞仍多未解。故予悉全搜以爲之解,所冀後有解人,讀“活趣”之解,則解其所已解,因以解其所未解,遂至於無乎不解,而不復言“可解不可解”。是可與語《西廂》之解也已,是可與語金、毛之解也已。予於是爲轉一語曰:《西廂記》,可以解,無不可解。
雍正五年丁未歲重陽後一日,齊昌鄧溫書汝寧氏漫題於德馨居之山房[288]。
題合訂西廂記文機活趣全解序
何聞廣[289]
予於雍正九年之夏,偕知友鄧君汝寧先生,同遊於坃南山水之原。攀虯龍以乘風涼,踞虎豹以解炎熱。歡欣踴躍,宛然有桃源洞裏之樂。而快然談笑之下,因論及《西廂》一書。時吾友鄧君博學遊藝,瀟灑不拘,輒不禁歌之而善。予於斯,遂不啻心曠而神怡,得意而忘言。
迨遊賞之餘,興盡而還,敬取其書以玩之。由是讀其文則曲折如意,吞吐多姿;咏其詞則長短相雜,錯綜入古。況察其字,則字字累珠,一字一玉;嚼其音,則節奏鏗鏘,聲口嘹喨。且會其情,則有鏡花水月,天花亂墜之巧;究其思,則有機到神流,筆歌墨舞之趣;更契其神,則有口不可得而言,心可得而會之妙。於斯時也,融於心者,恍如神遊乎其際矣。
忽不禁喟然興歎曰:若論其書,雖不得與帝典王謨並傳於天地,然論其文,旣經金、毛諸先生分別評點,固云美矣;而又經鄧君竭智盡神,旁搜遠集,加意參訂注釋,更見全璧。猗歟休哉,觀止矣,蔑以加矣!雖有他集,不敢請矣。如是令人讀之,則內可以開人之靈思妙想,智慧日生;外可以助人之筆機飛舞,矯健古蒼。其有裨於人之文心筆情者,至遠且大也,不亦可與韓、柳、歐、蘇之文,並傳今古而不朽者哉!
蓋是集也,歷代相沿,以至我聖天子之朝,文教誕敷,人才蔚起,舉天下之才人學士,亦皆相賞而不厭。卽推之千萬世以後,又豈復有或遺者歟?予雖不才,亦得竊比金、毛、鄧諸先生之意,而爲之一序,以助不朽云。
時雍正九年歲次辛亥初夏望二日,善邑會教弟何聞廣譽海氏頓首拜題[290]。
(以上均《傅惜華藏珍本戲曲叢刊》第二冊影印清乾隆十七年新德堂刻本《合訂西廂記文機活趣全解》卷首[291])
(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凡例
闕名[292]
一、《西廂記》一書,刻者無慮數十家,大都增改原文十之四五。惟《第六才子書》爲正,但其批繁於文,音義未備,連篇累牘,折數未分。今合參諸本,上層注以參釋,下層悉依金批,支分節解,每折標明,是書稱全璧矣。間有曲白中易一二字者,皆出古本。評語中刪一二句者,取便鈔寫,非敢妄自增刪也,曉人當自領之。
一、《西廂記》一書,大抵多北方鄉語,南人率敢任意改竄,以未得解故耳。若不注之參釋,有不可以意會者。今悉依諸本參入,庶無脫略之虞。讀者諒余之苦心可也。
一、《西廂記》一書,引用故事,及引用元詞甚多,若不注明出自何人事實,用自何人詩詞,非啓後生以不求甚解之病乎?程子曰:“得於辭而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於辭,而能通其意者也。”故集中參評釋義,不憚瑣瑣置解,雖或哂其迂而拙,弗恤也。
一、《西廂記》一書,正者十六折之文,語語化工,堪與《莊子》、《史記》並垂不朽。續者四折之文,語多痕迹,俚而未化,但亦是元詞,可玩而不可忽也。若必隨聲附和,痛訾爲不成文理,則妄極矣。今正者曲白,悉依聖歎原本;續者曲白,參以西河古本,參釋詳明。予止恐世之耳食者,借爲口實故耳。
一、《西廂記》中參釋,大約得力於有明諸名公者居多,而毛西河解者,頗中肯綮;聖歎評者,則稱全構。故集中另單備志評釋名家姓氏,不敢忘所自也。
一、《西廂記》是北詞,故每折止標二字。至如“佛殿奇逢”之類,是南曲科例,非北曲科例也。今止標二字於每折之中,而附南曲科例於目錄之下,俾閱者一見了然云爾。
一、《西廂記》繪像,昉自趙宜之跋《雙鶯圖》,以及陳居中、唐伯虎皆有之也。是集每折必繪圖像於首,列詩詞於後。世謂諧俗,不知正復古也。其畫譜皆仿元筆,詩詞亦雋妙可人,洵足備案頭珍玩也。
一、續《西廂記》後,他本尚有王生《圍棋》一折,《錢塘夢》、《園林午夢》二篇,《批評蒲東詩》數十首,雜出不倫,蓋必是後人所添,非元人作者本色也。所謂魚目,恐其混珠,本不欲列之,以眩閱者心目。間有博雅好事者,不妨錄之以備覽可也。至外附佳文二十首,足見才人狡獪伎倆,無所不可。讀是集者,尤不可不讀是文。
一、毛西河《西廂》古本,曲白多與聖歎本不符,且嘗有駁聖歎批者。今取其解與聖歎合者從之,其解與聖歎悖者去之。或有駁聖歎說,雖未甚當,而引證確切可參者,亦必附之存參,以廣才識,幸無訾①雜說之矛盾也。
一、《西廂記》原本,不列作者姓氏,乃《北西廂記》竟列“元大都王實父著”,何也?今參諸本,亦不敢妄以姓名列之,但姑仍原本之舊云爾。
一、《西廂記》顏曰“文機活趣”,何也?乃所以涉趣也。邇來士子攻舉子業,硏心經史,精枯神敝,最是困人。人一困,則意趣便不森發,文焉得工?學者誠取是書,細玩而吟詠之,則描神寫景處,自有一種仙風道骨,如生龍活虎之不可捉摸矣。孰謂涉趣無補於文哉?涉者,言乎博而不有也。
一、《西廂記》乃寄情消遣之書,非導淫蕩志之書。讀者不可作無是事觀,亦不可作有是事觀。但細玩其行文之關鍵照應,闔闢抑揚,斯得之矣。聖歎云:“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亶其然乎!
一、《西廂記》妙在有生情,貴乎能悟入。昔李九我發解後,參拜畢松波先生。師密語曰:“禪家在悟,文家亦在悟。子今不必專讀書,但靜坐三數月後,再將理齋先生《賢哉回也》全章題文,諷詠數遍,所得多矣。”由是觀之,可見讀書不能悟入,便生龍活虎,皆成土木;作文若有生情,則落花水面,盡是文章。指點須要機鋒,領受必須夙慧,豈不然哉?今聖歎所評《西廂》,便是指點機鋒也。熟讀之,何患不能發人慧性耶?
一、正《西廂記》十六折筆法,如化工之肖物,眞人巧極,天工錯,窈冥變幻,而莫知其端倪也。昔王元美評古文有云:“《檀弓》、《考工》、《孟子》、《史》、《國》聖於文,班氏賢於文,《莊》、《列》、《楞嚴》、《維摩詰》鬼神於文。”今觀《西廂記》,其洵聖於文者乎,賢於文者乎,鬼神於文者乎?然天之繫星漢也,山之尚草木烟雲也,水之承風也,皆至文也。自非得達觀先覺者,以爲之指點其機鋒,又孰從而知其技之至斯極哉?
一、鄙見每斥“讀書不求甚解”之說,非斥靖節先生“不求甚解”之言也。蓋先生所言,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則所謂不求甚解者,正不穿鑿附會之謂也,何斥之有?所斥者,在今之鹵莽滅裂者耳。所以邵氏《皇極經世書》有曰:“天下言讀書者不少,能讀書者少。若得天理眞樂,何書不可讀,何堅不可破,何理不可精?”
一、鄙見以讀書用功宜活。窮通順逆,遭境不一,憤鬱憂愁,諸情易擾,安可不善自排解,尋一出路?予生艱苦備嘗,病難畢閱,幸得偷生至今者,以胷中時挾一編無字書,自唱自咏,不復計有人世險阻故耳。此一編之助我救我,功良多矣。辛丑歲[294],周遊江左諸郡,通都大邑,得廣接夫賢人君子,親其緒論。復好買未見新書,恣所覽擇,遂彙成是編。夫吾輩搦三寸管,宜舒千古恨,不有奇書一卷,何由掃盡十丈紅塵,躋身霄外?況鹿有苹,呼羣而共食,予又曷敢自私乎哉?
一、《西廂記》名家,無慮數十種,今略舉所知者,姓氏開列於後。
董解元詞(爲是記所本),王實甫、關漢卿(俱元時作《西廂》者),徐文長先生(諱渭),汪然明,李卓吾先生(諱贄),李日華先生(諱去華),徐天池先生(卽文長),湯若士先生(諱顯祖),陳睂公先生(諱繼儒),孫月峯先生(諱鑛),徐士範先生,王伯良先生(諱驥德②),丘瓊山先生(諱濬),唐伯虎先生(諱寅),蕭孟昉先生,董華亭先生(諱其昌),金在衡先生,梁伯龍先生,焦漪園先生,詞隱生(卽沈璟),薖軸碩人,何元朗(良俊),黃嘉惠,劉麗華(金陵富樂院妓),李笠翁(諱漁),尤展成(諱侗),金聖歎先生(《第六才子書》出),王斲山先生(文恪公之文孫也),毛西河先生(諱甡,字大可),錢酉山先生,沈君徵先生(諱寵綏,明崇禎人)。
一、聖歎先生批評《西廂記》文法,多有補前賢所未發者。今略摘一二,附錄於首,以便觀覽。
烘雲托月(《驚豔》篇首評語)。用筆在未用筆前,排蕩之法(《借廂》篇首評語)。明攻棧道、暗度陳倉(《借廂》篇中評語)。淺深恰妙之法,設身處地,龍王掉尾(《酬韻》篇中評語)。文章家無實寫之法(《鬧齋》篇中評語)。移堂就樹,月度迴廊,羯鼓解穢(《寺警》篇首評語)。正反婉激盡半(《賴婚》篇首評語)。作文最爭落筆(《賴婚》篇中評語)。寫景是人(《琴心》篇中評語)。那輾(《前候》篇首評語)。筆墨加一倍法,鏡花水月,一幅作三幅看(《前候》篇中評語)。得過便過,空中樓閣(《鬧簡》篇中評語)。曲折(《賴簡》篇首評語)。生葉生花、掃花掃葉,三漸三得,二近三縱,兩不得不然,起倒變動之法,實寫一篇、空寫一篇(俱是《後候》篇首評語)。抑揚頓挫之法(《後候》篇尾總批中語)。妙事妙文(《酬簡》篇首評語)。用一層有兩層筆墨,應接連處不接連、不應重沓處又重沓(《酬簡》篇中評語)。快事快文(《拷豔》篇首評語)。補筆,沈鬱頓挫(《拷豔》篇中評語)。【端正好】寫別景、【脫布衫】寫坐景(《哭宴》篇中評語)。入夢狀元坊、出夢草橋店,入夢之因、入夢之緣,入夢所借(《驚夢》篇中評語③)。
(清嘉慶間致和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一)
讀西廂記法[297]
毛奇齡[298]
毛西河曰:詞有詞例,不捻詞例,雖引經據史,都無是處,以詞中義類事實、句調語調各不同也。董詞爲是記所本,元劇爲是記所通。以曲辨曲,以詞定詞,何不得者?故其中論次,多引曲文以著詞例云。
每折中,調有限曲,曲有限句,句有限字,此正所謂宮調出入、章句通限、字音死生也。凡於中通宮換調,並曲文襯搶帶等事,字例宜分別,但舊本一概混書。且凡宮譜所列,與元詞按之,每有參錯,借加務頭,標十七宮調,不標出入。元劇則有出入矣,然不標何宮何調,譜則旣標出入、宮調,而又不詳。如中呂用南呂【乾荷葉】,譜及之;雙調用之,譜未及之也。且舊有轉用宮調例,如正宮【道合】,可出入中呂宮,遂以行【道合】,並轉用中呂宮之【賣花聲煞】,此最微妙,義今不詳。正宮章句通限,雖有一定,而元詞襯字每倍句,句每倍章,卽務頭所定字句不拘者,一十四章。考元詞每不止此,如中宮【六么序】,雙調【收江南】、【梅花酒】、【川撥棹】等,皆在一十四章之外。卽名同律異,如【端正好】一目,而正宮、仙呂,各有不同,務頭明辨之。然往見元劇楔①子,或標【仙呂】,實【正宮】;或標正宮,實仙呂。且有本正正宮,么仙呂,兩宮並見,何所定據?且更有變體,如仙呂【混江龍】、雙調【攪箏琶】、越調【綿搭絮】等,間雜無韻排語一二十句,名曰“帶唱”,而譜皆無有此。無怪乎第十三折楔子,王伯良疑正宮爲誤;而“幽室燈青”、“睂似遠山”諸曲,何元朗至訾爲失韻而不之察也。蓋譜旣難據,而元詞又急難辨晰,不能取準。誠恐照譜律曲,照宮律調,分別襯,標明通換,反多紕繆。況世多妄人,每好刪舊文以就私臆。幸正襯混列,彼猶忌平仄短長之或有礙,若明明別出,則凡襯字恣爲刪改,不可底矣。且是書重文章,其爲宮調長短,則聽之元劇與宮調舊譜,以俟知者。
北音備《中原音韻》,與經史讀例不同。若逐字音注,則凡入聲俱分隸三聲,無不當轉押者,不勝注矣。故祗注難字、兩讀字,並借叶字。其他字畫煩省,義類通假,概不拘限。蓋曲字不同,有從便者,如“裏”爲“里”、“著”爲“着”類;有從通者,如“們”爲“每”、“得”爲“的”類;有從異者,如“磋”爲“颩”、“蹴”爲“”類;有從變者,如“朘”讀“梭”類。使必較古字,正古音,盡失之矣。
至若陰陽死生,則雖元詞,亦罕有合者。茲但略摘其所知者於卷中,餘任自然,無容深論。鹵略者,以不求解而存《西廂》;敏悟者,以好解而反亡《西廂》。何也?以解之不得,則改竄從此生也。《西廂》猶近古,正惟其耐由繹耳。今請繙《西廂》者,勿先繙論釋,祗就本曲字句尋求指歸,志意相逆,文詞不害,徐而罔然,又徐而渙然,然後知以我定詞而詞亡,不如以詞定詞而詞存也[300]。
(清嘉慶間致和堂刻《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二)
(成裕堂繪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序[301]
程士任[302]
觀夫鳳吹流聲,耑需寸管;月華漾①彩,必藉微雲。故綺語豔思,恆因端於往迹;秉簡贈芍,亦共著於風詩。硏極賦情,不過托爲揮灑;戲遊翰墨,無非假作筌蹄。實父才埒班、楊,學闚東壁;情深溫、李,意寓《西廂》。加以貫華之品評,益使菁英之如揭。曲從天上,不待被諸管絃;文到妙采,足以濬茲神智。爰申鏤繪,裁作袖珍,巧類棘猴,光侔照乘。俾夫能文才士,契彼靈心;作賦騷人,挹斯絕豔。芳詞在譜,適供玩月評花;好句如仙,雅稱驅愁破寂。至於會眞待月,不殊有美之詞;蕭寺留雲,詎外無邪之旨。存乎玄覽,別有會心。
(清雍正十一年成裕堂刻巾箱本《成裕堂繪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
樓外樓訂正妥注第六才子書序[306]
闕名[307]
凡書不從生動處看,不從關鍵與照應處看,猶如相人不以骨氣,不以神色,不以睂目,雖指點之工,言驗之切,下焉者矣,烏足名髙?語曰:“傳神在阿堵間。”嗟夫!此處著眼,正不易易。吾竊怪夫世之耳食者,不辯眞贗,但聽名色,便爾稱佳。如卓老、文長、周公種種諸刻,盛行於世,亦非眞本。及覩眞本,反生疑詫。掩我心靈,隨人嗔喜,舉世盡然矣,吾亦奚辯?
今覩聖歎所批《西廂》祕本,實爲世所未見。因舉“風流隋何,浪子陸賈”二語,疊用照應,呼吸生動。乃一評曰妙,再評曰妙妙,三評以至五評,皆稱妙絕趣絕。又如“用頭巾語,甚趣”;“帶酸腐氣,可愛”,往往點出,皆人所絕不著意者,一經道破,煞有關情。在彼作者,亦不知技之至此極也。聖歎嘗言:“凡我批點,如長康點睛,他人不能代。”識此而後知聖歎之書,無有不切中關鍵,開豁①心胷,發人慧性者矣。夫《西廂》爲千古傳奇之祖。聖歎所批又爲《西廂》傳神之祖。世不乏具眼,應有如揚子雲者,幸毋作稗官野史讀之,當從《史記》、《左》、《國》諸書讀之可也②。
(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刻本《樓外樓訂正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310])
樓外樓訂正妥注第六才子書凡例[311]
闕名
一、貫華堂原本字句,不拘譜法多寡。余得卽空觀主人日新堂本,將襯字細一分,不與本調實字相混,今依之。後之作詞曲者,庶知遵循云。
一、原本字句精妙,傍用磊〇,讀者往往不知句數。今改用止於每句之下,用一〇,則雅俗皆得而讀之矣。
一、叶切字音,彙載卷首,讀者苦難查對。今復補於各折之上層。
一、記中有方語、市語、隱語、反語,又有拆白、調侃等語,要皆金元一時之習音也,儘有昔然而今不然者矣。讀者固不能洞曉,亦無貴於洞曉,以意得之可也。
一、“沙”、“波”、“價”、“呵”、“麽”,是助語辭。“俺”、“咱”、“喒”,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這般”,然亦有當作思念解者。
一、看塡詞與他書不同,塡詞多借用成語,若字櫛而句比,寸積而銖累,鮮有不死句下者。昔靖節先生讀書不求甚解,貴在會意,豈眞不解之謂哉?謂不死句下,只求大意之所在也。《西廂》文方言俗語,錯見紛出,矧南北異地,古今異宜,可强爲解乎?所賴讀者神而明之,得其意之所在,卽以己地之方言,代而解之,無不可者。譬之“噯喲”二字,此亦俗言之常,無難解也。苟思有以解之,則其義隨聲而異:卒然起者,爲驚聲、惜聲;斂而伸之,爲忍痛之聲;急暴大呼,則爲毒痛之聲;軟語微蹙,則又爲兒女子快活之聲。豈一端所可盡乎?只在脣吻間,審其輕重緩急,以意會之而已。世之評釋《西廂》者,揣意摹情,莫妙於聖歎,其間事迹方言,則有所未及,在博雅固非其所須,而淺學實茫無所入。因取徐文長、王伯良、袁了凡、卽空觀主人諸先生所輯,妥而注之,附以音義,去其謬誤,可解者解之,或從而兩存之;不可解者,存以俟之,非敢藉口靖節不求甚解,亦無幾異於不求解云爾。
一、他本注釋有妄牽合故事,刪之;有用其成語非用其事者,亦載其事,使知本語之來歷;其事有雅訓者,錄之頗詳,觀者亦有因此而得彼之樂與?
一、金批中引用內典,衰朽之夫,未之學也,觀者但以意會亦得①。
(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刻本《樓外樓訂正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
西廂記序
朱璐[313]
六經之文,如日月經天,如江河行地,昭垂來許,千載尚已。降迨《左》、《國》子史,其言皆自成一家,宏深奧衍,意不相襲,亦足傳耳。惟楚騷爲詞賦創體,文章之道,至此一變,乃千百年傳誦之者,與《左》、《國》子史無有低昂者,何歟?以其托意深厚,情文兼至,神而明之,不僅尚其辭也。
吾以爲《西廂》之妙,亦有然者。蓋塡詞雖屬小技,立言不擇伶倫。昔王遂東先生序之曰[314]:“登峯造極,俱在第一層,尖上取舌。此書成後,千古人學問盡呆,資質俱鈍。”可謂論之當矣。今細爲紬繹,其搖筆灑墨時,有仙氣迴翔紙上。故其爲文,無非雪痕鴻爪,鏡花水月,若蜃樓海市,憑空結撰而成。使人讀之,如遇若耶佳豔,一種天然雅澹,悉在脂塗粉捏、香團玉削之外。
近閱吳中改本一帙[315],逐段注解,逐篇評論,立意命詞,大都宗《南華》、《御寇》,而才分有未逮焉者。使得良師友磨礱陶鑄之,幾登作者之壇。惜其任以己意,盡將原本割裂改塗,每一展看,腸欲爲嘔,目欲爲眩。試舉一節言之。《琴心》篇云:“疏簾風細,幽室燈清。壹層紅紙,幾眼疏欞。”乃添改云:“外邊疏簾風細,裏邊幽室燈清,中間幾眼疎欞。”類而推之,較是有甚者。夫文章之妙,全在引而不發,令人會晤而得,此作者之苦心,讀者之樂事也。使過接之痕畢露,則森秀之致盡失,若牙儈較斗量升,數一數二,何可聽聞?今有仙子臨凡,而欲以澗草溪花朦朧插戴者,固不可得也;卽欲以翠翹金鳳莊嚴致飾者,亦不可得也。改《西廂》者,改之而當,不過翠翹金鳳,所謂“刻鵠不成”;改之而不當,流爲澗草溪花,是爲“畫虎不成”矣。夫《莊》之後不可作廣莊,《史》之後不可作後史,唐之後不可作擬唐,寧《廂》之後而可作改《廂》者?是亦多見其不知量也。
然其一翻評注苦心,議論風生,煞有可觀,不容泯沒。予因特檢原本,取其評注之得當者,另錄一編,間有缺略散漫者,附以臆見,稍爲增損,使覽之者如疏決河堤,悉遵故道;如擺設棋秤,復安成局。又取明季諸先正各本,凡評論之有裨於文藝者彙錄焉,如宋儒注疏《論》、《孟》,單心射的,人懸正鵠,紫陽從而裒集之。夫今而後讀是編者,庶幾張洞庭之樂,焚迷迭之香,白玉爲案,珊胡爲管,夷光挹露,鄭袖硏硃,每讀一過,暢浮大白。竟一日讀之可也,竟千百年讀之可也。作《西廂》讀之可也,作《左》、《國》子史讀之無不可也。彼不知讀《西廂》者,卽不能讀《左》、《國》子史者也;善讀《左》、《國》子史者,必能日取《西廂》,一唱三歎者也。
山陰朱璐景昭氏撰。
讀西廂記法
朱璐
作文最忌手拈一題,前半是此意,後半亦是此意也;手拈兩題,前篇是此意,後篇亦是此意也。如操執歌板,捱門彈唱,總不能脫【駐雲飛】一套,極爲可厭矣。《西廂》必變幻莫測,不使重複雷同,如《傳書》、《訂約》等篇,可類推也。
作文最忌題是此意,而文亦止此一意也;題有此意,而文反失此一意也。如膠柱鼓瑟,如刻舟求劍,牽纏粘滯,讀之徒增煩悶。《西廂》必翻騰開拓,另闢生面,如《投禪》、《解圍》等篇,可類推也。
作文最忌字句鄙俚也,如月露風雲,固屬浮靡可厭;若杜撰牽强,亦足貽笑大方。《西廂》必出語矜貴,落筆典重,雄偉蒼秀之氣,迥異諸書,如《遇豔》、《解圍》等篇,可類推也。
作文最忌起勢不張也,如韓淮陰之登壇對,如鄧髙密之仗策言,如諸葛忠武之隴中計,矢口而談,便探驪珠。故起勢得,則通篇覺增神彩;起勢失,則通篇便減氣色。《西廂》每於起勢處,必有怒濤峻嶺之勢,如《寒盟》、《巧辯》等篇,可類推也。
作文最忌餘勇不勁也,如千巖必拱絕巘,如羣川必赴大海,將閣筆時,而能恣意飛翔,斯爲文家妙境。《西廂》每於篇終曲盡,淋漓之致,使筆酣墨舞,如《踰牆》、《旅夢》等篇,可類推也。
作文最忌氣不充也,如山遊者轉入谷口而劃然天開,如溪行者適逢水盡而蔚然雲起。若首尾結構而中無縱橫穿插之妙,如潢汙坑阜,復何可觀?《西廂》每中一篇,務令峯回路轉,使人應接不暇,如《投禪》、《省簡》等篇,可類推也。
《劍掃》云[316]:《西廂記》興致流麗,情思逶迤。學他描神寫景,必先細味沉吟。如曰寄趣本頭,空博風流種子。
山陰朱璐識。
(以上均《綏中吳氏藏鈔本稿本戲曲叢刊》第一冊影印舊鈔本《朱景昭批評西廂記》卷首下欄)
西廂記識語[317]
闕名[318]
蔡寬夫曰[319]:“秦漢以前,字書未備,旣多假借,而音無反切,平仄皆通用。自齊梁後,旣拘以四聲,又限以音韻,故士率以偶儷聲調爲工,文氣安得不卑弱?惟陶淵明、韓退之,時時擺脫俗忌,蓋惟以筆力勝之。”王實甫《西廂記》一味憑尚筆氣,質恁自然。如“水月觀音現”改“水月菩陀院”,“東閣玳筵開”改“東閣帶烟開”,拘泥音律字句,已失文氣之本來面目。善讀書者,當以寬夫之論三復之。
(同上《朱景昭批評西廂記》卷首下欄《西廂記》目錄後)
(朱景昭批評西廂記)鍾氏原序
鍾□□[320]
間閱韓、柳、歐、蘇之文,與夫《西廂》之文,知天地間都是文章,惟轉移作用之權操之自人耳。如有餓夫於此,使投以珠玉,則僵仆傴僂之下,必塊然而無用;若進之以膏粱,匍匐三咽,飽騰生色矣。又有貴介於此,使進以膏粱,則剝烹燔炙之餘,或攢睂而相向;若投之以珠玉,緹巾十襲,珍藏無斁矣。夫餓夫、貴介,非不知膏粱之與珠玉同,其鄭重而喜好不同者,物貴適用也。然自造物而言,二者總屬天地之精華,彼視爲膏粱、視爲珠玉,不過轉移作用之妙耳。故韓、柳、歐、蘇之文,餓夫之膏粱也;《西廂》之文,貴介之珠玉也。自解人視之,神理才情同歸一轍,未嘗以優劣論也。
景昭氏曰:此序精切詳明,固無間然矣。昔王季重序《西廂記》,云:“兒女之情,千曲萬曲,非厭襲可謳,卽幻戾不情。間有文章綜錯,不過山異海肴,斷不能出粱肉之上。蓋味至粱肉,所謂無以尚之,是造物者設味之極思也。《西廂》登峯造極,何以異此?”參於此言,則《西廂》又珠玉而兼並膏粱者也。焦弱侯有曰:“讀人好文章,如喫飯八珍,雖美而易厭。至於飯,一日不可無,一生喫不厭。蓋八珍乃奇味,飯乃正味也。”吾謂《西廂記》亦有然也。
西廂記序
錢錀[321]
予讀《漢書》,知甘脆爲腐腸之藥,設以爲引年之昌陽,則矯矣;詞學爲雕蟲之技,設以爲文字之總持,則誤矣。而不知非然也。蓋甘脆而和以沆瀣,尚何腐腸之足憂?詞學而參以名理,又何雕蟲之可限?卽以《西廂》論。《西廂》者,才子佳人之書也。世不之察,而以氍毹上扮演之,其褻也固矣。間有賞識之者,不過於誦讀之餘,行歌散詠,適其清興而已。至名理所寓,舉皆習矣而不察,察焉而不精也。
予友朱君景昭,凡周、秦、兩漢、晉、唐、宋、明諸書,無不博綜淹貫。當操觚染翰,洋洋纚纚,數千言立就,要必矩矱先型,未嘗稍越於玉步玉趨之外。予每覽著述,知其必有祕笈存焉。辛亥秋日[322],出其手錄《西廂記》一編示予,大都采輯諸家評論,而參附以己意焉者。凡讀書行文之法,條分縷析,綱舉目張,靡不燦然具備,令人讀之,耳目爲之一新,胷襟爲之一曠。不必博騖汗牛,遠求充棟,而文章軌範,悉準於是。
予因佩服景昭之用心甚深,竊窺祕笈之卽在是也。昔杜當陽癖愛《左傳》,而注疏詳明;梁昭明雅喜陶集,而選評精切。雖前人好尚,各有異同,而名理淵源,要歸於正。珍是編也,卽羽翼《左》、《史》,表裏《莊》、《騷》可耳。小技云乎哉?
易水錢錀季平氏撰。
錄西廂記序
張珩[323]
天下之文,一至理之所爲也。得其理者,惟上自六經,下逮子史已耳。《西廂》之作,雖以佳人才子之書,男女慕悅之詞,其中大而深沉敦厚,細而淵源曲折,無美不具,無微不燭,其殆本六經子史而統其至理者乎?故是編之成,愚者固失其愚,卽智者亦失其智。吾不知實甫當日,何以有此錦心繡口,一吐其胷中之奇蘊?
余自幼心焉篤好,第僅知其文章之工雅,情意之綢繆,初未知經天緯地,張皇幽眇,邁千古而首出,冠曠代而獨隆,一至於此也。今甲子歲[324],舌耕於居易齋中。朱景昭先生者,胷藏二酉,學富五車,出其珍藏《西廂》一本,以己意而合眾人之說,以眾說而參一己之意,丹黃評定,巨細精粗,幽深曲折,開卷展讀,靡不了然。第覺其文情精者愈精,曲者愈曲,洵非淺鮮之比。
吾因是而有感於今之讀書者焉。大則名登天府,出其手著以傳誦於一時;小則皓首蓬窗,亦挾其一編以愉快於一己。彼泯泯無聞,空老於他人之章句,亦何可勝道哉!昔范曄手錄《漢書》,刪繁就簡,成一家言,亦深有見於此也。今涵泳是編,六經子史,精微深奧,固可游刃而解,凡肆應倡酬,汪洋浩瀚,無不可染翰而成。若謂義屬塡詞,以雕蟲小技目之者,皆門外漢耳。因特手錄,置之几案,焚香默誦。非曰陶情,亦欲得其至理之所在云。是爲序。
齡江張珩楚材氏撰。
(以上均《綏中吳氏藏鈔本稿本戲曲叢刊》第一冊影印舊鈔本《朱景昭批評西廂記》卷首下欄)
(朱景昭批評西廂記)題跋
陳正治[325]
余於庚戌之秋[326],自覃①懷旋里,與天台袁君孝廉,萍逢途次,攬轡交譚,歡然浹洽。及盤桓逾旬,知其宿學髙才,愧莫之及。尤長於古文辭詩歌,余降心求教。袁君云:“子專舉子業,苟於是道精一分,究於制藝減一分。”余深佩此言,自茲以往,凡一切無益之書,擯置弗讀。惟《西廂》一書,未免戀戀,不能忘情,然不過愛其虛圓爽秀,初未知其有裨於藝壇運用也。
壬子仲冬[328],復至覃懷,見景昭先生案頭,手錄《西廂記》一編,逐段注評,逐字校正,細爲尋繹。凡讀書行文,至理妙境,燦然俱備。其脈絡條貫,大都與《左》、《國》、《莊》、《騷》,相爲表裏。塡詞至此,洵未可作小道觀也。
楊子雲嘗謂:“雕蟲小技,壯夫不爲。”蘇長公論之曰:“文之爲物,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使之了然於口、於手乎?”雄好爲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終身雕蟲,但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子作《離騷》,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類詞賦而謂之雕蟲乎?余謂長公此論,雖由其識見髙深,實善啓千古讀書法門者爾。士君子凡有著述,苟能行乎所當行,止乎所不可不止,使姿態橫生,機神曲暢,卽途歌巷語,隻字單詞,神而明之,無非妙諦。始信文章一道,古也、今也,文也、詞也,無二理也。景昭先生不以臆說爲鄙,另錄一編,欣然付余。贈貽雅愛,豈亦陳主授麈、呂虔解佩之意乎?特跋數言,以志弗諼。
蕭山陳正治綺函氏撰。
劉夢得嘗愛終南、太華,以爲此外無奇;女几、荊山,以爲此外無秀。及見九華,始悔前言之失。昔有友人,狂蕩自負,生平癖愛《史記》。一日謂人曰:“日者讀《史記》將竟,無書以消永晝,奈何?”彼時惜不以《西廂》一編示之,若使其細爲紬繹,應亦悔出言之謬。
蘇子由曰:“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豈常執筆學爲如此之文哉?其氣宛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不自知也。”方正學嘗論《西廂》行文,“時有仙氣,繚繞筆端”。王季重論《西廂》“文情蕩漾,隨其意興”。二公之論,正與子由論《史記》之語,適爲恰合。
古來文字好者,都不見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說出,自然妙也。其間體制非一,但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覺好。如柳子厚比韓退之不及,只爲太安排也。《西廂》一書,全在信口說出,不見安排爲妙爾。
世路中人,或圖功名,或治生產,或憂子孫,盡是正經,爭奈天地間好風月,好山水,好書籍,好花木,了不相涉,豈非枉卻一生?人於經書子史,硏究者固多,若《西廂》往往忽略輕看,蹉過好書籍,亦是一生缺然處[329]。
昔堯夫氏踰河汾,涉淮漠,周流齊、楚、宋、鄭之墟,而曰:“道在是。”
鳥窮則喙,獸窮則角,人窮則詐。
宣帝時,魏相《諫伐匈奴書》,有曰:“郡國守相,多不實選,風俗猶薄,水旱不時。按今年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爲此非小變也。”
桓帝欲褒崇梁冀,有司奏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比蕭何;封邑四縣,比鄧禹;賞賜金錢、奴婢、車服、甲第,比霍光,以殊元勳。冀猶以所奏禮薄,意不悅。冀一門,前後七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冀專擅威柄,幾二十年,天子拱手,不得有所親與。帝旣不平之,召諸尚書發其事,使具瑗將千餘,入圍冀第,收大將軍印綬。冀及妻壽皆自殺。悉收梁氏、孫氏(妻族),無少長皆棄市。收冀財貨,斥賣,合三十餘萬萬,減天下租稅之半,散其苑囿,以業貧民。
梁冀與妻孫壽,對街爲宅,殫極土木,互相誇競;又廣開園圃,采土築山,深林絕澗,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嘗起兔苑於城西,亙數十里,移檄郡縣,調發生兔,刻其毛以爲識[330]。
此“一鼻孔出氣”一語,最有意味,讀書人最宜理會。朱夫子注書,多有與作書人一鼻孔出氣處。如注《國風》“焉得萱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云:“焉得忘憂之草,樹之北堂,以忘吾之憂乎?然終不忍忘也。是以寧不求此草,而但願言思伯,雖至於心痗而不辭耳。”補出“終不忍忘”,“寧不求此草,使願言思伯”二句,若開門見山,此是與《國風》婦人作詩時一鼻孔出氣也。如注《大雅》“無俾城壞,無獨斯畏”,云:“有德則得是五者之助,不然則親戚畔之而城壞,城壞則藩垣屏翰皆壞而獨居,獨居而所可畏者至矣。”補出“城壞則藩垣屏翰皆壞”,使“無獨斯畏”一句,若開門見山,此是與《大雅》穆公作詩時一鼻孔出氣也[331]。
(同上《朱景昭批評西廂記》卷末)
論定西廂記自序
毛奇齡
《西廂記》者,塡詞家領要也。夫元詞亦多矣,獨《西廂記》以院本爲北詞之宗,且傳其事者,似乎有異數存其間焉。昔元稹爲《會眞記》,彼偶有托耳。杜牧、李紳輩,卽爲詩傳之。逮宋,而秦觀、毛澤民,卽又創爲詞作【調笑令】焉。暨乎趙安定郡王,撰成【商調】鼓子詞,凡一十二章,俾謳師唱演,謂之“傳奇”。至金章宗朝,有所謂①董解元者,不傳其名氏,實始爲塡北曲,名曰《西廂記》,然猶是搊彈家唱本也。嗣後,元人作《西廂》院本,凡幾本,而後乃是本以傳。繼此則又有陸天池、李日華輩,復疊演南詞,導揚未備。天下有演之博、傳之通,如《西廂》者哉?
或曰:“《西廂》,豔體詞。其詞比之經之《風》,騷之《九歌》,賦之《髙唐》、《美人》,詩之《同聲》、《定情》、《董嬌嬈》、《宋子侯》以下,其在詞則《江南》、《龍笛》等也。”雖不必盡然,然絕妙詞也。
特刻繁板漶,魯魚亥豕。舊時得古本《西廂記》,爲元末明初所刻,曲眞而白清,爲何人攫去久矣。萬曆中,會稽王伯良作《較注古本西廂記》,音釋考據,尚稱通覈。然義多拘葸,解饒傅會。揆厥所由,以其所據本爲碧筠齋、朱石津、金在衡諸譌本,而謬加新訂,反乖舊文。雖妄題曰“古”,實鼠璞耳,然猶孔陽丑頃之間也。今則家爲改竄,戶起刪抹,拗曲成伸,强就狂臆,漫②不知作者爲何意,詞曲爲何物,宮調爲何等。換形吠聲,一唱百和,數年後是書獨遭秦炬矣。
予薄游臨江[334],悶閉蕭寺,客有語及者,似生憂患。因就臨江藏書家,遍搜得周憲王、大觀堂本凡二本,他無有矣。旣而返臨安,又得碧筠齋、日新堂、卽空觀、徐天池、顧玄緯諸本,凡八本,然而猶是魯衛也。且擬爲論列,以未遑,卒捨之去。旣後,則驟得善本於蘭溪方記室家,與向所藏本頗相似,特不署所序名。鐫字委刓而幅窄,稱爲元至正舊本,而重授刻於明永樂之一十三年[335]。較之碧筠齋諸本刻於嘉靖以後者,頗爲可信。且曲白皦鬯,與元詞準,比諸傳譜與《雍熙樂府》諸所載曲,尤稱明晳。遂丐實之篋而攜之歸。
越二年,復以避人,故假居山陰白魚潭,乃始與張氏兄弟約爲論列[336]。出篋所實本,并友人所藏王伯良本,并他本。竟以蘭溪本爲準,矢不更一字,寧爲曲解,定無參易。凡論一折,限一晝,凡二十二晝不足。已而之吳,寓邵明府署,又凡二十晝,合四十二晝。蓋旣悲時曲之漫塡,而又懼是書之將終迷於世也。於是論序之,以存塡詞一線焉。
西河毛甡撰。
崔孃遺照跋[337]
毛奇齡
鶯像前不可考。宋畫院陳居中爲《唐崔麗人圖》,則始事也。然詳其圖跋,大抵泰和中有趙愚軒者,宦經蒲東,得崔氏遺照於蒲之僧舍,因購摹之,則居中實摹舊者。其後陶九仍又得居中畫於臨安,而趙待制雝,倩禾中畫師盛懋重臨,卽今所傳刻本耳。若明唐六如改爲之像,見吳趨坊本《西廂》。而近年吾越陳老蓮,又改爲之,則皆非舊矣。
予論《西廂》成,客有攜居中刻畫,强予臨此。予曰:花無成豔,葉無定影。取滕王所圖,爲東園書蜨;得楊子華所爲畫,以當謝監堦前之葯,亦無不可。特尤物難擬,每趣愈下。予恐今茲所傳,欲比之“爲郎憔悴”之後,而猶未得焉。
(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序
吳興祚[340]
古樂之失傳久矣。《皇華》四篇亡於晉,《樂安世》軼於魏。六季三唐,凡詩歌之播樂者,五調相沿,盡遺其契注拍序之法。而宋樂引慢,變爲搊彈;金元樂院本雜劇,又變爲道念、筋斗、科泛,然猶雜劇之遺也。今南曲興而北音衰,院本雜劇又亡矣。舊傳院本祗《西廂記》耳,雖不能歌,猶幸宮譜未滅,伊羊令吾,庶幾鐸音灰線,可以尋其微而會其義。而今則僞本盛行,竄易任意,朱紫混列,淄澠莫辨,宜西河之奮而起,起而爲之論也。顧西河善音律,嘗欲考定樂章,編輯宮徵,而蹉跎有待,洪鐘之響發於寸莛,豈其志與?
嘗按元制以塡詞十二科取士,其間所傳遺劇,如東籬、漢卿、德輝、仁甫,彬彬稱盛。然欲如《西廂》之經文緯質,出風入雅,粹然一歸於美善,仍所罕有。蓋一代之文所傳有幾,而今俗人以竄易亡之,可乎?世有以《西廂》爲豔曲者,吾不得知。若以謂才子之書,惟才子能解之,則世不乏才,毋亦慎爲其眞者而已矣。
時康熙丙辰仲春,延陵興祚伯成氏題[341]。
西廂記考實[342]
闕名[343]
“西廂記”三字,標目也。元曲末必有“正名題目”四句,而標取末句。如雜劇有《城南柳》,因“題目”末句曰“呂洞賓三度城南柳”也。此名《西廂記》,因“題目”末句曰“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也。推此,則明曲之譌,如徐天池《漁陽三弄》,而題目末句曰“曹丞相神仙八洞”者,不知凡幾矣。特目列卷末,今誤列卷首,如南曲開演例,非是。
原本不列作者姓氏,今妄列,若著、若續,皆非也。說見左。
或稱《西廂》爲王實甫作,此本涵虛子《太和正音譜》也。涵虛子爲明寧王臞仙,其譜又本之元時大梁鍾嗣成《錄鬼簿》。故王元美《巵言》亦云:“《西廂》久傳爲關漢卿作,邇來乃有以爲王實甫者。”
明隆、萬以前,刻《西廂》者,皆稱《西廂》爲關漢卿作。雖不明列所著名,然序語悉歸漢卿。如金陵富樂院妓劉麗華刻“口授《古本西廂》”,在嘉靖辛丑,尚云:“董解元、關漢卿爲《西廂傳奇》。”而海陽黃嘉惠刻《董西廂》[344],在嘉、隆後,尚云:“《董西廂》爲關漢卿本所從出。”且引“竹索纜浮橋”等語,爲漢卿襲句。則久以今本屬關矣。但《正音譜》載元曲名目,其於漢卿名下,凡載六十本,而不及《西廂》,不可解也。
或稱《西廂》是關漢卿作,王實甫續。他不可考,嘗見元人詠《西廂》詞,其【滿庭芳】有云:“王家好忙,沽名弔譽,續短添長,別人肉貼在你腮頰上。”又【煞尾】云:“董解元古詞章,關漢卿新腔韻。參訂《西廂》有的本,晚進王生多議論,把《圍棋》增。”則是在元時,已有稱王續關者。但今按《西廂》二十折,照董解元本塡演,其在由歷,不容增《圍棋》一關目;而在套數,又不容於五本之外,特多此一折也。且《圍棋》一折,久傳人間,亦殊與實甫所傳雜劇手筆不類。則意漢卿亦曾爲《西廂記》,有何人王生者,增《圍棋》一折,故有此謿。實則漢卿《西廂》非今所傳本,王生非實甫,增一折亦非續四折也。故詞隱生云:“向之所謂王續關者,則據元詞王增關之說而傅會之者也。今之所爲關續王者,則卽向時王續關之說而顛倒之者也。”此確論也。
或稱《西廂》爲王實甫作,後四折爲關漢卿續。此見明周憲王所傳本。又《點鬼簿》目標王實甫名,則云:“張君瑞鬧道場,崔鶯鶯夜聽琴,張君瑞害相思,草橋店夢鶯鶯。”標關漢卿名,則云:“張君瑞慶團圞。”故徐士範重刻《西廂》,則云:“人皆以爲關漢卿,而不知有王實甫。蓋自‘草橋’以前,作於實甫,而其後則漢卿續成之者也。”且《巵言》亦云:“或言實甫作至‘草橋夢’止,或言至‘碧雲天’止。”於是向以爲王續關者,今又以爲關續王,眞不可解。
《西廂》作法,斷不得止“碧雲天”者。元曲有院本、有雜劇。雜劇限四折,院本則合雜劇爲之,或四劇,或五劇,無所不可。故四折稱一劇,亦稱一本。“碧雲天”者,第四本之第三折也,而謂劇與本有止於三折者乎?若其不得止“草橋”者,《西廂》關目,皆本董解元《西廂》,“草橋”以後,原有“寄贈”、“爭婚”,以至“團圞”,此董詞藍本也。元例傳演,皆有由歷。由歷一定,卽“李白嚇蠻”,本傳所無;“張儀激秦”,與史乖反,亦不得不照由歷。所謂主司授題者,授此耳。今由歷在董,董未止,何敢輒止焉?且院本雖合雜劇,然仍分爲劇,如《西廂》仍作五本是也。但每本之末,必作【絡絲娘】【煞尾】二語,繳前啓後,以爲關鎖,此作法也。今《西廂》第一本【煞尾】已亡,第二、第三、第四本猶在也。第四本【煞尾】云:“都則爲一官半職,阻隔得千山萬水。”此正起末劇得官報喜之意,而謂“夢覺”卽止,作者閣筆耶?且《西廂》,閨詞也,亦離合詞也。不特董詞由歷不可更易,卽元詞十二科中,有所謂“悲歡離合”者,雖《白司馬青衫淚》劇,亦必至完配而後已。公然院本而離,而不合科例謂何?
《西廂》果屬王作,則必非關續。按關與王皆大都人,而關最有名,嘗仕金,金亡,不肯仕元。雖與王同時,而關爲先進。關向曾爲《西廂》矣,惡晚進者增一折,而紛紛有詞,豈肯復爲後進續四折乎?且今之據爲王作者,以《正音譜》也。若據《正音譜》,則并無可爲續者。按《譜》所列,每一劇必注曰“一本”,一本者,四折也。今實甫《西廂記》下,明注曰“五本”,則明明實甫已全有二十折矣。且兩人成一本,元嘗有之,如馬東籬《岳陽樓》劇,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紅字李二;范冰壺《鷫鸘裘》劇,第二折施君美,第三折黃德潤,第四折沈拱之類。然皆有明注,此未嘗注曰後一本爲何人也。凡此皆所當存疑,以俟世之淹雅有卓識者。今不深考古,而妄肆褒彈,任情刪抹,且曰若編、若續,若佳、若惡,若是、若否。嗟乎!吾不知之矣。
參釋曰:董解元《西廂》爲搊彈家詞,其人仕金章宗朝爲學士,去關、王百有餘年,而時之爲《西廂》者宗之。今董本具在也。碧筠齋、徐天池輩,不經見董詞,初指今所傳本爲《董西廂》,則尤謬誤之甚者。古之不易考,每如此。
西廂記雜論十則[345]
毛奇齡
詞有詞例。不稔詞例,雖引經據史,都無是處,以詞中義類、事實、句調、語調各不同也。董詞爲是記所本,元劇爲是記所通。以曲辨曲,以詞定詞,何不得者?故其中論次,多引曲文,以著詞例。
從來諸詞注不引一字,正坐不識詞例耳。
從來諸詞譜所載曲,亦多與原本不合,總屬竄入。
初意欲彙集諸本,錄其各不相合、兩有可通者於行間,如較古文例,若本作若。旣而彙諸本從無善者,大抵非已經改竄,卽訛錯耳。其爲世稱善,實無足取者,名見《序》中。
諸本惟王伯良本稍善,以其引據有根柢也,惜其引據頗密而解斷全疏。因取其所引元詞,省予未搜者,十分之一。若其解斷,則百取一焉,然亦必明注曰“王伯良本”、“王本”。其他諸本,則萬無一取,又何足當標識者?則但統稱之曰“諸本”、“他本”、“俗本”,或作“別作”而已。至若弇陋無知,妄肆刪易,冒稱古本翻,偶有辨及,然更非“他”與“俗”所得名也。嗟乎,彼又安足以與此!
每折中,調有限曲,曲有限句,句有限字,此正所謂宮調出入、章句通限、字音死生也。凡於中通宮換調,並曲文襯搶帶等字,例宜分別,但舊本一概混書。且凡宮譜所列,與元詞按之,每有參錯。借如務頭,標十七宮調,不標出入。元劇則有出入矣,然不標何宮何調。譜則旣標出入、宮調,而又不詳。如中呂用南呂【乾荷葉】,譜及之;雙調用之,譜未及之也。且舊有轉用宮調例,如正宮【道合】,可出入中呂宮,遂得以【道合】並轉用中呂宮之【賣花聲煞】,此最微妙,義今不詳。至若章句通限,雖有一定,而元詞襯字每倍句,句每倍章,卽務頭所定字句不拘者,一十四章。考元調每不止此,如中呂【六么序】,雙調【收江南】、【梅花酒】、【川撥棹】等,皆在一十四章之外。卽名同律異,如【端正好】一名,而正宮、仙呂,各有不同,務頭明辨之。然往見元劇楔子,或標仙呂,實正宮;或標正宮,實仙呂。且有本正正宮,幺仙呂,兩宮並見,何所定據?且更有變體,如仙呂【混江龍】、雙調【攪箏琶】、越調【綿搭絮】等,間雜無韻排語一二十句,名曰“帶唱”,而譜皆無有此。無怪乎第十三折楔子,王伯良疑正宮爲誤;而“幽室燈青”、“睂似遠山”諸曲,何元朗至訾爲失韻而不之察也。蓋譜旣難據,而元詞又急難辨晰,不能取準。誠恐照譜律曲,照宮律調,分別襯,標明通換,反多紕繆。況世多妄人,每好刪舊文以就私臆。幸正襯混列,彼猶忌平仄短長之或有礙,若明明別出,則凡襯字,恣爲刪改,不可底矣。且是書重文章,其爲宮調長短,則聽之元劇與宮調舊譜,以俟知者。
北音備《中原音韻》,與經史讀例不同。若逐字音注,則凡入聲俱分隸三聲,無不當轉押者,不勝注矣。故祗注難字、兩讀字,並借叶字。其他字畫煩省,義類通假,概不拘限。蓋曲字不同,有從便者,如“裏”爲“里”、“著”爲“着”類;有從通者,如“們”爲“每”、“得”爲“的”類;有從異者,如“磋”爲“颩”、“蹴”爲“”類;有從變者,如“睃”讀“梭”、“揉”讀“猱”類。使必較古字,正古音,盡失之矣。至若陰陽死生,則雖元詞,亦罕有合者。茲但略摘其所知者於卷中,餘任自然,無容深論。
世謂繪像爲諧俗,不知正復古也。不見趙宜之跋《雙鶯圖》乎?
附載《會眞記》及諸詩歌詞令,以逮王性之《辨證》諸錄,亦從來刻《西廂》者之不庸已也。但所載過冗,徒累卷帙。今但載本記,餘擇其尤繫者,以備搜考。
鹵略者以不求解而存《西廂》,敏悟者以好解而反亡《西廂》。何也?以解之不得,則改竄從此生也。《西廂》猶近古,正惟其耐由繹耳。今請翻《西廂》者,勿先翻論釋,祗就本曲字句,尋求指歸,志意相逆,文詞不害,徐而罔然,又徐而渙然。然後知以我定詞而詞亡,不如以詞定詞而詞存也。世實多眞解會人,鄙識弇促,妙義層累,豈無補苴所未備,疏辟所難通者?踵事增華,是所望於嗣此者爾。
西河氏。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一九冊影印清康熙十五年浙江學者堂刻本《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卷首[346])
論定西廂記跋[347]
毛奇齡
從來賦《西廂》辭,自唐人數詩後,宋有詞,金、元有曲。金爲董解元《西廂》,元卽是本也。《董西廂》爲是本由歷,本宜並觀,今卷繁,不能載矣。且其中相同處,亦約略引證入《論定》內,無可贅者。特舊刻卷末,有無名氏詩,凡百餘首,從夫人自敍借居寄柩,以至張生衣錦,皆紀一律,其詞最俚淺,明係俗子譜入。且徒費梨棗,無裨考覈,概從刪去。祗附唐宋迄今詩詞二十四首,以備餘覽。尚有唐伯虎題像一首,並徐文長和題一首,以本闕二句,不便補錄。
西河氏識。
(同上《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卷末)
(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後跋
陸進[348]
元陶九仍謂金章宗朝有《董解元西廂記》,時代未遠,尚罕解者,況今雜劇曲調之煩乎?則元曲在當時,已早有慮其失解,而以今日而欲辨定其宮調,解會其語辭,參伍科條,訂析疑奧,我知其難也。第古文佶倔,不乏通貫,編簡蝕蠧,端有補覈。況宮商儼然,詞句具在,世固有相距久遠,而比肩接踵,理解未墜者。惟夫妄人改竄,反稱古本,而原文施易,遲久滅沒。此西河先生所爲顧《西廂》而奭然憂乎?
顧西河在淮西,曾以《西廂》舊本屬予較刻,而逡巡未就,致令夜光之璧,幾沒田殳。幸山川有神,珪璋特達,微言渺論,昭然可見於天下。是雖崔徽之未亡,抑亦作者之難泯也。惜是刻限幅,未能備載西河所論。而同時訂析,如延陵明府及其小阮季蓮,往有附載,今悉刪去,以俟後之踵其事者至。西河嘗曰:“前人稱《西廂五劇》,皆詞家手裁,斷不容增減一字。”其云“五劇”,則前後並列,未嘗軒輊而叮嚀增減,若猶恐後人之多不肖而杜其端者。其用心如此,然則後之讀是書者,可以念矣。
餘杭陸進謹跋。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間學者堂刻本《西廂記》卷首)
西來意序
金堡[349]
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眾生各以一音演說,眾生亦各各隨類得解。辟支佛聞環珮聲得悟道,情冥到不離有無處所,不墮有無處所,總不使一塵闌隔。眾生遇聲著色,爲有爲無,自是根性不同,領受亦別一等。是雨,阿修羅見是兵器,龍見是珠,閻浮提人見是水。
若《西廂記》,又以一音演說法,一切眾生亦各隨類得解。雪鎧道人不爲《西廂》轉[350],更欲轉《西廂》,於一切眾生情場熱豔中下一貼清涼散。人生有情,因地那便,心如牆壁。但令熱處冰銷,豔時火滅,慾海茫茫,回頭卽岸。全副是斬關奪隘手段,不必別立名題。一切眾生亦隨類得解。譬如淳于髠,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說到羅襦襟解,微聞薌澤也。沒甚閒言長語,能使威王罷長夜之飲,領兵殺賊,擒了王便休。
雪道人代王實甫現身演說,不脫聲聞,不著聲聞;不離緣覺,不受緣覺。具菩薩心,還大覺乘,一片婆心,故是眾生慈母。但有一說:路上有花兼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也得便宜,也落便宜。澹歸者裏,吃飯三扒兩咽,“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便與他一掌,“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發去舊主家作使下,眾生亦隨類得解,不干澹歸事。(雪道人從漸處入門,澹大師從頓處下手。)
時康熙己未歲八月望日,丹崖澹歸今釋題。
序西來意
徐繼恩[351]
中唐元、白齊名。白學士參歸宗,見鳥窠禪道佛法,唯恐勿遑;而元八乃更以《會眞記》著。《會眞記》者,豈非江州司馬《長恨歌》耶?後五百年,更有董生塡爲樂府,驚辭絕豔,獨擅風騷,托始西來,終歸夢覺。梅巖曰:“此可以語道矣。”
夫道抑何常之有?性語之而得空,情語之而得幻。樓子纏情,歌郎引淚,則孰非道哉?昔人聞小豔詩,悟西來意。夫小豔之於詩,亦猶董子之於辭曲也。舍衛國兄弟三人,並由情種因緣,證阿修羅果。婆須蜜女柰女,青蓮華苾蒭女,又皆以色身說法。淨名經曰佛,爲增上慢人,說淫怒癡爲非道耳。若離增上慢人,淫怒癡性,無非佛性,以有下劣寶几珍御,以有驚異黧奴白牯。木人起舞,石女興歌,於文字語言,不作文字語言相者,始可與論斯旨矣。
先是,有以“臨去秋波”演爲制義[352],相尋別院,自擅奇書,人爭慕之。此編出,而才人學人另開戶牖,俾慾海沉淪,猛然得渡。然則黃山谷綺語一流,豈復墮泥犁地獄乎?亦以相救云爾。潘子梅巖避世,矜尚名節,硏味理學,逃空耽寂者深矣,於言情之書,拈示乃爾。窺潘子之學,悟潘子之旨,則肉絲競奏,皆爲梵唄;傀儡登場,悉現菩提,不必向天津橋畔作弱弄矣。
時康熙庚申清和月,五雲衲弟淨挺拜題。
梅巖手評西廂序
查嗣馨[353]
有極莊嚴文字,又有妙莊嚴文字。莊嚴至矣,妙莊嚴則又過之。《孟子》“王何必日利”一章,可謂莊嚴;如“賢者樂此,不賢者有此不樂”,以及“易羊好樂”、“色貨俱可王”,可謂妙莊嚴矣。韓文《佛骨表》,以莊嚴失之;《鱷魚文》,以妙莊嚴得之。元曲首推《琵琶》、《西廂》。《琵琶》,莊嚴者也;《西廂》,妙莊嚴者也。卽如《西廂》,紅娘以孔氏之書、周公之禮責張生,此之爲莊嚴;至“一家兒喬坐衙,說幾句衷腸話”,“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賊拿”,此之爲妙莊嚴。以“人而無信”責夫人,此之爲莊嚴;至“何必一一苦追求,得好休時便好休,女大不終留”,此之爲妙莊嚴。
昔呆庵語日庵六晝夜[354],於書只七卷,五經而外,一曰東坡,一曰《西廂》。其論《西廂》,與凡等迥絕,謂自“佛殿”至“草橋”,純寫《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旨。《關雎》不淫不傷,何等莊嚴,而瑟瑟鐘鼓、寤寐反側,各以極其哀樂之致而止,則妙莊嚴孰甚?《西廂》極其哀樂,而不入於淫傷,何以異是?且匪直此也。卽五經之蘊,盡寓其中。《易》首“乾坤”,髙卑定位,莊嚴矣;至陰陽必戰,血辨玄黃,何其莊嚴入妙!《書》先咨警吁咈,莊嚴矣;以拜手賡歌終之,則又莊嚴入妙。《禮》“毋不敬”,固莊嚴也;而曰“儼若思”,遂使莊嚴入妙。《春秋》“春王正月”,最莊嚴也;書元年而不書卽位,愈覺莊嚴入妙。
日庵以是手評《西廂》數過,自謂飄飄欲仙,惜俱失去,然亦僅得其概耳。梅巖子獨出慧眼,詮成妙理。自“佛殿”煩惱起頭,終歸“夢覺”,“發乎情,止乎禮義”,又脫乎禮義、超乎情,力能空諸一切,如秋月澄輝,游龍戲海,縱橫出沒,不可方物,大地山河,一塵不染,可謂莊嚴入妙。非妙莊嚴之筆,不能發妙莊嚴之旨。近可紹徽《周》、《召》二南,遠堪覲光於《書》、《易》,卽云孔氏之書、周公之禮,又豈必外是而他求哉?梅巖未聞六晝夜語,而超脫過之,回語呆庵,又將卷舌而退矣。
時康熙丁未七月旣望,題於微山草堂,日庵居士查嗣馨。
西來意小引
蔣薰[355]
嗚呼!夢之由來久矣。然古夢眞,今夢幻。眞者,正夢也;幻者,邪夢也。粵稽黃帝夢風后力牧,髙宗夢傅說,孔子夢周公,皆實有其人、有其事,著之爲經,不同小說家。自楚襄遇巫女,陳思感甄氏,邪夢日多,幻而不眞。
吾謂五帝三王以後,舉世多白面紅顏,情緣覯接,人安得不夢夢耶?當此時,欲以覺破夢夢者,不覺以夢破夢覺者,不夢此佛入東土,而丈餘金人見夢於漢明帝也。佛法旣行,大眾始知有夢等於如泡如電。元人塡詞百種,雖不皆以夢傳奇,莫非喚醒色慾界,譬諸鄭衛之邪,可附雅頌之正。乃雪鎧道人則於《西廂》一夢,獨得西來意也。若曰:“吾將轉戲諢場,洗脂粉色,令優人換本來面目,天下自是亦少夢矣。”雪道人固儒者乎?乃能善說佛法如此。
澹歸、俍亭兩老和尚[356],余少時好友也,爲雪道人詮西來本旨,俱屬現身說法。而余獨好說夢,有子瞻之癖,因戲爲偈曰:“才子佳人夢幾回,乾坤劫後未成灰。老僧喚破空饒舌,爭似法聰打諢來。”試以質之兩公,請再下一轉語,幸弗大喝一聲,使我三日耳聾。
時康熙庚申秋月,申庵居士蔣薰題。
(西來意)序
褚廷琯[357]
昔張新建相公見臨川《四夢》,語之曰:“君辨才若此,何不用之講學?”臨川曰:“某日在此講學。師所講者,性;某所講者,情。”夫情與性,豈有二也?生而靜者,謂之性;感而動者,謂之情。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然則可說者,特其情耳。情有迷明,猶神有夢覺。但使眞性常存,則迷者可明,夢亦必覺。
今人但於夢中說夢,不知向夢中求覺,所以靜處難說,動處愈難說也。唯上根人從靜中觀動,雖動不擾,此常醒①不夢者也,是爲先覺。次根人從動中取靜,擾極思歸,夢而忽醒者也,亦稱後覺。若動時罔察,日與物馳,自等禽魚,終焉流浪,此爲下根,昧然罔覺者也。
梅巖潘子欲爲下根人覺迷,不使老生舌本作强,特借《西廂》標指,直欲破盡塵緣,還歸本際,使芸芸大夢中盡向雞鳴一覺,此夜氣初回,認情最切處也。由以證性,不遠矣。臨川《四夢》,俱本“草橋”,但從幻生夢,又復幻中生幻,深入迷津,出路少遲,固不若當前一覺,尤爲猛省也。推爲“都講”,當亦莫與爭鋒。
寓村硯民褚廷琯[359]。
西廂說意序
俞汝言[360]
聞學道人不作綺語[361],豈唯不作,亦不復索解。古尊宿隔簾聞墮釵聲,亦云破戒,蓋謂此也。梅巖學道有年,空諸一切,方將情種因緣,盡歸寂滅,茲復於情緣窟中,撥草尋根,反起一重魔障。從來大根人,出入三昧,顯諸解脫意,若生龍乃於清淨海中,作百般游戲,愈覺圓通自在。昔裴公美醉心祖道,而晚年托缽歌姬之院,自謂可說法渡人。白香山妙解乘理,至攜羣粉狐,至牛奇章宅中鬭歌。坡老挾妓,訪辨才大師,借伊拍板門槌,參破老禪。蓋出水蓮胎,曾無污染,正不妨從情緣窟中了徹眞旨,便可將竿頭百丈規一時打破,不必遶牀三匝,復作噓噓聲也。試還詰之梅巖,梅巖曰:“竿木隨身,逢場作戲,何用豐干饒舌!”
時康熙己未年正陽月佛誕日,大滌山人俞汝言右吉氏題。
西廂說意
潘廷章[362]
《西廂》何意?意在西來也。以佛殿始,以旅夢終,於空生而卽於空滅,全爲西來示意也。生自西來,滅亦從西去,來前去後,烏容一字,而其中所構諸緣,俱在西廂,故卽以“西廂”名之。
西廂者何?普救佛殿之西偏也。佛殿爲大乘,其偏則爲小乘。繫之佛殿以西,是雖小乘,猶不失西來之意云爾。大乘者,無上覺也。其法不由緣覺聲聞而得,曾何有乎悲思聚散?提唱衍演,作諸勞塵幻影,礙彼虛空乎?而無明作勞,無由斷滅,因於有生滅心,求無生滅義,遂以悲思聚散,提唱衍演,極諸勞塵幻影,而終歸無有。蓋從緣覺覺,從聲聞聞,以彼小乘,通於大乘云爾。其俱繫之普救者,愍彼一切世間,魔女魔民,無明作勞,慾海茫茫,愛河浮溢,顛倒沉溺,莫能超脫,特爲現緣覺聲聞身說法,而使皆得度,故以普救爲義,救之如何。
世尊曾言之,觀彼世間,解結之人,不見所結,云何能解?便當諦審,煩惱根本,何生何滅?不知生滅,云何知有不生滅性?因於六結而現六塵,因於六塵而得六人,因於六人而返六根。何意《西廂記》揭示此旨?
佛殿撚花,空王示豔,則色入也(入一)。於時明暗相發,結爲狂華(結一)。名爲見知,則有蓉面柳腰,髩雲睂月,來何所從,去猶未遠。爲嗔爲喜,爲笑爲顰,流逸奔目。若彼虛空,曾何色相?當其無相,而入有相;當其有相,而入變相。眼亂魂飛,不可撲滅,得一妄塵(塵一),非眞覺性。
聯詩送意,聞琴感心,則聲入也(入二)。於時動靜相擊,結爲幻音(結二)。名爲聞知,則有鶯聲燕語,別鵠離鸞,贈怨無端,寫愁難已。非肉非絲,非金非竹,流逸奔耳。若彼虛空,曾何音響?當其此響,而感彼響;當其後響,而續前響。錐耳裂腸,不可銷歇,得一妄塵(塵二),非眞覺性。
園夜焚燒,齋壇拈爇,則香入也(入三)。於時吹息相感,結爲幻臭(結三)。名爲齅知,則有金爐寶鼎,結雲成蓋,因心動搖,隨風縹緲。非霧非烟,非蘭非麝,流逸奔鼻。若彼虛空,曾何氣息?當其無息,而成有息;當其滅息,而復生息。展幽達冥,不可斷絕,得一妄塵(塵三),非眞覺性。
東閣酬勞,長亭宴別,則味入也(入四)。於時恬變相參,結爲妄味(結四)。名爲嘗知,則有鳳膏龍炙,玉液金波,臓神失驚,輪腸塞滿。爲土爲泥,爲愁爲淚,流逸奔口。若彼虛空,曾何滋味?當其無滋,而後有滋;當其有滋,而若無滋。飲苦茹酸,無能辨別,得一妄塵(塵四),非眞覺性。
明月佳期,幽歡定愛,則觸入也(入五)。於時離合相摩,結爲妄體(結五)。名爲覺知,則有羅襦薌澤,墜珥開襟,愛戀無已,驚魂難定。疑雨疑風,疑雲疑月,流逸奔身。若彼空虛,曾何體受?當其無體,而至有體;當其異體,而至合體。魄併魂交,不可離遏,得一妄塵(塵五),非眞覺性。
草橋旅夢,曠野幽尋,則法入也(入六)。於時寤寐相感,結爲妄因(結六)。名爲意知,則有馭風奔月,打草驚蛇,城不能閾,水不能限。疑鬼疑人,疑兵疑馬,流逸奔意。若彼虛空,曾可憶想?當其是想,而入非想;當其非想,入非非想。離無造有,生有滅無,不可億量,得一妄塵(塵六),非眞覺性。
忽焉曉鐘初動,荒雞非惡;遽然寐成然覺,猛醒回頭。昭昭大夢,非覺而惡知其夢?非大覺而又惡知其大夢?因念前者,種種勞塵,無邊幻影,皆屬流根,非本根出。一旦業盡緣空,愛銷幻滅,煩惱破除,識想何有?卽色滅色,色空眞見(根一);卽聲滅聲,聲空眞聞(根二);卽香滅香,香空眞齅(根三);卽味滅味,味空眞嘗(根四);卽觸滅觸,觸空眞覺(根五);卽意滅意,意空眞知(根六)。流根旣淨,本根乃現,乃始得以眞覺性,證無上覺路也已。
夫《西廂》,始於佛空,終於夢覺。除是空則忽夢,夢則未覺耳。當其空前無色也,覺後非緣也,則其間之爲色與緣者,曾幾何時,而忘色與緣者,無窮期矣。然則有生滅者暫,而無生滅者常也。以有生滅心,求諸無生滅義,而使夢者皆覺,覺不復夢,咸登大覺焉。此固西來之本意,而命《西廂》者所由託始也。是雖小乘,詎不終歸於大乘乎?故曰:《西廂》可以入藏渚山。
恆忍雪鎧道人,本名潘廷章,號梅巖氏,述於渚山樓,時康熙十八年孟秋七夕[363]。
西廂三大作法
闕名[364]
一、用大起落。大起處,在“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一句;大落處,在“嬌滴滴玉人何處也”一句。前一句,陡然而接;後一句,嗒然而盡。未有前一句時,無《西廂》也;自有此一句,而凡自《假寓》以後,至《驚夢》,皆自空中鬭出,所謂“五百年業冤”,自生煩惱。旣有後一句時,又無《西廂》也;自有此一句,而凡自《長亭》以上,至《佛殿》,又皆從空中滅去,所謂“嬌滴滴玉人”,原無實相。華從空生,卽從空滅。業冤不盡,大覺不開。觀其一起一落,作書者具何等心眼也!
一、具大體段。合全部爲十六折,其意止有八折,因而重之,爲十六折。猶夫《易》書,其理止有八卦,因而重之,爲十六卦。而六十四,四千九十六卦之變,皆於是成焉。(六十四者,四其十六也;四千九十六者,六十四其六十四,而究餘夫十六之數也。)如《奇逢》一折,因而重之,有《鬧會》之一折。《奇逢》,崔、張初會於佛殿也;《鬧會》,崔、張再會於佛殿也。初會無心,再會有心。無心妄緣,有心緣妄,皆佛殿之業也,作一遙對。《假寓》一節,因而重之,有《請宴》之一折。《假寓》,紅娘奉夫人之命而來也;《請宴》,紅娘又奉夫人之命而來也。前命請僧,後命請張。請僧而藉寇,請張而揖盜,皆夫人之疎也,作一遙對。《聯吟》一折,因而重之,有《聽琴》之一折。《聯吟》,雙文月下至花園也;《聽琴》,雙文月下再至花園也。初至而賡句,再至而聞琴。詩以送志,琴受心挑,皆雙文之不戒也,作一遙對。《踰牆》一折,因而重之,有《佳期》之一折。《踰牆》,雙文召張生也;《佳期》,雙文就張生也。召張生以詩,就張生亦以詩。彼詩何以忽厲其色,此詩何以忽昵其情?此雙文之不測也,作一遙對。《停婚》一折,因而重之,有《送別》之一折。《停婚》,夫人宴張生也;《送別》,夫人又宴張生也。前宴而盟解,後宴而交離。彼亦一把盞,此亦一把盞,皆張生之勞塵也,作一遙對。《解圍》一折,因而重之,有《驚夢》之一折。《解圍》,掠雙文也;《驚夢》,又掠雙文也。初掠之而形存,終掠之而影滅。存亦非眞,滅亦非幻,皆張生之見妄也,作一遙對。《傳情》一折,因而重之,有《問病》之一折。《傳情》,雙文遣紅過張生也;《問病》,雙文又遣紅過張生也。前過而以柬來,後過而以方去。柬以誠投,方從假使,紅之所由受顛倒也,作一遙對。《窺簡》一折,因而重之,有《巧辯》之一折。《窺簡》,雙文詰紅也;《巧辯》,夫人詰紅也。雙文詰而雙文之假破,夫人詰而夫人之怒降(平聲)。假破而私成,怒降而姻定,紅之所由稱敏辯也,作一遙封。此皆作者顯然相犯,隱然相生,立一以定體,兼兩以致用,而與大《易》十六卦反對之用,同其變化者也。至若以佛殿始,以草橋終,則又乾父坤母,孕藏六子,雖與互對,而不爲互對者矣。此《西廂》之至奇也。
一、作大開闔。凡文字必先開而後闔,傳奇尤必始開而終闔,而《西廂》不然。《西廂》則先闔而後開,始闔而終開;小闔則小開,大闔則大開;蓋直以闔爲開,以開爲闔者也。通本有四開闔,而崔也、張也、紅也,皆求爲闔者也,法本也、惠明也、白馬將也、孫飛虎也,亦皆爲闔之人也。不爲闔者,止一夫人耳,而亦終於爲闔者也。其截然而爲之開者,則其中四人爲之,又皆求爲闔,而終於爲闔之人也。當張生之至逆旅也,不過一宿,乃急求閒散而走寺中。小姐之在居停也,諒已有日,適又思閒散而遊殿上。瞥然一見,臨去回頭,何其不謀而同,無端而合,此卽從闔爲入手者也。及假寓東牆,託憑青鳥,忽得峻拒之詞,幾疑昨所見人,隔在巫山,遠在天上,視之若近,圖之甚難。遂借紅娘作一閃,以逆起向後之勢也,此一小開闔也。乃未幾而牆陰贈答,未幾而花宮目成,又未幾而退賊壘門,許婚堂上,公私相協,旦夕乘龍,浸浸乎其闔矣。忽而夫人敗盟,大勢盡去。此借夫人作一閃,以截斷前後之勢也,是又一開闔也。幸而侍兒善誘,書生至誠,挑之以琴而心動,達之以簡而心益動。崔雖善假,終於報章,明月三五,昭昭彤管。此非母氏所得禁當,而侍妾所能從臾者也,又浸浸乎其合矣。及玉人飛渡,金宵頓失,如江如漢而不可求,胡帝胡天而不可卽,而張始氣盡於此也已。此就雙文作一閃,以捲起從前之勢也,是又一開闔也。逮靈蘖偷傳,祕辛顯授,兩人之眞心假意,一時折證;半年之萬想千思,一筆勾除,勢固已大闔矣。況乎鳩媒舌巧,抵節爭盟,夫人因而悔心,予婚遂有成議,勢固已大闔而無不闔矣。乃贈策求名,星言夙駕,攬袪遵路,把酒離筵。向以爲室爾而人遐者,今且人遐而室更遠矣。迨陽關暮出,故國雲迷,旅舍青燈,不堪回首,而邯鄲一枕,遽然夢破。於是歡愉悲憂,綢繆繾綣,一時都盡。此又就張生作一閃,以放散通前通後之勢也,是一大開闔也。蓋不闔則不開,不大闔則不大開。他書段段以闔作結,《西廂》段段以開作結;他書煞尾以大闔作大結,《西廂》煞尾以大開作大結。《易傳》曰:“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而不謂作《西廂》者,竟悟其旨,此不可於傳奇中求之,尤不可於著書中求之,此《西廂》之至奇也。
西廂只有三人
闕名[365]
《西廂》只有三人,一張生,一雙文,一紅娘。三人有三副性情,三種作用。雙文性情,卽張生所道“多情”二字;其作用,卽紅娘所稱“撒假”二字。觸處看來多情,觸處看來撒假。張生性情,卽雙文所稱“志誠”二字;其作用,卽雙文所謂“懦”字。一味志誠,所以成得事來;一味懦,所以急成不得事來。紅娘性情,卽張生所云“鶻伶”二字;其作用,卽紅娘自道“殷勤”二字。惟鶻伶則心眼尖利,事事瞞他不得;惟殷勤則意思周密,事事缺他不得。一個多情,一個志誠,兩相固也;一個撒假,一個懦,又兩相制也。中間放著一個鶻伶、殷勤底,一邊去憐懦,一邊去捉假;一邊爲懦用,一邊爲假用。
《西廂》只有三人,故只有三人唱。唱者,與其有辭也。有情而後有辭;欲盡其情,而後能盡其辭。張之有辭,所以寫張之情,尤以寫崔之情;崔之有辭,所以寫崔之情,尤以寫張之情。而崔之情有崔之辭所不能盡,張之情有張之辭所不能盡者,紅則爲之旁寫之;而崔之情有張之辭所不能盡,張之情有崔之辭所不能盡者,紅則爲之參寫之。而紅之辭盡,而紅之情亦盡,而崔、張之情亦遂無不盡。是故夫人,家之督也,而不必有辭也;法本,居停主也,亦不必有辭也;白馬將,大功臣也,亦不必有辭也。何也?情不與存焉也。獨其間惠明之得唱,則與惠明有辭矣。惠明寧有情乎?惠明之有辭,蓋截前後際而不與中參者也。彼自爲億萬世英雄鍊膽,十方國智識斷魔,大千界男女銷劫,故特與之髙唱猛喝,作獅子吼聲,爲普天下設法也。雖然,惠明不去,則白馬不來;白馬不來,則山門不守;山門不守,則崔、張必死;崔、張必死,則情緣不盡;情緣不盡,則劫業不銷。故特與之髙唱猛喝,作獅子吼聲,爲《西廂記》說法也,非夫人、法本、白馬之所得例也。
《西廂》只有三人,其實只爲兩人而設。兩人者,崔也,張也。然而無紅,則崔、張之事必不成,崔、張之情亦必不出。夫崔、張之事,不過男女之事;則崔、張之情,亦不過男女之情。然事有同倫,而情有萬族,其間之或喜或悲,或怨或慕,或與或距,或合或離,非此一人則挑逗不靈,亦非此一人則旋轉不捷。故必有此一人,而後兩人之情出,兩人之事亦成也。譬如天地之理,不外陰陽,陰陽之體,成於對待。其間或盈或虛,或消或息者,則成於參互錯綜之用。是故崔、張對待之體也,紅娘參互錯綜之用也。而其間之或喜或悲,或怨或慕,或與或距,或合或離,皆紅爲之參互錯綜,有以極情之變而生其文者也。不然,崔、張便如奇偶兩體,板板對待,卽使陡然作合,不過如村老爲兒女完姻,拜堂已畢,生事都盡,惡知男女情中,有如許消息盈虛之致,足以成變化而行鬼神哉?然則《西廂》爲二人而設,又未必不爲一人而用也。
讀西廂須其人
潘廷章
讀《西廂》當別具心眼,非尋章摘句可求也,非舞文弄筆可學也,當於坐雪窮源處得之,當於鏡花水月中遇之。樸直人讀不得,雕巧人尤讀不得;優俳家讀不得,稗乘家尤讀不得;跳浪子讀不得,冬烘先生尤讀不得。須《騷》賦名家讀,須良史才讀,須伶利聰明人讀,須眞正風流才子讀,須蓋世英雄讀,須理學純儒讀,須大善智識讀。
《西廂》一書,昔人稱爲化工,一字一句,都有天然節奏。其旨溫厚,一些尖纖用不著;其氣和雅,一些叫囂用不著;其味沈凝,一些浮滑用不著;其思深曲,一些徑遂用不著。卻亦委實難讀,驚采絕豔有之,佶屈聱牙有之,婉細和柔有之。其婉細和柔,似《古詩十九首》;驚采絕豔,似《離騷》;其佶屈聱牙,則似《左傳》。宇宙自有文字來,《十三經》外,凡子史騷賦、樂府詩律,以及塡詞歌曲,繁然並興,每一格中,必有一至極者,冠絕羣流。如歌曲中《西廂》,允爲方員之至,譬猶時鳥變聲,水風成縠,偶然神會所成,非擬議思維可到,極好人尋思,極耐人咀味,當如獨繭抽絲,漫尋端絮;雪竇品茶,辨之色味之外可也。近者僞本突出,縱其諧浪之習,演成一片風魔,豈曰效顰,實爲唐突,奪朱亂雅,全失天然之致。歌曲雖小道,是亦宇宙來文字一大厄也。今悉從田水月、碧筠齋元本點定,絕不竄易一字,庶廬山之面目復存乎,俟與知味者共嘗之。
讀古人書,須觀作此書者如何貯意,觀此書從何處入手,從何處結束,而後古人之意可得而求也。如《西廂》入手,可以不在佛殿,則閒園別館,無處不可停喪,崔、張邂逅,何門不可曳裾?而作者必欲於普救之西廂也。相逢不在佛殿,則《西廂》可以不讀也。《西廂》結束,全在《草橋》科白中一“覺”字。前者都是夢,此時方覺。夢中多幻,覺後無文,故《西廂》終於《草橋》也。若“驚”、“覺”二字可以抹去,則《西廂》可以不讀也。吾不知具何眼眶,而必欲閱此一書;吾不知主何肺腸,而必欲竄此一書。其意不可以告錦繡才子,並未可以遍告天下錦繡才子也。必如伯牙學琴,待成連刺船而去,然後得之;必如康子琵琶,不近樂器十年,而後可以語之。
梅巖氏漫識。
(以上均《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二〇冊影印清康熙十九年刻本《西來意》卷首[366])
附 西廂辨僞
褚元勛[367]
《西廂記》不知何人所作,或云王實甫,或云董解元。《輟耕錄》則載董作,陶宗儀①元人也,當非漫傳。(今董有別本《西廂》,乃彈唱詞,非打本也。)漱者《敍》則云:“得之董解元原稿。”尤可徵也。
《西廂》一書,昔人稱爲化工,非騷人詞客擬議思維可到。爲王、爲董,造物或者假手其間,以發其靈奇慧巧。卽使董、王能作,輟筆之後,卽欲復作,一字不能。此如天籟所發,疾徐和怒,時至氣行,卽有過量、不及量處,亦無從追易也。
近有貫華堂僞本,將原本從頭竄易,全非本來面目。而猶冠以《西廂》二字,何異山魈冒竊人形,意欲取媚於人,到底本相盡露。貫華才子,其無始稟受來,祗有小說伎倆。故童年一見《水滸傳》,如逢故我,因遂沐浴寢處其中。卽有竄易,自見鋒穎,人亦以此見許。彼遂矜誇自得,便將此一副伎倆,逐處施去。施於小題,一《水滸》也;施於《西廂》,亦一《水滸》也。夫小題爲昔聖賢傳神寫照,其不可以放浪自喜也,固矣。若夫《西廂》,爲言情之書,筆筆風雲,字字波俏,情在或出或沒之間,意在若近若遠之際,其靈洞恍惚,使人捉著猶將飛去。而才子所說《西廂》異是。其寫張生,必粗狠莽撞,渾身是一個李逵;其至熊狐綏綏之狀,又似西門慶。其寫小姐,必易笑易哭,渾身是一個潘金蓮;做張做勢,又似閻婆惜。其寫紅娘,鬼頭鬼腦,渾身是一個時遷;忽然狠毒,又似石秀。祗因才子止有一副《水滸》伎倆,心眼不能少變,遂欲將《西廂》作一例看。不知《水滸》與《西廂》,人物事情,各各不同。《水滸》一味爽快,《西廂》一味飄逸。《水滸》飄逸處亦皆爽快,《西廂》爽快處亦皆飄逸。將來一例看不得,才子未免多此一事,以至出乖露醜。彼猶喋喋於《左》、《史》、《莊》、《騷》,又將誰欺哉?世或不察,存僞失眞,因略舉紕繆,列爲四端,以質原詞。苟有耳目,自能辨析。然舛錯甚多,何堪殫述?
鴛湖褚元勛芳型氏偶筆。
(同上《西來意》卷末[369])
跋會眞記後
翁暠[370]
《會眞記》是藝苑瓊花,《西廂記》是詞場忍草。《會眞》爲《西廂》宿海,不可不並存以察其故。《會眞記》著意描摹,情詞雙絕,終是文人之筆。《西廂記》從空指點,有拈花微笑之致。殆因張“善補過”一語,而特爲嗔醒者耶?夫以始亂之、終棄之,而號爲“補過”,何如始因之、卒空之,爲兩忘而化於道也。昔僧璨設禮,請二祖懺罪。師曰:“將罪來與汝懺。”璨曰:“已了不見罪。”草橋夢破之後,更有何過可補?特人在夢中,幻復生幻,不自知過;及其旣覺,罪福皆空,將何處更求解脫?試問西來本旨,曰:“如是如是。”
鹽官翁暠元音氏偶跋。
(同上《西來意》附錄)
(西來意)附記語錄一則
王廷昌等
昔丘瓊山至南海寺,見一僧面壁趺坐。公曰:“是參何案?”僧曰:“祗爲‘臨去秋波那一轉’,未曾下得一轉語。”此案至今未有道得。近見《北游集》中,世祖皇帝常語弘覺禪師曰:“請和尚將‘臨去秋波那一轉’下一轉語。”師曰:“不是山僧境界,此語殊欠擔當。”上顧首座曰:“天岸何如岸?”曰:“不風流處也風流。”又未免騎驢覓驢。
今竊於岸語下更作一轉:“留得廬山一片石,此身何處不風流?”渚山師曰:“又來多事。”渚山一日在普救上堂,學者進曰:“如何是西來意?”師曰:“隨喜到上方佛殿。”復進曰:“如何是西歸意?”師曰:“千種相思對誰說?”又進曰:“如何是西來復西歸意?”師曰:“臨去秋波那一轉。”使當日面壁老僧,覿面受偈,便當撇下蒲團矣。
掌記弟子王廷昌、廷彥、廷珍、廷獻撰述[371]。
(同上《西來意》卷首)
(西來意)記事
潘景曾等[372]
一、《西廂》書緣情證性,卽色歸空,而以鼓歌將其妙旨,所謂“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且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矣。誠宇宙一大奇書也。家大父啓五百年未洩之祕,使作者心目始露,閱者手眼頓開,又宇宙一大奇緣也。拂麈清談,等於拈花微笑。或比之郭象之注《莊》,輔嗣之闡《易》,不啻道里矣。
一、家大父避迹河汾,逃虛耽寂,盡空一切。獨於古今記載之林,不能謝卻,硏思端理,寒暑忘倦。自《左》、《史》而下,纂述評論,不止數十種,以身隱焉文,未敢問世。是書初因僞本突出,耳食者競相傳誦,特爲標指覺迷。是書便可入藏,禮俗之士猶誤認爲詞曲,故寧久緘笥中。而從游諸公,互相傳寫,見知者靡不解頤,因不敢私爲帳祕,强而行之,非其志也。
一、樂府降爲歌曲,今之歌曲,古之樂府也,於開闢來,實爲創格。自院本盛行,世儒概以淫哇目之,實甫遂不堪爲秦漢作者奴矣。不知其原實出於古樂府,一經詮發,遂可與經史並垂。昔雲間趙桂舟先生[373],嘗啓家大父曰:“吾於元人得兩書焉:於豪俠得《水滸傳》,於性情得《西廂記》。元文一代蕪靡,直以二書補之。”蓋天運趨而日變,文運趨而日新,河嶽英靈不鍾於正文,而見於詞說,可以觀老蒼之意矣。
一、《西廂》之名舊矣,冠以《西來意》,如何?張生云:“小生自西洛而來。”此卽其意也。蓋西洛者,西方極樂界也,其地無有根塵色相,並無憂愁苦惱。蒲東者,震旦國也。自極樂界而來震旦,始見微塵種種,以色身演說,而使皆得度,此命書之意也,要於本文未嘗增損。近代評論不一家,莫善於田水月與玉茗堂、延訂閣諸本,雖手眼各見,而廬山之面目常存。是書之稱“西來意”,猶其稱田水月與玉茗堂、延訂閣也。
一、疁城陸君揚[374],近代之段善本也,不獨精諧音律,而於詞義考究尤深。間嘗與家大父論及《長亭送別》中“量這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一語,當於“這大”二字下落一賸板作句,“小車兒”另斷作句。人皆順口接去,此特領意微妙,其視錦繡才人,奚但上下牀間哉?其他訂訛不一,如“馬兒迍迍行、車兒怏怏隨”,皆其所論定,謂皆得之元本。本文已經論及,不敢沒其慧眼,特命表而存之。
一、天地間缺限之事可憾,無端附益之事尤可憾。如人身之有贅疣,日月之有珥蝕,傷於氣體不小。《西廂》續四折,且不論其文詞之工拙,總不宜說起有此。查日庵先生《快樂編》中[375],載周顛仙降於乩,有客進問:“續《西廂》四折何如?”周曰:“笑死了。”“續”一字之刺,勝於三千之刑。
一、是刻楮板精良,刷印朗潔,文房珍玩,如有翻刻,千里必究。
孫男景曾、綗曾、慶曾謹識。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二〇冊影印清康熙十九年刻本《西來意》卷首附錄)
元本北西廂序
任以治[376]
以《西廂》爲淫詞,此固正論。然觀《詩經》中,如《鄭》、《衛》之變風,不必論已,而風始《關雎》,子以“不淫”、“不傷”,示學者以善讀之法。故《鄭》、《衛》可以不刪,《西廂》其卽尼山錄《鄭》、《衛》以示懲創之意歟?
何以見其示懲創之意?曰:讀其開首一齣,固已提挈了然矣。普救爲何人敕建?老夫人云:“則天娘娘命夫主蓋造。”以崔委身女主,且職居宰輔,不能匡正其淫惡,而又逢君佞佛,釁血塗膏,況復侵國課之餘脂,私蓋別院,豈眞能出堂俸爲避賢地哉?故生此不貞之女,卽於此地顯示報應。此“西廂待月”所由來,而佛法之所以有靈也。他日夫人云:“這等事不是我相國人家做出來的。”嗚呼!亦知相國自作之孽歟?
此意予得之方外人評本,而竊以爲《西廂》之意,在懲惡而勸善,可與尼山錄《鄭》、《衛》之旨參觀也。至金評,不特大旨失卻,并曲調亦不知,坊間盛行,殊屬可笑。爰梓原本以覺世云。
乾隆戊戌夏日,於越任以治雁城題。
元本北西廂序[377]
闕名[378]
《西廂》,歌曲也,實卽古之樂府。自院本盛行,碩儒輒同爲淫哇,而實甫之奇文,遂不堪與秦漢後作者比列矣。不知天運與文運,必趨而日新,斯固歷朝後,勢不得不另闢一徑途,而要自臻其極至者。
是書向有玉茗堂、延訂閣及碧筠軒諸本,雖手眼各出,而廬山之眞面常存。自聖歎書出,而割裂改換,音調全乖,曲白皆非,文理頓塞。坊間之盛行,以無人出原本,而一一指示之也。斯豈欲與聖歎爲難哉?亦曰復實甫之舊觀,使奇文不終埋沒於穢朽中云爾。
金評西廂正錯序
任以治
貫華堂主人金聖歎,名人瑞,吳縣諸生。時吳俗多逋賦,巡撫朱公昌祚上聞,得嚴旨,一時大譁,禍不测。金挺身自承,死西市。其生平用筆,大榷規仿《華嚴》。所評以《莊》、《騷》、《史記》、《杜詩》,及《西廂》、《水滸》,爲“六才子書”,號“外篇”。《西廂》尤盛行。惜其不解曲本,關目動輒改換,又强作解事,竄易字句,更且橫分枝節,種種謬誤,不勝枚舉,全失天然之致。今略附條辨於後。夫以天造地设之《西廂》,而妄庸人亂之,歌曲雖小道,不可謂非文字之厄也。茲悉從田水月、碧筠軒北曲原本點定,絕不竄易一字,庶廬山眞面復存,願與天下知音者共正之。
乾隆戊戌仲夏下浣,於越任以治雁城氏書於怡山草堂。
(以上均《古本西廂記匯集初集》第四冊影印清乾隆四十三年序鈔本《西來意》卷首[379])
西廂記演劇序
李書雲[380]
天下有人才相若,而所遇有幸有不幸者,一則膾炙人口,一則塗抹面目,借名混俗,而眞本《蘭亭》,反置髙閣。如傳奇中《琵琶》、《西廂》,其彰明較著矣。彼時兩人所作,豈上下哉?《琵琶》眞率白□①,無敢增損隻字,而梨園於音律中又復細爲推敲,吐文人之氣,省觀者之聽,誠盡善矣。《西廂》風華流麗,實爲塡詞家開山,自南曲興而北音衰,北詞漸次失傳,又每折一人獨唱,繞梁之聲不繼,遂爲案頭之書。
坊本又多□錯,本來鉤畫,不可復覩,而好□者必不能舍,釀成諸害。李日華擅易南曲,但諧音韻,竄其好詞,湯若士所謂“卻愧王維舊雪圖”,害一。至逢場插科打諢,俗惡不堪,又李本之所不載,害二。弋陽腔雖唱本文,而舉動乖張,傷風敗俗,令人噴飯,害三。坊刻四種,董、王合璧,當矣,以陸、李混珠,何哉?害四。《西廂印》、《鴛鴦扇》、《後西廂》[382],若類不可勝述,人各有才思,何不自闢丹章,而必以《西廂》爲名,□爲可厭,害五。
間中偶有分晰,俾生、旦、淨、丑得以各擅其長,元本一字不更,於意不背。汪子蛟門[383],每折批評,相與鼓掌。思得佳麗,問答合拍,吟得句勻,念得字眞,間以絲竹,一洗排場惡習,耳目可以一新,實甫亦可含笑九淵。不數月而蛟門作古人矣[384],予能無挂劍之義哉?付之梓人,應有□心者。
然有說焉:《琵琶》則趙女之孝思,《西廂》爲崔氏之淫奔,文人立意,相去本自雲泥。則《西廂》爲俗筆顛倒,足爲文人無行者之戒。至男女幽期,不待父母,不通媒妁,祗合付之草橋一夢耳。而續貂者必欲夫榮妻貴,予以完美,豈所以訓世哉?故後四折不錄。
廣陵李書雲題於祕園。
(清康熙間李書樓參酌、朱素臣校訂刻本《西廂記演劇》卷首[385])
西廂記序[386]
闕名
龍圖旣啓,縹緗成千古之奇觀;鳥迹初分,翰墨繼百年之勝事。文稱漢魏,迺漸及乎風謠;詩備晉唐,爰遞通於詞曲。潘江陸海,筆有餘姸;宋豔班香,事傳奇態。遂以兒女之微情,寫崔、張之故事。或離或合,結構成《左》、《穀》文章;爲抑爲揚,鼓吹比廟堂清奏。旣出風而入雅,亦領異而標新。錦繡橫陳,膾炙騷人之口;珠璣錯落,流連學士之衷。而傳刻之文,祗從漢本;謳歌之子,未覩清書。謹將鄴架之陳編,翻作熙朝之別本。根柢於八法六書,字工而意盡;變化乎蝌文鳥篆,詞顯而意揚。此曲誠可謂銀鈎鐵畫,見龍虎於毫端;蜀紙麝煤,走①鴛鴦於筆底。付之剞厥,以壽棗梨。旣使三韓才子,展卷情怡;亦知海內名流,開函色喜云爾。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吉旦。
(《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一輯影印清康熙四十九年序刻本《滿漢西廂記》卷首)
滿漢西廂記識語[388]
《西廂記》至此已告終。但市之所售,多有續本,蓋使讀者以團圓而終,俾以喜劇留於腦際,取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之意,故亦不失作者原意。希閱者取而讀之,有益無害。
歲在甲午孟秋[390],潭州鶪志於京師。
(清京都永魁齋刻《滿漢西廂記》卷末)
增訂西廂序
闕名[391]
時鳥有聲,候蟲有響,此天地自然之音也,何年無之,何月、何日無之。然而鳥之屬,如倉庚,如反舌,如鶗鴂,聞其聲,不問而知其爲倉庚、反舌、鶗鴂也。蓋終古此倉庚、反舌、鶗鴂,則終古此倉庚、反舌、鶗鴂之聲而已。蟲之屬,如蛙,如蛄,如蜩螗、如蟋蟀,聞其響,不問而知其爲蛙與蛄,與蜩螗、蟋蟀也。蓋終古此蛙與蛄,與蜩螗、蟋蟀,則終古此蛙與蛄,與蜩螗、蟋蟀之響而已。
人之生於天地間也,少而亹亹達之於口,長而洋洋灑灑筆之於書,爲天地宣自然之籟,無異一時鳥也,無異一候蟲也。然而人之所以異於物者,非如蟲鳥之祗乘時而鳴、應候而作也。有情以引其緒,有理以樹其臬,是故性靈所自稟也,心思所自有也,口吻所自具、筆墨所自抒也。人之不同如其面,合百千億萬眾,無一相肖者,此如倉庚之不通乎反舌,反舌之不通乎鶗鴂也,如蛙、蛄之不通乎蜩螗,蜩螗之不通乎蟋蟀也。而必欲指其類以區之,則彼一人之聲,此一人之響,層見迭出,擬之倉庚、反舌、鶗鴂而不似也,擬之蛙、蛄、蜩螗、蟋蟀而亦不似也。其動於不自已,而若有爲之鼓之者,則正如蟲鳥之乘時應候,而問之時鳥,時鳥不知,問之候蟲,候蟲不覺也。
少霞曰:天下慧心人,有喻此意者,尋聲索響,以爲倉庚、反舌、鶗鴂,則卽倉庚、反舌、鶗鴂也,倉庚、反舌、鶗鴂不相妨也;以爲蛙、蛄、蜩螗、蟋蟀,則亦蛙、蛄、蜩螗、蟋蟀也,蛙、蛄、蜩螗、蟋蟀亦不相妨也。惟其然,而有實甫之《西廂》,何不可有聖歎之《西廂》?有聖歎之《西廂》,何不可有我之《西廂》?惟其然,而讀實甫之《西廂》,焉能不讀聖歎之《西廂》?讀聖歎之《西廂》,又焉能不讀我之《西廂》?是爲序。
(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例言
闕名[392]
一、實甫、聖歎雖屬天才,然白璧之瑕,殊難阿好,索垢求疵,特爲二家羽翼,非有意操戈也。
一、世所傳實甫《西廂記》,多爲聖歎改竄。今仍聖歎改本,而原本曲白有不可刪者,隨處附入,庶通體貫串。
一、此本用套板,批句法字法,注在句下;至批文法,及當時情事與文章睂目,或注在行間,或注在書頭;批詞曲,則批在每曲下。其墨板圈點,悉仍其舊。
一、聖歎讀《西廂》法爲八十一條,湊九九之數,大是可笑,其中白嚼處多不足存。有十數條不礙文義,可備觀覽者,姑存之[393]。
一、今袖珍《西廂》開頭一序,係儷體文字,庸劣之筆,可云佛頭著糞。又於《會眞記》後,雜錄唐人雙文本事詩,及後人弔古諸作,甚屬無謂,故亦汰之。至繡像,更屬稗官小說家惡習,例從刪。
一、書中偶易詞曲一二處,附列曲下,乃一時興之所至,不忍拋置。其他心所不慊者尚多,有好事再爲刪潤,庶稱全璧。
一、《西廂》評注校訂諸家,有周憲王、朱石津、金白嶼、屠赤水、徐士範、徐文長、王伯良及趙氏諸本,迨卽空觀主人集其成,而說乃大備。至聖歎批本後出,而各家俱爲積薪。今兼收並取,卽其言未的,亦有附錄者,以廣見聞也。
贈古人上篇
闕名[394]
不窮者天地,遞嬗者古今。人於其間爲息爲消,而在己則爲我,在人則爲物,物我同盡。而後乎我爲後人,前乎我爲古人。古人與後人在天地古今中,固無日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也。然而後人未來,則此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勢,獨於古人證之。而古人旣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其不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則古人恃有其書在也。古人之書,古人之心具焉,古人之文寓焉。讀古人書,而古人之心,以我之心印焉;古人之文,以我之文會焉。此古人之書,所以點之注之,而垂諸不朽,則後人之爲德於古人何如哉?
夫以物予人曰贈,以言予人曰贈,人已往而追而表揚之,斯則贈之義尤大者。然則古人已往,而後人爲德於古人,以言表揚之,欲不謂之贈不可得也。然古人已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不預望後之人爲之表揚而有贈言也。而後人自有不能已於心者,則正以此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中,幸而適有此我。我旣不欲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則必籌夫水不能逝,雲不能卷,風不能馳,電不能掣,而常留於天地,常留於古今,此非恃我言以留之,不可必也。是故古人之書不必藉吾言以留,而吾之言實藉古人以留;吾言藉古人之書以留,則古人之書亦何嘗不藉吾言以留。韓子有言:“莫爲之前,雖美弗彰;莫爲之後,雖盛弗傳。”是可知古人以書貽我,我以言贈古人,二者固有相須之勢焉。
然古人生數千百年之前,其自爲一書,與後之人直風馬也。後之人無端取而雕鎪腸胃,貫串血脈,使古人未及明言之處,如睂列面,如髮在梳,一似有此書不可無此批,起古人於九原鼚鼓軒舞,有不暢然意滿者哉?是故賞其奇而有言,以云贈也;摘其謬而有言,亦以云贈也。蓋當沉吟往籍,寄懷緜邈,我以心印古人之心,而古人於我,旣若以情來,則我以文會古人之文,而我於古人,安得不爲興往?興之所至,琅琅達之。所以作者一人,而批者常不限一家。如丁敬禮之論,謂:“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我文者?”則是文章評次,祗屬之並生之人,而無與後來之彥,將使古人一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而其心卽冥以沉,其文卽以沒,千百載後,其孰能慰古人者?
且亦思後人之求慰古人,正非獨爲古人起見也。蓋處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中,我亦安必其鼎鼎百年者?芸芸萬輩,後起杳不相知。其如可晤對者,止有古人,則古人固我友也;其如可步趨者,亦止有古人,則古人固我師也。我以古人爲師友,而古人之言,其善者贊一辭,其不善者參一解,此亦古人之所心許也。
是故如實甫之創《西廂》一書,彼初不料數百年後有聖歎爲之評論,而聖歎之書非卽實甫之書;聖歎非卽實甫之書,而實不外實甫之書。聖歎旣以實甫之書爲書,更不料百六七十年後,復有我爲撼樹之蚍蜉,而嘵嘵焉强聒而不舍,而聖歎之書愈以彰,卽實甫之書愈以著。夫我之聒而不舍,亦因夫水逝雲卷、風馳電掣,當我之世,實無計以留之故,卽古人所爲消遣法中,而旁通曲鬯,孜孜焉以從事於此。其或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與不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我皆不敢知。而特以人生日眾,踵事日增,卽安知一二百年,或三四百年後,不復有繼我而起者之爲我刪其繁冗,挈其簡要,別出機杼者,則我之增訂此書,不敢爲聖歎之繼聲,亦未始非後人之錞于也。
至於師心自用,指瑕索瘢之處,剝無完膚。曹子建云:“蘭茝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眾人所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夫蘭茝蓀蕙不因逐臭而改其芳,咸池六莖不因非之而易其美,而不知有海畔之臭,轉以見蘭茝蓀蕙之芳;有墨翟之非,乃愈表咸池六莖之美。準之人情,不其然乎?且夫筆與墨,固文人心思才力之所見端也。然而古人有古人之心思,我有我之心思;古人有古人之才力,我有我之才力。不能以我之心思才力,爲古人之心思才力,亦並無容以古人之心思才力,爲我之心思才力。蓋心思才力,天未嘗獨厚於古人,獨靳於我,夫亦各盡焉耳。夫此心思才力,托諸筆墨以見,所謂不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者也,而還思心思才力皆造無爲有之物。
故卽如未有《西廂》以前,實甫何以忽然而特創?未批《西廂》以前,聖歎何以忽然而加評?殊不知鏡花水月,卽使實甫不作此書,聖歎不批此書,一種靈機妙緒,自隱約於天地古今,而惜爲躁心人棄之,鈍根人昧之也。嗚呼!我亦躁心人也,我亦鈍根人也,一知半解,古之人有言,所謂只可自怡,不堪持贈者也。而敢爲附驥,其言或且驚世駭俗,誠不望此一知半解,可得後人之曲諒也。願與古人少作周旋,而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俱聽之而已。
贈古人下篇
闕名[395]
或謂少霞曰:聖歎作消遣法,而批《西廂》,贈後人,原以金針普度,沾丐來茲也。若古人,則近者數百年,遠者數千年,水逝而水且涸矣,雲卷而雲且散矣,風馳而風且息,電掣而電且滅矣。杳杳邈邈,冥冥默默,將與誰質對,共誰取證乎?是不如貽贈後人所謂知心之侶,猶可得什一於千百,而遙遙相望於數百數千年後,一話一言,或不靳其音徽也。
少霞曰:不然。天下之物,無論其孰貴孰賤;天下之言,無論其孰重孰輕。然而持以予人,則不論物爲何如物,言爲何如言,而要必有所主。蓋確然信其人之能勝是物,能稱斯言,而後我持贈之心方不負,而後我持贈之舉始不至如明珠暗投,爲人鄙夷而不屑也。
諺有之曰:“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夫此庸庸萬眾,其爲男子與,孰是不愧烈士者?其爲女子與,孰是可號佳人者?此卽並世而生,比閭而居,猶未可必得,而況遲之久而或數百年後,或遲之又久而數千年後,凡爲男子,可遂以烈士目之;凡爲女子,可卽以佳人稱之乎?吾以知其難矣。夫意中無烈士,而我出寶劍以待烈士,則必有非烈士而謾藏此寶劍者,而寶劍不足貴;意中無佳人,而我出紅粉以待佳人,則必有非佳人而消受此紅粉者,而紅粉不足珍。不然而以寶劍紅粉爲公器,任人之自爲取攜。嗚呼!執途人而告之,彼此已漠不相屬,況求諸異代,其又安可必哉!
至於古人則異焉。名之所在,實必副之。荊軻、聶政,吾未嘗見其人也,然其人之爲烈士,古今無異辭;西施、王嬙,吾未嘗見其人也,然其人之爲佳人,亦古今無異辭。夫如荊軻、聶政,而我以寶劍贈之,寶劍豈不得所主乎?如西施、王嬙,而我以紅粉贈之,紅粉豈不得所主乎?然而荊軻、聶政之爲烈士,祗可於古人中求之,後人則安見復生如荊軻、聶政也者?西施、王嬙之爲佳人,亦祗可於古人中求之,後人則安見復生如西施、王嬙也者?卽使生有荊軻、聶政、西施、王嬙其人,而我則骨已朽,魂已化,豈能於夢寐之中親爲授受,如郭璞之錦乎?
嗚呼!荊軻、聶政、西施、王嬙,後來誠未可逆料;而已往之荊軻、聶政、西施、王嬙,其人其事,至今有餘慕焉。我不能起荊軻、聶政而贈以寶劍,苟以言表揚之,如淬寶劍而授之也,不必荊軻、聶政復生也;我不能起西施、王嬙而贈以紅粉,苟以言表揚之,如奩紅粉而奉之也,不必西施、王嬙復生也。夫不必荊軻、聶政、西施、王嬙復生,而我之所以爲贈者,但使有言如寶劍,有言如紅粉,則後之遙慕乎荊軻、聶政、西施、王嬙,猶得藉寶劍之遺烈,紅粉之遺芬,遞推遞衍,以作薪傳,將累千萬禩,當必有聞風而興者。然則贈古人卽所以贈後人。蓋贈後人者,無所主者也,不可必之勢也;贈古人者,得所主者也,有可必之數也。繼自今,願後人之無委嘉貺於蠧簡也,庶幾不負私衷也夫。
哭後人上篇
闕名[396]
聖歎之《西廂》批本,渠所謂留贈後人者也。嗚呼!聖歎之用心苦矣,其待後人亦可云厚矣。後之人震其名,鮮有能讀其書者,其辜聖歎也實甚。少霞蓋循覽篇首兩序,而淚未嘗不涔涔下也,喟然嘆曰:“夫古人則何煩我之慟哭哉!”古人在當日,天賦才華,幸而遇於世,功名富貴,煊赫一時;其或不幸而不遇,寄情墳索,雅意纂修,單詞片語,比於潛德幽光,垂諸奕禩,不乏賞音。卽如有元詞人,凡百餘家,而以北詞譜《西廂》,與實甫分道揚鑣者,前有董解元一編。乃聖歎獨取實甫之作,列之才子書中。實甫有知,當且劇喜大慰,更無忳鬰拂其心,雖感激私衷,或致英雄墮淚。然而作書與批書,皆古今絕調,奇莫奇於此,快莫快於此,困抑之文人學士,聞之未有不爲之收淚者。何況從尚論之餘,別有神交之處,心心相印。如聖歎之於實甫,則其所云“慟哭古人”,爲己慟乎,抑爲實甫慟乎?爲己慟,是不病而呻也。且使讀古人書而憑弔興感,輒行慟哭,則左氏之瞽、馬遷之腐,以迨施耐庵輩,何一不當慟哭者?聖歎於此,直將淚盡而繼之以血也。爲實甫慟乎?則我思昔人讀《離騷》、讀《漢書》,皆取以爲下酒物,如實甫之《西廂》,以酒酬之可也,已讀之而浮大白可也,安用此潸然者爲?
乃吾謂古人不必哭,其可哭而大慟者,正在後之人。何言之?凡文之不深於情者,必非文之至。《西廂》之文,深於情者也。傖父不知尋味,至以淫書目之,此其可慟者一也。凡文必擇事而爲之,擇題而爲之,亦必非文之至。批《西廂》之文,不論何事,不論何題,洋洋纚纚,一篇自有一篇章法,其中大抵皆行文金針。傖父泥於批《西廂》之名,遂謂此只是《西廂》中情節,埋沒無限苦心,此其可慟又一也。小夫孺子,血氣未定;市儈村氓,志趣卑污,嘖嘖於錦心繡口,軟玉溫香,而神爲之動,情爲之移,其外皆冥然罔覺。遂以此書擲諸茵榻,挾諸舟車,置之茶前酒後,與彈詞小說無異,此其可慟又一也。然猶曰:“此小夫孺子、市儈村氓也。”乃至壯夫宿老,名公鉅卿,大半同於小夫孺子、市儈村氓之所爲,此非其更可慟者乎?
然此之所謂可慟,不過不知珍重也。自實甫《北西廂》創作,而以不便登場演唱之故,李日華卽其原詞,改頭換面,旗鼓一新,於是本來面目,幾幾埋沒。苟非聖歎加意批出,實甫之《西廂》何以得還舊觀?此則少霞所爲大慟者也。不獨少霞慟,普天下千萬世錦繡才子亦無不慟。而李氏拾實甫牙慧,以其書貽諸久遠,而得不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然則後人之沉痼惛愚,而甘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不且齊聲一大慟哉!嗚呼!少霞之淚,卽聖歎之淚;聖歎之淚,卽實甫之淚。悠悠千載,知己難逢;閱世生人,斯文誰屬?未審增評者畢此,更何法以消遣也。
哭後人下篇
闕名[397]
則有疑我慟哭後人,爲榮古而薄今,貴耳而賤目,視古人皆智而後人皆愚也,視古人皆賢而後人皆不肖也,其說近於矯,其情過於激。少霞欷歔太息而言曰:是誠有之。雖然,我之初設是想也,亦懼後世之於我乎唾罵,而當世之人且將於我乎剚之刃也。而我且悍然不顧,欲正告之天下後世者,正以斯世之相率甘於聾瞶,不有以震其聾,驚其瞶,則造物之生人,聰明可以黜而不用,故吾於此,亟欲以一言發人深省也。且夫聲色貨利,後人無事肯讓古人,而獨至文章學問,則甘讓古人。非獨讓之已也,一切古人所有著述,吟之誦之,揚之贊之,伏而跪拜之,恭敬奉持而曲護之,不敢有異說也,不敢有岐論也。卽今之讀《西廂》者,亦不乏矣。問之彼,而彼必曰:“實甫眞才子也,《西廂》一書,非才子何能作?聖歎眞才子也,批《西廂》一書,非才子何能批?”嗚呼!彼豈知實甫者哉?微特實甫不能知,亦豈知聖歎者哉?夫讀《西廂》而不知實甫之所作,聖歎之所以批,此正吾之所欲爲後人哭者也。
今夫人死則涕泣隨之;後人未生,則哀心何目感,而涕淚何由至?抑知哭泣之哀,非獨死喪之戚也。孔子泣麟,爲道窮也。厥後途之窮而阮籍哭,命之窮而唐衢哭,乃至亡羊岐路,而楊朱亦哭。情之所感,有不自知其然而然者。若我讀古人書而慟哭後人,則非直所謂道之窮,命之窮,途之窮,以及臨岐路而莫所適從也。
人自有生以來,其體則性,其用則情,而性之體,情之用,統具於心。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情之所不容已,性之所不容已也。《西廂》一書,其道男女之事,雖不可以居室之大倫言,然男女之情不可謂不篤。而冬烘先生轉以此爲溺人情性,壞人心術,噤不敢道,束不令觀,此殆非人情不可近者。夫不近人情則情可滅,情可滅則性可毀,滅情毀性而心於是死矣。嗟夫!嗟夫!哀莫大於心死。日生之數卽日死之數,未生而具死之幾,非死而極哀之致,芸芸萬輩,恨不與水俱逝,與雲俱卷,與風俱馳,與電俱掣。有心者於此,非夫人之爲慟而誰爲哉?夫情有障,障不深則障必不能撤;情有魔,魔不重則魔必不能降。依古達人杰士不爲情溺者,見情之至,斯見性之至,而大覺於是可證,此不在宗禪乘、誦寶誥以度迷津也。魔障緣情而生,不可溺其事,而不可不味其言。蓋見色謂之色,見空謂之空,色與空惟人之自取云耳。夫無況之字,不典之音,猥瑣①糺煩,不可究詰,此稗官小說之通病也,聖歎亦不能擺落至盡。獨《琴心》一篇,諄諄於先王之制禮,所以坊天下,而於徇情之處,示閑情之方,宏氣偉理,卓然懿訓。其言非宋五子之言,而其言則宋五子之理。通斯旨也,夫何障之不撤,何障之不降乎?而其餘鏡花水月之言,不可舉是以例乎?惟是後生小子末由領此,而父兄師長又莫爲解惑指迷而舉隅待反。是埋沒後人之聰明,可慟;而埋沒古人之心思,尤可慟。然則吾之慟哭後人,爲後人哭,仍爲古人哭也。
猶憶余童時好閱是書,今年已耄及,又病且七年,行且隨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去矣。迺於病亟時,尚手此編,點之注之,批之抹之,豈非障猶未盡撤,魔猶未盡降乎?古人如俟我於泉臺,當必有破涕爲笑者。
西廂辨
闕名[399]
實甫以西廂爲普救寺之西偏屋,張生所寓,聖歎亦仍其說,余於此不能無辨。蓋《會眞記》中所載西廂,係崔宅中屋,雙文之外臥室也。其“明月三五夜”之詩,曰“待月西廂下”,雙文自言在西廂下待月也;牆外爲張所寓,故曰“隔牆花影動”也。且《記》中載張生從東牆攀援杏樹,得達西廂,爾時紅娘寢於牀,是豈張寓乎?至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則西廂乃二人淫媾之地,與寺屋無涉也。特初定情,則崔至張所,料是開角門而出耳。實甫誤始於《借廂》,待《寺警》、《解圍》之後,又誤於老夫人有“移來家下書院安歇”之命,夫旣移至家下,則是張生離卻西廂矣。此《請宴》曲內,紅娘所以云“再不要西廂和月等”也。且書院安歇,並無牆垣之隔,故聽琴之夕,雙文直至窗外。實甫失於照應,而《寄簡》之詩,不能易“待月西廂”句,而更爲之辭也。乃至《賴簡》,而并以“跳牆”爲關目,夫旣移至書院,尚何牆之待踰?此又自相矛盾者也。
要之,張本寓普救寺中西偏屋,非卽西廂也;入與雙文淫媾,則在西廂。實甫添設情節,中間更移居書院,而又不相照應,仍若在西廂者。種種錯謬,互見迭出,惜聖歎於此處亦未有以正之。□《借廂》曲內,原有“只近西廂”之語,則張生所借,本係普救寺中貼近西廂之屋,豈屋之靠西者概可謂之西廂耶?特旣移書院,則不能曲爲之說耳。總之,《會眞記》中之西廂,專指崔屋,而實甫《借廂》之西廂,則指寺屋矣。崔屋、寺屋,俱無關輕重,但如作畫家界畫,不可不清也。
序西廂
闕名[400]
《西廂》者何?書名也。書曷爲乎名曰《西廂》也?書以紀事,有其事,故有其書也;無其事,必無其書也。今其書有事,事在西廂,故名之曰《西廂》也[401]。
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普救寺則武周金輪皇帝所造之大功德林也。普救寺有西廂,而是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別院不隸普救而附於普救,蓋是崔相國出其堂俸之所建也。先是,法本者,相國之所剃度,是卽相國之門徒也。相國因念,誠得一日避賢罷相,而芒鞋竹杖,舍佛安適矣。然身願爲倉卒客,不願門徒爲倉卒主人,而於是特占此一袈裟,以爲老人菟裘。而不虞落成之日,不善頌禱,不聞歌,乃聞哭,不得以玉帶賭鎮山門,而竟以丹旐將諸煢獨,此老夫人所以停喪得以寺中之故也。故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廂之西,又有別院,則老夫人之停喪所也。乃喪停而豔停,豔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之停於西廂也,豔停於西廂之西故也;豔之停於西廂之西也,喪停故也。乃喪之停於西廂之西也,則實爲相國有自營菟裘故也。夫相國營菟裘於西廂之西,而普救寺之西廂,遂以有事,乃至因事有書,而令萬萬世人傳道無窮。然則出堂俸,建別院,又可不慎乎哉[402]!
聖歎之爲是言也,有二故焉。其一教天下以慎諸因緣也。佛言一切世間,皆從因生,有因者則得生,無因者終竟不生。不見有因而不生,無因而反忽生;亦不見瓜因而荳生,荳因而反瓜生。是故如來教諸健兒,慎勿造因。嗚呼,胡可不畏哉!語云:“其父報仇,子乃行劫。”蓋言報仇必殺人也。而其子者,不見負仇,但見殺人,則亦戲學殺人;殺人而國且以法繩之,子畏抵法也,遂逃命萑蒲中,萑蒲中又無所得食也,則不得已仍卽以殺人爲業矣。若是乎仇亦慎勿報也。蓋聖歎現見其事已數數矣。現見其父中年無歡,聊借絲竹陶寫情抱也,不眴眼而其子手執歌板,沿門唱曲,若是乎謝太傅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憂來傷人,願引聖人托於沉冥也,不眴眼而其子罵座,被驅墜車折脅,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尋僧,略商古德也,不眴眼而其子引諸髠奴,汙亂中冓,若是乎張無垢亦慎勿學也。現見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園,方春勸耕也,不眴眼而其子擔糞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淵明亦慎勿學也。如彼崔相國,當時出堂俸,建別院,一時座上賓客,夫孰不嘖嘖賢者,是眞謂之內祕菩薩,外現宰相,而己不覺不知,親爲身後之西廂月下,遠遠作因。不然而豈其委諸曰雙文爲之乎?委諸曰才子爲之乎?委之雙文,雙文無因;委之才子,才子無因。然則西廂月下之事,非相國爲因,又誰爲之?嗚呼!人生世間,舉手動足,又有一毫可以漫然遂爲乎哉[403]?
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體也。夫老夫人守禮謹嚴,一品國太君也,雙文千金國豔也,卽阿紅亦一時上流姿首也。普救寺者,河中大剎,則其堂內堂外,僧徒何止千計,又況八部海涌,十方雲集,此其目視手指,心動口說,豈復人意之所能料乎哉?今以老猶未老,幼已不幼,雖在斬然衰絰之中,而其縱縱扈扈,終非外人習見之恆儀也,而儼然不施幕而偪處此,爲老夫人者,豈三家村燒香念佛嫗乎?不然,胡爲無禮至此?聖歎詳覩作者,實於西廂之西,別有別院,此院必附於寺中者,爲挽弓逗緣,而此院不混於寺中者,爲雙文遠嫌也。君子立言,雖在傳奇,必有體焉,可不敬與[404]?
序西廂
闕名[405]
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其名始見《會眞記》中,而實甫譜張、崔男女會合之事,卽舉此名其書。至聖歎加評而序《西廂》緣起,乃歸咎於故相之出堂俸,建別院,而標一“因”字以垂世鑒。其義嚴,其詞正,是眞語者,是實語者,願一切眾生於前世緣、後世緣,俱作如是觀而已。乃少霞讀是書,而沉吟於“西廂”二字之名,則又別有慨焉。
嗚呼!地以人重,非獨西蜀子雲亭、南陽諸葛廬也。古今來男求女,女說男,雲期雨約之地,無不有之,其事見於《春秋》,而播於《國風》。期桑中,要上宮,衛之風也;《野有蔓草》,鄭之風也;《東門之池》,陳之風也。以男女野合之地譜入風謠,而聖人刪詩,並存其篇什,豈以爲義有所係,亦惟是男女之欲同於飲食,列其詞於載籍,任貞者見之謂之貞,淫者見之謂之淫焉耳。夫男女會合之地,蚩蚩者無論已。上之極於宮閫,則秦有阿房,隋有迷樓,卽結綺、臨春、望仙諸閣,亦無日不爭姸鬬寵其間。而漢代裸遊之館,且示義於宣淫,然皆與玉貌絳脣,同逐灰飛而烟滅。其留於載籍,挂諸齒頰,並被諸管絃者,惟李三郎與楊太眞耳。華清宮之同浴,長生殿之私誓,溫香軟玉,隱約行間,讀其書,演其事,千載下有餘慕焉。其他蕩子佚女,往來歡會之處,問其遺迹,鮮有存者。而西廂乃以一椽之合,若轉同於鲁靈光之巋然,或以爲張之才,崔之貌,佳人才子,絕代風流,故其名至今不可磨滅。夫以才子佳人故,而遂令西廂之名,同於靈光之巋然獨存,則亦思古今來才子何限?佳人何限?而張生之爲才子,若藉西廂以見;雙文之爲佳人,亦若藉西廂以見。則非西廂之借重於張、崔,而實張、崔之借重於西廂;則非西廂之地以張、崔重,而實張、崔之人以西廂重也。
夫此一椽之舍,當日之翼然於蘭若西偏者,方張生西赴關中,已在暮雲黃葉之間,況歷數千百載,而頹垣遺址,渺不可追,又曷言乎其足重者?曰:是不然。地之所以重,非其人之事爲之,乃其人之文爲之也。何者?此一椽之舍,非青瑣丹墀也,無右平左墄也,非有履禮之闥與自在之窗也;壁不必以椒塗,而欄干不必玉,屈戌不必金也,又非如阿育王之修羅,宜有八萬四千魔女爲之護持也。而其名且歷劫不磨者,則以當日實甫之一縷心精,一寸筆花,一盂墨瀋,無非爲張、崔之歡會於西廂而起。乃至當寢而倚枕以凝神,曰惟西廂之故;當食而停箸以構思,曰惟西廂之故。且至花前月下,茶罷酒闌,而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曰惟西廂之故。或居家,而門庭廁溷皆置紙筆,其著《西廂》,勤苦如左太沖,未可知也;或出行,而小奚攜錦囊以隨,得句輒投,其製《西廂》,閒適如李長吉,未可知也。迨《西廂》之書成,而讀是書者,遂恍然若楹檻間見張、崔同憑焉,堦砌間見張、崔同行焉,卽几案間、茵榻間,如見其偎紅而倚翠,並肩而疊股焉。而於是西廂之名,遂歷諸千百世而如新。故鲁靈光、魏景福,當時揚厲鋪張,不過沿習於文人學士之口,不如此一椽之舍,地則唐代蒲東,屋則僧寮外院,而千百世之文人學士,以逮村氓市儈,嬰孩穉女,隸卒倡優,無不知所爲西廂者。由斯以言,西廂得張、崔之事以傳,而實則張、崔之事轉賴西廂以傳;則是西廂得實甫之筆墨以傳,而實則實甫之筆墨轉賴西廂以傳。況實甫之書成,而人以《北西廂》名之;李、陸之改本行,而人以《南西廂》名之;乃至聖歎之評點定,而人以聖歎之《西廂》名之。則西廂非獨志其地,兼以志其書;志其書,而非地以人重也,亦非人以地重也,所重固在文也。所重在文,而後知西廂非當日之僧舍,乃文人學士之蜃樓也。
夫北里有志,空記狹邪;東牆竊窺,不留姓氏。獨西廂,則其地傳且其人傳,其事傳而其書亦因之以俱傳。古往今來,太空冥冥,而此若虹霓之點綴,終古不泯於人間。惟知爲文人學士之蜃樓,則雖變幻不測,無不歸於虛空粉碎,一切前因後果,亦俱如夢如泡,了無罣礙,尚何一地一椽之足重耶?嗚呼!推斯意也,如使“空卽是色”,則以西廂爲燕壘蜂房,直夷諸何鼻地獄也可;其謂“色卽是空”,則以西廂爲雲階月地,直置諸忉利天宮,亦何不可?
(以上均清乾隆六十年此宜閣刻朱墨套印本《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卷首)
(蘇州西廂)識語
蘇州文起堂[406]
沈旭輪先生云[407]:古人遠遊者,歸必以彼中土產珍奇之物餉其親匿。如俞安期見檳榔樹,陸平原登銅雀臺,輒皆以不得相致爲恨也。今若有人從蘇州來,而不惠我虎丘社一瓶、聖歎書一部,我眞不能無憾於爾也。
蘇州文起堂。
(清乾隆間蘇州文起堂影印常熟此宜閣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408])
(桐華閣校本西廂記)敍
吳蘭修[409]
壬午秋夜[410],與客論詞。有舉王實甫《西廂記》者,余曰:“字字沈著,筆筆超脫,元人院本,無以過之。惜後人互有刪改,至金氏則割截破碎,幾失本來面目耳。”客究其說,悉臚答之。
次日,秀子璞請別著錄[411]。乃出《六十家》本、《六幻》本、琵琶本、葉氏本(以上互有異同,今皆謂之“舊本”)、金聖歎本重勘之[412]。大抵曲用舊本十之七八,科用金本十之四五,雖非實甫之舊,而首尾略完善矣。子璞解人,其視此爲何如也?
桐花閣主吳蘭修序。
(清道光三年長白馮氏刻、吳蘭修校訂《桐華閣校本西廂記》卷首[413])
(桐華閣校本西廂記)附論十則
闕名[414]
客曰:金氏分節無當乎?曰:曲有宮律,【仙呂】之與【中呂】,【雙調】之與【越調】,不相犯也;曲有節奏,起調之與尾聲,換頭之與歇拍,不相亂也。今使歌者截一曲之半以爲前曲之歇拍,又截一曲之半以爲後曲之換頭,則聽者皆知其失調矣。客曰:以文義按之,金氏所分亦有未盡非者。曰:曲之帶白者,其詞多斷;曲之接板者,其意相連。金氏强作解事,可云鹵莽。至“待颺下教人怎颺”,本七字句,乃分“待颺下”三字爲一節,是何說也?
客曰:金氏妄改,可得聞歟?曰:如《驚豔》云:“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院。”(改云:“這邊是河中開府相公家,那邊是南海水月觀音院。”)《借廂》云:“我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牀?”(改云:“我若與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我不教你疊被鋪牀。”)“你撇下半天風韻,我拾得萬種思量。”(改云:“你也掉下半天風韻,我也颩去萬種思量。”)《酬韻》云:“隔牆兒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自古惜惺惺。”(改云:“便是惺惺惜惺惺。”)“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刪去疊“鐵石人”三字。)《寺警》云:“便將蘭麝熏盡,只索自溫存。”(改云:“我不解自溫存。”)“果若有出師的表文,嚇蠻的書信,但願你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改云:“他眞有出師的表文,下燕的書信。只他這筆尖兒敢橫掃五千人。”)《請宴》云:“受用些寶鼎香濃,繡簾風細,綠窗人靜。”(改云:“你好寶鼎香濃”云云。)“請字兒不曾出聲,去字兒連忙答應。”(改云:“我不曾出聲,他連忙答應。”)《賴婚》云:“誰承望你卽卽世世老婆婆,教鶯鶯做妹妹拜哥哥。”(改云:“眞是積世老婆婆,甚妹妹拜哥哥。”)《前候》云:“一納頭安排著憔悴死。”(改云:“一納頭只去憔悴死。”)《鬧簡》云:“我也回頭看,看你個離魂倩女,怎發付擲果潘安?”(改云:“今日回①頭看,看你那離魂倩女,怎生的擲果潘安。”)《拷豔》云:“我只道神鍼法灸,誰承望燕侶鶯儔?”(改云:“定然是神鍼法灸,難道是燕侶鶯儔。”)“猛凝眸只見你鞋底尖兒瘦。”(改云:“怎凝眸”。)“那時間可怎生不害半星兒羞?”(改云:“那時間不曾害半星兒羞。”)《哭宴》云:“兩意徘徊,落日山橫翠。”(改云:“兩處徘徊,大家是落日山橫翠。”)《驚夢》云:“愁得陡峻,瘦得唓嗻,卻早掩過翠裙三四褶。”(改云:“愁得陡峻,瘦得唓嗻,半個日頭早掩過翠裙三四褶。”)此類不可枚舉。至如《借廂》云:“過了主廊,引入洞房,你好事從天降。”(改云:“曲廊洞房”。)“軟玉溫香,休道是相偎傍。”(改云:“休言偎傍”。)《請宴》云:“聘財斷不爭,婚姻立便成。”(改云:“聘不見爭,親立便成。”)《琴心》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改云:“靡不初,鮮有終。”)《驚夢》云:“矁一矁著你化爲醯醬,指一指教你變做醟血,騎著一匹白馬來也。”(刪去三“一”字。)過爲減字,幾不成語。大凡曲之委折,拍之緩緊,全在襯字。金氏以論文之法繩之,宜其左也。
客曰:然則,金本皆非歟?曰:金本科白簡淨,書札尤雅,舊本所不及也。改曲亦有佳者。如《借廂》云:“若今生不做並頭蓮,難道前世燒了斷頭香?”(舊本云:“若今生難得有情人,則除是前世燒了斷頭香。”)《寺警》云:“我便知你一天星斗煥文章,誰可憐你十年窗下無人問。”(舊本云:“學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無人問。”)“你休問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要問大師眞個用偺也不用偺?”(舊本云:“你那裏問小僧敢也那不敢,我這裏啓大師用偺那不用偺。”)“就死也無憾,我便提刀仗劍,誰還勒馬停驂。”(舊本云:“劣性子人皆慘,捨著命提刀仗劍,更怕我勒馬停驂。”)“便是言詞賺,一時紕繆,半世羞慚。”(舊本云:“我將不志誠的言詞賺,倘或紕繆,倒大羞慚。”)《琴心》云:“將我雁字排,連著他魚水難同。”(舊本云:“則爲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賴簡》云:“我也不去受怕擔驚,我也不圖浪酒閒茶。”(舊本云:“恁的般受怕擔驚,又不圖甚浪酒閒茶。”)“小姐你息怒回波俊文君,張生你遊學去波渴司馬。”(舊本云:“從今悔非波卓文君,你與我學去波漢司馬。”)《後候》云:“甚麼義海恩山,無非遠水遙岑。”(舊本云:“將人的義海恩山,都做了遠水遙岑。”)“他不用法灸神鍼,他是一尊救苦觀世音。”(舊本云:“雖不會法灸神鍼,猶勝似救苦難觀世音。”)《哭宴》云:“留戀應無計,一個據鞍上馬,兩個淚眼愁睂。”(舊本云:“留戀別無意,見據鞍上馬,閣不住淚眼愁睂。”)凡此,皆勝舊本。取長棄短,分別觀之可也。
客曰:《六十家》本,《鬧齋》之【錦上花】二曲,《寺警》之【賞花時】二曲,《酬簡》之【後庭花】一曲,金氏刪之,當歟?曰:五曲鄙俚,亙出二手,刪之是也。然尚有後人妄增者,如《驚豔》起調之【賞花時】二曲,《前候》起調之【賞花時】一曲,《酬簡》起調之【端正好】一曲,雖是楔子,可別自爲韻,然另用一人唱,究礙本例。且其詞淺薄,斷非實甫之舊,《六幻》本刪之,是也,今從之。
客曰:《六十家》本,《請宴》之【快活三】一曲,《賴婚》之【慶宣和】、【雁兒落】二曲,《後候》之【調笑令】一曲,《哭宴》之【小梁州】一曲,皆攙生唱,何也?曰:此妄人所亂,金氏正之,是已。
客曰:舊本《驚夢》之【喬②木查】五曲,作旦上場唱,【甜水令】、【折桂令】二曲,旦間唱。金本以【喬木查】四曲作旦內唱,餘皆生唱,孰是?曰:金本是也。
客曰:舊本《哭宴》闌入老僧,何也?曰:舊白可笑,無逾此者。然亦足見舊本爲俗人竄改,多非實甫之舊矣。
客曰:金氏評語何如?曰:猥瑣支離,此文字中野狐禪也。
客曰:金氏淫書之辯非歟?曰:作傳奇者,兒女恩怨,十常七八,大抵文人寓言,若以禮法繩之,迂矣。然金氏必文其名曰《才子書》,至欲並其人其事而曲護之,則悖甚。
客曰:然則傳奇僅爲兒女作乎?曰:其言情也,柔而善入;其立辭也,婉而多諷。“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是亦詩人之旨也。至於表揚節義,可歌可泣,是在作者善於擇題矣。
客曰:毛西河評本何如?曰:求之數年,迄未得見。聞其辯別詞例甚精,它日得之,當再訂此本也[417]。
(同上《桐華閣校本西廂記》卷首)
(桐華閣校本西廂記)跋
邵詠[418]
吾友吳石華學博,擅淹通之名,尤工詞曲,有井①水處,無不識柳屯田也。嘗謂元曲以《西廂記》爲最,惜金氏改本盛行百餘年,無敢議一字者。乃集諸家舊本,校而正之。今秋北上,以稿付子璞。子璞亦精於此事者也,擊節稱快,亟付梓人。余鈍甚,無記曲之能,而旅館挑燈,恬吟竟夕,覺金氏饒舌,都有傖氣。亦足見石華善讀古人書,家藏三萬卷,皆未嘗草草忽過也。
電白邵詠跋。
(桐華閣校本西廂記)跋
秀琨[420]
石華先生闢守經堂,藏書三萬卷,寢食以之。余與先生遊數年,隨舉一書,皆能徹其原委,究其得失,浩乎莫能窮其奧也。
一日,論王實甫院本,琨爲擊節,固請錄之。三日而畢,以稿授余。乃知讀書不可鹵莽,院本且然,況其他哉!
今秋先生北行,琨恐失此稿,遂刻之。正如崑山片玉,已足珍玩,異日先生哂我,所不顧也。
道光二年十月,長白秀琨跋。四明范濬素庵校字[421]。
(以上均同上《桐華閣校本西廂記》卷末)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跋[422]
汪士驤[423]
此爲松生三兄重書《西廂記》第二冊也[424]。前冊因行寬字大,置之行笥中不合刌度,旋爲其友人攜去,爰重爲書此。歲月如馳,自鈔始至蕆事,幾及匝歲而成,以視前冊,則有燕瘦環肥之別矣。書博一粲。
丁亥長至日[425],鐵樵弟驤記。
(上海圖書館藏清道光間寫本《汪鐵樵小楷西廂記》第二冊卷末[426])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題簽[427]
寶石齋主[428]
此冊爲松生所藏。甲辰春日[429],得於錢唐蕭氏,爰記於此以志快。
寶石齋主。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題簽[430]
周兆之[431]
松生成此兩種書,用去白金數百,始得到手。物故後,爲賈人購去,可慨也。
周兆之。
(以上均同上《汪鐵樵小楷西廂記》卷首)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跋[432]
董鋆[433]
右《會眞記》一冊,吾鄉汪君鐵橋爲松生書,楷法嚴謹,行次整齊,絕似平原《麻姑仙壇記》所謂“神妙欲到秋毫顛”也。
丙申春[434],鏡溪董鋆觀并識。
(同上咸豐間鈔本《汪鐵樵小楷西廂記》第二冊卷末)
附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題識[435]
許福昺[436]
《趙次閑書漢隸縮本》及《汪鐵樵小楷西廂記》,乃顧君巨六所藏[437],余愛其精妙,遂蒙見贈。爰付裝池,志而藏之。
淳齋。壬申冬月上浣[438]。
《西廂記》爲誨淫之作,卽以辭藻論,不如《牡丹亭》、《桃花扇》遠甚。元微之乃薄倖狂且,不知情爲何物,其人尤無足取。特以鐵樵小楷精工,可供摩挲,存之,姑備一格。此眞所謂玩物也已矣。
淳又記。
此數冊,乃顧巨六兄之貽。然余所費亦巨,不亞於所謂松生者。戊寅秋[439],漢卿記於淳齋。
(上海圖書館藏清道光間寫本《汪鐵樵小楷西廂記》卷首)
附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跋[440]
許福昺
傳奇佳構林立,惟《牡丹亭》意境空靈,詞華婉縟,爲古今獨步之作。次則《四聲猿》、《桃花扇》、《長生殿》各有所長,而《燕子》、《春燈》亦復當行出色。至《西廂記》,則等諸自①鄶以下,存而不論可矣。此乃平情之論,閱者幸勿以方頭幅巾哂之。
淳齋漫識。
(同上《汪鐵樵小楷西廂記》第二冊卷末)
附 汪鐵樵小楷西廂記跋[442]
許福昺
據鐵樵自跋作於丁亥,應爲道光年間作。董鋆跋於丙申年。是帙距今已百餘歲矣。鐵樵自跋謂此記書成,幾及匝歲。古人於一事之微,不肯苟且如此,非近今學者所可及也。
淳齋讀竟,又識。
作細書如作大字,觀其字裏行間,綽有餘裕,可見功力之深。況筆致得歐、顏之髓,工整而不失古趣,非院體書所可比擬。宜松生以厚直酬之。
(同上《汪鐵樵小楷西廂記》第三冊卷末[443])
西廂詮注序[444]
味蘭軒主人[445]
《西廂》爲千古傳奇之祖,聖歎所批又爲《西廂》傳神之祖。此二語,原序中殆包括盡之矣,復何言哉?顧刊是書者,不乏數十家,而典故注釋,有失之太繁者,有失之太簡者,甚至議論雜出,紛然聚訟於其間,幾莫辨其孰非而孰是。凡此種種,若不重加釐定,不惟閱者不能了然於心目,卽作者、批者之妙,不亦與之俱隱乎?
余不揣固陋,每於茶半香初,取諸善本,謬爲參訂,刪其繁,補其簡,間又附以管見,辨論其是非。書成,名之曰《西廂詮注》。
噫嘻!注而曰詮,無非冀閱者一目了然,共徵明晰耳。雖然,萬物之理無窮,一人之識有限。以今視昔,覺諸家之繁簡是非,尚未折衷於至當;而以後視今,又安知余之刪之、補之、辨論之者,果能一一盡善否耶?漫付剞劂,希得當代名流摘其疵謬,而更加郢正焉。斯又余之深幸也夫。
道光己酉年仲冬月望日,味蘭軒主人自述。
(西廂詮注)例言
闕名[446]
一、《西廂》一書,前代名家諸本各異,惟以金聖歎先生所批《第六才子書》爲正。此本悉依金批,復參諸本評解注典,集刊上層。其間偶有新增,亦皆本諸經籍,以備參考。
一、《西廂》曲韻,多有叶音,今依鄒梧岡先生《妥注》原本而注切之。至書字音義有不易曉者,亦皆切音釋義,俾閱者一見了然。間有與鄒本不同者,則因介在疑似,考之字典,酌更數處耳。
一、《醉心篇》雖非《西廂記》內正文[447],然才人之繡口錦心、靈思妙緒,洵屬奇可共賞。附於集中,願讀《西廂記》者並讀此文,寓目會心,當獲益不淺也。
一、《西廂》繡像,前人刊本有詆爲稗官小說家惡習而刪之。按是書繪像,昉自趙宜之跋《雙鶯圖》,以及陳居中、唐伯虎,皆有之也。今繪雙女小像於首卷,而復於每折前爲繪圖像,其畫譜皆仿元筆,旣係意遵古法,而又格翻新樣,睂目較清,諒無妨諧俗也。
(以上均清道光二十九年味蘭軒刻巾箱本《西廂詮注》卷首)
(西廂引墨)序
戴問善[448]
《西廂》何書也?曰:才子佳人書也。才子佳人而必爲淫豔之詞,何也?曰:不淫不足以盡才子佳人之情,不豔不足以盡才子佳人之致,實無以盡筆墨之興也。
然則不淫豔不爲才子佳人乎?曰:才子者,衣冠中之廢人也;佳人者,巾幗中之罪人也。男女睽而其志通,君子、淑女乃古今來第一才子佳人,誰敢以才子佳人之名奉之哉?至於才子佳人,不過淫豔者之標目而已。
然則此書何以傳也?曰:此亦天地間之至文也。自有天地,世無一人無此心,人無一日無此事,而獨謂必不可有此文哉?
此書也,但爲此事作乎?曰:吾惡乎知之?詩曰“懷人”,騷曰“求女”,詞曲雖風騷之餘,諒未足語此。大凡古人著書,類必有磊塊不平之氣,與夫固結不解之情。情動乎中而形於言,至淫豔而筆墨之興盡矣,至令人悟其非淫非豔,而文章之能事畢矣。雖然,吾安得起才如聖歎者,與天下共明其不淫不豔哉?卽如聖歎所云,亦救火抱薪者也。
一日至書房,見有《第六才子書》在案頭,問,云“買自小市破書中”。意大不怡,頗欲有言。旣而思之,爲子弟者,教以通文義,而能禁其不讀《西廂》哉?因取而與墨選雜置之,爲之標其關鍵節目,指其起結伏應,清其脈絡氣機,何處相對,何處相映,間亦示以理趣,期與墨卷相發明,題曰《西廂引墨》。俾知雖淫豔之詞,有理有法,上通乎《史》、《漢》,而下有益於應試之文,務以分讀者之目而移其心,其視才子佳人,不過淫豔者之標目而已,亦救弊之苦心也。以示吾家子弟之讀《西廂》者,且以告天下凡爲子弟之讀《西廂》者。
光緒六年歲在上章執徐中伏日,諗庵甫自序於蔚蘿學署之尋行數墨書室。
書西廂後
戴問善
昔者聖人設卦立爻,而飲食男女盡其性;鑄鼎象物,而魑魅蝄蜽遁其形,此開闢之大文也。書契以來,等而下之,至於文人游戲之詞,其相去能以億計乎?然無益人心,有傷風化,其文必不傳,傳亦不久,理固然已。
淫書至《金瓶梅》而極,而其言孝弟則字字血淚,誅奸邪則句句肺肝,豈非古人故以此快閱者之目而怵其心哉?若《西廂》已膾炙人口,又豈古人故以此快閱者之目而蕩其心哉?必有義以出此矣。閒散心則秀才瞥見,做好事則暴客風聞,工詩詞則酬韻聽琴,善書算則傳書遞簡。自《借廂》至《坐衙》,纔五六日耳,而湖海飄零之游客,繡幃深鎖之貴人,已杯酒言情,湖山密約。自《佳期》至《長亭》,止月餘耳,而淚眼愁睂,全無迴避;牽腸挂肚,不復羞慚。香美娘之處分,付之侍妾;國太君之處分,聽之賤婢。爲之上者,居何等乎?《易》曰:“履霜堅冰至。”禹曰:“必有以酒亡其國者。”吾儕小人,皆有闔廬,其可畏孰甚於此?作者猶復以《寺警》許婚,曲爲之地;以《驚夢》陶寫,諱言其終,尤得詩人忠厚之遺,倘所謂變而不失其正者乎?吁!所以傳矣。至於窮穢褻之狀,如啓苞符;摹闇昧之形,不逢不若。尤當座置一編,以爲爾室之相,於修齊非小補也,而忍作淫詞豔曲讀哉!
處暑日,諗庵甫又題[449]。
(以上均《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一冊影印清光緒六年朱墨稿本《西廂引墨》卷末)
第六才子書釋解序[450]
夢畹生[451]
丁亥花誕[452],輕寒薄煖,鎮日垂簾。偶偕賓江閣內史讀《西青散記》[453],至雙卿諸小詩,不禁喟然而嘆曰:“嗟乎哉!古今來才子無媒,名媛失路,竟如是哉!夫天之生一佳人,非若生凡鱗常介、雜花細草之無足重輕也,亦非若生庸夫俗子、販商市儈之無關得失也。旣有色矣,尤必賦以才,俾詠絮頌柳,筵傳佳話;旣有才矣,尤必鍾以情,俾吟風弄月,獨抒綺思;旣有情矣,尤必與以德,俾懷冰履棘,永矢芳心。宜乎靈秀所鍾,碧翁之特破八萬年前之成例矣。而乃因鸞笯鳳,叱燕嗔鶯。旣有色,偏不使以色稱;旣有才,偏不使以才顯;旣有情,偏不使以情傳;旣有德,偏不使以德著。身埋蓬顆,伊鬱終身,千古有心人,夫亦當同聲一哭矣。”
內史曰:“以卿所云,則與爲《西青》之雙卿,何若爲《西廂》之雙文乎?夫以雙文之色、之才、之情,幾何不可與雙卿嫓?而乃蕭館聽琴,良宵拜月,士兮耽色,女也兜情,豔迹流傳,藉藉詞人之口,則竊以爲樹中之女貞,固不若花中之夜合矣。”
予曰:“子無怨,子無怨。今有上清仙子謫下塵寰,才思泉流,千言立就,而又發情止禮,如璧持躬,錦繡其才,金玉其品,邇其之才、之情、之德固宛乎一雙卿也,而世之愛其才、慕其情者,惟以譽雙文者譽之。嗚呼,冤已!然前旣有玉鈎詞客舍千萬億有色、有才、有情之佳人,而獨乎①雙卿之德,則後豈無因重其德而色以稱,才以顯,情以傳,俾不負碧翁之特破八萬年前成例者,而何羨乎雙文?而何羨乎雙文之僅以色稱,以才顯,以情傳,而獨不以德重歟?”
言未旣,小婢以浣花箋進,則碧梧館主方彙鋟《西廂》文、《西廂》詩、《西廂》酒籌諸小品[455],而匄敍於余。內史屑麝拂箋,請記今日之語。爰就水精簾下,抽穎而綴諸簡端。
光緒歲次丁亥孟春之月,申左夢畹生戲述。
第六才子書釋解識語[456]
守間居士亦僧氏[457]
吾鄉金聖歎先生著作之餘,撰有《會眞記》一書,繪聲繪色之工,膾炙人口,幾數百年。讀之者,或爲增注,或爲加批,標新領異,各手一編。晷餘縱覽,阿堵傳神,未有不睂飛色舞者。賓江閣內史復精繪圖像,弁之書首,其一種生動之姿,栩栩然躍於紙上。披覽幾週,髣髴情形,愛不釋手。蓋《會眞記》固才子之手筆。吾知是編出,而繪者之名亦將附其書以傳矣。
時光緒丁亥長至後一日,古越守間居士亦僧氏識。
(繪像增注第六才子書釋解)繪像跋
惜紅生[458]
《會眞記》一書,非僅緣情而作,皆係文士寓言,備抒胷臆,爲千古有心人痛哭之場,而繪色繪聲,各臻其妙,能令百世下閱者爲之拍案驚奇。茲復各繪一圖,弁諸卷首,不特卷中人之意態摹寫畢眞,卽當日之離合悲歡,無不活現紙上。按圖披覽,朗若列睂,而筆法之精妙,尤爲活虎生龍,有令人不可思議者也。噫!雙文遠矣,而雙文之才、之情、之色,固賴是書以傳,卽其逸事豔迹,亦將籍是圖以俱傳。
光緒歲次著雍困敦且月雙蓮節[459],東武惜紅生跋於涵碧樓之南窗。
(以上均清光緒十四年上海石印本《繪像增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首[460])
[1] 底本無題名。
[2] 弘治戊午年:明弘治十一年,是年農曆閏十一月,而季冬爲農曆十二月。因此,弘治戊午季冬實爲公元一四九九年一月十二日至二月九日。
[3] 金臺岳家:未詳。“金臺”當爲京都或北京。
[4] 明弘治十一年刻本《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五卷附錄二卷,全名《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是現存最早的《西廂記》全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之影印。此書卷下牌記頁另刻“正陽門□(疑作“外”)大街東下小石橋第一巷內岳家□(疑作“行”)移諸書書坊□題”二十五字。“正陽門”、當爲北京正陽門。
[5] 此文見明謝世吉訂正《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釋義北西廂》卷首。此書二卷首一卷,明萬曆七年(一五七九)金陵胡氏少山堂刻本,日本御茶水圖書館成簣堂文庫藏。關於此本價值,參見黃霖《中國戲曲最早的評點本》(《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二〇〇四年第二期)。
[6] 謝世吉:別署江右鄙人,室名逸樂齋,籍里、生平均未詳。
[7] 睂批:“時俗以此記爲關漢卿作者,董解元、王十朋續者,誤矣。”該本正文又有睂批:“按《西廂記》始於元時,王實甫所作,未完竟歿。後關漢卿續完,卽今灸議妄擬某氏編續者,似非正傳初意也。殊不知自《草橋驚夢》以前,乃實甫之所著,以後乃漢卿之所續而成也。錄之以俟後知。”
[8] 睂批:“序中以本傳大綱作骨者,誠是。”
[9] 睂批:“觀者明此引,則知此傳矣。”
[10] 萬曆己卯:萬曆七年(一五七九)。
[11] 據楊緒容《王實甫西廂記彙評》附錄《王實甫西廂記評點本序跋》校補。
[12] 徐逢吉:字士範,別署企陶山人,武進(今江蘇常州)人。萬曆十一年癸未(一五八三)進士。參見蔣星煜《論徐士範本〈西廂記〉》(《明刊本西廂記硏究》)。
[13] 此文首見於明萬曆八年(一五八〇)徐士範刻本《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上海圖書館藏。然字迹有漫漶之處。劉世珩《暖紅室彙刻傳劇》本重刻全文。
[14] 程巨源:當卽程涓(?—一六〇五後),字巨源,別署二酉生、勳賢里人,休寧(今屬安徽)人。辰州知府程廷策子。諸生。萬曆間,爲休寧葉權(一五二二—一五七八)《賢博編》撰序。萬曆十三年(一五八五),爲《南華眞經副墨》撰序(見《天祿琳琅書目》卷九)。十五年,爲《髙宗書女誡馬遠補圖卷》書跋(見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二)。十七年,爲《孫子集注》撰序(見楊守敬《日本訪書志》卷七)。三十三年,爲焦竑(一五四〇—一六二〇)所選《四太史雜劇》撰寫《四太史雜劇引》,見本書卷十一該條。著有《千一疏》等。參見蔣星煜《程巨源的〈西廂記〉論——〈崔氏春秋序〉》(《中國戲曲史探微》)。此處署“泰滄程巨源”,或其寓居地。參見王平《明代文人葉權三考》(《安徽師範大學學報》二〇一二年第三期)。
① 奏,底本作“奉”,據文義改。
② 寧,底本漫漶,據文義補。
③ 療,底本作“嘹”,據文義改。
[18] 余宗仲仁:卽程仲仁,生平未詳,或爲休寧(今屬安徽)人。
[19] 萬曆上章執徐之歲:萬曆庚辰,卽萬曆八年。“如月”爲二月,“哉生明”爲初三。
[20] 李贄《焚書》(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卷三《童心說》引此文,題《敍西廂》。此文又見明萬曆間王敬喬三槐堂刻本《重校北西廂記》卷首。
[21] 焦竑(一五四〇—一六二〇):字弱侯,號漪園、澹園,別署龍洞山農。祖籍日照(今屬山東),遷居江寧(今江蘇南京)。萬曆十七年己丑(一五八九)殿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因直言抗疏,謫福寧州同知。歲餘大計,復鐫秩,遂不出。福王時追謚文端。著有《易筌》、《禹貢解》、《老子翼》、《莊子翼》、《遜國忠臣錄》、《澹園集》、《焦氏筆乘》、《焦弱侯問答》、《焦氏類林》、《玉堂叢話》等,編纂《熙朝名臣實錄》、《國朝獻徵錄》、《國史經籍志》、《中原文獻》等。傳見《明史》卷二八八。點校《西廂記》、《琵琶記》,原有明萬曆間合刻本,已佚。
[22] 顧玄緯:卽顧起經(一五一五—一五六九),字長濟,更字玄緯,別署九霞山人、羅浮外史,無錫(今屬江蘇)人。以國子生謁選,授廣東鹽課副提舉。曾佐黃佐(一四九〇—一五六六)修《廣東通志》、《廣西通志》。著有《類箋唐王右丞詩集》、《王司馬宮詞補注》、《日省餘錄》、《大學衍義補摘要》、《詩文集》等。輯刻《增編會眞記》四卷、《校記》一卷、《雜錄》四卷,有明隆慶間蘇州眾芳齋刻本,現僅存《雜錄》四卷。參見明顧祖訓《顧伯子葬記》(《中華歷史人物別傳集》第二二冊,線裝書局,二〇〇三)、王世貞《弇州四部稿續稿》卷一一六。
[23] 徐士範:卽徐逢吉,參見本卷《重刻西廂記序》條。
[24] 金在衡:卽金鑾(一四九四—一五八三),字在衡,號白嶼,隴西(今屬甘肅)人。明正德、嘉靖間,隨父僑寓金陵(今江蘇南京)。著有《金白嶼集》、《徙倚軒集》、《蕭爽齋詞》、《蕭爽齋樂府》等。明萬曆七年(一五七九)前校刻《西廂正訛》,已佚。參見朱孟震《河上楮談》卷二“髙王二傳奇”條(明萬曆七年序刻本)。
① “當”字,李贄《童心說》引龍洞山農《敍西廂》無。
② “心”字後,李贄《童心說》引龍洞山農《敍西廂》有“可”字。
[27] 萬曆壬午:萬曆十年(一五八二)。是序原本爲萬曆十年龍洞山農刊刻《重校北西廂記》而作。
[28] 謝山樵隱: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戊戌:明萬曆二十六年。
[29] 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秣陵陳邦泰繼志齋刻本《重校北西廂記》,與髙明《琵琶記》合刻,第一、二冊爲《琵琶記》,第三冊爲《西廂記》,第四冊爲《重校北西廂記考證》(含《會眞記》、《錢塘夢》等)。現藏日本內閣文庫。此繼志齋刻本《重校北西廂記》,與日本無窮會圖書館藏萬曆間刻本、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藏萬曆間刻本、日本天理圖書館藏三槐堂刻本,當均據焦竑點校本重刻,略有差異。
① 商,底本作“雙”,據宮調改。
[31] 此文鈔錄王世貞《曲藻》中二則,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頁三一、頁二九,文字稍有出入。萬曆間三槐堂刻《重校北西廂記》卷首,明萬曆間書林游敬泉刻本《李卓吾批評合像北西廂記》卷首,均有此文。
[32] 明萬曆間書林游敬泉刻本《李卓吾批評合像北西廂記》卷首亦有此文。
① 榥,底本作“棍”,據《西廂記》文本改。
[34] 此本與《重校琵琶記》合刻,藏日本內閣文庫。
[35] 底本無署名。按張鳳翼《新刊合并西廂序》(明萬曆間刻本《合并西廂》之《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廂記》卷首)云:“張雄飛得董本而較,金在衡得實父本而較,梁少白得日華本而較。”然則此序當爲金鑾(一四九四—一五八三)撰。
[36] 淮本:未詳。
[37] 吳本:蔣星煜以爲卽明萬曆三十年(一六〇二)李楩校正、吳門殳君素曄曄齋刻本《北西廂記》。聊備一說。參見蔣星煜《屠隆對〈西廂記〉所作校正的依據和得失》(《中國戲曲史鉤沉》,中州書畫社,一九八二)。
[38] 此書係合并董解元諸宮調《西廂記》、王實甫《西廂記》、李日華《南西廂記》、陸采《南西廂記》四部作品,由周居易編刻,實開明末閔遇五《六幻西廂》、清末劉世珩《暖紅室彙刻傳劇》之先河。
[39] 叔寶:卽錢穀(一五〇八—一五七八後),字叔寶,一字府卿,號龍泓,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弘治十八年(一五〇五)進士錢玹之子。工書善畫。曾遊文徵明(一四七〇—一五五九)門下,文因其家貧,題其室曰“懸罄”,因自號“罄室子”。酷愛鈔書,幾於充棟,窮日夜校勘,至老不衰,所錄古文金石書幾萬卷。編纂《吳都文粹續集》。著有《三國類鈔》、《南北史摭言》、《隱逸集》、《長洲志》、《懸罄室詩》等。曾爲王驥德校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繪插畫。傳見皇甫汸《皇甫司勳集》卷五一《傳》、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四《小傳》、焦竑《國朝獻徵錄》卷一一五無名氏撰《傳》、《姑蘇名賢小紀》卷下、《明史》卷二八七、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康熙《蘇州府志》卷一八等。
[40] 題署之後有陽文印章“睂公”。
[41] 此文疑爲李楩撰。前半文字與金鑾《王實父西廂記敍》首段略同,“查《太和正音譜》”以下文字,出王世貞《曲藻》。李楩:籍里、生平均未詳。
[42] 萬曆三十年(一六〇二)李楩校正、吳門殳君素曄曄齋刻本《北西廂記》,僅殘存卷上五出,上海圖書館藏。按殳君素,字質夫,蘇州(今屬江蘇)人。姜紹書《無聲詩史》卷七有小傳,稱其爲錢穀、文休承入室弟子。董捷認爲此本插圖係僞托殳君素所作,見《明清刊〈西廂記〉版畫考析》表三《〈西廂記〉插圖的繪刻者》(河北美術出版社,二〇〇六,頁五六)。
[43] 曹以杜:字元美,別署起鳳館主人,籍里、生平均未詳。
[44] 庚戌: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〇)。
[45]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曹以杜印”,陰文方章“元美氏”。其後另行,有“黃一彬刻”字樣。黃一彬(一五八一—?),又名君倩,字端甫,歙縣(今屬安徽)人,遷居杭州。黃一楷(一五八〇—一六二二)之弟。刻有《剪燈新話》、《元曲選》、《古雜劇二十種》、《浣紗記》、《彩筆情辭》等。參見劉尚恆《徽州刻書與藏書》(廣陵書社,二〇〇三,頁一五三—一五四)。
[46] 此文當爲曹以杜撰。
① 筯,底本作“筋”,據文義改。下同。
[48] 王、關戲謔故事,出自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三“嗓”條所載大名王和卿與關漢卿事。據此,曹以杜當認爲王和卿卽王實甫。
[49] 此說當本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一《莊嶽委談下》,該書徵引《南村輟耕錄》卷二三文字後,按語云:“觀此,關之爲人可見。王所賦詞亦佳,又以滑稽挑達與關善,得非卽所謂實甫者,以先關卒,故《西廂記》未成而關續之耶?此事理極易推,惜無他據。”
② 引,底本作“頭”,《少室山房筆業》卷四一《莊嶽委談下》改。
[51] 此段文字,亦本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一《莊嶽委談下》,文長,不具錄。
[52] 此文疑爲曹以杜撰。其第一、二、三、四、七、八諸條,與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陳邦泰繼志齋刻本《重校北西廂記》之《凡例》第五至第十條,文字極爲相近,顯係因襲。
① 論,底本作“侖”,據集名改。
[54] 《林塘午夢》:諸明刻本均作《園林午夢》,李開先(一五〇二—一五六八)撰,參見本書卷三《園林午夢》條。
[55] 《鶯紅弈棋》:卽《鶯鶯紅娘圍棋闖局》雜劇,或爲詹時雨撰,參見本卷該條解題。
[56] 王氏家草:意指王世貞(一五二六—一五九〇)家藏遺草。
[57] 雪堂在笥:意指李贄(一五二七—一六〇二)家藏遺草。雪堂,未詳何指。
[58] 底本無題名。《新曲苑》本《霜厓曲跋》有此文。
[59] 庚申:民國九年(一九二〇)。
[60] 《國家圖書館西廂記善本叢刊》第四冊影印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冬王起侯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有此二篇題語。參見蔣星煜《〈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考》(《中國戲曲史鈎沉》)。按崇禎四年(一六三一)延閣主人李廷謨刻本《北西廂記》卷首,亦有此二段題語。
[61] 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生平詳見本書卷三《四聲猿》條解題。
[62] 碧筠齋本: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山陰朱朝鼎香雪居刻本《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首王驥德《例》云:“碧筠齋本,刻嘉靖癸卯,序言係前元舊本,第謂是董解元作,則不知世更有董本耳。”按嘉靖癸卯,卽嘉靖二十二年(一五四三)。此本已佚。據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綜錄》記載,山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有一部清同治十年(一八七一)鈔本《碧筠齋古本北西廂》,疑爲失傳之碧筠齋本。黃季鴻、王勇《同治鈔本〈碧筠齊古本北西廂〉考論》(《東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〇一一年第二期)、楊緒容《碧筠齊本:今知最早的〈西廂記〉批點本》(《文獻》二〇一八年第二期)認爲此本非碧筠齊古本。錄以備考。
① 被好事者竊去,李廷謨刻本《北西廂記》同,《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作“偷竊”。
② 《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此文末署“漱者”,并有“天池山人”、“金雲山人”二枚陰文方章。漱者,李廷謨刻本《北西廂記》作“識者”,後無方章。
③ 的,《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作“明”。
④ 甚,《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作“者”。
⑤ 無由,《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作“因而”。
⑥ “齋本於”三字,《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無。
⑦ “與”字,《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無。
⑧ 《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此文末署“青藤道人”,并有“文長”、“青藤道士”二枚陰文方章。
[71] 此二文收入中華書局編輯部《徐渭集·徐文長佚草》(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卷二。
[72] 此文收入中華書局編輯部《徐渭集·徐文長佚草》(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卷一。中國社會科學院藏明萬曆三十九年冬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有此文,題《自敍》。《國家圖書館西廂記善本叢刊》第七冊影印明萬曆間刻《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藏本》卷首有此文,亦題《自敍》,然闕前半葉。
① “卽”字,《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自敍》無。
② 哉,《徐渭集》作“者”。
③ 人,底本無,據《徐渭集》補。
④ 《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本、《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藏本》本《自敍》,末署“秦田水月”。《田水月山房北西廂藏本》本題署下鈐印章二枚:陽文長方章“文長”,陽文方章“酬字堂”。
[77] 此文傳爲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撰。
[78] 中國藝術硏究院藏明刻本《西廂記考》卷首亦有此文。
[79] 諸葛元聲:號味水,別署東海澹仙,會稽(今屬浙江紹興)人。明諸生。萬曆九年(一五八一)入雲南臨元道賀幼殊幕,四十五年離滇。著有《兩朝平攘錄》(現存明萬曆三十四年序刻本)、《滇史》等。
① 調,疑當作“詞調”。
[81] 苧羅鄉:相傳西施故鄉,在今浙江諸暨。王起侯:字號未詳,諸暨(今屬浙江)人。
[82] 此詩乃和徐渭之和詩而作,參見本卷《明徐渭和唐伯虎題崔氏眞題記》條。
[83] 史槃(約一五三一—一六二八後):生平詳見本書卷四《夢磊記》條解題。
[84]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史槃之印”。
[85] 此文又見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冬王起侯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
[86] 澂園主人:姓顧,西陵(今湖北宜昌)人,名字、生平均未詳。曾評徐渭《四聲猿》,參見本書卷三《四聲猿引》條箋證。
[87] 墨濤生: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按吳有斐(一六三〇—一六八九),字墨濤,武進(今江蘇常州)人。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舉人。著有《閒閒草堂詩集》(現存康熙五十四年刻本)。未詳是否此人。
[88] 此文疑爲澂園主人撰。
[89] 甲辰:康熙三年(一六六四)。
[90] 題下有陽文方章“方諸館”。
[91] 王驥德(一五五七?—一六二三):生平詳見本書卷四《題紅記》條解題。
[92] 碧筠齋:參見本卷徐渭《題評閱北西廂》條箋證。朱石津氏本: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之《例》云:“朱石津本,刻萬曆戊子,較筠本,間有一二字異同,則朱稍以己意更易,然字畫精好可玩。”萬曆戊子,卽萬曆十六年(一五八八)。此本已佚。朱石津:生平未詳。
[93] 杜逢霖:關中(今陝西秦嶺一帶)人,生平未詳。
[94] 吳厚丘:籍里、生平均未詳。
[95] 吳郡詞隱先生:卽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
[96] 萬曆甲寅: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
[97] 署名後有陰文方章二枚:“王驥德印”、“伯良氏”。
[98] 毛以燧(約一五六六—一六二四後):字允遂,號瑤山,別署粲花館主人,吳江(今屬江蘇)人。毛瑩(一五九四—一六七〇後)父。諸生,入太學,受業於沈琦(一五五八—一六〇六)、周宗建(一五八二—一六二七)。屢試不第,隱居禊湖。雅好詞曲,工詩文,爲“松陵八駿”之一,與馮夢龍(一五七四—一六四六)同爲韻社社友。著有《粲花館詩集》。天啓五年(一六二五),刻王驥德《曲律》,並作題跋,見本書卷十二《曲律後語》條。傳見乾隆《黎里志》卷九。馮夢龍有《挽毛以燧》詩,收錄於《黎里志》卷三〇《藝文》。
[99] 李獻吉:卽李夢陽(一四七三—一五三〇),初字天賜,後字獻吉,號空同子,慶陽(今屬甘肅)人,後徙開封(今屬河南)。弘治七年甲寅(一四九三)進士,授戶部主事。正德間,因疏劾宦官劉瑾,下獄幾死。瑾誅,起江西提學副使,以事奪職。著有《空同集》等。傳見焦竑《國朝獻徵錄》卷八六(《墓志銘》)、李開先《李中麓閒居集》卷一〇《傳》、袁袠《袁永之集》卷一七《傳》、毛奇齡《西河合集》卷八一《傳》、何喬遠《名山藏》卷三五、《明史》卷二八六等。
[100] 先侍御:卽毛壽南(一五五一—一六一〇?),字宇徵,號仁山,吳江(今屬江蘇)人。毛衢三子,毛以燧父。萬曆十三年乙酉(一五八五),由歲貢順天中式。次年丙戌(一五八六)進士,授山陰知縣。官至陝西道監察御史,尋以疾請歸。纂修《松陵毛氏族譜》。著有《臺省寶鑒》、《仁山詩文集》。傳見徐達源《黎里志》卷七。
[101] 署名後有陰文方章二枚:“毛以燧印”、“毛氏允遂”。
[102] 據《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此文當爲王驥德撰。
① 陽平,底本作“去聲”,據文義改。
[104] 吳郡毛生:卽毛以燧(約一五六六—一六二四後)。
[105] 汝媛:卽汝文淑(約一五七三—?),字蕙香,室名蕙香居,黎川(今屬江西)人。毛以燧室,毛瑩(一五九四—一六七〇後)母,人稱“汝太君”(《玉臺畫史》)。善畫山水蟲草。傳見乾隆《黎里志》卷一一。錢叔寶:卽錢穀(一五〇八—一五七八後)。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每齣均有插圖,款書“長洲錢穀叔寶寫”、“吳江汝氏文淑摹”。
[106] “涵虛子”六句:朱權《太和正音譜》稱:“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
[107] “陸生”二句:指陸采《南西廂記》。陸采(一四九七—一五三七),生平詳見本書卷三《明珠記》條解題。
[108] 暨陽:乃諸暨(今屬浙江)舊稱。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王起侯刻本《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卷首諸葛元聲《序》,有“苧羅鄉王君起侯父”之語,則王起侯爲苧羅鄉人,亦卽諸暨人。據此可知,“暨陽刻本”當卽王起侯刻本。
[109] 此文當爲王驥德撰。
[110] 陶宗儀《輟耕錄》:見陶宗儀《輟耕錄》卷一七“崔麗人”條。《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六《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亦附錄,題《元陶九成崔麗人圖跋》。陶宗儀(一三二九—約一四二四),字九成,號南村,黃巖(今屬浙江)人。元末嘗應鄉試,不中,卽棄去。後避兵,僑寓松江之南村,因以自號。入明,累辭辟舉,躬耕稼穡,教授生徒自給。工詩文,富著述。編纂《說郛》、《草莽私乘》、《古刻叢鈔》、《遊志續編》,著有《輟耕錄》、《書史會要》、《南村詩集》、《滄浪櫂歌》等。傳見孫作《滄螺集》卷四《小傳》(收入焦竑《國朝獻徵錄》卷一一五)、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七七《陶氏五隱傳》、何喬遠《名山藏》卷九五、《明史》卷二八五等。參見徐永明《陶宗儀年譜》(二〇一四年浙江古籍出版社《陶宗儀集》附錄)。
[111] 祝允明《跋崔鶯鶯圖》云:“崔娘鶯鶯眞像,乃舊傳本,非宋卽元人名手之所得摹也。余向者都下曾從一見之,繼於翏城僧院中見一本,大約相類。妖姸宛約,嬌姿動人,第以微傷肥耳。陶南村說,曾於武林見《崔麗人遺照》,因命盛子昭臨一本,且有趙宜之等題詠甚詳。此豈卽其物耶,盛君之臨本歟?或好事重翻盛本,抑因陶說而想像之,以暗中模索而爲之者歟?旣識蔑而遊藝之隙,漫書以記吾會云耳。噫!尤物移人,在微之猶不能當。余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恐貽趙顏之慼,姑未暇引爾丹青也。”祝允明(一四六一—一五二七),字希哲,號枝山,別署枝指生,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弘治五年壬子(一四九二)舉人,官至應天府通判。未幾致仕,玩世自放。著有《前聞記》、《九朝野記》、《蘇材小傳》、《集略》、《猥談》、《懷星堂集》等。傳見焦竑《國朝獻徵錄》卷七五、何喬遠《名山藏》卷九六、《姑蘇名賢小記》卷上、《明史》卷二八六等。
[112] 唐寅(一四七〇—一五二四):生平詳見本書卷十四《伯虎雜曲》條解題。
[113] 此詩睂批:“伯虎詩,刻本久逸,此得之口傳,失前二句。中復多誤字,未敢臆決。凡同好有存是本者,能以見投,當酬此傳一部。”
[114] 徐公子爾兼:卽徐枳(一五六二—一六三一後),字爾兼,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徐渭次子。萬曆十四年(一五八六),入贅同郡王道翁家。十六年,入李如松幕。次年,歸鄉,助刻《徐文長集》十六卷與《閱編》十卷。參見王俊《徐渭年表》(《中國書畫》二〇〇四年第八期)。
[115] 此文當爲王驥德撰。
[116] 劉麗華:字桂紅,金陵富樂院妓女,生活於明嘉靖年間。
[117] 此按語當爲明王驥德撰。
[118] 朱朝鼎:字五瀹,別署香雪居主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平未詳。
[119] 署名後有陰文方章三枚:“朱朝鼎”、“五瀹氏”、“白雲深處”。
[120] 詞隱先生:卽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生平詳見本書卷四《義俠記》條解題。
[121] 焦先生:當指焦竑(一五四〇—一六二〇)。
[122] 呂勤之:卽呂天成(一五八〇—一六一八),參見本書卷四《金合記》條解題。
[123] 姚江孫比部先生:卽孫如法(一五五九—一六一五),字世行,號俟居,別署柳城居士,餘姚(今浙江慈谿)人。孫鑨(一五二五—一五九四)子。萬曆十一年癸未(一五八三)進士,授刑部主事,故稱“孫比部”。後因故貶官潮陽典史,遂不出,隱居柳城別墅,以圖史自娛。卒,贈光祿少卿。工書,喜校讎。曾得其叔父孫鑛指教,受沈璟影響,精於曲學,嘗更定新舊傳奇數十種。傳見《明史列傳》卷八〇、《明史》卷二二三等。
[124] 大司馬公:卽孫鑛(一五四三—一六一三),字文融,號月峯,餘姚(今浙江慈谿)人。萬曆二年甲戌(一五七四)狀元及第,授兵部主事。歷官至南京兵部尚書加太子少保、參贊機務,故稱“大司馬”。編纂《紹興府志》,選輯《今文選》,評《史記》、《漢書》等十數種,著有《孫月峯評經》、《書畫題跋》、《月峯先生居業次編》、《孫月峯先生全集》等。傳見《明史列傳》卷八五、萬斯同《明史》卷三三二等。
[125] 此按語爲明王驥德撰。
[126] 羅浮居士: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127] 底本無題名。
[128] 何璧:字玉長,號渤海逋客,福清(今屬福建)人。尚俠好文。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應張濤(萬曆十四年進士)邀,至遼東撫臺任幕僚。然終不得志。病逝荊州,臨終念佛坐化。著有《逋客集》。傳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
① 底本書前闕半頁。
② 物字,底本闕,據下文補。
③ 底本闕一字,疑作“矣”。
④ 底本闕二字,疑作“情乎”。
⑤ 底本闕二字,疑作“流神”。
[134] 題署之後有陽文方章三枚:“何璧之印”,“玉長”,“俠骨禪心”。
[135] 此文當爲何璧撰。
[136] 《國家圖書館藏西廂記善本叢刊》第六冊影印明書林慶雲蕭騰鴻師儉堂刻本《鼎鐫陳睂公先生批評西廂記》卷首有此序,多有闕文。上海圖書館藏萬曆四十六年(一六一八)書林慶雲蕭騰鴻師儉堂刻本,則闕此序。
[137]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陳繼儒”,陽文方章“中醇”。按,上海圖書館藏明末蕭騰鴻師儉堂刻本《湯海若先生批評西廂記》卷首《西廂序》,文字全同此文,末署“海若湯顯祖書”。
[138] 黃人(一八六六—一九一三):原名振元,一作震元,後更名人昭,字羨涵,又字慕韓、慕庵,別署江左儒俠、野蠻、夢暗、夢庵、慕雲,中年更名黃人,字摩西,常熟(今屬江蘇)人。光緒七年(一八八一)諸生,屢試不第。二十七年,任東吳大學首任中國文學教習。三十三年,主編《小說林》。宣統元年(一九〇九),入南社。終因病卒於蘇州。著有《石陶梨烟閣詩稿》、《蠻語摭殘》、《摩西詞》、《小說小話》、《中國文學史》等。與沈粹芬合輯《國朝文彙》(卽《清文彙》)。二〇〇一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江慶柏、曹培根整理《黃人集》。傳見金天羽《天放樓續文言》卷四《蘇州五奇人傳·黃人傳》(又見《民國人物碑傳集》)。參見龔敏《黃人及其〈小說小話〉之硏究》(齊魯書社,二〇〇六)。
[139] 文秀堂:金陵書坊,坊主未詳。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新增說文韻府羣玉》二十卷,亦文秀堂刻,著錄作明萬曆間刻。此本書名頁署“金閶十乘樓梓”,金閶卽今江蘇蘇州。
[140] 此本卷端題“白阜句曲肩雲逸叟校”,肩雲逸叟,未詳何氏。白阜,今浙江長興有白阜鄉。句曲,卽今江蘇句容茅山之舊稱。
[141] 魏浣初(?—一六二九後):字仲雪,常熟(今屬江蘇)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一六一六)進士。歷官至廣東提學參政,崇禎二年(一六二九)致仕。傳見馮舒《懷舊集》卷上。著有《詩經脈講意》、《毛詩振雅》、《踽庵集》、《四如山樓集》、《四留堂雜著》等。現存署名魏仲雪批點之明刻本戲曲,有《西廂記》、《琵琶記》、《投筆記》等,中國國家圖書館均有藏本。
[142] 《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一名《詞壇清玩西廂記》,天啓元年辛酉(一六二一)序刻本,日本宮原平民舊藏,不詳今歸何所。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日本東京大學文學部支那哲文學硏究室據刻本摹鈔,現存東京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硏究室。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據摹鈔本移錄此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卷首無此文。
[143] 底本無題名。
[144] 巢睫軒主人: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① “唱”字前,國圖藏本闕二頁;“唱者”以下,國圖藏本亦多闕字,文末闕一頁。凡此,均據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頁七一《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條附錄補入,不一一出校。
[146] 此文當爲徐奮鵬撰。
① “可以貫宇”四字,底本闕,據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頁七一《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條附錄補。
② “百代兒女家之精”七字,底本闕,據傳田章附錄補。
③ “以傳也”三字,底本闕,據傳田章附錄補。
④ “廂可曰宇宙內兩奇然”九字,底本闕,據傳田章附錄補。
⑤ “英雄豪傑”四字下,底本闕一頁,據傳田章附錄補。
⑥ 鄉,底本作“卿”,據文義改。
[153] 戮,底本作“戳”,據白居易原詩《和夢遊春詩一百韻》改。
⑦ 此文當爲徐奮鵬撰。
① 入,底本作“八”,據文義改。
② “何”字後,底本闕,據傳田章編《增訂明刊元雜劇西廂記目錄》頁七二《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條附錄補。
[157] 底本無題名。
[158] 此文當爲徐奮鵬撰。
① 目錄中爲“附摺一摺漁翁夢”,故此“午夢”應爲“翁夢”。
[160] 此文又見民國五年貴池劉世珩暖紅室《彙刻傳劇》第二種重刻淩濛初卽空觀原刻本《西廂記》卷首。
[161] 周憲王:卽朱有燉(一三七九—一四三九),生平詳見本書卷三《張天師明斷辰鉤月》條解題。所謂“周憲王本”《西廂記》,始見於此,或係僞托。參見黃季鴻《論周憲王本〈西廂記〉之眞僞》(《社會科學戰線》二〇〇一年第一期)。
[162]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二枚:“濛初之印”、“初成氏”。
[163] 二〇〇五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上海圖書館藏明淩濛初刻初印本影印,題《淩刻套版繪圖西廂記》。
[164] 底本無題名。
[165] 《紅拂》:卽《北紅拂》,全稱《識英雄紅拂莽擇配》,《遠山堂劇品》著錄,現存明末精刻本。另有一劇《虯髥翁》,全稱《虯髥翁正本扶餘國》,《遠山堂劇品》著錄,現存《盛明雜劇》所收本。
[166] 《吳保安》:此劇未見著錄。唐牛肅《紀聞》中有《吳保安傳》(《太平廣記》卷一六六引),《新唐書》卷一九一《忠義傳》采入此事。鄭若庸《大節記》傳奇、沈璟《埋劍記》傳奇均譜此事。馮夢龍《古今小說》有《吳保安棄家贖友》。
① 孤,底本誤作“狐”,茲改。下同。
[168] 此本卷首插畫款書“宣統庚戌四月江寧傅春姍橅明淩初成卽空觀本新安黃一彬手刻原圖”。宣統庚戌卽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則此本校錄初刻,當成於是年。劉世珩《彙刻傳劇·西廂記附錄·重編會眞雜錄跋》云:“余於庚子七月刻成《董解元西廂》,庚戌五月刻成《西廂五劇》。”亦可爲證。
[169] 底本無題名,據版心題。此文係劉世珩據繆荃孫代撰之文刪補改定而成,繆氏原文見後。
① 畤,底本誤作“峙”,茲改。
[171] 辛丑:光緒二十七年(一九〇一)。
[172] 繆藝風:卽繆荃孫(一八四四—一九一九),字炎之,號筱珊(一作小山),又號藝風,別署藝風老人,江陰(今屬江蘇)人。同治元年壬戌(一八六二)舉人,光緒二年丙子(一八七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爲國史館纂修。歷任南菁書院、濼源書院、鍾山書院、龍城書院山長,江南髙等學堂監督、兩江師範學堂總稽查、江南圖書館總辦、京師圖書館正監督、清史館總纂等。精硏金石、版本目錄之學。輯錄《續碑傳集》及《補遺》、《遼文存》、《常州詞錄》等,編《湖北通志》、《順天府志》、《江陰縣續志》等。著有《烟畫東堂四譜》、《烟畫東堂小品》、《藕香零拾》、《藝風堂文集》、《藝風堂藏書記》、《藝風堂金石文字目》等。二〇一三—二〇一四年鳳凰出版社出版張廷銀、朱玉麒《繆荃孫全集》。傳見夏孫桐《行狀》,參見繆荃孫《藝風老人年譜》(民國二十五年北平文祿堂刻本,此譜編至宣統三年,後其子祿保等人於跋中補述至卒年)。
[173] 戊申:清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
[174] 金鞏伯城:卽金城(一八七八—一九二六),原名紹城,字鞏伯,一作鞏北,又作拱北,號北樓,別署藕湖、藕廬、藕湖漁隱,室名逍遙堂,祖籍吳興(今浙江湖州),生於北京。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赴英國倫敦國王學院(King'sCollege)攻讀法律。回國後,三十一年(一九〇五),任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廨襄讞委員,尋轉聘爲北京大理院刑科推事。民國後,任眾議院議員、國務祕書等。工詩,精繪畫,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創立中國畫學硏究會,任會長。著有《藕廬詩草》、《北樓論畫》、《畫學講義》、《金北樓遺墨》等。二〇一五年鳳凰出版社出版金紹城著、譚苦盦整理《十八國遊歷日記》、《十五國審判監獄調查記》、《藕廬詩草》(該書附錄《金紹城資料》)。傳見陳寶琛《滄趣樓文存》卷下《墓志銘》、陳寶琛《金拱北先生事略》(民國十八年《美展彙刊》第七期)、唐文治《茹經堂文集》三編卷八《墓志銘》。參見雲雪梅《金城》(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二)。
[175] 此文係繆荃孫代劉世珩而作。
[176] 丁未: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
[177] 劉世瑗(一八八九—一九一七):字蘧六,一作蘧陸,又字蓬卿,貴池(今屬安徽)人。廣東巡撫劉瑞芬(一八二七—一八九二)六子,劉世珩(一八七五—一九二六)弟。國子監貢生,捐候補同知。民國後,任大理院書記官。喜藏書,藏書樓名“天尺樓”。著有《徵訪明季遺書目》。
① 則麼二字,當作“則麼耶三字”。
[179] 丙辰:民國五年(一九一六)。
[180] 底本無題名。
[181] 閔振聲(一五九七—一六八〇):別署蕉迷生、花月郎,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啓元年(一六二一)刻有《兵垣四編》等。或云卽閔聲(一五九七—一六八〇),字毅夫,一作毅甫,一字襄子,號雪蓑,原名中正,別署駿有,崇禎十五年壬午(一六四二)副貢,嘗入復社。入清不仕,曾罹莊氏明史案而入獄,後獄解。著有《雪蓑詩稿》、《泌庵集》、《泌庵小言》等。傳見黃宗羲《南雷文定後集》卷三《雪蓑閔君墓志銘》。參見趙紅娟《五位著名閔版刻書家考述》(《江蘇圖書館學報》二〇〇〇年第五期)。
[182] 馮虛兄:羅忼烈以爲卽閔振聲本人之化身,見其《記明版西廂會眞記》,收入寒聲、賀新輝等編《西廂記新論》(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九二,頁二一〇)。趙紅娟以爲卽淩瀛初(一五六二—?),字玄洲,一字彥仙,號馮虛,烏程(今浙江湖州)人。例貢,授興州衛經歷。校刊《紅拂記》,現存泰昌元年(一六二〇)朱墨套印本。參見趙紅娟《五位著名閔版刻書家考述》。
[183] 鄭振鐸《劫中得書記》云:“《硃訂西廂記》(孫鑛評點,二卷四冊,明末諸臣刊本)。此朱墨本《西廂記》,題‘孫月峯評點’。余得明刊本《北西廂記》十餘種,所見亦多,卻絕不知有此本。乃乾以此書及《盛明雜劇》見示。余時正在奇窘中,竭阮囊得此書。以《盛明雜劇》余已藏有殘本,且尚有複刻本,不如此書之罕見也。首附圖二十頁,凡四十幅,殆集明代《西廂》圖之大成。其中有從王伯良校注本摹繪者,但多半未之前見。刻工爲劉素明,卽刻陳睂公評釋諸傳奇者。繪圖當亦出其手。素明每嘗署名於圖曰:‘素明作’。明代刻圖者多兼能繪事,蓋已合繪、刻爲一事矣。已與近代木版畫作者相類,不僅是‘匠’,蓋能自運丘壑,匪徒摹刻已也。”(《鄭振鐸全集》第六卷,頁七八七)按,日本佐伯文庫藏明後期刻湯沈合評《西廂記會眞傳》卷首,亦有此文,文字全同。見香港中文大學《罕傳善本叢書初編》影印本。
[184] 底本無題名。
[185] 《硃訂西廂記》卷首署“東海月峯先生孫鑛批點,後學諸臣校閱”。按此本評點,係雜糅容與堂刻本、陳睂公批本之批語而成,當非出孫鑛之手,疑係書賈僞托。
[186] 陳洪綬(一五九九—一六五三):幼名蓮子,一名胥岸,字章侯,號老蓮,別署小淨名,晚號老遲、悔遲,別署悔僧、雲門僧,諸暨(今屬浙江)人。崇禎三年(一六三〇)應會試,未中,後捐貲入國子監,召爲舍人。明亡,避難紹興雲門寺,削髮爲僧。後還俗,以賣畫爲生。尤工人物畫,與順天崔子忠(一五七四—一六四四)齊名,世稱“南陳北崔”。著有《寶綸堂集》等。傳見孟遠《傳》(清康熙間刻本《寶綸堂集》附)、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六四《合傳》、毛奇齡《西河全集·傳》卷七《別傳》、《清史稿》卷五〇四、《清史列傳》卷七〇、《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〇四、《國朝先正事略》卷四四、《皇明遺民傳》卷四、《明遺民錄》卷二二、《文獻徵存錄》卷一〇、《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一、《兩浙輶軒錄》卷二、《清代七百名人傳》、《國朝畫徵錄》卷一、《國朝書畫家小傳》卷一等。參見黃涌泉《陳洪綬年譜》(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六〇)。
[187] 李子告辰:卽李廷謨,字告辰,號雲爐,別署延閣主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平未詳。嘗刻徐渭《四聲猿》雜劇,并撰序,參見本書卷三《敍四聲猿》條。
[188] 庚午:爲崇禎三年(一六三〇)。
[189]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陳洪綬印”,陰文方章“章侯氏”。
[190] 《北西廂》:或作《北西廂記》,二卷,延閣主人訂正,明崇禎四年(一六三一)序延閣主人李告辰刻,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藏。按,蔣星煜據魯濬《西廂序》“告辰李子,茲以初刻多贗,復爲精鋟”,謂此書有初刻與重刻之分;陳旭耀以爲“初刻”指陳洪綬《題辭》中所謂“文長先生所評《北西廂》”(卽批點畫意本或田水月山房藏本),故不以此本爲延閣主人李告辰刻。鄭振鐸《西諦(集外)題跋》云:“《北西廂記》,元大都王實甫編,關漢卿續,明山陰延閣主人訂正,明崇禎間刊本,五卷,四冊。數年前,從乃乾處得殘本《北西廂記》一部,卷首附圖絕精,惜每頁皆缺損其大半。若破宮折柱然,雖憾不足,乃愈企慕其盛況,一磚一瓦,何莫非憑吊之資。中懷郁郁,總以爲絕對不能見其全了。不料今冬乃在琉璃廠會文齋得見全書一部,爲之狂喜不禁。‘物聚於所好’,果眞有這樣的巧事!欲奪而得之者頗有人在,肆中人以是居奇,價亦昂。然終爲余所有,且因此而更獲得富春堂五種。聞聲而至者固大有人在也。雖多費,似亦值得。何況此書本來是絕妙的神品麼。插圖二十幅,爲陳老蓮手筆,布局雖小,而氣象極大,實明末最好的美術品之一也。”(《鄭振鐸全集》第十七卷,頁六五〇)
[191] 董玄(?—一六五一):字天孫,別署天孫山人,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明末,與祁彪佳等結楓社。南明魯王監國,授禮部祠祭司主事。順治八年(一六五一),兵攻舟山,城破,自縊於學宮。傳見翁洲老民《海東逸史》、沈墨庵《舟山後語》等。
① 覩,底本作“堵”,據文義改。
② 魂,底本作“謉”,據文義改。
[194] 祁幼文先生:卽祁彪佳(一六〇二—一六四五),字幼文,生平詳見本書卷五《全節記》條解題。
[195] 陳章侯:卽陳洪綬(一五九九—一六五二)。
[196] 辛未:崇禎四年(一六三一)。
[197]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董玄之印”,陽文方章“天孫山人”。
[198] 魯濬:字阿逸,別署東海步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平未詳。
[199] 北地生:卽李夢陽(一四七三—一五三〇)。
[200] 溫陵:卽李贄(一五二七—一六〇二)。
[201] 《青霞忠孝記》:《遠山堂曲品》著錄史槃《忠孝記》,云:“傳沈公青霞者,叔考難兄有《壁香記》,初以宮商稍舛,乃盡更之,沈公浩氣丹忠,恍忽如見。”已佚。而徐渭撰《青霞忠孝記》,僅見此文敍及。青霞,卽沈鍊(一五〇七—一五五七),字純甫,號青霞,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嘉靖十七年戊戌(一五三八)進士,知溧陽。忤御史,調茌平,入爲錦衣衛經歷。以疏劾嚴嵩,觸帝怒,謫佃保安。因被誣棄市。後追謚忠愍。著有《青霞集》、《鳴劍集》、《塞垣尺牘》等。傳見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六《墓志銘》(收入焦竑《國朝獻徵錄》卷八一)、徐渭《徐文長文集》卷二六《傳》、林大春《井丹先生集》卷一三《傳》、《明史》卷二〇九等。參見沈存德編《沈青霞先生祠集》(明萬曆四十六年刻本)、王元敬《沈公年譜》(清康熙間寧靜堂刻《沈青霞公集》附錄)。
① 圖,底本作“圍”,據文義改。
[203] 庚午:崇禎三年(一六三〇)。
[204] 題署之後有陰文印章“告辰氏”。
[205] 題署之後有陰文印章“陳洪綬印”。
[206] 范石鳴:字天鼓,號雲癡子,別署雲癡道人。或爲杭州(今屬浙江)人。生平未詳。
[207] 李雲爐:名字、籍里、生平均未詳。或卽李廷謨別署。
[208] 馬權奇(約一五八四—約一六四五):字巽倩,一作巽緒,號龍友,紹興(今屬浙江)人。崇禎四年辛未(一六三一)進士,官工部主事。國變避兵,死於田間。著有《尺木堂學易志》、《詩經志》、《麟經志》、《老子解》、《名臣言行錄》等。傳見董欽德輯《會稽縣志》卷二四《人物志》、道光《會稽縣志稿》卷一七、《皇明遺民傳》等。明崇禎十一年(一六三八),曾爲孟稱舜《鴛鴦冢》傳奇撰序。
[209] 深老:卽張道濬(?—一六四二),字深之,一字玄氏,沁水(今屬山西)人。祖父張五典,歷官南京大理寺卿。父張銓(一五七七—一六二一),明萬曆三十二年(一六〇四)進士,官至遼東巡按御史。天啓元年(一六二一)清兵圍攻瀋陽時殉難,謚忠烈。道濬世襲錦衣衛僉事,陞指揮使,再陞都督同知。因上疏獲罪,出戍雁門,後謫浙江海寧。崇禎十五年(一六四二),放歸故鄉,旋病卒。傳見光緒《沁水縣志》卷六。
[210] 己卯:崇禎十二年(一六三九)。
[211]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馬權奇印”,陽文方章“巽倩”。
[212] 題署之後有印章“洪綬私印”。洪綬,卽陳洪綬。
[213]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張道濬印”,陽文方章“字玄氏”。
[214] 底本無題名。
[215] 朱澐(一八七二—一九三〇):一名素雲,字雅仙,號紉秋,蘇州(今屬江蘇)人。父朱小元,號吉仙,唱武旦,出吟秀堂。京劇小生,師事鮑福山、徐小香,擅名一時。民國後,與尚小雲合演爲久。傳見王芷章《清代伶官傳》卷下。參見北京市藝術硏究所、上海藝術硏究所編著《中國京劇史》第三編“人物(上)”(頁四七四—四七五)。
[216] 丁卯: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
[217] 公魯先生:卽劉之泗(一九〇〇—一九三七),字公魯,號畏齋,又號寅白,別署畏齋主人,貴池(今屬安徽)人。劉世珩(一八七四—一九二六)子。光緒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舉人,授江蘇候補道。辛亥(一九一一)後,歷任江寧商會總理、湖北及天津造幣廠監督等職,官至直隸財政監理官。精鑒藏,以藏“古今雙玉海,大小兩忽雷”聞世。輯《畏齋藏璽》、《魯庵藏譜》等。
[218]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朱澐素雲”。
[219] 《中華再造善本》(明代編·集部)據國家圖書館原藏本影印。
[220] 此文當爲張聘夫撰。張聘夫,別署婁梁散人,蘇州(今屬江蘇)人。張野塘孫。三絃名家,撰《校正北西廂譜》、《北九宮》等。
[221] 丙辰: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
[222] 白門焦太史:卽焦竑(一五四〇—一六二〇)。
[223] 雲客唐公:名字、籍里、生平均未詳。
[224] 《北九宮》:未見著錄。
[225] 鄒律:號雪騷,無錫(今屬江蘇)人。生平未詳。
[226] 底本前闕一頁。
[227] 己卯:崇禎十二年(一六三九)。
[228]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二枚:“雪騷”、“鄒律”。西神山:卽無錫惠山。
[229] 胡世定:字一峯,別署秋水伊人,籍里、生平均未詳。
[230]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磊珂之流”,陽文方章“屐硏齋”。
[231] 浦庚:字長卿,錫山(今江蘇無錫)人。生平未詳。
[232] 戊午:萬曆四十六年(一六一八)。
[233] 丙寅:天啓六年(一六二六)。
[234] 壬申:崇禎五年(一六三二)。
[235] 癸酉:崇禎六年(一六三三)。
[236]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山水中人”,陰文方章“梁檻”。
[237] 底本無題名。
[238] 題署之後有陰文方章二枚:“閔寓五印”、“以字行”。
[239] 《五劇箋疑》正文首頁署“湖上閔遇五戲墨”。
[240] 此文又見李贄《焚書》卷三《雜說》(中華書局,一九六一,頁九六—九七)。
① “中”字後,底本衍“不信中”三字,據文義刪。
[242] 孫樸:字號、籍里、生平均未詳。
[243] 此本現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圖書館,殘存上卷,係據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〇)虎林容與堂刻本重刻。參見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綜錄》,頁九八。
[244] 此序又見康熙間刻金聖歎評本卷首,見北京大學圖書館編著《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一冊影印康熙四十七年蘇州博雅堂刻本,唯“卓老”易爲“聖歎”。
[245] 醉香主人:蔣星煜《李卓吾批本〈西廂記〉的特徵、眞僞與影響》一文以爲,醉香主人或姓陸。見其《明刊本西廂記硏究》(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八二,頁九五)。此本圖像中有陸喆、陸棨、陸璽、陸善等款署,可備考證。
[246] 陶不退:卽陶珽(一五七三—約一六四八),字葛閬,號不退,又號稚圭,別署天台居士,姚安(今屬雲南)人。萬曆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舉人,三十八年庚戌(一六一〇)進士,官至武昌兵備道。編纂《續說郛》、《宋六十家文選》,刊刻《徑山藏》,著有《閬園集》。傳見錢謙益《初學集》卷三一《閬園集序》。陶珽爲李贄弟子,家藏李氏批評《西廂記》,或非無據。
[247]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快閣”,陽文方章“醉香主人”。快閣:其地當在紹興(今屬浙江)。
[248] 底本無題名。道光三年(一八二三)長白馮氏刻、吳蘭修校訂《桐華閣校本西廂記》卷首移錄此文,無題署。
[249] 西湖古狂生:杭州(今屬浙江)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① 鄰,《桐華閣校本西廂記》卷首作“麗”。
[251] 庚辰:崇禎十三年(一六四〇)。
[252] 鄭振鐸《劫中得書續記》云:“《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眞本》(二卷,存上卷一冊,明末刊本)。余舊藏此本一部,卷首圖像已被奪去。後又收清初刊金聖歎評本《西廂記》,首有‘十美圖’,甚精美,卽從此本橅印者。然以不得原刊之圖像爲憾。孫助廉得此殘本一冊,祕不示人,且已寄平。余聞之,力促其寄回。乃得歸余所有。圖像原有二十幅,今僅存十幅有半。零縑斷簡,彌見珍異。刊工爲武林項南洲,亦當時名手之一。”(《鄭振鐸全集》第六卷,頁八八五—八八六)中國國家圖書館、清華大學圖書館,以及日本天理圖書館、大谷大學、慶應大學等,均藏此本。“西陵”或指蕭山。
[253] 底本無題名。
[254] 王思任(一五七五—一六四六):字季重,號遂東,又號謔庵,別署笑庵居士、采薇子,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萬曆二十二年甲午(一五九四)舉人,次年乙未(一五九五)進士,歷任陝西西平知縣、南工部主事等。崇禎六年(一六三三)遷九江僉事,尋因故黜罷。南明時任禮部右侍郎,進尚書。清順治三年(一六四六),紹興城破,避居山中,絕食而亡。著有《雜序》、《遊喚》等,合輯爲《王季重十種》。傳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張岱《瑯嬛文集·傳》、邵廷寀《思復堂文集》卷二《傳》等。參見王思任自編,王鼎起、王霞起同訂《王季重先生自敍年譜》(清初山陰王圖錫、王圖錫刻本,鈔本)。
[255] 孔如氏:姓名、生平未詳。今浙江蕭山西興鎮,古稱固陵,疑孔如氏爲蕭山人。
[256] 此文略同於上海圖書館藏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〇)夏虎林容與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第十齣、第二十齣之總批,文字稍有出入。
[257] 湯若士:卽湯顯祖(一五五〇—一六一六),號若士,生平詳見本書卷四《玉茗堂四夢》條解題。
[258] 傅惜華《元雜劇全目》著錄此本爲“明崇禎間彙錦堂刻本”,蓋據吳希賢編《所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版本圖錄》影印之此書書名頁題署“彙錦堂藏板”。今所見存本均無“彙錦堂藏板”字樣。
① 肉,底本作“內”,據前文改。
[260] 謔庵:卽王思任(一五七四—一六四六),號謔庵。
[261] 黎遂球(一六〇二—一六四六):字美周,番禺(今屬廣東)人。天啓七年丁卯(一六二七)舉人,再應會試不第。時進士鄭元勳(一五九八—一六四五)集四方名士於揚州影園,賦黃牡丹詩,由錢謙益(一五八二—一六六四)品題。黎遂球南還經此,卽席成十首,冠於羣賢,時稱“牡丹狀元”。崇禎間,陳子壯(一五九六—一六四七)薦爲經濟名儒,以母老不赴。南明隆武朝,官兵部職方司主事,提督廣東兵援贛州。城破殉難,謚忠愍。著有《易史》、《周易爻物當名》、《蓮鬚閣集》等。傳見徐秉義《明末忠烈紀實》卷一三、徐鼒《小腆紀傳》卷二七等。
[262] 張明弼(一五八四—一六五二):字公亮,號琴牧,自號琴張子、琴張居士,金壇(今屬江蘇)人。崇禎二年(一六二九)入復社。六年癸酉(一六三三)舉人,十年丁丑(一六三七)進士,授廣東揭陽知縣,官至戶部陝西司主事。輯評冒襄《樸巢詩選》。著有《評琴張子禪粟粖》(周鑣評)、《琴張子螢芝集》、《張公亮先生癸甲螢芝集》、《榕城二集》、《螢芝全集》等。傳見顧景星《白茅堂集》卷四〇、乾隆《金壇縣志》卷八、光緒《金壇縣志》卷九等。參見柯愈春《清代戲曲家疑年考略(一)·張明弼》(《文獻》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263] 陳太史:即陳于鼎(一五九九—一六六一),字爾新,號實庵,別署南山逸史,室名嘯齋,宜興(今屬江蘇)人。天啟元年辛酉(一六二一)舉人。崇禎元年戊辰(一六二八)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因居鄉不謹而罷職。弘光時,官翰林院掌院正詹事,遷左春坊左庶子。順治二年(一六四五)降清,北上,授弘文館編修。旋革職南還,僦居京口。十六年,因交通鄭成功(一六二四—一六六二)入獄;十八年,處決。工詩詞,精音律。撰《麟旨定》。編撰《西廂記》簡本《待月記》(含《佛殿》、《解圍》、《聽琴》、《草橋》四出),已佚(見張明弼《癸甲螢芝集》卷二《和陳實庵待月記四詠》)。撰雜劇十種,現存《半臂寒》、《長公妹》、《中郎女》、《京兆眉》、《翠鈿緣》,收入鄒式金《雜劇新編》。傳見顧予咸《翰林院左庶子陳公墓表》(《亳州陳氏家乘》卷一一、柳詒徵《里乘》第一輯)、徐鼒《小腆紀傳》卷六三《貳臣傳》等。參見柯愈春《〈北西廂古本〉校定者陳實庵》(《文獻》一九九一年第二期)、陸勇强《清代曲家疑年考辨》(《戲曲藝術》二〇〇四年第一期)。
[264] 鄭鄤(一五九四—一六三九),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一《選曲》條解題。
[265] 張長君:本書卷二《西廂記》所載《附劉麗華題辭》中有“長君嘗示余崔氏墓文”,其後按語中稱:“所云長君,則吳人張姓,蓋雅與麗華狎者。”張長君具体生卒年和生平不詳。
[266] 羅明祖(一六〇〇—一六四三):字宣明,號晝人,別署紋山,永安(今屬福建)人。天啓七年丁卯(一六二七)舉人,崇禎四年辛未(一六三一)進士,授華亭知縣。遷繁昌、蕭山、襄陽。棄官歸鄉,創紋山書院。著有《羅紋山先生全集》。傳見李世熊《羅紋山先生傳》(清順治十年鄧可權序刻本《羅紋山先生全集》卷首)等。
[267] 黃培(一六〇四—一六六九):字孟堅,號封岳,別署含章館主人,卽墨(今屬山東)人。祖父黃嘉善(一五四九—一六二四),官至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太師。襲祖蔭,出任錦衣衛指揮僉使。明亡不仕。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因所著《含章館詩集》案,以“背負本朝,心懷明季”之罪被處死。參見宋璉《錦衣衛提督街道都指揮同知墓志銘》,收入卽墨市政協文史資料硏究委員會編印《黃培文字獄案》(青島市新聞出版局,二〇〇一)。
[268] 周憲王:卽朱有燉(一三七九—一四三九),生平詳見本書卷三《張天師明斷辰鈎月》條解題。
[269] 朱成國:成國公乃明代世襲公爵,始封於明成祖朱棣靖難名將朱能(一三七〇—一四〇六)。崇禎間所謂“朱成國”,當卽朱純臣(?—一六四四),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襲爵,崇禎三年(一六三〇)加太傅,九年總京營,十七年三月爲李自成軍所殺。
[270] 金聖歎(一六〇八—一六六一):名采,字若采;又名人瑞,法號聖歎,別署唱經子、唱經先生、涅槃學人、大易學人,室名沈吟樓、貫華堂、唱經堂,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弱冠,以張人瑞名補吳縣庠生。後屢試未第,以塾師爲生。善扶乩。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以“哭廟案”被斬首。著有《唱經堂才子書》、《沈吟樓詩選》、《金聖歎才子尺牘》等。批點《水滸傳》、《西廂記》、《天下才子必讀書》、《唐才子詩》、《大題才子書》、《小題才子書》等。傳見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一四《傳》、《碑傳集補》卷四四、《清代七百名人傳》、《皇清書史》卷二二、闕名《哭廟紀略》、闕名《辛丑紀聞》等。參見徐朔方《金聖歎年譜》(《晚明曲家年譜·蘇州卷》),陸林《金聖歎史實硏究》。
① 同,底本作“固”,據下文例改。
[272] 金聖歎批評《西廂記》,現存清順治間貫華堂原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據原刻本翻刻或重刻之版本,有清康熙間大業堂刻本、文苑堂刻本、四美堂刻本、世德堂刻本、俞氏博雅堂刻本、懷永堂刻巾箱本,雍正間成裕堂刻巾箱本、三槐堂刻巾箱本,乾隆間書業堂刻本、文德堂刻本、寶淳堂寫刻本,嘉慶間文盛堂刻本、三槐堂刻本,光緒間善成堂刻本等。此外,鄒聖脈彙注本(題《繡像妥注第六才子書》),有乾隆間樓外樓刻本、尚友堂刻本、九如堂刻本,同治間刻本等;鄧汝寧注本(題《靜軒合訂評釋第六才子西廂記文機合趣》、《增補箋注繪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吳吳山三婦評箋注釋第六才子書》),有乾隆間新德堂刻本、致和堂刻本、周氏琴香堂刻本,嘉慶間致和堂刻本、尚美堂刻本、五雲樓刻本、文苑堂刻本,道光間文苑堂刻巾箱本等;周昂增訂本,有清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此宜閣刻朱墨套印本,光緒二年(一八七六)如是山房刻本等。參見傅曉航《金批西廂諸刊本紀略》(《戲曲硏究》第二〇輯,文化藝術出版社,一九八六)。諸本金聖歎原序及《讀法》、《總評》等文字略同,不一一出校。
① 苦,底本作“古”,據文義改。
[274] 底本無題名,爲《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四《西廂記》篇名後評語。清乾隆間周昂改題爲《序西廂》,見《古本西廂記彙集初集》第六冊影印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此宜閣刻朱墨套印本《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卷首。
[275] 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序大業堂刻本《貫華堂繪像第六才子西廂記》卷首有此序,題《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序》(惜未見,據傅曉航《金批西廂諸刊本紀略》,載《戲曲硏究》第二〇輯)。中國藝術硏究院藏清乾隆間致和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首亦有此序,題《題聖歎批第六才子西廂原序》。此文與前錄明崇禎間西陵天章閣刻本《三先生合評元本北西廂》卷首《題卓老批點西廂序》一文,字句略同,顯係書賈鈔襲改易。
[276] 汪溥勳:字廣淵,天都(今安徽歙縣)人。清德化(今江西九江)知縣汪作霖長子。順治十四年丁酉(一六五七)舉人,康熙六年丁未(一六六七)進士,授內閣中書。參與編纂《玉牒》五年,以勞致疾,卒於官。參見《安徽人物大辭典·歙縣》。此文疑爲書商托名。
① 夫,致和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作“乎”。
② 癸巳,大業堂刻本《貫華堂繪像第六才子西廂記》、致和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作“己酉年”。
[279] 康熙癸巳: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如據大業堂刻本《貫華堂繪像第六才子西廂記》、清乾隆間致和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作“康熙己酉年”,則爲康熙八年(一六六九)。
[280] 《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本文末附注:“右序字字珠璣,語語會心,眞看書之要訣也。今坊刻借作李卓吾本敍者,誤。”
[281] 清乾隆間琴香堂刻本《繡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有此序,末署“乾隆丁亥歲孟夏上浣松陵周約題於雁宕村之琴香堂”。乾隆丁亥歲,卽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光緒十年(一八八四)廣州登雲閣朱墨套印本《繪像第六才子書》(一題《評點西廂記傳奇》)卷首有此序,末題“光緒甲申季冬上浣南城劉慶崧書”。光緒甲申,卽光緒十年(一八八四)。光緒二十五年石印本《增像第六才子書》卷首亦有此序,末題“光緒二十五年歲次己亥仲春下澣吳朱文熊書”。
[282] 呂世鏞:室名懷永堂,豐溪(今屬江西竹溪)人。生平未詳。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刻《四書正體校注字音》。尚刻有宋胡安國《春秋傳》三十卷。
[283] 卷首目錄題“聖歎外集刪評序”。
[284] 余扶上:字羣若,號十松,桐城(今屬安徽)人。康熙間縣學生,以著書授徒爲事。著有《十松集》、《方言訂誤》、《正史彙集》等。傳見馬其昶《桐城耆舊傳》卷八、道光《桐城續修縣志》卷一一、民國《安徽通志稿》卷一〇。
[285] 底本無題名。
[286] 郭象升(一八七八或作一八八一—一九四二):字可階,號允叔,晚號雲史、雲舒、雲叟,晉城(今屬山西)人。宣統元年己酉(一九〇九)拔貢。民國間歷任山西大學文科學長、山西省立教育學院院長、山西省立國民師範學校校長、山西圖書館館長等。著有《郭允叔詩文鈔》、《淵照林火預防雜著》、《雲舒文集》、《左庵集箋》等。參見《民國人物大辭典》、《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
[287] 鄧溫書:字汝寧,齊昌(今湖北蘄春)人。生平未詳。
[288]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鄧溫書印”,陽文方章“汝寧”。
[289] 何聞廣:字譽海,籍里、生平均未詳。
[290]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聞廣”,陽文方章“譽海”。
[291] 此書全名《靜軒合訂評釋第六才子西廂記文機合趣》,內封署“潭水劉大登庚訂”、“齊昌鄧汝寧集解”。劉大登,潭水(今屬廣東陽春)人,字號、生平均未詳。據傅惜華《元雜劇全目》,此書尚有乾隆間致和堂刻本,題《增補箋注繪像第六才子西廂釋解》;嘉慶間五雲樓刻本,題《增補箋注繪像第六才子西廂釋解》等。
[292] 此文當爲鄧汝寧撰。此文又見清嘉慶、道光間文苑堂刻巾箱本《吳吳山三婦評箋注釋第六才子書》卷首。
① 訾,北京師範大學藏文苑堂刻本《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首《凡例》作“以”。
[294] 辛丑歲: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
② “德”字,底本脫,據文義補。
③ “語”字,底本脫,據文義補。
[297] 此文實節錄自《毛西河論定西廂記》卷首《西廂記雜論十則》,參見本卷該條。
[298] 毛奇齡(一六二三—一七一三或一七一六):字大可,後改名甡,字兩生,又字于一、齊于、僧開、僧彌,晚字初晴、晚晴、春晴、秋晴、老晴、春莊、春遲,號西河、河右,別稱小毛生、毛十九,別署阿憐翁,蕭山(今屬浙江)人。崇禎十年(一六三七)諸生。明亡,入山寺爲僧。康熙初,爲怨家所陷,易名王彥,字士方,流亡十餘年。後輸貲爲廩監生。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舉博學鴻儒科,授翰林院檢討、國史館纂修。二十四年,托疾乞假,次年歸鄉。晚年僦居杭州,專心著述。撰寫詩學、易學、春秋學、禮學、樂學、四書學等著作一百餘種,有《西河合集》。傳見毛奇齡《自爲墓志銘》(《西河合集·墓志銘十一》)、施閏章《學餘堂文集》卷一七《傳》、盛唐《傳》(《西河合集》卷首)、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一二《別傳》、《清史稿》卷四八一、《清史列傳》卷六八、《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一一九、陸邦烈《事略》(《國朝先正事略》卷三二)、《鶴徵前錄》卷二三、《清代七百名人傳》、《清儒學案小傳》卷三、《文獻徵存錄》卷一、《國史文苑傳稿》卷二、《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一〇、乾隆《蕭山縣志》卷三七、民國《蕭山縣志稿》卷一六等。參見周懷文《毛奇齡硏究》附錄《毛奇齡年譜》(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二〇一〇)、胡春麗《毛奇齡生平考辨》(《古籍硏究》總第六四卷,鳳凰出版社,二〇一六)。
① 楔,底本作“褉”,據文意改。
[300] 此文後有《聖歎讀法四十三則摘要》,係摘錄金聖歎《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不錄。
[301] 雍正十一年(一七三三)槐蔭堂刻巾箱本《槐蔭堂繡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及清乾隆間松陵周氏琴香堂刻本《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均有此序。參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二一。
[302] 程士任:字自莘,籍裡,生平不詳。
① 漾,《槐蔭堂繡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序》作“呈”。
② 成裕,《槐蔭堂繡像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首《序》作“槐蔭”。
[305]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程士任印”,陽文方章“自莘”。
[306] 底本無題名。此文與前錄明末西陵天章閣刻本《李卓吾先生批點西廂記眞本》卷首醉香主人《序》相校(又見本卷前汪溥勳《題聖歎批點西廂序》),唯“聖歎”二字,明末刻本作“卓老”,并有個別字句稍異,當係鈔襲改易。清乾隆五十年乙巳(一七八五)刻本《雲林別墅繪像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有此文,亦無題名。
[307] 此文當爲鄒聖脈改易。鄒聖脈(一六九二—一七六二,或一六九一—一七六三),字宜彥,號梧岡,別署雲林別墅主人,室名寄傲山房,連城(今屬福建)人。諸生,屢躓場屋,遂棄舉子業,潛心著述與校注版籍。著有《寄傲山房詩文集》、《五經備旨》、《書畫同珍》、《寄傲山房塾課新增幼學故事瓊林》、《鑒史瓊林》等。參訂毛評本《三國演義》,校注《西廂記》。傳見余一軾《梧岡鄒老先生傳》(清乾隆間刻本鄒景陽編《酬世錦囊全集》、宣統三年重修《龍足鄉范陽鄒氏族譜》卷二一)。參見謝江飛《蒙學大家鄒聖脈考論》(收入《四堡遺珍》,廈門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四)。
① 豁,底本作“割”,據文義改。
② 《雲林別墅繪像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序末有題署:“時乾隆乙巳年題於雲林別墅”。
[310] 中國藝術硏究院藏本有內封,分行題“壬寅年新刊/繡像妥注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原本/樓外樓藏板”。“壬寅”卽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一說此書有康熙四十七年(一七〇八)樓外樓刻本,日本關西大學長澤文庫藏,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二九,著錄似誤。
[311] 乾隆五十年乙巳(一七八五)刻本《雲林別墅繪像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例言》,文字與此文略同,唯各條次序稍異。
① 乾隆五十年乙巳刻本《雲林別墅繪像妥注第六才子書》卷首《例言》末,署“雲林別墅主人識”。
[313] 朱璐:字景昭,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平未詳。
[314] 王遂東:卽王思任(一五七四—一六四六)。此語不見於現存之王氏《西廂序》。
[315] 吳中改本:或指金聖歎評本。
[316] 《劍掃》:卽陸紹珩《醉古堂劍掃》。陸紹珩,字湘客,松陵(今江蘇吳江)人。明天啓間,流寓北京。纂輯《醉古堂劍掃》,現存天啓四年(一六二四)刻本。清人改題《小窗幽記》,托名陳繼儒撰。參見李小龍《書砦·梁山泊——〈醉古堂劍掃〉的命運》(《文史知識》二〇一四年第五期)、成敏《從〈醉古堂劍掃〉到〈小窗幽記〉——版本變化及其背後的文化風尚變遷》(《中國文化硏究》二〇一四年冬之卷)。
[317] 底本無題名。
[318] 此文疑爲朱璐撰。
[319] 蔡寬夫:南宋人,有二:一名啓,臨安(今浙江杭州)人,歷官東平知府。著有《詩話》,現存《宋詩話輯佚》本。一名居厚,歷任檢點試卷官、太學博士侍郎。著有《詩史》。此處引文略見胡仔《苕溪漁隱詩話》卷一八。
[320] 鍾□□:名字、籍里、生平均未詳。
[321] 錢錀:字季平,易縣(今屬河北)人。順治十二年乙未(一六五五)歲貢,任河南河內縣縣丞。康熙十四年(一六七五),降補江南碭縣管河主簿。傳見民國《新城縣志》卷一二。
[322] 辛亥:康熙十年(一六七一)。
[323] 張珩:字楚材,齡江(今屬四川)人。生平未詳。
[324] 甲子歲: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
[325] 陳正治:字綺函,蕭山(今屬浙江)人。康熙二十年辛酉(一六八一)貢生,參見民國《蕭山縣志稿》卷一三。
[326] 庚戌:康熙九年(一六七〇)。
① 覃,底本闕,據地名補。
[328] 壬子: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
[329] “劉夢得”以下至此四段,當爲陳正治評《西廂記》語。
[330] “昔堯夫氏”以下五段,適爲一頁,不詳何人所作,亦不詳爲何而作,疑係誤鈔闌入者。
[331] 此段疑亦爲陳正治評《西廂記》語。
① 謂,底本作“爲”,據文意改。
② “漫”字後文字,底本原闕,據楊緒容《王實甫〈西廂記〉彙評》補錄。
[334] 臨江:卽江西。毛奇齡客居江西,約在康熙四年(一六六五)至五年,受施閏章(一六一八—一六八三)之邀,於白鷺書院講學。見周懷文《毛奇齡年譜》(《毛奇齡硏究》附錄,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二〇一〇年,頁二二三—二二四)。
[335] 此處所言蘭溪方記室家所藏永樂十三年(一四一五)據元至正舊本重刻本《西廂記》,前人從未提及,今亦已不可見。
[336] 張氏兄弟:卽張杉及其兄柷。張杉(一六二一—一六八〇),字南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著有《主山樓塡詞》。傳見毛奇齡《西河合集·墓志》卷一四《山陰張南士墓志銘》(《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四七)。
[337] 底本無題名,置於《崔孃遺照》之後。《崔孃遺照》,署“宋畫院待詔陳居中摹本,西河僧開重臨”,後鈐陽文方章二枚:“毛甡之印”,“大可齊于”。
[338] 丙辰: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
[339]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大可氏”,陰文方章“毛奇齡印”。
[340] 吳興祚(一六三二—一六九七):字伯成,號留邨,別署清泉主人,漢軍正紅旗人,原籍山陰(今浙江紹興)。清康熙間貢生,授江西萍鄉知縣,官至歸化城右翼漢軍副都統。編纂《宋元詩聲律選》,著有《史遷句解》、《留邨詩鈔》等。傳見《清史列傳》卷九、《清史稿》卷二六〇、《碑傳集》四冊卷一四及卷六四等。
[341] 康熙丙辰: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吳興祚在福建按察使任上。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伯成”,陰文方章“清泉主人”。
[342] 此篇底本在卷一正文前,無題名,據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彙編》擬定此名。
[343] 此本卷首署“西河毛甡(字大可)論定(並參釋)”,則此文當爲毛奇齡撰。
[344] 海陽黃嘉惠:參見本書卷十四《董解元西廂引》條箋證。
[345] 此文第一、第六、第七、第十段數段文字,又見清致和堂刻《箋注第六才子書釋解》卷二,題“讀西廂記法”,字句稍有差訛。
[346] 民國間武進董氏誦芬室據學者堂原刻本石印重刊。
[347] 底本無題名。
[348] 陸進(一六二五—?):字藎思,餘杭(今屬浙江)人。因居杭州北墅,人稱“北門大陸子”。清貢生,選溫州府學訓導,康熙間任永嘉教諭。工詩詞,與其弟陸雋齊名。編《西陵詞選》,合編《東白堂詞選》。著有《樵海詩鈔》、《巢青閣集》等。傳見嘉慶《餘杭縣志》卷二七、《今世說》卷二、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七等。
[349] 金堡(一六一四—一六八〇):字道隱,又字澄印,號衛公,受戒後法名性因,後更名今釋,字澹歸,別署舵石翁、甘蔗生、借山野衲、茅坪衲僧,室名夢蝶庵、遍行堂,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崇禎九年丙子(一六三六)舉人,十三年庚辰(一六四〇)進士,授臨清知縣。南明時任兵科、禮科給事中。南明亡,削髮爲僧。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任廣東韶州丹霞寺住持。著有《遍行堂集》、《菩薩戒疏隨見錄》、《丹霞澹歸禪師語錄》、《嶺海焚餘》、《丹霞日記》等。撰《遍行堂雜劇》,已佚。傳見盛楓《嘉禾徵獻錄》卷三九、《皇明遺民傳》、徐鼒《小腆紀傳》卷三二、康熙《仁和縣志》卷二〇等。參見吳天僑《澹歸禪師年譜》(香港佛教志蓮圖書館,一九九一)。
[350] 雪鎧道人:卽潘廷章(一六一二—一七〇二後),號梅巖,別署雪鎧道人,生平詳見本卷《西廂說意》條箋證。
[351] 徐繼恩(一六一五—一六八四):字世臣,號逸亭,一號墨香,別署止巖,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崇禎十五年壬午(一六四二)貢生。弘光中舉明經。入清後爲僧,法名淨挺,一作靜挺,字俍亭,主浙江杭州雲棲寺。著有《雲溪近稿》、《十笏齋詩鈔》、《毛詩別解》、《逸亭易論》、《雲溪俍亭挺禪師語錄》、《心經句義》、《俍亭和尚閱經十二種》、《漆園指通》等。傳見《皇明遺民傳》、《文獻徵存錄》卷六、《儒林集傳錄存》、《明遺民錄》卷三〇、徐鼒《小腆紀傳》卷五八等。
[352] 有以“臨去秋波”演爲制義:明西蜀壁山來鳳道人有《新增秋波一轉論》,見弘治十一年季冬(公元已入一四九九年)金臺岳家刻本《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卷首。清尤侗(一六一八—一七〇四)有《驚豔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見清康熙間刻本《西堂全集·西堂雜俎》一集;黃周星(一六一一—一六八〇)有《秋波六義》,見清康熙間刻本《夏爲堂別集·文》。
[353] 查嗣馨:字魯生,號日庵,一號師遽,別署日庵居士,海寧(今屬浙江)人。崇禎十五年壬午(一六四二)舉人,任浙江會稽知縣,遷山東臨淄知縣。曾入復社。入清不仕。著有《崇善堂文集》、《明心錄》等。傳見吳山嘉《復社姓氏傳略》。
[354] 呆庵:卽敬中普莊,台州(今屬浙江)人。浙江杭州徑山寺住持。著有《呆庵普莊禪師語錄》,一名《敬中和尚語錄》,崇禎三年(一六三〇)刻。
[355] 蔣薰(一六一〇—一六九三):字南弦,一字聞大,號毅庵、丹崖,別署申庵居士、南村退叟,海寧(今屬浙江)人,一說嘉興(今屬浙江)人,寄籍海寧。崇禎九年丙子(一六三六)舉人,屢試不第。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任縉雲儒學教諭,遷甘肅伏羌知縣。因忤上官,革職。著有《留素堂詩集》、《留素堂詩刪》、《留素堂文集》等。傳見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七五《墓志銘》(《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二一六)、《紫峽文獻錄》卷下、光緒《嘉興縣志》卷二一、光緒《縉雲縣志》卷六、《清詩紀事初編》卷七等。
[356] 澹歸:卽金堡(一六一四—一六八〇)。俍亭:卽徐繼恩(一六一五—一六八四)。
[357] 褚廷琯(一六一〇前—一六七〇後):字硯耘,一字硯民,別署寓村硯民,嘉興(今屬浙江)人。崇禎六年癸酉(一六三三)舉人。入清,杜門不出。以草書擅名,兼寫墨蘭竹石,孤冷有幽韻。傳見《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七〇、《嘉禾獻徵錄》卷四六、《皇清書史》卷二六、孫靜庵《明遺民錄》、光緒《嘉興縣志》卷二五等。
① 醒,底本作“惺”,據文義改。下同。
[359] 伏滌修、伏蒙蒙輯校《西廂記資料彙編》頁三一九—三二〇有此序,注出於“清康熙十九年潘廷章評本《西來意》卷首”,末署“時康熙己未歲八月望日寓村硯民褚廷館題”。按,“館”當作“琯”。康熙己未,卽康熙十八年(一八七九)。
[360] 俞汝言(一六一四—一六七九):字右吉,號漸川,別署大滌山人、漸川老農、漸川遺民,海鹽(今屬浙江)人。明諸生,入復社。入清不仕,隱居著書。著有《左氏晉軍將佐表》、《禮服沿革》、《漢官差次考》、《崇禎大臣年表》、《明世家考》、《春秋平義》、《春秋四傳糾正》、《俞漸川集》等。傳見盛百二《柚堂文存》卷四《傳》、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八《墓表》、《清史列傳》卷六八、《皇明遺民傳》卷四、黃容《明遺民錄》卷六、徐鼒《小腆紀傳》卷五八、《碑傳集》卷一三六、《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一四、《兩浙輶軒錄》卷二、《國朝學案小識》卷一二、《清儒學案小傳》卷二一等。
[361] 雪道人:卽潘廷章(一六一二—一七〇二後),號梅巖,生平詳見下條箋證。
[362] 潘廷章(一六一二—一七〇二後):字美含,號梅巖,別署雪鎧道人、雪道人、海峽樵人,法名恆忍,室名渚山樓,海寧(今屬浙江)人。明諸生。入清後,隱居不仕。著有《渚山樓集》、《硤川志》。傳見《硤川續志》卷六、光緒《嘉興府志》、民國《海寧州志稿》卷二九等。參見張小芳《〈西來意〉作者潘廷章考》(《中華戲曲》第三九輯,文化藝術出版社,二〇〇九)。
[363] 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年。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此文後鈐有“廷章之印”、“潘氏美含”朱印,見《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二輯影印本。
[364] 此文當爲潘廷章撰。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此文與其後二文連寫,版心鐫《西廂作法》,末鈐有“法名恆忍”、“亦稱梅巖”二印,參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一一。
[365] 此文當爲潘廷章撰。
[366] 此本爲清潘廷章撰輯,現存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序潘氏渚山堂刻本,一名《元本北西廂》,又名《夢覺關》。
[367] 褚元勛:字芳型,一作方瀛,嘉興(今屬浙江)人。褚鳳翔祖父。生平未詳。參見光緒《嘉興縣志》卷二三褚鳳翔傳。鳳翔有《大愚稿》、《大愚稿二集》存世。
① 宗儀,底本作“儀客”,據人名改。
[369] 後有詳細辨譌內容,不錄。
[370] 翁暠(一六四六—?):字元音,鹽官(今屬浙江海寧)人。康熙十五年丙辰(一六七六)進士。《詞綜補遺》收錄其詞一首。
[371] 王廷彥:字冠英,號嵃山,海寧(今屬浙江)人。康熙二十年辛酉(一六八一)武舉,授四川建昌衛千總。王廷珍:字瀛飛,海寧(今屬浙江)人。貢生。著有《文度詩鈔》。王廷獻(一六五二—一七〇七):字幼拔,號文在,海寧(今屬浙江)人。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舉人,三十年(一六九一)進士,授四川酆都縣知縣。官至刑部陝西清吏司郎中。著有《谷河詩鈔》、《河洛異同》、《易經制義》、《綱鑒論斷》等。傳見曹宗載《紫硤文獻錄》卷下、王德浩纂《硤川續志》卷六。
[372] 潘景曾、綗曾、慶曾:潘廷章諸孫,生平未詳。
[373] 趙桂舟:雲間(今屬上海)人,名字、生平均未詳。
[374] 陸君揚:名曜,字君揚,一作君暘,以字行,嘉定(今屬浙江)人。明末清初著名北曲彈奏家。宋琬(一六一四—一六七三)、陳維崧(一六二五—一六八二)、錢芳標(一六三五—一六七九)等均有詩詞相贈,盛贊其技藝。參見錢芳標《湘瑟詞》卷四《法曲獻仙音·弘軒席上聽楊郎絃索兼感陸君暘》(自注:“是夕奏羅貫中《陳橋》、王實甫《蒲東》曲。”(《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一七二五冊影印清康熙間刻本,頁三三九)
[375] 查日庵:卽查嗣馨。
[376] 任以治(一七五八—一八二七):字軒芝,一字憲茲,號雁城,室名怡山草堂,蕭山(今屬浙江)人。乾隆五十四年己酉(一七八九)拔貢,嘉慶五年庚申(一八〇〇)恩科順天舉人。道光初,任鑲白旗官學教習,候選知縣。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重修《蕭山任氏家乘》。著有《經訓官窺》、《葚音子百篇》、《藝林小史》、《舊雨叢談》、《秋燈詩話》、《怡山集》、《怡山制藝》等。傳見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任炳炎等纂修《蕭山任氏家乘》卷五、任渠編《蕭山任氏遺芳集》等。
[377] 底本無題名。
[378] 此文當爲任以治撰。
[379] 此本書衣題作“元本西廂記”,當據潘廷章《西來意》本刪削改定。參見張小芳《〈西廂記〉評本〈西來意〉之兩種刊本》(《文獻》二〇〇九年第四期)、陳旭耀《日本天理圖書館藏四種〈西廂記〉刊本考》(黃仕忠主編《戲曲與俗文學硏究》第一輯,社會科學出版社,二〇一六)。
[380] 李書雲(一六一八—一七〇一):名宗孔,字書雲,以字行,一字書樓,號祕園,江都(今屬江蘇揚州)人。順治三年丙戌(一六四六)舉人,次年進士,官至大理寺少卿。自置家班,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曾演出《西廂記》全本。編纂《宋稗類鈔》,與朱素臣合編《音韻須知》。著有《奏疏》、《問奇一覽》、《字學七種》等。
① 底本闕一字,或作“描”。
[382] 《西廂印》:程端撰,《曲海總目提要》卷二五著錄,原本南北《西廂》二劇,而情節則自撰居多。《鴛鴦扇》:卜不矜撰,見《嘉興府志·秀水文苑傳》(參見趙景深《明清曲談》)。《後西廂》:薛旦撰,《今樂考證》著錄。此三劇均佚。
[383] 汪子蛟門:卽汪懋麟(一六四〇—一六八八),字季甪,號蛟門,書齋名十二硏齋,原籍休寧(今屬安徽),寓居江都(今屬江蘇揚州)人。康熙十二年癸丑(一六七三)舉人,十五年丙辰(一六七六)進士,授內閣中書。後以刑部主事入史館,充纂修官,旋罷歸。著有《百尺梧桐閣集》、《百尺梧桐閣遺稿》、《錦瑟詞》。傳見徐乾學《刑部主事季甪汪君墓志銘》(《碑傳集》卷五九轉錄)。
[384] 汪懋麟卒於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四月十八日,故此書當刻成於是年或稍後。
[385] 此本未見,據伏滌修、伏蒙蒙《西廂記資料匯編》錄入(頁三一八—三一九),參校周錫山《西廂記注釋彙評》(頁三四〇—三四一)。
[386] 此序底本爲滿漢對照,此處僅錄漢文。
① “走”字,底本闕,據京都永魁齋刻《滿漢西廂記》補。
[388] 底本無題名。底本以漢字細筆鈎寫,由左至右,與底本正文同。
[389] 鶪:潭州(今湖南長沙)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390] 甲午: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均爲甲午。此文疑作於光緒二十年。
[391] 此文當爲周昂撰。周昂(一七三二—一八〇一),字千若,號少霞,生平詳見本書卷七《玉環緣》條解題。
[392] 此文當爲周昂撰。
[393] 此宜閣本卷首,有《刪存讀西廂法》十二則,卽金聖歎《西廂記讀法》第三、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四十四、四十五、四十七、四十八、五十六諸條。
[394] 此文當爲周昂撰。
[395] 此文當爲周昂撰。
[396] 此文當爲周昂撰。
[397] 此文當爲周昂撰。
① 瑣,底本作“鎖”,據文義改。
[399] 此文當爲周昂撰。
[400] 此文爲金聖歎(一六〇八—一六六一)撰,原係順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三《西廂記》篇名後總評,周昂改題爲《序西廂》。
[401] 此段周昂睂批云:“《西廂》一書,道男女會合之私。今卽此二字,欲以文序之,將鋪陳棟宇,作一篇《西廂賦》乎?抑敍述張、崔歡合之情,拾《會眞記》、實甫諸曲之牙慧乎?才人於此,固自別有領會。”
[402] 此段周昂睂批云:“金公主意,是爲崔相國出堂俸、建別院,適爲後日敗壞門風之地,借此垂戒後人耶?抑以此簸弄筆墨耶?不過爲第三段‘因’字發凡。而第二段中,又多方引喻,推波助瀾,遂使覽者目眩神迷,性靈不得自主。聖歎其文妖乎!”
[403] 此段周昂睂批云:“大抵傳奇情節,離合悲歡,全是作者心上打算出來。一部《西廂記》,爲張、崔之苟合作也。萍水相逢,彼此風馬,驀遭兵警,天賜良緣。使無賴婚一節,則合矣,合則《西廂記》畢矣,故以賴婚作一波折。旣而雙文貽詩、訂會,其勢又將合矣,合則《西廂記》又畢矣,乃於鬧簡又作一波折。非當日情事定如此,亦從《會眞記》中體貼一過,本有此兩層事耳。若拷訊阿紅,則記中本未有此情節。若照記中兩次別離,及後以詩辭見,殊苦轇輯,故以拷紅。”
[404] 文後周昂總批云:“前《慟哭古人》、《留贈後人》,是批《西廂記》總序,此二篇又是《西廂記》總序。序《西廂記》而歸咎故相,文章力爭上游法也。以一‘因’字揭之,別具法眼。蓋相國不建別院,母女何以僑寄蒲東?不僑寄蒲東,飛虎何以率兵圍寺?飛虎不圍寺,雙文何以許配張□□(君瑞)?至鶉奔遺垢,中道棄捐,子孫孽報,祖宗豈能預料?沿流溯源,則雖非相國之咎,而幾若相國有以致此。然此猶相國身後事也。彼溧陽公主年十四而嬖於侯景,時蕭家父子不尚在臺城乎?及身遇之,孽報尤酷,豈以其捨身同泰會,設無遮視,出堂俸,建別院,皈依我佛,尤懇摯與!〇或問少霞曰:敍《西廂記》而歸罪崔相國,曷言乎其爭上游法也?答曰:古人作文,心擇體要。敍《西廂記》,則必志西廂之緣起,平平鋪敍,曷有當於義例?況‘開春院’已罪老夫人,則序內更以何人爲命意所屬?乃於題外弄出主腦耶?”
[405] 此文當爲周昂撰。
[406] 蘇州文起堂:明代長洲人張獻翼(一五三四—一六〇一)故居。張獻翼著有《文起堂集》十卷。清代爲書坊名,主人或姓張。
[407] 沈旭輪:籍里、生平均未詳。
[408] 此本未見,據周錫山《西廂記注釋彙評》錄入(頁三五八)。
[409] 吳蘭修(一七八五或一七八九—一八三九):原名詩捷,字石華,改名蘭修,字清觀,號荔村,一號古榆,別署桐花閣主,嘉應(今廣東梅州)人。嘉慶十三年戊辰(一八〇八)舉人,道光元年(一八二一)署番禺縣學訓導,遷信宜教諭。後任廣州學海堂學長兼粵秀書院監院,嘗自榜其門曰“經學博士”。藏書甚富,藏書處名守經堂。著有《南漢紀》、《南漢地理志》、《南漢金石志》、《考定南漢事略》、《宋史地理志補正》、《方程考》、《端溪硯史》、《荔村吟草》、《桐花閣詩集》、《桐華閣詞》等。傳見《清史列傳》卷七二、《碑傳集三編》卷三八、《清代疇人傳》卷一五、《續粵東文苑傳》、《梅水詩傳》卷二、光緒《嘉應州志》卷二三等。
[410] 壬午:道光二年(一八二二)。
[411] 秀子璞:卽秀琨,字子璞,長白(今屬吉林)人。隸漢軍籍。姓馮氏,英廉之姪孫。先世浙江嘉興人,徙山東,後遷遼東。咸豐初,以郡丞需次粵東。工畫山水。著有《聽秋堂集》。傳見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民國《奉天通志》卷二一四等。
[412] 《六十家》本:卽毛晉《六十種曲》本。《六幻》本:卽明閔齊伋編刻《會眞六幻》之《劇幻·王實父西廂記》。琵琶本:未詳。葉氏本:疑卽葉堂《納書楹曲譜》所收本。
[413] 此書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本,內封題《北曲西廂記》,有陽文方章牌記:“道光壬午長白馮氏刻。”此馮氏當卽秀琨。書末牌記云:“羊城西湖街簡書齋刊刻。”《古本西廂記彙集初集》第十三冊影印本,書末附錄《石華先生書》二通:第一通署“癸未燈節後五日邗江舟次吳蘭修頓首”,按癸未爲道光三年(一八二三);第二通署“六月十三日機廬舟次蘭修頓首”。後附《芝房師書》,署“友生邵詠拜復”,中云:“朔風漸厲,諸惟珍重不宣。”然則此書當始刻於道光二年(一八二二)秋後,刻成於次年秋。
[414] 此文當爲吳蘭修撰。
① 回,底本作“爲”,據文義改。
② 喬,底本作“鴛”,據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改。下同。
[417] 此段在“十則”之外,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本無此段。《古本西廂記彙集初集》第十三冊影印本附刻於另頁,據以補錄。
[418] 邵詠:字子言,號芝房,電白(今屬廣東)人。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優貢生,任韶州府訓導、順德訓導。能詩工畫。著有《電白縣志》、《馮魚山年譜》、《芝房詩存文存》、《印譜》等。傳見汪兆鏞《嶺南畫徵略》卷七。
① “井”字後,底本衍“華”字,據文義刪。
[420] 秀琨:生平詳見本卷《(桐華閣校本西廂記)敍》條箋證。
[421] 范濬:字素庵,四明(今浙江寧波)人。阮元《揅經室續集》卷七有《別醫者范素庵濬》,可知其爲醫人。
[422] 底本無題名。
[423] 汪士驤(一七八七—一八六一):字鐵樵,號鐵叟,別署老鐵、暮園遁叟,錢塘(今屬浙江杭州)人。襲世職,授杭州城守營千總。年老休致,以子榮照世襲。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杭州再陷,全家投水死。擅詩文,工篆隸,晚年作小楷尤精。手書《西廂記》,現存清道光間寫本,上海圖書館藏。傳見《清史稿》卷四九三、張景祁《浙江忠義錄》卷七、陳繼聰《忠義紀聞錄》卷二四、《皇清書史》卷一八等。
[424] 松生: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425] 丁亥:道光七年(一八二七)。
[426] 第二冊正文卷末,有陽文方章“許氏漢卿珍藏”。
[427] 底本無題名。
[428] 寶石齋主: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429] 甲辰: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或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
[430] 底本無題名。
[431] 周兆之:字號、籍里、生平均未詳。
[432] 底本無題名。此段跋語之後,有陽文方章“許氏漢卿珍藏”。
[433] 董鋆:字鏡溪,錢塘(今屬浙江杭州)人。傳見潘衍桐《兩浙輶軒錄》卷一七。道光間與姚夑爲友,詩詞唱和。
[434] 丙申: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
[435] 底本無題名。
[436] 許福昺(一八八二—一九四九後):字淳齋,號漢卿,別署淳翁,原籍淮安(今屬江蘇),生於山東。曾任清朝刑部主事。辛亥(一九一一)後,歷任南京造幣廠事務長、大通中國銀行分行經理、清江浦中國銀行經理、南京中國銀行行長、天津大陸銀行總經理等。傳見李元信《環球中國名人傳略·上海工商各界之部》(上海環球出版公司,一九四四)。
[437] 顧君巨六:卽顧鰲(一八七九—一九五六),字巨六,廣安(今屬四川)人。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一九〇三)舉人。三十一年赴日本留學,畢業於日本法政大學法政科。歸國後歷任內閣中書等。辛亥後,任袁世凱北京總統府顧問、立法院事務局局長、國民會議事務局局長等。後棄政從商,爲著名收藏家。卒於上海。
[438] 壬申: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此則題識之前,有陽方方章“福昺”。
[439] 戊寅: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
[440] 底本無題名。第二冊正文卷末,有陽文方章“許氏漢卿珍藏”。
① “自”字後,底本衍一“自”字,據文義刪。
[442] 底本無題名。
[443] 此冊正文末頁董鋆跋語之後,有陽文方章一枚:“許氏漢卿珍藏”。
[444] 底本無題名。
[445] 味蘭軒主人: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或疑爲吳鳳堦(一八三六—?),字儀本,號霞軒、行一,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咸豐九年己未(一八五九)舉人,官工部員外郎。工畫蘭。著有《味蘭室詩鈔》。傳見《清代科舉人物家傳資料彙編》。由時代看,當非其人。
[446] 此文當爲味蘭軒主人撰。
[447] 《醉心篇》:一題《六才子西廂文》,始見於貫華堂原刻本《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之翻刻本或重刻本附錄。陳維崧(一六二五—一六八二)曾校訂此文,題《才子西廂文醉心篇》。清康熙四十七年(一七〇八)蘇州博雅堂刻本《貫華堂繡像第六才子書》附錄《醉心篇》,首有范濱《醉心篇序》:“今夫日往月來,歷萬古而常新者,天地之景象也。水流戶轉,運動而不可窮竭者,文人之心胷也。蓋惟天地有常新之景象,而飛潛動植,莫不因時各呈其奇,而見者不以爲陳迹也。亦惟文人有不竭之心胷,而耳聞目覩,偶有觸發,而不能自止焉,而覽者皆以爲妙文也。一二老師宿儒,專守一經,謂此外皆勿寓目,而庶免於騖外有情焉。果爾,則宇宙間亦當平平無奇,而春不必有春光之爛熳,夏不必有夏雲之奇峯矣。然豈有是理乎哉?昔蘇子瞻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歐陽公撰《唐書·藝文志》,稱作者不盡合道。然皆怪偉宏麗,要使好奇者不能忘焉,故其書並存而不廢也。凡世間稗官小說,詞場曲部,每足以發明經史子集之餘緒,而經常不易之說,又須以才子之筆出之。嗚呼!此《西廂》之所以作也,此聖歎之所以評也,此又余之所以往復於其文而有《醉心篇》也。世有知此編者,豈曰《西廂》之文哉,亦曰天地之景象而已矣,文人之心胷而已矣。青溪釣者范濱題。”范濱,字渭涯,順天(今屬北京)人。官內閣中書。清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一七九四)舉人,任典籍。傳見道光《上元縣志》卷一〇。
[448] 戴問善(一八二一—一八九七):字華使,號諗庵,晚號清淨老人,南皮(今屬河北)人。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一八四九)舉人。後屢試不第。同治中,選任新城縣教諭。光緒元年(一八七五),陞補蔚州學正。後以老乞休,卒年七十七。著有《左傳謠》、《明淨書室詩文集》等。曾參與纂修光緒《蔚州志》。傳見民國《滄縣志》卷八、民國《南皮縣志》卷九、《續刻滄州戴氏族譜》等。
[449]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華使”,陰文方章“戴氏問善”。
[450] 底本無題名。
[451] 夢畹生:卽黃協塤(一八五三—一九二四),字式權,號夢畹,別署夢畹生,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二《粉墨叢談》條解題。
[452] 丁亥: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
[453] 賓江閣爲史:《西青散記》:史震林(一六九二—一七七八)著。金壇人,字公度,乾隆二年恩科進士,曾任淮安府學教授。該書記了十五位與賀雙卿相關人物,深賞雙卿其人其詩。
① “乎”字前,疑闕“重”字。
[455] 碧梧館主: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456] 底本無題名。
[457] 守間居士亦僧氏:蘇州(今屬江蘇)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458] 惜紅生:東武(今山東諸城)人。姓名、生平均未詳。
[459] 光緒歲次著雍困敦:光緒戊子(十四年,一八八八)。
[460]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此書,別題《吳吳山三婦合評西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