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千年的道行比不上和你在一起的决心
《追鱼》是越剧名剧,湘剧也有这出戏,好多优秀演员都演过。多年前还拍成了越剧电影,由徐玉兰和王文娟主演。当年这两个人还主演过越剧电影《红楼梦》,一时间风头无两,《追鱼》这出戏就没有那么出名。
故事来源于明传奇《鱼篮记》,基本的故事框架和现在很接近,把它改编成观众可以接受的故事的那个人应该是有文化的。这出戏说的是书生张珍与丞相之女牡丹自幼订婚,后张珍因父母去世,投奔相府。丞相因张家败落有意退婚。 张珍常于夜阑人静之际至碧波潭边述说心事。深居潭底的鲤鱼精感张珍纯朴敦厚,变作牡丹与他相会。张珍于新春游园时遇到真牡丹,向她倾诉,小姐受惊吓,丞相将他逐出相府。后真假牡丹见面,经过了多个波折,鲤鱼精失掉了千年修行,和张珍结为佳偶。它说了个嫌贫爱富的故事,女方家庭贵为宰相,就是从爹到女儿都看不上未来的姑爷,打算翻脸赶走男的另谋佳婿。这样的故事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有意思的是如果性别颠倒过来,女方很可能就被顺利接受了,说不定还能上演一出真情动人的爱情神曲。《追鱼》里的书生张珍除了相爷一家子琢磨他,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关注他,那就是和他做邻居的鲤鱼精以及她的亲朋好友们。鲤鱼精的出现是个让人脑洞大开的安排,既然平凡的俗人看不上不能接受他,那来个人妖爱吧,比那个道德有瑕疵的相府小姐真牡丹和她爹段位更高。这个故事至此进入了编剧遐想的部分,让一个精怪进入故事并担当起了故事的主要推动者,恰恰说明生活里遇到这样的事情不少,也没什么更有效的解决方案,如果事情发展到僵局了,冥冥中希望有个外力来推动甚至颠覆结果,是人的本能反应,凭空创造的这个鲤鱼精刚刚好符合了多个要求:可以变成真牡丹小姐的样貌,保证了张珍立刻接受她;能调动虾兵蟹将到相府搅局,这要多大的本领,比一般小老百姓的能力大得多了;而她自己能内做美人伴书生读书,外可御强敌武艺高强,真真的让小民百姓盼着自家也有这样一个美人。这里的张珍也是个好样的,他最后知道了原来一直陪伴自己的牡丹小姐是鲤鱼精扮的,始而惊讶后来情绪平复后,居然没什么心理障碍地接受了。对一心盼着能得到人间爱情的鲤鱼精来说,他的表现非常重要且有决定意义,鲤鱼精能下定决心过了炼狱般的历练,真是因为他的真情打动了她,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显然是个女子,哪怕她是条鲤鱼,也是爱情的最高理想了。
李代桃僵在这出戏里是鲤鱼精代真小姐,类似的替代在“二拍”里还有一个故事叫《小姨病起续前缘》,说的是和人定亲的大姐死了,借着妹妹的身体陪伴郎君一年后,才回到家乡揭露此事,郎君又娶了妹妹的故事。虽然都是替代,但是《追鱼》里是妖精替代活人,利用了空间上不通畅做成了事,而“二拍”里的故事,同样运用了空间转换,可见类似的故事需要一个能隔绝外界的条件才能成功。倒是山东吕剧有出戏没有空间问题,解决问题的办法还简单粗暴,虽然如此但结果很好。吕剧《姐妹易嫁》里面没成婚的大姐夫因为家道中落被大姐嫌弃,虽然岳父和小姨子都不认可大姐这样做,架不住事情发展到逼着小伙子去赶考,小伙子回来不愿意暴露真相,穿着布衣的样子给大姐看,大姐当然不嫁,解决的办法来自内部。小姨子为了解父亲的危局挺身而出嫁给了姐夫,姐夫成了妹夫,她的回报很可观,做了状元夫人。这样的结构虽然有点荒诞,但是人世间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重要的是怀着好心对人总会有好结果,说起来这样的故事更像具有某种教化作用。而这出戏的原作者很厉害,是蒲松龄。作为短篇小说高手的他,写的这个人性激烈碰撞的戏,显然更像是有了模本,经过了改编。从来都是真实事件更跌宕起伏,人的创作总也追不上人间活生生的现实。
《追鱼》就简单得多,尤其是现在看到的版本,抛弃了封建迷信的成分后,一个结构完整的爱情故事出现了。鲤鱼精遇到困难,也有各种水族出现,和《白蛇传》里虾兵蟹将用推高长江水位逼法海放了许仙的做法不一样,他们是为了和包公带的一拨人抗衡、混淆视听来的,果然达到了相爷都不敢肯定哪位是真的包大人的效果。后来还是张天师请来了更大的神仙,而他们在混战一番后也没有灭掉鲤鱼精,张天师提出了个解决的办法:如果鲤鱼精要和张珍在一起,就要舍弃千年的道行。而鲤鱼精也真的选择了舍弃,经历了痛不欲生的炼狱般的痛苦后,她的金鱼鳞被拔除了,她得到了和张珍一起生活下去的权利。瞧瞧,对个妖精来说,想过平凡人的生活不太容易,也不简单。这个情节不由让人想到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里的一个桥段,海里的人鱼公主为了能和心爱的王子在一起,喝下巫婆的药让鱼尾消失变成人的两条腿,但每走一步都如在刀尖上疼痛万分。同样是为了爱情,无论中外,女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以比它更让人倾心,更让人热望,即使天天生活在刀尖上,只要能看到爱人也可以忍受。
按照故事里表述的,张天师这个人物应该和包拯是一个时代的,宋代就已经本事很大,民间一向认为他能撒豆成兵,法力无边,和个把的小妖精战斗算个啥。而这个故事里,张天师也确实把一开始作妖的鲤鱼精和她的伙伴们压制住了。传说这个人是先代张天师的传人,最早的那个人是汉朝人,和张良有关,是他的子孙,后来到邙山修道,得了仙。传到了宋朝,张天师的法力已经普遍得到了承认,于是才有了在各种故事里以高人的姿态解决问题。而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很民间,不太像个有官方色彩的人的通常手法,他说把鲤鱼精修炼的金鱼鳞拔了,说到底就是承认了鲤鱼精和张珍的爱情,在此前提下来解决问题。这个高人居然没说要杀死鲤鱼精,以灭掉妖怪的名义。而且,戏里的百姓也没有,张珍在知道鲤鱼精不是人之后,也没有。仔细琢磨起来都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合情理。这样的结果,一对好情侣得以终成眷属,观众开心得没法没法的。
戏曲这种形式,太接近人民,天然地有亲和力,办法就是讲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除了英雄和帝王,许多戏的生活底蕴很厚。比如关于贫和富这个题材,多个戏都有表现,甚至一些本来不是写男女之间的戏也会涉及,《锁麟囊》避雨一折里,两个姑娘都出嫁,路上遇雨在道边的亭子里避雨,心焦的富家女因为大好良辰被这场雨耽误了出嫁而不高兴,另外一个新娘因家境贫寒担心以后的生活哀哀啼哭。富家女听着穷人家的姑娘哭来哭去心情更差了,干脆差了丫头去问究竟,丫头回复说是因为没有嫁妆,富家女居然把娘家陪送的锁麟囊拿了要丫头送给穷姑娘。锁麟囊里的各色珠宝是娘家给姑娘压箱底的东西,保证姑娘在夫家生活顺遂的物质基础,说明以前的人对物质的重要作用看得很清楚。这个情节中的贫富差距表现得非常明显,因为有了锁麟囊,那穷人家的姑娘出嫁后和夫婿一起努力读书赶考为了人生奋斗,居然奋斗成功,有一天还聘了当初的富家姑娘给她的儿子做保姆。富家姑娘住的地方闹大水,家里一下子都冲干净了,为了生存只能给人家做保姆。这样的故事里,从来都是把贫穷和富贵作了对立的阐述,编剧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清楚,他们人为编造的故事却表达出事物发展的永恒规律,万事都是有变化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看着今天的大富大贵,明天可能因为外力就荡然无存,而今天被嫌弃的穷小子,备不住过些年就昂首走在大路上,成为万众瞩目的成功人士。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只是世事多变迁,多少年前看着这出戏里嫌贫爱富的家伙还义愤填膺的人,随着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现在再看可能不仅没有更嫌弃,反倒出现了理解的心理,甚至可能转过头去说“那是人家的选择”之类的话,左不过是因为发现当下没有物质很难生活得顺心顺意的真相不断被世俗验证。从这个角度说,到底什么是更重要的,道德还是实利,从来都是一对矛盾,就是这个看起来简单的嫁和娶的问题,因为人越来越复杂而令事情的发展出离了参与者一开始的以感情为最的单纯性,想二者得兼都站上制高点,没那么简单。
和许多地方剧种比起来,越剧的影响力要大得多,名演员也更为人所知。越剧剧目拍过的电影不少,远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追鱼》等,后来还有小百花剧团的《五女拜寿》,其中的第五个女儿的扮演者何赛飞后来甚至成了多栖演员,出演过《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名片,和赵丽蓉一样打开了戏剧演员的发展空间。徐玉兰和王文娟的戏曲演员身份从未有过挪移,她们那个年代出名依靠的就是唱戏的本领了。徐玉兰最出名的唱段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当初看《红楼梦》的时候,这段唱打动了许多观众,许多人学她,卡拉OK点唱率很高。她那个洒脱奔放的声线,放到今天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最简单的做个类似声优的工作也有无穷的天地。王文娟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曾经演过《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白的演员孙道临的太太,据说有一次孙道临要拍《雷雨》,戏里面太太蘩漪要穿的丝绸制的拖鞋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是王文娟跑到剧团的道具部门,翻出来一双绸缎绣花鞋恰巧符合要求,解了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