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冶秋:速运北京处理
由于银雀山汉墓(此时根据出土器物等初步断定为汉墓)重大考古发现被证实,前来增援的蒋英炬和其他发掘人员把棺内的器物清理完毕后,准备连夜回济南复命。临行前,征得临沂方面同意,将已经抽出的那枚记载孙子与庞涓之事的竹简一同带回,以做实物证据让领导过目。出于安全考虑,蒋英炬专门派人到医院买来一支玻璃管,将竹简装入管内密封。随后和一同来的白云哲、魏队长乘坐临沂方面派出的汽车抵达兖州火车站,而后转火车赶赴济南。
第二天上午,已返回济南的蒋英炬把银雀山汉墓的发现、发掘情况,分别向省博物馆和省革委会文化组领导人做了汇报。当领导们看过那枚竹简后,惊叹之余,做出几乎相同的评价:“这一汉墓出土的竹简,是山东乃至全国极其罕见、极其珍贵的重要文物,尤其在学术方面的价值不可估量。”根据蒋英炬汇报的情况,领导们比较冷静、清醒地认识到,在污泥浊水的侵蚀下,要想使几乎成为腐草的竹简得到妥善整理与保护,单凭山东方面的条件和力量恐怕很难,必须立即向北京方面请示汇报,只有依靠中央的力量才能解决问题。待这个意见形成共识后,鉴于情况紧急,省委文化组和省博物馆领导人决定,由蒋英炬携带大家观看的这枚竹简迅速赴京,当面向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汇报。
墓内出土的《孙子兵法》木牍摹本
蒋英炬受命携简赶赴北京后,直奔沙滩红楼国家文物管理局办公楼。“文革”爆发后,国家文物局由于受到强大冲击而处于瘫痪状态,此时正处于恢复之中。原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在“文革”开始不久就遭到“四人帮”的政治迫害,并于1970年春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随着中国政坛翻云覆雨的变化,以及周恩来等人重新控制局势,1970年5月,国务院成立“图博口领导小组”,在周恩来的具体安排下,王冶秋被从“干校”召回并出任副组长,主持全国的文物工作。自此,劫后余生的中国文物界随着王冶秋的复出,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
就在这一年的4月10日,原在日本名古屋参加比赛的美国乒乓球队,应邀来到中国。两天后,中美乒乓球队在北京进行了一场友谊赛。4月14日,周恩来总理亲自出面接见了美国代表团成员,并说道:“请你们回去把中国人民的问候转告给美国人民,中美两国人民过去往来是很频繁的,以后中断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你们这次应邀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门。”这次比赛和周总理的暗示,标志着轰动一时的“乒乓外交”的开始。同年7月9日,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飞临北京,和周恩来等中国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进行了秘密会晤。
北京大学红楼,时为国家文物局办公楼(作者摄)
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抵达中国。当他在首都机场走下飞机舷梯,并主动伸出那只有力的大手时,快步迎上来的周恩来总理说道:“你把手伸过了世界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中美两国)二十五年没有交往了啊!”两个小时后,在中南海一间普通的书房里,毛泽东、尼克松两位巨人的手又握到一起——中美关系由此揭开了新的一页。多少年后,尼克松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说道:“我从未想到,中国的主动行动,会以乒乓球队访问的形式得以实现。”
此时的尼克松当然更不会想到,自周恩来重新开始主持中国政局之后,他在谋划“乒乓外交”的同时,也在策划一场新的“文物外交”。在他亲自支持、批准下,国务院图博口调集全国各地的文物精粹,于1971年7月,在重新开放的故宫正式举办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这个展览引起了国内外的强烈反响。尼克松访华期间的1972年2月25日,王冶秋陪同这位特殊的美国客人参观了故宫,并观看了依然在展览中的出土文物。这次为期数月的展览,不仅揭开了中国文物保护工作新的一页,同时也打开了中国这块“神秘土地”的一扇窗口,为中国外交工作的开展给予了默契配合,并做出了独特而积极的贡献。正因如此,在周恩来的具体策划下,王冶秋着手筹办“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土文物展览”,并开始从全国各地大量调集上等文物,拟走出国门,将展览办到海外去,更广泛地扩大中国及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也就在这个对文物界来说起死回生的节骨眼上,蒋英炬恰逢其时地到来了。
湖北江陵古城
当蒋英炬到达文物局后,不巧的是王冶秋外出开会未归,蒋只好到其他处室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负责人来出面接待。但一圈转下来,只见到了几个普通工作人员,而这几个人还是为筹办出土文物展览先期从干校调回的。大批文物工作者依然在咸宁干校接受劳动改造,整个办公大楼空空荡荡,透着凄凉与落寞。在其他人无法做主的情况下,蒋英炬决定再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转转,看能不能遇到自己熟悉的专家或领导人。因两地相隔不远,蒋很快来到了考古所。此时的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同国家文物局的命运一样,自“文革”爆发后,大多数专家学者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所里只留有业务人员王仲殊和一位军代表主事。到了1971年底,虽有包括考古学大师夏鼐在内的几位考古学家陆续回所,但却不能涉足业务,依然要在“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政治夹缝中生存。
蒋英炬来到考古所,举目四望,只见墙上挂着,门上贴着,地上飘着一条条、一块块的大字报残迹,整个大院看上去凌乱且凋敝,散发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凄凉。经过询问,蒋英炬在得知主持考古所工作的王仲殊同样外出开会未归后,便在院内转了一圈,遇到的几个人全是年轻的新面孔,以前熟悉的前辈或同辈的考古学家一个也未碰上。这个情形不免令他有些沮丧。正黯然神伤之时,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过眼前的墙角走了过来。他很快认出,这是考古所著名考古学家、考古学大师夏鼐麾下“五虎上将”之一的安志敏。蒋英炬与其由于工作上的关系相互熟悉。二人见面热情地打过招呼,稍做寒暄,蒋英炬从包里拿出携带的那枚竹简说:“安先生,我们在临沂银雀山发现了竹简,从内容上看,好像跟孙膑有关系。”安志敏闻听,立即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地脱口而出:“是吗?”顺手接过竹简,但只看了一眼,就匆忙还给对方,神色慌张地四下看了一眼,匆匆说着:“也可能,也可能……”而后急转身,悄然溜走了。眼看对方态度如此急转直下,前后判若两人,蒋英炬感到莫名其妙,愣怔了好长时间,才似有所悟。由于安志敏所处的“不能乱说乱动”的政治处境,他才有了这前后大相径庭的突变。很显然,前者是性情使然,后者是政治胁迫下的无奈。“唉,这狗日的世道,已经变得人将不人,鬼将不鬼了!”蒋英炬面对墙壁上那一条条、一块块迎风抖动的大字报残片,心中骂着,轻轻摇摇头,叹口气,小心地将竹简放入包中,返回文物局继续坐等王冶秋的到来。
大约下午两点多钟,一直在传达室坐等的蒋英炬听传达员小声说:“王局长回来了。”循声向外望去,只见王冶秋已下了伏尔加专车向办公楼走去。蒋英炬走出传达室,加快步伐从后面赶来。眼见王冶秋的身影已进入办公室并将门掩上,蒋几步赶过来用手敲门,可能敲得过于急促,王冶秋开门时,一脸的惊恐之色。蒋英炬见状,才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有些鲁莽冒失,忙说了句“对不起”,接着自报家门和姓名。王冶秋听罢脸上的阴影渐消,轻轻点了下头,示意蒋到自己办公室详谈。蒋英炬在办公室坐定,开始汇报银雀山发现古墓和竹简的经过,同时将随身携带的一枚竹简拿给王冶秋察看。王冶秋将装有竹简的玻璃管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过的阳光反复观察,嘴里不住地说着:“这个发现好,好啊,文物的学术价值大,难得,难得啊!”
王冶秋边看边叹,蒋英炬仍断断续续地汇报着,当蒋谈到出土竹简和污泥混为一体,已形同腐草,而且稍有不慎竹简就会断裂,并极有可能化为泥灰,山东方面深感无力保护,只得向中央求援时,王冶秋猛地离开座位站起来,脸上泛起紧张焦虑的神色,一边在办公室来回踱步转圈,一边着急地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从楼上叫来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在简单地介绍了竹简的情况后,问对方有没有好的处理办法。这两个年轻人皱着眉头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真是酒囊饭袋!”王冶秋面露愠色地说着,一摆手示意二人退下,一边在屋里继续转圈,一边紧皱眉头做思考状。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王冶秋那魁梧的身躯猛地在蒋英炬面前停下来,用浑厚清晰的声音指示道:
1975年文物出版社线装本《孙膑兵法》之《擒庞涓》篇
“这批竹简是我所知道的重大的考古发现,在学术上有着其他文物不可替代的价值,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条件和力量总比济南要好些,尽管目前我还没有想出一个具体的好办法,但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请你回去告诉有关方面的领导同志,这次出土的竹简要迅速运到北京来处理,一定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蒋英炬领命后,走出文物局,快速跑到一个邮电所挂通了济南的电话,先行向博物馆领导人汇报了王冶秋的指示,然后乘火车返回济南。
至此,银雀山汉墓竹简的命运,随着蒋英炬的返回而暂告一个段落。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蒋英炬返回济南的途中,另一座汉墓以及汉墓中价值连城的竹简又在银雀山被发现了。
墓内出土的《孙膑兵法》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