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王国:三星堆与金沙遗址惊世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章
宝匣崩裂

新千年的第一个春天已悄然来临,但冬日的余韵犹在,整个成都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细雨与萧瑟的寒风中。浓重的灰色雾霭裹挟着各色车辆,在城市丛林那一条条、一道道狭窄幽暗的空隙间蛇一样忽隐忽现地来回穿行。两边的行人裹了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将头埋进高高的衣领内,只露着两只滴溜溜乱转的蚕豆状的小眼睛,于细雨寒风中匆匆前行。常年不事农耕操作、专以茶馆为家的茶客们已无心天南地北地胡吹海侃,摆什么长城短墙与龙门阵了,一个个勾肩搭背钻出茶肆,悄然消失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

这是2001年2月8日的傍晚,成都市西郊苏坡乡[1]金沙村村外一块高洼不平、野草飘荡、乱石四散的工地上,几十名民工正随一台先进的现代化挖掘机,于寒风细雨中挖掘一条壕沟。工地的东家是中房集团成都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在全国骤然升起的圈地造宅风暴中,这家公司凭借庞大的经济实力和非凡的人脉背景,以“逼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的豪迈气势,在此处圈地几千亩,先是以人民政府征地拆迁的名义将附近几个村庄夷为平地,紧接着又以当年“大跃进”的豪情壮志和“群众利益无小事”的无产阶级高尚情操与阶级情感,欲兴建一座具有“大面积空中花园、屋顶花园和阳光露台,既传统又现代、既古典又蒙太奇的别墅型庞大、豪华的蜀风花园城”,“以实际行动实践‘三个代表’,造福广大的人民群众,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此时,这些灰头土脸正在挖掘壕沟的民工,多数就是原金沙村和周围几个村庄的农民,他们在失去了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温馨的家园之后,开始沦为开发商的打工仔,以民工的新型名义和出卖苦力的方式,挣几个小钱用以养家糊口,勉强延续那尚存温热的生命。现在,由几十个老中青三结合的民工队伍,作为开发商雇用的一支最为直接和原始的建设力量,正为已经动工兴建的蜀风花园城“梅苑”铺设下水管道。

连续几天的挖掘使工地出现了一条不规则的壕沟,挖掘机伸着长而有力的钢筋铁臂,憋着劲儿在一阵又一阵轰鸣声中将沟中的泥土大块大块地铲起,再像螃蟹投入紧张的战斗一样转着圈儿张牙舞爪地掷于壕沟之外的平地上。几十名民工则在壕沟内外上蹿下跳地做着运土、平土、撒土、垫坑等事情。

天色越来越暗,成都平原特有的雨雾水汽越发浓重地向工地泼压下来,民工们早已全身沾满泥水,一个个像水耗子一样在壕沟内外蹿来拱去,其状虽有些行为艺术之感,但看上去不是很酷。正当众人在寒风苦雨中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望眼欲穿地盼着“三个代表”的具体实践者──蜀风花园城的开发商派出的监工代表前来宣布休工时,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发生了。

金沙遗址挖掘现场

就在挖掘机伸出的巨手将紧攥着的一大堆泥土像平时一样向壕沟外抛撒开来的时候,负责运土的民工马步云因自己的打火机掉于泥土中,忙弯了腰捡拾。就在他抓住打火机的瞬间,一道异乎寻常的白光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道白光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形如鬼火,又似黄金闪出的光亮。

“咋回事,土里咋有光发出呢?”马步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顺手打着了打火机,蹲下身好奇地在泥土中翻动起来。

旁边的几个人听到喊声,无精打采地围过来欲瞧个稀奇。在暗淡的火光映照下,只见湿漉漉的黑色泥土中掺杂着一根根、一块块白色骨头。这骨头形状不一,有的尖,有的圆,有的一头圆一头尖呈牛角状,只是比普通的牛角更为粗大。有的则像一根朽残的、掉了皮的木棍,只一拿就断成了几截。

“不就几根死人骨头,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嘛!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说,这个地方埋过死人,有死人就有骨头嘛,瞎咋呼个啥?”一个瘦骨嶙峋、饥寒交迫、两眼发绿、浑身打晃,人送外号“见风倒”的中年汉子对马步云刚才的表现颇不以为然,骂骂咧咧地扔下了一句,然后搓了搓手,缩着脖子走开了。

其时,另一位姓李名树龙,人送外号“钻山蛇”的民工怀着好奇凑了上来。他一边用脚尖踢着泥土,一边弯了腰默不作声地进行观察,并不时地动手在泥土里翻动,似在期待着什么。不多时,在他的脚下出现了几块残破的陶片,接着一个薄薄的、窄窄的东西被抠了出来。钻山蛇将东西托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轻轻擦去上面的泥土,只见一柄小巧玲珑的约有几寸长的玉石刀映于眼帘。望着这柄显然是古物的玉石刀,钻山蛇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儿,顿时来了精神,弯腰伸臂加速了翻动的力度。很快,又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小铜人出现了。

挖出的小型青铜人

出土的青铜牛头

“铜佛,我找到了一个铜佛!”钻山蛇盯着铜人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旁边的几条汉子听到这一声喊,忙凑上前来观看。当发现那玉刀和小铜人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时,于惊愕中嘴里咕噜着什么,立即扑向土堆,学着钻山蛇李树龙的样子,弯腰伸臂在泥土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相貌奇特的小铜人、一件精美的玉镯和几件玉璧从泥土中露出。面对这一连串的收获,钻山蛇突然悟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有几分卖弄又信心十足地大声对众人说道:“现在我晓得了,下面是一座古墓。这墓中一定有不少值钱的宝贝,快看看那边的一堆土里还有些啥!”

钻山蛇李树龙的一席话,如同一个小地雷在坑中“咚”的一声引爆,使周围的人从懵懵懂懂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是呵,要不是发现了古墓,哪会有这些奇特的玩意儿?“是古墓,是古墓,快掏,掏着看哪!”几个人嘴里叫嚷着转身向刚刚被挖掘机抛出的一堆泥土狂奔而去。

钻山蛇不幸而言中,几个民工很快从一堆新鲜的泥土中翻出了十几件石人、玉人、铜人、铜牛头、玉镯、玉璧等精美的古器物。尽管天色灰暗,但这些器物一经擦去身上的泥水,立刻泛出青幽幽、蓝莹莹的光。这光如同爆裂的火花,耀眼夺目,灿烂辉煌,直刺得人心里发痒,周身发烫。随着一阵又一阵光的闪耀,壕沟里发现古墓的消息迅速在工地传播开来。

“不,这不是古墓,一定是专门藏宝的地方,小的时候听我外祖父说过,蒋介石率领大军撤退时,在成都郊外埋了大量的黑匣子,这匣子里盛了无数的金条和宝物。说不定下面就是老蒋藏宝的地方,那黑匣子一定是被挖掘机弄碎了,宝物从崩裂的匣子中散了出来。快,快向沟内看看,赶紧找到黑匣子呀!”一个姓胡名思良,人送外号“铁嘴公鸡”的六十多岁的白发老者当场推翻了钻山蛇自以为得意的理论,另辟蹊径,突发奇想,提出了新的高见。铁嘴公鸡的即席发言,如同一针高强度的兴奋剂,再次注入众人已有些发烫的血液中。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已经明白,不管是古墓还是老蒋埋下的黑匣子,眼下这条壕沟里埋有宝物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看肥肉已到了嘴边,再不咬住那不就是傻子一个吗?在强大的物质利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辉前景诱惑下,民工们一扫刚才那萎靡颓丧的神情,一个个如同雪野泥水中卧伏多时的猎狗突然听到了追捕的号令与枪声,先是从原地“嗖嗖”地腾空而起,随之箭一样向壕沟撞去。霎时,几十名民工号叫着蜂拥到沟内,个个圆睁二目,两耳耸起,弯腰弓背,借着昏沉沉的一丝亮色,四处寻觅着古墓和黑匣子的确切位置。只几分钟的光景,就有人于沟底的土壁下发现了一堆白骨。这堆白骨如一捆被折断的大号竹竿,静静地横卧在泥水中。待把四周的覆土剥去,发现每根白骨如小碗的碗口般粗细,足有三四尺的长度。几个人一拥而上,很快将这捆竹竿样的白骨扒出来抛于坑外。此时,连聪明过人、号称见多识广的钻山蛇李树龙也没有意识到,这些白骨其实是几千年前大象的牙齿。由于白骨被当作无用的破烂折断、踩碎和随意抛掉,给后来的文物收藏保护造成了无可弥补的损失。但没有人去管这些,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大家关心和关注的是那些认为值钱的宝物,是黄澄澄的金条和金人、金马等罕世珍宝。而此时,又有几条汉子于壕壁和沟底接连抠出了十几件玉器和青铜器。这器物比刚才在挖出的土堆中发现的东西更为庞大和精美。面对如此壮观的场景,每个人的内心都翻腾着欲望的波澜,两眼跳动着渴望的火苗,周身充溢着一定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寻到墓葬或宝匣子并占为己有的信念与豪气。于是,在这条夜色朦胧、泥水混合的壕沟内,一场声势浩大、混乱不堪的寻墓挖宝行动全面展开了。

坐在挖掘机上方一个铁盒子样驾驶室里的驾驶员小窦,正疲惫地注视着每一次挖掘方位,脑海里做着赶紧收工回家,就着盐煮花生豆和麻辣豆腐喝二两小酒,与新婚不久的老婆好好耍几个回合的白日梦。冷不丁发现下面的人群拖着铁锨、镢头等工具像受惊的兔子连跳带蹦地进了壕沟,并不顾挖掘机那硕长的铁臂和利爪是否拍到或抓到自己的身上,疯了一样在壕沟内抠挖着什么。在纳闷中,小窦停止了操作,怀着好奇与迷惑从铁盒子样的驾驶室钻出,悄悄来到沟边,对一个叫二狗子的小伙子喊道:“狗子,狗子,这像锅里煮饺子一样,搞啥子鬼名堂?”二狗子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总骑着摩托车东游西逛,因无钱购买大量消耗的汽油,便和小窦交上了朋友。小窦隔三岔五地偷偷从挖土机中弄出些汽油给狗子,二人交情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并结成了要好的酒肉朋友。狗子听到喊声,于乱哄哄大呼小叫的人群中抬起头,急促地说道:“窦大哥,你还在那里愣着做啥?快下来。古墓,黑匣子,宝,摸宝呵!”说完又低了头钻进纷乱的人群中不见踪影。小窦听罢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张了张嘴,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宝,黑匣子,摸宝?”随之恍然大悟,心想原来这帮家伙是在寻找、抠摸、哄抢我的机器挖出来的黑匣子和宝物呵。按说这地下宝物由我开着的挖掘机弄出来,应该先归我这个国家正式职工所有,想不到竟没有人对自己吭一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窦感到自己的优越地位和尊严受到了空前挑战,顿时火起。“你们这帮没吃没喝的乌合之众瞎鼓捣什么?都给我滚开,老子来也!”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已腾空而起,鹰一样跃入坑中抢夺抓挠起来。

此时,另一批在“梅苑”工地上盖简易房的三十多名民工正休工回家,当他们缩着脖子弓着腰在急速奔跑中即将接近壕边时,猛地发现一堆乱哄哄的人群正在壕沟内外搜寻、争抢着什么。于是,他们心怀好奇欲上前看个究竟。当他们得知此处发现了古墓和黑匣子以及大量宝藏之后,顿时如炸了锅似的,争先恐后,连滚带爬钻进沟内,汇入到纷乱的挖宝人群之中。

天渐渐黑了,由两股势力会合而成的近百人的挖宝队伍在壕沟内外急速流窜荡动。尽管古墓和黑匣子的确切位置依然没有发现,且由于天空的雾气与灰暗使分散匿藏于泥土中的器物已很难辨别,但没有一个人有退缩的打算,仍瞪着已变得猩红的眼睛,挥动各种工具四处刨着、挖着、抠着、摸着、翻腾着。最早发现宝物的钻山蛇李树龙夹杂在气喘吁吁、挥锨弄镐的人群中,他那有些破旧的棉袄口袋已塞满了十几件铜人、玉璧等大大小小的器物。面对已经黑下来的夜幕和搜寻的艰难,他挤出人群,直起腰,抬手抹了把脸上由汗水、雨水、泥水混合在一起的黏糊糊的浆液,望了望锅底一样阴沉厚重的天空。随着一阵寒风吹过面庞,灵感的火花突然迸发,他决定先将已经到手的器物送回家中,然后弄一个手电筒来继续战斗。想到此处,他将身上的棉袄紧了一把,悄无声息地离开纷乱的人群,爬出壕沟,撒腿向家中跑去。

李树龙原属金沙村村民,现在他的家就在花园城外那几栋被开发商特别安置的板楼内,离现场大约有二里地的路程。只见他两手死死地攥着盛放宝物的衣兜,脚下生风,身子轻起,像武打电影中的游侠剑客,只片刻工夫就到了家中。在把宝物安置妥当后,他又携带一只手电筒迅速返回工地。

当钻山蛇再次站在壕沟内,面对乱作一团、挤在一起、东窜西撞、无头苍蝇一样不得要领的同乡近邻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狞笑。众人在黑暗中突然见到手电的光亮,燥热紧张的心如同触电般一震,待回过神来看到李树龙已在手电的光亮中开始寻宝、拾宝时,便于吃惊中暗自骂道:“还是这小子心眼活,来得快,真不愧是有名的钻山蛇呵,看来这财宝要便宜这个王八蛋了!”众人在短暂的嫉妒与咒骂之后,如冬眠的菜花蛇突然见到了春天的阳光,很快苏醒过来,开始如法炮制。紧接着一个个不声不响地钻出壕沟,于黑沉沉的夜幕中向花园城外那几栋板楼狂奔而去。

十几分钟后,从工地到板楼之间的小路上,亮起了无数的手电、灯笼和火把,在各色光亮的照耀中,一群群由男人、女人、老叟、顽童组成的家庭挖宝队伍,扛着铁锨,背着麻袋,挑着箩筐,在一片大呼小叫、呼儿唤女的嘈杂声中,呼呼隆隆地向工地壕沟方向奔去,新的一轮更加宏大的哄抢劫掠文物的行动由此开始了。

寒风细雨笼罩下的建筑工地,由于有了女人、孩子以及七姑八姨九妗子的加盟,更加乱腾起来。只见壕沟内外灯火闪耀,人声鼎沸。在势如蛙塘的嘈杂鼓噪声中,不时传出男人粗壮如牛的气喘与女人们尖厉的叫喊声。

就在这场大混乱、大抢掠中,有两位名叫沈旭贻、吴正冲的民工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二人的年纪都是五十岁多一点,原是金沙村的村民,略通文墨,在前些年的人民公社时代,一人出任过金沙大队的民兵副连长,一人当过生产队副队长兼民兵排长。他们比普通的社员多了一些见识和威风,平时在村里也算得上是爱好担负点公共事务、热心处理点邻里纠纷的五好社员与模范老百姓。在今天的施工中,自钻山蛇李树龙那伙人号称发现古墓和老蒋埋下的黑匣子并引发了一场哄抢器物的大混乱之后,沈、吴二人就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被哄抢的东西可能是需要保护的国家文物,便聚在一个角落,发表对事态的看法并讨论要不要出面制止。根据二人所掌握的法律、法规和生活常识,他们认为既然是属于国家的文物,那就抢掠不得。眼前这场哄抢地下器物的做法,肯定是违法乱纪的行为,是国家法律所不允许的,应该加以制止。如果此事发生在人民公社或者是更具体的“土改”“抗美援朝”“大跃进”“三反五反”“四清”“反右”或“文革”时代,二人可凭借大队民兵副连长和生产队副队长兼民兵排长的官衔和身份,出面进行干涉。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劝阻,或者做出强硬姿态表示对抗,他们可以马上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号令基干民兵用枪托将其打翻在地,然后来个五花大绑,押入民兵连办公室。而如今人民公社已不复存在,今非昔比,过去的一切都成了落花流水春去也以及梦一般温馨的回忆了。现在作为同样失去家园,在政治、经济上不比其中的任何人高半个指头的社会最底层的百姓,除了统领老婆孩子跟随大家磕磕碰碰地摸着石头过河之外,手下再无一兵一卒可供驱使了。作为过气的民兵基层组织首领,自然是人微言轻,肯定不会有人不识时务地把自己当作一把热壶来尿了。讨论到此处,二人相望各叹了口气,然后做了如下结论:“管他娘呢!他们有胆子爱咋弄咋弄去吧,咱不杀儿有杀儿的,谁犯了法谁承担。”

结论一旦做出,刚才憋在心中的道义感与责任感随之烟消云散,周身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们各自从腰里掏出烟包,拿纸卷了,点上火,哧哧啦啦地抽着,对各色人物的表演冷眼旁观起来。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哄抢现场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出现了极其严重的以争夺宝藏为根本要害的火并后,眼看一个个黑影惨叫着摇摇晃晃地倒下。联想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不祥谶语,沈旭贻、吴正冲才猛然觉得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人民公社时代的豪情壮志与崇高的革命责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二人开始对着壕沟内的人群喊话:“快上来……宝物……不能抢……犯法……”但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得到,也没有一个人为此哪怕回敬一个眼神。面对这严酷的现实,沈、吴二人意识到单凭自己的力量已无法遏制眼前的混乱了。在经过一番商讨权衡之后,他们最终决定向110报警。主意已定,二人搓灭烟火,精神抖擞地奔向几里地之外一个灯光暗淡、风雨飘摇,名为“宇宙中心”的小卖部,借助那里的一部公用电话向警方报告。

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在沈、吴二人的带领下,警车来到了工地现场。三名警察跳下车欲甩绳拿人,见场面如此宏大,人群如此庞杂,情绪如此亢奋疯狂,当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未敢轻举妄动,装作没事一样悄悄撤出现场并迅速和警方的大本营取得联系,要求紧急增派警力前来支援。大约六七分钟之后,四辆警车鸣笛赶到,大批警察冲出车内呈虎狼之势对现场进行围捕。那些正打着灯笼哄抢器物的人一看警车突至,警察们手持枪棍在夜色中呈“人”字形包围过来,顿觉大祸临头,迅速扔掉灯笼火把,借着漆黑的夜幕,携妻带子连同刚刚挖出的宝物四散奔逃。整个工地只有老弱病残被当场擒获。

张擎在发掘现场向作者介绍事发经过(作者摄)

当混乱局势被控制之后,警方将现场情况及时通知了成都市文管会。文管会立即派文物科科长弋良胜和成都市考古队勘探研究一部副主任冯先成前往观察处理。弋、冯二人赶赴金沙工地后,同警方一道维持秩序,保护现场,并迅速和成都市考古研究所有关人员取得联系。时值考古所主要人员正在四川绵阳市临园宾馆参加“2001年及今后五年科研工作会议”。当所长王毅、副所长蒋成得知情报后,感到事关重大,当即派副所长江章华带领考古队勘探二部主任、当年曾参与著名的三星堆祭祀坑发掘的朱章义携同副主任张擎,星夜返回成都处理这一突发事件。当江章华等三人一路驾车急行赶到成都时,已接近子夜时分。此时天空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金沙村四周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成都郊外的原野一片宁静。江章华等驾车在听说的地方转了几圈,由于报告者未能说清事件发生的具体方位,在暗夜里寻找就变得相当困难。眼看雨越下越大,所要搜寻的目标仍然没有显现,汽车已无法向野外的纵深前行,只好掉转车头直奔市考古研究所欲问明详情再做打算。当三人赶回考古所后,一位值班的领导告诉他们说:“所里已派人赶赴工地处理一切事务了,这黑灯瞎火的你们很难找到具体地方,还是先回家休息一下,待明天再去现场看做何安排吧。”三人听罢,只好把兴奋与激动之情暂时压在心底,揣着好奇与梦想回到了家中。

出土的玉器

出土的小型玉器

地下出土器物

第二天一大早,江章华等三人和考古所的另外两名工作人员一同来到了现场。此时工地四周已布满了围观的人群,尚有一团团、一伙伙、一群群的人流,瞪着茫然又兴奋的眼睛,大呼小叫地向工地蜂拥而来。只见在人群围观的中心部位开挖出了一条长约二十米、宽约六米、深约五米的壕沟,壕沟内外一片狼藉。除了昨夜民工们扔掉的铁锨、镢头、麻袋和被踩碎压扁的箩筐等工具外,到处是玉石残片和象牙残渣。土壕里挖掘机留下的铲印清晰可见,壕四周的剖面上有三处明显的象牙堆积,壁上还残存有大量的玉器、石器,沟底散落着石璧、玉璋、玉琮残片和为数众多的象牙。很显然,这是一处重要的文化遗迹。由于事关国家重要文物遭遇哄抢,成都市公安局立即成立了专案组,专门负责追查处理此次哄抢事件中有关当事人与被哄抢文物的下落,此后将工地全部移交给市文管会保护、处理。在一时还不能判断这处遗址确切性质的情况下,江章华、朱章义等考古人员首先找来彩条布搭建临时隔离墙,并调集了三十余人的保安队伍火速赶赴现场予以增援,以确保文物的安全。当这一切安排妥当后,接着组织市考古所技工和从当地招募的民工开始清理散土中的文物,同时通过当地政府有关部门通知开发商,根据国家文物保护法的规定,蜀风花园城的建设工地应立即全部停工,协助文物考古部门做好现场的文物保护和调查工作,待考古部门对工地全面勘察后,根据情况再决定是否继续兴建“豪华别墅、空中花园和建设小康社会”。就在与开发商交涉的过程中,考古人员得知,此前挖壕时已有大量泥土被运出了工地,填入了一个大型垃圾坑中。鉴于出土地域的重要性,朱章义迅速派人找到并控制那个垃圾坑的堆积范围,使其与外界隔离,并着手进行清理。

2月9日下午,成都市考古所王毅、冷爱玲、蒋成等领导与四川大学考古系教授林向,于绵阳会议结束后驱车直奔金沙现场。经过一番细致的考察,认为此地很可能是一处重要的文化遗址,遂决定立即从其他工地调兵遣将对金沙遗址进行抢救性清理、发掘。当几十名得力干将从野外火速赶来时,考古队又在当地招募了近两百名民工协助工作,并按预定方案将人员分成五组,一部分在壕沟内搞清理发掘,一部分负责清理现场四个大土堆的散土和已抛弃到垃圾坑的泥土。仅一天工夫,就从散土中清理出金、铜、玉、石、象牙、骨器等精美文物四百多件。此后近两个月的时间,负责清理散土的考古人员在民工兄弟的协助下,又清理出金冠带、太阳神鸟金箔饰、金面具、金箔蛙形人、青铜立人、青铜立鸟、兽面纹玉圭形器、石虎、石蛇等极为珍贵文物一千三百余件。由于大多数器物被损坏,器物的定名、拼接、整理工作极其困难。考古人员经过多次努力,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第一批文物拼接成功,为了解金沙遗址出土文物的概貌以及遗址性质的最终定性提供了有力的实物证据。

鉴于金沙遗址发现重要宝藏并遭哄抢的消息在社会风传开来,且越传越烈,越传越神,应各界民众的强烈要求,成都市委宣传部指示市考古队和市公安局于2001年4月4日,就金沙遗址的清理、发掘、文物收缴等情况,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国内外媒体公布阶段性成果,并组织媒体到现场做了参观考察。会后,各家媒体除发表了派出记者撰写的通讯外,还在显著位置以大字号标题转发了新华社发出的电文:

出土的石蛇

出土的金箔蛙形饰

又一个“三星堆”惊现成都

新近发现的金沙遗址已出土珍贵文物千余件

专家认为其重要性可与三星堆并驾齐驱

截至昨天,发现金沙遗址时

被哄抢的文物已被追回四百八十多件

新华社讯 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以其神奇而辉煌的古代文明令世人瞠目,如今,又一个堪与三星堆遗址并驾齐驱的“金沙遗址”在成都西郊现身惊世。4月4日,记者从有关方面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获悉,目前考古工作者已在此发掘出土一千多件极其珍贵的玉器、金器、青铜器、象牙器、石器等,其中有属“国宝”级的文物数件。会后,记者在发掘现场看到,两百多名考古人员与民工正在紧张发掘。据介绍,现共布探方五十多个,发掘面积达四千多平方米。目前的发掘工作仅是冰山一角。

今年2月8日下午,成都中房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民工在成都西郊的青羊区苏坡乡金沙村一队工地开挖蜀风花园地下水道时,发现了一些象牙和玉器,经考古工作者进一步发掘整理,从现场发掘出了大批珍贵文物和几吨的象牙及陶器。出土玉器的精美程度,比三星堆遗址出土的玉器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两件珍贵的玉琮中,一件颜色为翡翠绿,其风格与良渚遗址出土的文物几乎一致,尤其是玉琮上的微雕更是令人叫绝。出土铜器中的青铜立人像与三星堆出土的完全一致,而出土的圭形玉凿和玉牌形饰在四川省内属首次发现。出土的珍贵文物几乎全是礼器,遗址很可能是继三星堆之后,商末至西周时期成都地区的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金沙遗址工地

出土的玉琮

又讯 最初发现金沙遗址时曾发生在场村民和民工哄抢文物的事件。为保护文物,成都警方迅速出击,近一个月来已追缴流失到民间的各类文物四百八十多件。截至昨天,专案组共收到各类铜器390件,玉器60件……这些文物大多保存完好,经专家鉴定,其中半数为国家一、二、三级珍贵文物。

随着这一消息的公布,金沙遗址立即进入世人的视野并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震动。人们以极大的热情与好奇将目光投向成都平原以及那个被称作金沙的城郊一角。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先后有八十多位国内外考古学家和有关学者从天南地北飞往成都,欲亲眼见识一下金沙遗址的盛况和考察出土器物的价值与性质。国家文物局闻风而动,迅速找来了国家文物专家组组长黄景略,北京大学著名考古学教授邹衡、严文明,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俞伟超,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张忠培等几个大内高手,组成一个道业高深的专家组亲赴金沙遗址进行视察。通过遗址的文化层位和出土文物显示的信息,各路专家学者通过媒体发出了几乎相同的声音:“金沙遗址的文化发展期在商代晚期至西周中晚期约一千年的大框架之内,其早期文化与三星堆晚期正好衔接。这批文物跟三星堆出土的器物极其相像。由此可以断定,金沙遗址与三星堆文化作为一个大的文化系统并有密切的关联已无可怀疑。此前成都平原发现了一个三星堆就举世震动,现在又发现了足以与前者相匹敌的文化遗存,这是此前所有的专家学者都不曾预料到的。金沙遗址是长江上游及整个中国西南地区继三星堆遗址之后最为重大的考古发现,其重要性完全可与三星堆并驾齐驱。此次伟大神奇的发现和鲜活的事实证据,令考古学家和相关学者不得不重新改写此前关于三星堆文化去向的推断……”

媒体报道

这些大大小小、各门各派的考察组与相关学者跨越千山万水特地跑到成都郊外一个荒草遍地的金沙村发表一番浩叹与感慨,当然不是故弄玄虚的现场作秀,而是出于对学术的敏感与追求真理的一片至诚。遥想当年,三星堆遗址初露峥嵘,特别是1986年两个大型祭祀坑的发现与一大批青铜器的横空出世,在震惊寰宇的同时,也让见多识广的考古学家大开眼界、大长见识又大伤脑筋。成都平原突然出现的这批如此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究竟是如何产生和发展的?这个文明为何到了商代晚期在毫无历史迹象和记载的情境中竟突然断裂消亡?消亡之后它的孑遗又去了哪里?……诸如此类的种种谜团,使无数专家学者于困惑之中在学术界掀起了一场空前的探讨热潮。在为期十几年连续不断的论争中,尽管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猜测、不同的论证不断抛出,但参与论争的所有专家、学者都曾近乎一致地预言:“三星堆文明在商代晚期因某种外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断裂消亡之后,他的孑遗如同在滔滔洪水中漂流而去的挪亚方舟,永远地离开了成都平原,再也没有回来。这个辉煌盖世的文明可谓孤峰独立,一骑绝尘,整个成都平原甚至长江流域再也没有与其相匹敌的古代文明了……”

三星堆与金沙遗址位置示意图

意想不到的是,随着金沙遗址地下宝匣的突然崩裂,此前各路专家的一系列论证、预言、神话甚至胡话相继宣告破灭,一件件鲜活的出土文物以叮当作响、清脆震耳的铁证,昭示着三星堆文明在突然消亡之后,并没有从蜀地这块热土上蒸发,而是从广汉悄然迁徙到了成都平原的腹心地带,继续维系和延续着这一文化血脉,并以其独特的风骚和更具魅力的文化气象迎来了古蜀文明第二个奇峰。面对金沙遗址这座突兀而起、诡谲奇异的文化昆仑,凡参与考察的专家学者们在大感惊讶与惊叹的同时,都不得不开始重新思索以下无法绕开的命题:三星堆文明是如何兴起与消亡的,它和金沙文明到底存在怎样的一种内在联系?金沙文明真的是三星堆文明的孑遗吗?

注释:

[1]因本书写作时间较早,部分行政区划如今已发生改变,为尊重作者原意,书中部分地名以作者写作时的行政区划为准。——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