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千金徒夸好,倏忽陌上尘
要说建安七子,第一个要提的,就是王粲(177—217)。他被誉为“七子之冠冕”,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微山两城镇)人,祖上三代都是东汉高官。
一 少年成名
曾祖父王龚,从小聪颖,擅做学问,被州郡举为孝廉汉代任命官员时的一种科目。,后因政绩卓越,逐渐升迁,做到汉代最尊显的官职——“三公”之一的司空。地位虽慢慢高上去,王龚却一直低调谦和。他刚直不阿,礼贤下士,为朝廷举荐了不少人才。
他的儿子,王粲的祖父王畅做人也谦逊,并不因父亲在朝中位高权重,就成为瞧不起人、奢侈放荡的纨绔子弟。他布衣蔬食,俭省度日,钻研学问也很认真;还精通吏事,不避豪贵,若有人犯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一律严加处置。他在士人中声望很高,被列为“八俊”之一,人家赞他:“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王畅)”,是天下最优秀的士人。王粲的父亲王谦,仕途虽比不上两位长辈,但谦和低调的性情,一脉相承。
王粲和他们可不一样。
与长辈相似的是,他很早便涉猎诗书,熟悉律令典则,是个学识渊博的小少年;但他热衷政事,言行高调,求名也好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么早慧机灵。
他和朋友出去旅行,途中看到一块石碑,同行的少年大概不满王粲平时的傲气,便有些挑衅地问他:“石碑上的字儿,你看一眼,就能背下来吗?”
王粲没有半分犹豫,读一遍,转过身背下来,一字不错——大概还要朝那挑衅的小少年龇牙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过,你能吗?
他看别人下棋,其中一人的阔袖扫上棋盘,棋子顿时东不东西不西,局全乱了!两人长叹一声,棋子一搁,正觉败兴,王粲突然出手,将棋局复原,让他们再下。两人惊得眼珠子都要落出来,把这小少年仔细打量一番后,生出些计较,将手帕盖在棋盘上,跟王粲说:“现在这样,你还能复原?”王粲微笑,眼里流露几分得意,手起子落,一子不错。
史书上写王粲这两则故事,是想夸他颖慧绝伦,可天资以外,时势、性情、运气……岂非都是成就功名抱负的因素?若只看天资,那古往今来,就不会有这样多怀才不遇的聪明人了。不过,人在得意时,哪会有失意的打算?何况王粲还遇到了名扬四海的蔡邕。
蔡邕是东汉末年的大儒,仰慕他的人不计其数,因此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被董卓任命为左中郎将后,每天有很多人来拜访他。人见得多了,再好客的人,也难免生出几分疲惫,热情稍减。可当仆从通报王粲来时,蔡邕一跃而起,鞋都没穿好,就急急忙忙出门迎接。
客人们一时呆了。蔡公自己学识博通,名满天下,所交所游,也多为俊杰人物,这“王粲”究竟是谁,竟能在盈门宾客里一枝独秀,叫蔡公迫不及待地出门相迎?大家都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进门来一看,原来是个“年既幼弱”,才刚十四岁的少年!众人窃窃私语,都在猜测王粲的来历。
蔡邕善解人意地解释:“这是王公(王畅)的孙子,才干非常,我嘛,这辈子是比不上了!将来有机会,我要把家里的书都送给他。”
连蔡邕都比不上?这是个什么样的少年英雄哪!众人顿时不敢因王粲年纪小便轻视他,董卓听说后,更是想辟王粲为黄门侍郎,让他替自己做事。
可董卓是什么人?他入洛阳后,纵容手下兵士烧杀劫掠,杀太后、杀皇帝、擅废立——这样的人,能是治天下的明君英主?王粲年纪虽小,对时局的认识却很清醒。他谢绝了董卓的邀请,后于初平三年(192年)前往荆州投奔刘表。
上路之前,王粲踌躇满志,他大概永远想不到,接下来的十余年,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压抑、最苦闷的岁月。
二 荆州蹉跎
而在那之前,王粲深深震撼于旅途中的惨象。
他曾写过一首闻名后世的《七哀诗》,在诗里讲了一件旅途中发生的事。
路边有个妇人,面黄肌瘦,一看就知道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她弯下腰,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孩子轻轻放在草丛里,孩子顿时放声大哭。那妇人看着和她一样被乱世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小孩儿,面露犹豫。但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狠下心,掉头走了。她低着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会死在什么地方,又哪里顾得上你的周全呢!”仿佛这样说一说,心里就会好受些似的。
那个时候,抛妻弃子,根本算不上什么。
史册记载,“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藉”,“时长安大饥,人相食,诸将归而吐肉以饴妻子”,“人民饥困,两年间相啖食略尽”天灾人祸,无数百姓因为战乱被杀,长安城里闹饥荒时,更是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王粲饱读诗书,曾在字里行间无数次见过战乱的颠沛流离、苍生的艰难存活,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冷冰冰的“杀”“死”,那些没有情感的死亡数据,成为眼前喷着生气转眼便枯谢的活人,柔软的肉身在下一刻冰冷僵直……和自己在同一个地方下榻的人,今晚尚且能说句再见,到了明天,便已是生死两隔再也不见。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于病,死于兵,死于饥……谁能保全己身?谁不是活得战战兢兢?
生死见惯,王粲却无法视之等闲,可现在的他,能做什么?无权无势,无兵无粮,不过是个空负盛名的书生。他何尝不是和诗里那个妇人一样,未知身死处,自身也难保?
此时的王粲,尽管目睹惨象,心中沉痛,能做的不过是“驱马弃之去”,继续他前往荆州的旅程。但我相信,这些沿途的惨象,给予少年王粲的冲击,远远超过他之前经历的一切,他一定比以前更加迫切地希望建功立业,安定天下。
只可惜,希望注定落空。
听说王粲要来荆州,刘表开始很高兴,甚至还放出风声,有意让王粲做他的女婿。王粲出身官宦世家,小小年纪享有盛名,前途不可限量;更不必说他和刘表同乡,刘表还在王粲的祖父王畅门下求过学。这样“亲上加亲”,并不让人意外。
然而见到王粲本人后,刘表十分失望。这少年郎固然才高八斗,但他身形短小,长相也不大好看。刘表向来看重外表,所以最后将女儿嫁给了王粲的族兄王凯。
是不是真因为王粲样貌不佳,刘表才选了王凯?或许和王粲好卖弄的性格也有关。这件事的真实缘由,已无从考证,但这无疑是王粲来荆州后的第一次挫折,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心高气傲的他,自然不会甘心,便想在仕途上做出一番成绩,好让刘表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甚至让刘表后悔于当初的轻视。
建安三年(198年),王粲写了一篇《三辅论》,说刘表围攻叛将张羡,是发正义之师,除暴安良。这次战争后,刘表彻底控制了荆州,获胜因素固然很多,但王粲这篇文章造就的舆论支持,不可忽视。
建安八年(203年),王粲写下《为刘荆州谏袁谭书》《为刘荆州与袁尚书》。袁谭和袁尚是袁绍的两个儿子,刘表之前和袁绍结盟,打算同抗曹操,谁知袁绍死后,他两个儿子争权夺利——这必定会给曹操可乘之机。要是曹操乘虚而入,收了二袁,刘表的荆州,必然也不大可能顶得住。于是劝和袁谭、袁尚,便成了大事。王粲代刘表写信,劝他们以大局为重,“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后,乃议兄弟之怨”,不要鹬蚌相争,反使曹操这个渔翁得了好处。收到信后,二袁虽然仍彼此提防,但也有过一段共击曹操的时间。王粲的功劳,不能不算上一份。
他努力表现,希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然而十六年过去了,王粲依然只是一个依附刘表的普通幕僚,根本谈不上什么实际作为。他失意难堪,将心中郁积发泄于文章著述,最后竟有了“仲宣独步于汉南(即荆州)”的赞誉。
这对王粲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讽刺!讽刺他蹉跎多年,在政治上一事无成,居然只能凭借文采闻名天下!与少年时的际遇相比,王粲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这样苦闷的情绪,终有满溢的一天。
那一天,王粲登上荆州王粲登的什么楼,地点在哪里,历来说法不一。有当阳、麦城、江陵等不同说法,今从略,称“荆州”。的一座高楼,俯瞰江水滔滔,东流不歇,仿佛人世光景,一去不复返。而自己所有的青壮岁月,都蹉跎在了这片异乡。眼看老之将至,我还有机会实现少年时立下的理想抱负吗?难道我王粲,此生只能在荆州做个普通幕僚了吗?或者应该选择离开荆州?毕竟天下尽乐土,又不是只有他荆州刘表一块去处!可是,那些所谓更好的机会,会不会依然是荆州境遇的重复和延续? 我已经没有第二个十六年……能浪费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心高气傲、意气风发的少年。十六年碌碌无为的官宦生活,一事无成的沮丧和绝望,让他犹豫、惶恐、不知所措,他不敢轻易做出选择。
好在,老天并没有放弃王粲,转机很快就来了。
三 建功曹魏
就在这一年,建安十三年(208年)的七月,曹操率精锐南征荆州;八月,刘表病逝,心思早不在荆州的王粲劝刘表次子刘琮归降曹操,因此被曹操辟为丞相掾,赐关内侯。
这是王粲好运的开始。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王粲随曹操入邺(今河南安阳市北、河北临漳县西南等地),结识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曹丕、曹植。建安十六年(211年),王粲与建安六子入曹操诸子府,闲暇时宴饮,“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王粲文采,堪当其首。不过,王粲的重心,显而易见是在仕途。
他提倡儒法并重,屡次讲到刑法的重要。
譬如《难钟荀太平论》,王粲说,西周建立之初,一定有殷商遗民想复国,起义无法避免。如果那些遗民犯罪,又不用刑法惩罚他们,一定会动摇西周的统治。在《务本论》里,王粲又说:如果耕作的方法用得不错,田野丰收,就应该给人家赏赐,反之,就要处罚。
在王粲的观点里,“法治”无处不在,这点和一贯推崇法治、赏罚分明的曹操一拍即合,所以王粲越发受到曹操重用,还担负重建朝廷礼仪制度。建安二十年(215年),曹魏还全面推行了王粲建立的封爵制度王粲认为,现在封爵制度已废,人们就算上战场,用命博来战功,也不能马上得到奖赏,只能把这些功勋一点点积累起来,达到某个程度时,才能封侯。这样做的弊端是,第一,行功没有马上封赏,激励不够还在其次,心中不满才是大事;第二,功勋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立刻封侯,地位跨度太大,恐怕别人说三道四。怎么解决?好说,每次论功行赏。。
对王粲来说,构想得以实现,固然值得高兴,但更让他开心的是,秦有李斯定制,汉是萧何写律,这两人都是掌握国之重权的丞相,曹魏由他王粲再兴制度——思及至此,王粲春风得意,对曹操更是感恩戴德。
所以,建安十八年(213年),朝廷封曹操做魏公,王粲与人联名劝进,并写下《太庙颂》《安世歌》等诗文,为曹操歌功颂德。不久,王粲被提拔为侍中,再定魏国朝仪制度,得以跟随曹操左右。
仕途平顺,理想得以实现,所以你很难再在王粲后来的诗文中,看到《七哀诗》里“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的惶恐不安,《登楼赋》中不知何去何从的彷徨抑郁。有时候他也会为乱世心惊,但这心惊,已与从前不同。
譬如“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王粲也说愁,说哀伤,可现在的他,再也无法对苍生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在这首《从军诗》里,他平平淡淡地写完哀、写完痛后,笔锋一转,“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你们来邺城投奔曹公吧,在这里,你们可以找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他发自内心地肯定曹操,并深为自己替曹魏作出的贡献感到骄傲自豪——“帝王虽贤,非良臣无以济天下”,没有我,曹魏会是这样的曹魏么?
因有这样的自得,王粲根本没办法容忍别人比自己优秀,也没办法接受有人比他更受曹操器重。
有人和曹操谈话到夜半,王粲焦躁难耐,忍不住对一起等候召见的和洽说:“不知道曹公跟他说了些什么?”
和洽瞥他一眼,又笑笑:“王仲宣,你白天就一直跟着曹公,这都到晚上了,还想占着?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也不知道王粲听后,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愤愤不平地瞪和洽一眼,从此见他不太顺眼吧。史书只说,“王粲性躁竞”。
这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王粲在曹操心中的地位,也不曾动摇他和曹植、曹丕的友谊,一切依然按照王粲希望的方向行进。直到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正月,一切戛然而止。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王粲,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不是死于权谋算计,也非马革裹尸,更不是功成寿终,而是在回邺城的途中突然病逝。
他的好友曹丕、曹植都非常难过。这两个出身尊贵又才华横溢的男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分别为王粲辞行。
曹植擅文赋,写下洋洋洒洒的《王仲宣诔》;而曹丕——与曹植相比,我更喜欢曹丕的方式。
他说,王仲宣生平好驴鸣,不如我们每人学一声驴叫,权当和他告别吧。
于是,王粲墓前,响起阵阵驴鸣,冲散了寒冬的萧瑟与落魄。
这样有趣到近乎可笑的方式,的确是曹丕惯有的方式——深情总被掩藏在漫不经心的背后,可这大概不是王粲想要的结局。
他没有曹丕的通达,无法像曹丕那样肆意甚至放诞,他想要的,一直都是仕途上的平步青云,是成为曹魏时代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管仲,匡时济世,辅佐曹操成就千秋霸业,流芳百世。
但天道是公平的。
上天给了他别人难以企及的天分和出身,给了他十余年都难以磨灭的理想不死,还给了他后半生优厚的回报——建安七子,封侯者,唯粲一人。所以,也会在王粲期待更加轰轰烈烈的下半生时,蓦然宣告了这场绚烂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