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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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身

1949年12月的某一天,龙州解放前夜。邬民飞带着他的妻子和一个14岁的女儿,正日夜兼程地往越南的海防逃亡。

邬民飞当时是广西对讯督办署的一名下级军官,先后在凭祥、龙州两地海关做外事工作。这个对讯督办署,是中法战争结束,清政府和法国政府在天津签署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后,经双方商议而设立的机构。其时,龙州被辟为广西第一个对外通商口岸,对讯督办署就是专门负责处理中国与法国、越南的外交事务。所谓对讯,即驻有武装之地为“讯地”,彼此对设讯署,即日“对讯”。广西对讯督办署意为“广西国境警察局”的意思。第一任对讯督办是广西提督、太子少保苏元春,地址设于凭祥;第二任督办郑孝胥到任后,立即将督办署迁到龙州利民街。邬民飞当时任法文翻译,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他知道,龙州一旦解放,那等待着他的将是不测的命运。所以,他不得不带着妻儿,忍痛离开家乡,赶上停靠在越南海防的最后一艘国民党军舰去台湾。当时他们逃亡的路线是:先从龙州的丽江坐船到邻县宁明的明江,然后从宁明边境进入越南,到海防。

但当他们上了岸,来到宁明县边境线上一个叫马鞍村的地方时,情况出现了变化。邬民飞妻子平日以卖豆腐为生,长期操劳,染病在身,身体十分虚弱,而女儿年岁还小,经过两天的跋涉,她们已经体力不支,行动缓慢。按如此速度,恐怕无法赶到百里以外的海防,按时登上那唯一的一趟军舰了。无奈之下,邬民飞决定,他一个人先走,等以后安定了,再回来接她们。

当时适逢冬天,他们除了带出一些路费和御寒的衣物,就别无他物了。风从江面刮来,徐徐的,却有一种透入骨髓的冷。江边的竹丛,叶子已经泛黄,在风的作用之下,竹尾顺着风向不停地摇摆,“沙沙”的响声,抖落许多黄叶。站在路口边,邬民飞要与妻子和女儿告别了。当时的礼节,不会有今天那样的拥抱、握手、吻别之类的造作和烦琐。他只是向她们挥挥手,转身就走。邬民飞是个军人,身高一米七几,身板挺直,英气十足。但此时的他,高大的身躯却现出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单薄与孤寒,步子迈得多么的迟疑和凝重。看着他在竹林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妻子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岁月的磨砺,世事的困苦,迫使她强忍住了泪水和悲伤,只是用目光表达了送别的留恋。而十多岁不谙世事的女儿,已明白这是一种骨肉的分离,悲伤之情一下充盈心间。她紧紧拽住母亲的衣襟,一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浑身颤抖,脸颊通红。她想刻意地压制住哭声,不想让父亲听到,怕影响了他的行动。但眼泪还是不听话,扑簌簌地淌下,一直淌到嘴角。眼泪渗到嘴里,味道是咸的,这就更加触发了她的悲伤,忍不住突然“呜”的一声哭出来。这哭声有些嘶哑,且断断续续。虽然微弱,但随着风的流转很快就传到了邬民飞的耳朵。他一听到,就一下愣住,赶紧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妻女那孤苦的样子,心一软,折身就返回来了。

这一折身,是邬民飞刚才一直怀有的念头。毕竟抛下妻女,他于心不忍。况且,这一离别,何时才能相逢?这个家没有了他,她们怎样生活?一连串的困惑使他实在不忍独自离去。倒是女儿的哭声给他找到了折身的理由。

但这一折身,就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也许,在此之前,他一定想了很多。如果他去了台湾,除了承受骨肉分离之苦,那么,他身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将不用去承担什么;而如果他返回家乡,今后所有的祸福,他将要亲身经历。但他最后一想,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官府里做事还是与邻里相处,他从没有欺压百姓的言行,估计新政府对他不会有什么不公。

他们又重新坐船从明江到丽江返回龙州。后来,邬民飞的女儿邬淑德在龙州结了婚,邬淑德就成了我母亲,邬民飞就成了我外公。龙州便成了我的出生地。

母亲一直说,当年如果不是她的一哭,那外公就真的走了,去台湾了。

如果外公去了台湾,那绝不是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