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9:玉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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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1.柳家后花园

雨中的后花园荒芜、凄凉。

丝丝小雨击打芭蕉,发出沙沙的响声。

废墟上的残楼在风中有摇摇欲坠之感。

玉卿撑着雨伞,怔怔地望着残楼出神。

其昌来到她身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玉卿:“这里安静,没人打搅,可以想许多事情。”

其昌:“柳家的人都不大愿意到这里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

玉卿:“我在想这片废墟,还有这幢残破的小楼,你父亲和二妈,还有他们的孩子。”

其昌:“小楼的往事,你千万别在妈面前提起。”

玉卿转过身来面对他:“我还在想,你为什么总喜欢在破楼里吹号、吸烟?”

其昌:“不是喜欢,是无奈。”

玉卿:“没人逼你非到那里去不可。”

其昌:“是没人逼我,但在破楼里,我的感觉会好些。”

玉卿:“其昌,恕我直言,你说的这种感觉,像是一种病。”

其昌:“对,你没说错,这是一种病,我就是病人。”

玉卿:“是不是这场大火把你烧成了另外一个人?”

其昌突然跑上前去:“不,我就是我,不是另外一个人。”

玉卿走上前,为他撑雨伞:“我总觉得柳家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总觉得你的烟瘾与这件事有关,我想找出答案来,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你能告诉我吗?”

其昌:“不,没有答案,也不该有答案。”

玉卿叹了口气:“柳家是个谜,一个难解的谜。”

柳母来到花园,看见儿子和媳妇,脚步立刻停下来,想了想,人又退回去。


2.小街

黄包车载着金燕飞一路小跑。

庆生拿着几绞丝线,边走边看。

金燕飞老远看到他,立刻招呼车夫:“哎,停下,停下!”

看着账本的庆生只顾往前走,没有留意金燕飞故意挡住他的去路。

金燕飞调皮地:“哎,低头走路,不怕撞啊?”

庆生猛一抬头,差点撞上她:“是……是你?”

金燕飞:“对啊,是我。你倒是说说看,我是谁?”

庆生:“我当然记得,你是紫云班的金燕飞小姐,曾陪你师姐到我们绸庄来做戏服。”

金燕飞:“看来你没有忘记我。”

庆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怎么会呢。”

金燕飞:“我师姐让我来问问你,戏服做得怎么样了?”

“已经开始做了,我会赶时间的。”庆生亮一下手中的各色丝线,“你看,这是做戏服用的丝线,刚买的。请金小姐转告你师姐,戏服完工还有些时日。”

金燕飞:“你要快些做才好,我们在桂林唱戏的时间不会太长,用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庆生:“请金小姐放心,我一定抓紧时间。”

金燕飞:“好吧,这个月底一定要完工哦?”

庆生:“做戏服是仔细活,既费时又费工,这个月底做不好,可以下次来桂林再取。”

金燕飞笑笑:“做不好我也不能逼你。”

庆生:“不好意思。”

金燕飞:“你不是绸庄襄理吗?今天怎么不管店?”

庆生:“做襄理,不光是驻店,还要到外面去进货,不能总是待在店里。”

金燕飞:“看来你很能干?”

庆生:“哪里的话,东家没人,拿我充数而已。”

金燕飞:“你不但能干,还很谦虚。”

庆生的脸红了:“金……金小姐过奖了。”

金燕飞:“看过我们紫云班的戏了吗?”

庆生:“看过了,很不错的班子。”

金燕飞:“这两天我们又换新戏了,有空别忘了再来看。”

庆生:“既然换了新戏,那是一定要来观赏的。”

金燕飞高兴地:“好,我等你来。哎,坐在台下的时候别忘了向我挥挥手,好让我看见你。”

庆生:“我会的。”

金燕飞:“再见!”

庆生:“再见!”

金燕飞向原路折回。

庆生向旁边的桥上走去,走到上面回过头,见金燕飞向他挥挥手。


3.柳家

其昌提着一幅墨迹未干的书法,满目清醒地在明廊里吟走,这倒是少有的现象。

惹得两位丫鬟好奇地看他,私语窃笑。


4.柳家餐厅

玉卿、柳母、庆生、孙伯和几位陌生亲戚坐成圆圆满满一大桌,举着杯,响起一片庆贺声:

“来,来,来,干杯,干杯!”

“祝少奶奶生日愉快,洪福齐天!”

“愿少奶奶早得贵子,柳太太早抱孙子。”

玉卿红着脸一笑:“谢妈给我做生日!也谢在座各位赏光!大家先干了这一杯。”

众人仰脖干杯。

玉卿:“你们慢用,我去看看其昌。”

柳母:“你坐吧,其昌马上会来的。”

话音未落,其昌旋风似的跑进门来:“来了,来了。”

玉卿:“菜要凉了,妈让客人边吃边等。我看你还不来,正想来叫你呢。”

其昌:“没事,没事,你们先吃。我在书房写了一幅字,献给夫人,以示生日祝福。”

众人惊呼:

“是吗?”

“哦——”

一边都禁不住鼓起掌来。

柳母笑吟吟地:“快给大家看看。”

庆生飞快地站起来,与其昌各提着宣纸的一头。

但见八尺对开的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秀外慧中。边款:其昌颂玉卿。

众人一片叫好,报以掌声。

玉卿喜形于色,脸越发红了:“快坐下吃吧。”

其昌坐下来,端起面前的酒盅,看看,又放下:“不行,酒盅太小了,换大的。”

玉卿:“就用酒盅喝吧,多喝几杯一样的。”

其昌:“这是你做柳家媳妇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我要好好喝他几大碗,一醉方休!”

中年客人跟着起哄:“对,一醉方休!”

玉卿显出担心来:“还没喝呢,你就闹。就用盅子喝吧……”

其昌抓一只碗:“不行,用大碗。庆生,倒酒。”

客人:“对,用大碗。其昌本是好酒量,难得今天又这么高兴,你们让他喝就是了。”

庆生提起酒坛,看着玉卿和柳母的面色,战战兢兢地为其昌倒了一碗酒。

其昌双手捧碗:“祝夫人生日愉快!多谢各位光临!我干了。”

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其昌放下碗:“庆生,再倒。”

玉卿夹了些菜给其昌:“先吃点菜,填填肚子再喝酒。”

其昌:“庆生,倒酒啊。”

面有难色的庆生拿眼望着玉卿和柳母,等她们发话。

柳母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其昌要喝,就让他喝吧,大不了是个醉。”

众声附和。

庆生只得又为其昌倒了一碗。

其昌端起碗,仰起脖,咕嘟咕嘟喝个精光,流得下巴和脖子上都是酒。

引来一片掌声。

玉卿很是不安。

其昌砰的一声,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神情大异,显然已经醉了。

一桌人顿时噤若寒蝉。

柳母:“庆生,把少爷扶房里去。”

其昌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手:“不用,我自己能走。”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玉卿跟着站起:“我扶你……”

“干吗?玉卿你……你坐……坐下,好好喝!我管不住自己,恕不奉陪。”其昌用手指着大家,最后指着庆生,“你们……一定要喝够,庆生……别忘了给少奶奶多敬几杯酒。”

庆生:“我会的。”

其昌踉踉跄跄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柳母一笑:“哎,怎么都没声了?别坐着看哪,喝酒吃菜,来,来,动筷,动筷。”

大家这才纷纷动筷,大吃大喝,热闹起来。

板壁上的字:秀外慧中。

低沉、抑郁的铜号声渐渐响起,大家不免又安静下来。但是顷刻间铜号声突然又张扬起来,甚至透出一点点兴奋。

玉卿似乎悟到点什么。


5.柳家浴室

浴桶里冒着热气。

玉卿对着镜子松开头发,摸摸光滑的面孔,孤芳自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末了,解开衣扣,脱去上装。但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

玉卿一惊:“谁在外面?”

外面传来逃离的脚步声。

还和上次一样,开门出来的玉卿未见任何人影,禁不住一脸疑惑。

黑黑的走廊。


6.柳家过道

孙伯步履匆匆。

庆生与他撞了个满怀:“哦,是孙伯。”

“唉,唉……”孙伯疾步离去。

庆生奇怪地看着他。


7.柳家浴室

玉卿浸在浴桶里,慢慢地洗着身子,青葱似的手指滑过白皙浑圆的肩膀,落在半浮半沉的丰胸上。不一会儿,她又伸出雪白滚圆的腿来,手掌轻轻移上小腿,似有一种快感袭来,令她闭目纳气,渐入佳境……忽然有双手,从后面摆到她肩上,惊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差点从桶里跳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其昌声气柔和:“别怕,是我。”

玉卿颇感意外,任他的两只手经腋下向前面伸来,将她紧紧抱住。

其昌似在梦中呓喃:“玉卿,你秀色可餐,无与伦比。”

玉卿陶醉在甜言蜜语中,有一种梦幻神迷的感觉。

其昌移到她面前,扑通一声,掉入齐腰高的浴桶。

水溅了一地,热气加速弥漫……


8.柳家新房

晚上。窗外月光如银,春风沉醉。

透过大床上轻扬的纱帐,可见玉卿依在其昌怀中,一派甜蜜温馨的幸福景象。不知为什么,一脉泪泉从其昌眼中涌出,像一条小虫,蜿蜒而下,流到玉卿面颊上。

玉卿:“热乎乎的是什么?”

其昌:“是我的泪。”

玉卿:“今天我们很快活,为什么要流泪?”

其昌:“我能给你的太少了,我真的对不住你。”

玉卿:“能这样躺在你怀里,我就心满意足了。其昌,我看你今天很快活,我真的很满意。”

其昌:“你在安慰我。连我自己对自己都不满意,你怎么会满意我呢?”

玉卿:“把烟戒了,就什么都好了。”

其昌:“戒不了的,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玉卿:“吸烟究竟有什么好?是什么样的感觉?”

其昌:“一个人一旦被大烟束缚住,任你是拔山举鼎的英雄,钢浇铁铸的罗汉,只要烟瘾一发作,顿时骨软筋酥,连一丝力气都没有。”

玉卿:“明知这样,为什么还要吸?”

其昌:“大烟也有一个好处,它可以使激动得到镇定,让紧张变得放松,把分散加以集中,使人的心智达到无烦恼、无忧虑的解脱、宁静和平衡;仿佛可以远离人世的喧嚣、竞争、厮杀与骚动,进入无忧无虑的超脱境界。”

玉卿不失时机地追问他:“难道你当初吸烟,是有什么烦恼和忧虑需要解脱和平衡吗?或者,你是不是也想远离人世的喧嚣、竞争、厮杀与骚动?”

其昌沉默良久,一声叹息:“何必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要问我的好。睡吧,天不早了。”

显然他不想再说什么。

玉卿:“我不信大烟真有这么神奇,真的这么难戒。明天你让我吸一点试试可以吗?”

其昌闻言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倏地坐起,语气无比严厉:“你不可以碰它,一口都不能吸,记住我的话!”

玉卿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怔住了:“我不明白,你自己吸得这么厉害,为何不让我试试。”

其昌:“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试的吗?”

玉卿:“我试试都不行,你为什么不肯戒?”

其昌:“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没有必要同归于尽。”

玉卿:“说来说去,你还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其昌内疚地抱紧她,泪流满面:“玉卿,我连自己都顾不了,怎么顾得上你。”

玉卿背过身去,暗自垂泪。

9.街上

玉卿寻寻觅觅地走来。

前面有家诊所,牌子上写着:钱氏中医房。


10.私人诊所内

郎中约摸50来岁,戴着滚圆的眼镜:“你男人吸烟成瘾,说病不是病,说不是病吧,比病还难治。”

玉卿坐在他对面:“我去过许多医院,问过许多医生,都说没办法。”

郎中:“是啊,你看过政府发的戒烟小册子吗?”

玉卿:“看过,书里头说了许多抽大烟的危害。”

郎中:“书里头还说,戒烟是没有特效药的,只能用强制手段,只要有决心和恒心,烟还是可以戒掉的。”

玉卿:“这么说,我丈夫的烟也是可以戒的,不是吗?”

郎中:“你丈夫的烟瘾虽深,要戒总还是可以戒的,难就难在你丈夫不肯戒,也下不了决心。”

玉卿:“让我丈夫戒烟,怎么会这么难?”

郎中:“毕竟这不是普通的烟,一旦上瘾,对人的身体、心理和家庭都危害极大。依我看,大烟的特性与国人的哲学与性格较为合拍。自古以来,在国人的内心深处,老庄消极避世的思想可谓深入人心,庄周的梦蝶与大烟所造成的意境,在社会功能上是十分吻合的。所以许多人把大烟当做不可缺少的消遣物。可以不吃白粮吃黑粮,除了它的成瘾性外,是因为大烟能最大限度上满足避世、安静、自慰的心理。”

玉卿:“钱大夫说得这么透彻,让我长了不少知识。”

郎中:“可惜我和夫人一样,不知道你丈夫究竟为什么吸烟上瘾,要是知道了,也许还有点办法。”

玉卿:“是啊,这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

郎中:“治病救人,一定要对症下药,否则徒劳无益。”

玉卿:“还有,我曾听人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吸大烟上了瘾,男女之事就会淡漠,是有这一说吗?”

郎中:“是有这一说。”

玉卿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11.戏班住处

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胡琴和鼓点声。

师姐站在大衣柜前穿旗袍:“燕飞,祥顺绸庄的戏服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做好?”

金燕飞在折衣服:“好像还说不大准。”

师姐:“有空别忘了帮我去问问。”

金燕飞:“祥顺绸庄的襄理是个老实人,做事很牢靠的,人家正在抓紧做呢。”

师姐:“我不是说他不牢靠,只是想快一点。”

金燕飞:“慢工出细活,快了不见得好。”

师姐:“但也不能太慢。”

金燕飞:“你放心,有空我会去问的。”


12.柳母房间

玉卿走进来:“妈,你叫我?”

柳母:“是啊,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玉卿坐下来。

柳母坐在她对面:“家里的景况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瞒你。我们柳家是靠乡下的田租和城里的绸庄过日子的,如果不是其昌吸烟吸得厉害,花了许多冤枉钱,靠这些进账过日子本应绰绰有余。可从去年开始,柳家的收入已不够开销,老本吃到现在,像这样坐吃山空,日子迟早是要过不下去的。”

玉卿:“妈不用着急,我们可以节俭些过日子。”

柳母:“我早就吩咐孙伯勒紧裤带了,就是这样,家里还是亏空得厉害。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快愁死了。”

玉卿:“妈不要太过忧愁,我们再想想办法。”

柳母:“我想过了,办法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其昌把烟戒了,只有这样,我们柳家才有救,才不至于家破人亡。”

玉卿:“戒烟的事,别说其昌不愿意,就是他愿意,实际也做不到。”

柳母站起来:“到了这种地步,做不到也要做。”

玉卿也站起来:“妈有什么好办法吗?”

柳母:“这样吧,明天你把他的烟枪藏起来,看他抽不成烟会怎么样。”

玉卿:“这样的办法以前也试过,其昌会发脾气的。”

柳母:“这一次不管他发多大的脾气,都不要理他。”

玉卿:“找不到烟枪,他可以到烟馆去过瘾。”

柳母:“我让孙伯把前前后后的门都关上,派人把守在那里,不让他到外面的烟馆去。”

玉卿:“那……我试试看。”

柳母:“只能这样了,明天就做,把烟枪藏好,别让他找到。”

玉卿点点头:“我知道。”


13.柳家新房

其昌翻箱倒柜,寻找烟枪:“我的烟枪呢?我的烟枪呢?”

所有的抽屉、所有的箱子和所有的橱柜,都被他一一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扔到地上,散了一地。

其昌遍寻不着,急得往窗外喊:“玉卿!玉卿!”

玉卿走进来,不露声色:“叫我有事吗?”

其昌:“我的烟枪呢?看没看到我的烟枪?”

玉卿:“我又不吸烟,动你的烟枪做什么?”

其昌:“我明明白白放在矮柜上的,你不动还有谁动?”

玉卿:“既然找不到,今天就别抽了。”

其昌:“我要抽,我一定要抽的,你知道吗?”

玉卿:“其昌,少抽一次不行吗?万事开头难,今天你忍一忍,忍过去就会好些的。”

其昌发疯般地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烟枪是你藏起来的,快拿出来!”

玉卿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我……我没有……”

其昌作狮吼:“你不拿出来我就掐死你!”


14.柳家

下人们像见了鬼似的乱跑乱叫:

“太太!太太不好啦!”

“不得了啊,要出人命啦!”

“太太呢,快把太太找来,少爷要杀人了!”


15.柳家后花园

其昌用手臂勒紧玉卿的脖子,一手拿剪刀顶住她的喉咙,叫出声来:“……拿出来!快把我的烟枪拿出来!都听到没有?再不拿出来,我就杀了她!”

柳母在下人的簇拥下匆匆赶来:“其昌,你住手!”

其昌浑身颤抖:“玉卿藏了我的烟枪!她再不拿出来,我就杀了她,杀给你们看!”

柳母:“烟枪是我拿的,与玉卿无关,快放了她。”

其昌:“不拿出来我不放人,快拿出来!”

柳母:“你这个孽种!快回去看看,不是在你屋里嘛!”

其昌松手。


16.柳家新房

躺在靠椅里的其昌迫不及待地往烟锅里装烟土,点燃,大口大口吸起来,吸了几口渐入佳境,平静下来。


17.柳母房间

泪迹未干的玉卿坐在椅子里,由柳母和女佣为她处理伤口,庆生和孙伯等人侍立在旁。

孙伯关切地上前询问:“少奶奶不要紧吧?”

柳母:“戳破点皮,涂点消毒药水就会好的。”

孙伯的口气不无埋怨:“上次我就说了,少奶奶还是没把剪刀藏起来。”

玉卿:“藏是藏了,让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柳母:“都是我不好,让玉卿把烟枪藏起来。”

孙伯:“太太和少奶奶没有做错,总要想些办法让少爷戒烟才是。”

庆生站在那里,一直没有插嘴。


18.红十字医院病房

窗外夕阳西沉,霞光泛滥。

一位伤兵坐在床沿拉二胡。

听他拉二胡的只有一位重伤员。但见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面露微笑。

英婵和医生走进来,两人对重伤员检查一番,拉上床单,蒙住他的面孔。

砰的一声,胡琴的弦断了。


19.蔺家厅堂

晚上。太太在看账本。

英婵无精打采地回到家。

太太:“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英婵:“又到了一批伤员,忙得下不了班。”

太太:“累了吧?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

英婵:“不是累,是伤心,今天一下子去了三位伤员。”

太太的心咯噔一下:“运来的伤员越多,就说明前线的仗打得越厉害。”

英婵坐下来:“是啊,宗义信上也是这么说的。”

太太:“宗义又来信了吗?他怎么说?”

英婵:“宗义说,他不当作战参谋了……”

太太:“不当参谋当什么?”

英婵:“当军需官。”

太太:“怎么让他去当军需官?”

英婵:“仗打得厉害,物资运输跟不上。宗义留学日本,会说流利的日本话,军需处需要有像他这样背景的人。还有,军需物资的转运,经常遭遇敌军的拦截和空袭,需要有作战经验的人带队才行。这样,宗义就成了最适合的人选。”

太太:“军需官是不是经常要在地方上走动?”

英婵:“好就好在这里。这样一来,宗义就可以经常来桂林,经常回家了。”

太太逗她:“宗义能经常来桂林,你心里高兴吧?”

英婵脸红了:“本来嘛!”

容哥儿穿着他二叔的皮鞋走出来:“一二一,一二一……”

太太:“看这孩子,想着皮不是。”

英婵:“这是宗义的皮鞋吧?”

容哥儿向英婵走来:“一二一,一二三四,立定!二叔蔺宗义向英姨报到!”

一边还用左手举了个敬手礼。

英婵忍不住笑了:“还敬礼呢,用哪只手都不知道。”

这一下太太也笑了。


20.柳家新房

晚上。玉卿坐在灯下做针线。

其昌逗她说话:“玉卿,我向你赔不是。”

怒气未消的玉卿转身背着他。

其昌转到她面前:“玉卿,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玉卿又转过来背着他,并不搭理。

其昌站在她后面:“玉卿,我不是存心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实在是烟瘾作怪,身不由己。”

玉卿默默地听着,不停地做针线活。

其昌:“玉卿,我听你的,从明天起戒烟。明天在我烟瘾发作之前,你把我捆起来,让我不能伤害你,好吗?”

玉卿还是不说话。

其昌:“玉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你倒是说话呀?”

玉卿:“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把绳子找来,明天我让人把你捆起来。”

其昌:“好,我去找绳子,我这就去找。”

他匆匆忙忙跑出门去。

玉卿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


21.柳家柴房

孙伯和庆生将其昌关进柴房。

玉卿用一把大锁将门反锁住。

庆生来到窗口:“万事开头难,只要少爷能挺过第一次,就能挺过第二次、第三次,这样慢慢地就能把烟瘾戒了。”

其昌:“我也是这样想,才愿意试一试。”

孙伯:“少爷要是熬不过去怎么办?”

其昌:“熬不过去也不要管我。”

玉卿:“我在外面陪你。”

其昌:“不,你们都走开,离这里远一点。”

孙伯:“少奶奶,我们还是出去的好,免得看他难受。”

玉卿:“好吧,实在不行就大声喊,我来开锁放你出去。”

其昌忽然叫起来:“不,我这不是闹着玩。既然戒烟,就要狠下心来,随我怎么难受,你们都不要放我出去,我不许你们救我,如果你们进来救我,以后就别想再让我戒烟!”

玉卿、庆生和孙伯,三个人对视了一个迟疑的目光。


22.柳家厅堂

玉卿、庆生、柳母、孙伯在座。其昌的叫喊声断断续续从楼上传来,听得他们一个个面色蜡黄。

孙伯:“少爷已经开始难受了。”

庆生:“少爷会越叫越厉害的。”

柳母:“先别管他,随他去叫。”

其昌的叫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啊——啊——我撑不住了,我要抽烟!”

玉卿:“妈,是不是去看看他?”

柳母想了想:“庆生去看看吧。”

庆生站起来离去。


23.柳家柴房

其昌头冒冷汗,瞳孔放大,震颤痉挛,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声号叫。

庆生的面孔出现在窗口:“少爷,少爷你不要紧吧?”

其昌:“快把烟给我,我要抽烟,我要死了,我活不成了。”

庆生:“少爷,少爷你再熬一熬,说不定就挺过去了。”

其昌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庆生用鼻子嗅嗅,闻到一股异味,悚然一惊,跑出门去。


24.柳家厅堂

庆生慌慌张张跑进厅堂。

坐立不安的玉卿、柳母和孙伯见到他后,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柳母:“其昌他人怎么样?”

玉卿:“看样子挺不挺得住?”

庆生直喘粗气:“少爷头冒冷汗,瞳孔放大,震颤痉挛,在地上滚来滚去,叫个不停。还有……还有……”

柳母:“还有什么?”

庆生:“少爷大便失禁,怕是不行了。”

“啊!”玉卿、柳母和孙伯都倒吸一口冷气。

孙伯大急:“太太,大便失禁可不是好事情。依我看,少爷怕是挺不过去了,再不给他抽烟,可能就没命了。”

这一说,柳母大惊失色,慌乱起来:“孙伯、庆生,你们快去!去把少爷放出来,拿烟给他抽。”

庆生和孙伯应声离去。

玉卿着急地跟出去。


25.柳家新房

过足了烟瘾的其昌躺在靠椅里。

玉卿端着茶盏坐在他旁边:“要不要喝口茶?”

其昌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玉卿:“我要你戒烟,不是要你死,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其昌:“我的烟瘾深,戒是戒不掉的,只有死了,事情才能了结。”

玉卿放下茶盏:“我知道,你不是想戒烟,是想求死。”

其昌:“我要是不死,就这样活着,你怎么办呢?你哪天才有出头之日?”

玉卿:“这么说,你是为我戒烟?”

其昌:“不为你为谁?难道是为妈吗?妈对我并不重要;难道是我自己要戒烟吗?我根本就没这个必要。柳家只有你是重要的,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对我都不重要。”

玉卿抱住他:“其昌,谢谢你这么说。”

一滴清泪从其昌眼中滚出,缓缓流淌。

夫妇俩就这样依偎着,显得无奈又无助。

26.营房

镜子里的蔺宗义扣好风纪扣,戴上帽子,转身拎起旅行皮箱,开门离去。


27.柳家厅堂

玉卿坐在红木太师椅里做针线活。

庆生从外面走进来:“少奶奶在这里啊。”

玉卿:“找我有事吗?”

庆生来到她面前:“少奶奶,我打听到一种东西,可以用来戒少爷的烟瘾。”

玉卿高兴地:“是什么样的东西?快说给我听听。”

庆生:“土膏店里有一种熬制大烟积成的稠状物,此物能去瘾,可以买些回来给少爷试试,据说非常管用。”

玉卿站起来:“是吗?既然管用,你去买些回来,让少爷试着用用。”

庆生:“要不要和太太说一声?”

玉卿:“说不说都无所谓,只要能戒烟,妈是不会反对的。”

庆生:“此物价钱昂贵,不知太太舍不舍得花这笔钱?”

玉卿:“只要能让其昌戒烟,别说花钱,哪怕倾家荡产,妈决不会有二话的。”

庆生:“那我现在就去买些回来。”

玉卿:“先不要多买,用得好再去买。”

庆生:“我听少奶奶的。”

玉卿看着他走出门去。


28.街上米粉摊

容哥儿和同学唐道懿津津有味地吃米粉。

容哥儿:“哎,唐道懿,今天我请你吃米粉,吃完米粉再请你去看戏,好不好?”

唐道懿:“好是好,就怕回家晚。”

容哥儿:“今天放学早,我们看得差不多时就回家,家里人不会知道的。”

唐道懿:“你身上还有钱吗?”

容哥儿骄傲地:“我看戏不要钱。”

唐道懿直起眼睛:“不要钱?不要钱能看戏吗?”

容哥儿:“能,当然能。”

唐道懿:“那你说,我们怎么进去?”

容哥儿:“高升戏院的老板认识我们家,知道我父亲在外面打日本鬼子,蛮有点名气的,就拍我的马屁,只要我看戏,从来不要我买票。”

唐道懿:“不要你买票,那我要不要买?”

容哥儿:“你也用不着买。以前我带我们家的车夫老曾一起去看过不少次,从来没花一分钱。”

唐道懿:“这太好了,吃完米粉我跟你去看戏。”

容哥儿:“好,快点吃。”


29.高升戏院

背着书包的容哥儿和唐道懿像两只燕子似的飞过街面,朝戏院大门跑去。


30.戏院后台

前面敲锣打鼓,唱得起劲。

容哥儿和唐道懿溜进后台,快活地穿来穿去,凡是看着有趣的东西都要摆弄一番。

金燕飞看见他们:“嗨,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不在前面好好看戏,跑到这里玩来了?”

容哥儿:“今天的戏不好玩,我带他到后台来见见世面。”

金燕飞:“‘后台重地,外人莫入’,你知道吗?”

容哥儿:“知道。”

唐道懿:“我们看一会儿就出去还不行吗?”

“好吧,只能看一会儿。”金燕飞看着容哥儿,“你说今天的戏不好玩,那我问你,什么戏才好玩?”

容哥儿:“打的才好看,才好玩。”

金燕飞笑笑:“你常来这里看戏吗?”

容哥儿点点头:“我能叫出你的名字。”

金燕飞:“是吗?那你告诉我,我叫什么?”

容哥儿:“你叫金燕飞,有点小名气。”

金燕飞高兴地摸摸他的头:“看来你是个小戏迷。告诉我,你叫什么?”

唐道懿嘴快:“他叫容容,也有叫他容哥儿的。”

金燕飞:“嗯,好可爱的容哥儿,以后你可以常到后台来。”

容哥儿:“谢谢金小姐!”

金燕飞:“好了,你们慢慢玩,我要上台了。再见!”

容哥儿和唐道懿跑开去。


31.高升戏院外面

一辆黑色小汽车开来停下。

衣着体面的孙嘉淦手持鲜花下得车来,对着汽车反光镜抹了抹油光贼亮的头发,又整整笔挺的西装,走进戏院。


32.高升戏院内

金燕飞在台上练功,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连转了几十个圈,引来一个人的鼓掌声。她停下来,向台下看去。

但见空空如也的剧场内坐着一个孙嘉淦。

金燕飞当即露出笑来:“孙经理!”

孙嘉淦:“叫我孙哥行不行?”

金燕飞:“好啊,叫孙哥就叫孙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孙嘉淦:“我已经看你老半天了。”

金燕飞拿起舞台上的外套跳下台,抹着汗向孙嘉淦走来:“你是来找我师姐吧?”

孙嘉淦:“是的,她在卸装,我在这里等她。”

金燕飞靠在他前排的椅背上:“那好,我陪你坐一会儿。”

孙嘉淦从座位上拿起鲜花:“燕飞,我想把这束鲜花送给你,可以吗?”

金燕飞一愣又一笑:“你可不要送错人哦。”

孙嘉淦:“难道我的鲜花只能送给当红女伶,不能送给未来的当家花旦吗?”

金燕飞笑了:“未来的当家花旦?我像吗?”

孙嘉淦:“要说像,你比你师姐更像,所以我可以捧红你。”

金燕飞闻言哈哈大笑:“我是跑龙套的,谁也不可能把我捧红。”

孙嘉淦:“信不信由你。”

金燕飞:“有我师姐在,我再红也不可能红过师姐。”

孙嘉淦:“这你不用担心,师姐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金燕飞:“我不是担心,是根本就不想超过师姐。”

孙嘉淦:“那是你对师姐有感情,所以不想超越她。其实没有一个戏子不想成名的,更没有女伶不想大紫大红的。”

金燕飞:“或许我就算一个。”

孙嘉淦:“如果你安于现状,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在这里练功?”

金燕飞:“练功不等于想走红。”

孙嘉淦:“难道你想跑一辈子龙套?”

金燕飞:“龙套也是角色,有什么不好?”

孙嘉淦:“那好,我问你,你有一大堆男人追捧吗?没有,因为你是跑龙套的无名小卒。你师姐就不一样了,她虽然没你漂亮,唱功和做功也不见得比你好多少,但她有名,有名就有一切。这些难道你不羡慕吗?”

金燕飞:“我承认,羡慕。”

孙嘉淦:“这才像是有志者说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请相信我。”

金燕飞调皮地:“有这等好事,我为何不相信?”

孙嘉淦:“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33.红十字医院

一辆满载伤员的军车开进医院大门。

英婵和十多名护士拿着担架向军车跑来。

风尘仆仆的蔺宗义从驾驶室跳下来:“英婵!”

英婵循声看去,不禁喜形于色:“宗义!怎么是你?”

蔺宗义整整军装,大步来到英婵面前:“我搭运送伤员的军车到桂林办事,办完事就要走的。”

英婵:“不回家吗?”

蔺宗义:“不回了,代我向嫂嫂问好。”

英婵:“这就要走吗?”

蔺宗义:“是的,能见你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英婵激动地点点头:“我也是。”

蔺宗义忽然想起什么:“哦,我让你去看其昌,你去了吗?”

英婵:“去了,柳少爷对相亲一事耿耿于怀,说到戒烟,更是火冒三丈,连大门都不让我进。”

一片阴云浮上蔺宗义的心头:“是吗?”

英婵:“不信你自己去试试。”

蔺宗义想了想:“等一会儿路过柳家,我去看看他。”


34.柳家大门外

蔺宗义大步流星地向柳家走来。

大门开了,其昌跨出门,看到蔺宗义迎面走来。他愣了一下,欲反身进门。

蔺宗义走近他:“其昌。”

其昌停下来,人背着他。

蔺宗义:“其昌,好久不见了。”

其昌:“我不想见你,快走吧。”

蔺宗义:“没想到我帮你的忙,为你相亲,让你娶上新娘子,你反倒这么恨我。”

其昌转过身来,漠然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要你帮这样的忙?”

蔺宗义:“好吧,过去的事,不说也罢。我问你,你还在抽大烟吗?”

其昌:“为什么不抽?”

蔺宗义:“把烟戒了,为你妻子,也为你自己。”

其昌生气地:“你明明知道我戒不了烟,为什么还要去相亲?去害人?你害了她,也害我尝试戒烟,受尽折磨。她恨你,我也恨你。走吧,趁我还没有冲你发脾气。”

蔺宗义:“你骂我好了,我就是来挨你骂的。”

其昌:“好,那我送你一个字:滚!”

蔺宗义难过地看着他。

玉卿走出来:“其昌……”

蔺宗义倏地转过身去,背对玉卿。

玉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蔺宗义不敢回头,犹豫了一下,大步离去。

玉卿的目光中交织着哀怨和怜悯……


35.戏班住处

班主:“孙经理请坐,坐。”

孙嘉淦:“坐,一起坐吧。”

金燕飞、师姐、孙嘉淦和班主都坐下来。

如意珠拿起茶壶,为大家倒茶。

金燕飞:“孙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孙嘉淦:“实不相瞒,孙某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班主:“孙经理但说无妨。”

孙嘉淦笑笑,显出难为情的样子:“那……那我就直说了。”

如意珠:“孙哥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孙嘉淦不好意思地说出口:“我……我想娶燕飞……”

金燕飞大吃一惊:“啊?”

师姐闻言,脸都变色了。

孙嘉淦急忙改口:“哦,不,不,我是想说,我打算娶燕飞和意珠的师姐凝香为妻,请班主同意我们的婚事。”

班主面露喜色:“这么好的一门婚事,我当然要同意的。”

露凝香的目光与孙嘉淦的碰了一下,两人都喜在心头。

金燕飞开玩笑:“娶师姐就娶师姐,还绕着弯子说什么燕飞和意珠的师姐,累不累啊?”

如意珠:“娶我师姐可以,但要好好待她才行。”

孙嘉淦:“这是不用说的,请班主和两位师妹一百个放心。”

班主:“别的没什么,这一下我可是少了个台柱子啊。”

孙嘉淦:“未来的台柱子一定是燕飞和意珠两位妹妹。”

班主:“燕飞和意珠真要成为台柱子,还少不了孙经理多多捧场。”

孙嘉淦:“这是不用说的。还有,如今的台柱子凝香也不能默默退出舞台。”

金燕飞:“对,师姐退出舞台,应该搞一个告别演出。”

孙嘉淦:“我就是这个想法,不知班主意下如何?”

班主:“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准备一下,排一出新戏让凝香演。”

师姐、金燕飞和如意珠喜形于色。

孙嘉淦和师姐对视了一个含情脉脉的目光。


36.红十字医院手术室

英婵除下沾血的手套,到水池洗手。

一位年轻的女护士走到她身边:“英婵,你怎么还没下班?”

英婵抹干手:“这半个月哪天是准时下班的?都快忙死了。”

女护士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哎,你那位军官,这两天怎么没来信?”

英婵的面孔绯红:“多管闲事。”

女护士嘻嘻地笑:“人家关心你嘛。”


37.街上

其昌手拎纸盒,从高高的石桥上走下来,不想脚下一滑,骨碌碌滚到桥下,跌得鼻青脸肿,脸破血滴。

纸盒里的一双皮鞋滚出来,东一只,西一只。

正往这里走来的英婵大惊:“哎呀!”

她慌忙跑上前去搀扶。

其昌痛得五官都变形了。

英婵:“柳少爷!是你?”

其昌痛得说不出话来,挣扎着欲站起。

英婵扶起他:“你受伤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其昌:“不……不用,帮我叫一辆黄包车就可以了。”

英婵招呼远处的黄包车:“嗨,黄包车!”


38.街上

黄包车拉着其昌跑。

英婵拎着纸盒紧随其后,满脸淌汗。


39.柳家大门内

柳母和孙伯神情慌张地跑出来。

孙伯一脸紧张:“哎呀,少爷怎么了?”

其昌由车夫和下人架着从大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拎纸盒的英婵。

站在天井里的柳母心痛地看着儿子:“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快扶他到房里去。”

孙伯:“小心,小心……”

柳母看着英婵:“谢谢这位小姐把他送回来!”

英婵:“不用谢。少爷从桥上摔下来,我给他看了一下,只受些皮肉之苦,很快就会好的。”

柳母:“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大碍。”

英婵:“我可以见一下少奶奶吗?”

柳母:“当然可以。请进来吧。”


40.柳家厅堂

英婵将盒子放在红木八仙桌上:“这是柳少爷给少奶奶买的皮鞋。我看过了,很漂亮的。”

玉卿:“是吗?其实我又不缺皮鞋。”

英婵:“这是柳少爷的心意。”

玉卿:“英婵小姐,多谢你把其昌送回来。”

英婵:“少奶奶不必客气。”

玉卿:“你就叫我玉姐吧。”

英婵:“那你叫我英婵好了,英雄的英,婵娟的婵。”

下人上茶离去。

玉卿:“请用茶。”

英婵:“谢谢!”

两个人都坐下来。

玉卿:“英雄的英,婵娟的婵,既有英雄的品行,又有婵娟的容貌,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英婵:“玉姐过奖了。”

玉卿:“英婵在医院做事吗?”

英婵:“我在医院做护士。宗义让我帮柳少爷戒烟,其实戒烟并没有专门的药物治疗,只能逐渐减少吸烟的数和量,或者强制戒烟,除此别无他法。”

玉卿:“这些办法都试过了,对其昌不管用的。”

英婵:“戒烟是很难的,一次不行就两次,要下狠心才行。”

玉卿:“就怕弄出人命来,我这做媳妇的担当不起。”

英婵:“这倒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玉卿:“谢谢你和宗义这么关心我们。”

英婵:“玉姐这么说,我很惭愧。其实我早就应该来拜见玉姐的,多多问候你们。”

玉卿:“用不着这么客气的。”

英婵笑笑,俄顷:“依我看,少爷和玉姐恩爱得很呢。”

玉卿:“怎么说呢,其昌烟瘾不发作的时候,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若不受鸦片之累,他对我还会更好些的。可叹他的烟瘾不但戒不了,反而越来越大。”

英婵:“怎么会这样呢?”

玉卿:“对他来说,戒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烟瘾越来越大,身子也就越来越弱,所以才会从桥上摔下来。”

英婵:“玉姐不用着急,只要少爷有决心,总能戒掉的。”

玉卿:“决心有什么用,只要一发作,决心就无影无踪了。”

英婵闻言,面色凝重。


41.柳家新房

其昌躺在靠椅里,玉卿坐在一旁。

玉卿:“何必上街买鞋给我,摔成这个样子。”

其昌:“上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想给你买的,不知怎么就忘了。今天我上街,看着鞋漂亮,就给你买下来,也好让你高兴高兴。”

玉卿:“你把烟戒了,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其昌:“戒烟,谈何容易。不知怎么搞的,庆生弄来的稠状之物,刚吸的时候,确有戒烟功效,吸了一段时间后,烟瘾反而比以前更大了。”

玉卿:“那你为何不早说?既然这样,庆生拿来的稠烟膏赶快停下来,不能再吸了。”

其昌:“我烟瘾日深,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玉卿闻言,眉心愁结。

其昌:“英婵小姐走了吗?”

玉卿:“走了。她是你的要好朋友蔺宗义的未婚妻,这事你知道吗?”

其昌:“我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玉卿:“随便说了些话,自然也说起戒烟的事。”

其昌:“她这是多管闲事。我不会和宗义再交往了。”

玉卿:“为相亲的事情,从此不做朋友,有这个必要吗?”

其昌:“他明知我有烟瘾,明知我不想结婚,还要做我母亲的帮凶,到头来害你一辈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玉卿:“你为何不能反省一下自己,想想怎么把我们的幸福找回来?”

其昌不悦地:“我就是我,我是不会变的,因为很难改变,你知道吗?”

玉卿:“所以,根本的问题还在你这里。”

其昌越发来气了:“根本的问题不在我这里,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

小楼的火光又在其昌脑海里轰然闪现。

铜号声也轰然响起。


42.柳家后花园

月色下的荒草。月色下的废墟。月色下的破楼。


43.破楼上

夜。其昌又发作了,浑身战栗,满头大汗。

玉卿坐在地板上抱住他:“咬紧牙关忍一忍,看能不能忍过去。”

其昌:“不行,我忍不住,实在忍不住,我难受死了……”

玉卿:“难受了想怎么样?”

其昌:“想死,想跳江,我……啊,快给我烟吧!”

玉卿又难过又失望。


44.柳母房间

坐在椅子里的柳母一边喝茶,一边听孙伯报告。

孙伯:“土膏店里有一种熬制大烟积成的稠状物,据说对戒烟有用处,少奶奶让庆生弄来给少爷吸,结果烟瘾未减,反倒越来越大。”

柳母顿感不悦:“怪不得其昌越来越瘦,人都变得皮包骨头了。这个样子,别说生孩子了,我看他连食欲都快没有了。玉卿怎么能拿这种东西给其昌吸呢?”

孙伯:“我去问过大夫才知道,他们弄来的稠状物所含生物……生物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所含生物碱多,比一般的大烟纯度要高得多,实际上已类似吗……吗啡,对,是吗啡。所以,少爷的烟瘾比以前更大了。”

柳母生气地放下茶盏:“哼,这不是落井下石,存心要其昌走绝路吗?”

孙伯:“我看也是……”

柳母倏地站起:“玉卿她人呢?”

孙伯:“在后花园里。”

柳母:“带我去见她。”


45.柳家

马屁精孙伯在前,满脸怒气的柳母在后,两人转弯抹角,穿堂过屋,向后花园快步走去。

明廊下,玉卿正好迎着两人走来:“妈……”

柳母走到她面前停下,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状:“玉卿,我问你,你为什么从土膏店里弄来那些东西给其昌吸?难道你不知道吸了这种东西烟瘾会更大吗?”

玉卿:“妈,我听说熬积的烟膏对戒烟有效用,才让庆生买来让其昌换着吸的,没想到那种东西越吸瘾越大,我……我已经不让其昌吸了。”

柳母:“其昌已经吸成这个样子,你该当何罪?”

玉卿急了:“妈,我不是有意的。”

柳母:“谁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死,好重新嫁人?”

玉卿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妈,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柳母:“你就是这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玉卿勇敢地抬起头:“妈,有几个女人愿意丈夫死?有几个女人愿意做寡妇?难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柳母面部肌肉猛地一跳:“放肆!”

随着这一声喊,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孙伯上前劝阻:“太太,太太请息怒。”

玉卿泪如雨下,转身欲走。

柳母:“站住!现在我把话说清楚,其昌若有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玉卿、柳母和孙伯循声望去,但见其昌面色铁青地站在明廊下,一只紫砂茶壶被他摔在地上,碎成数片。大家怔怔地看着他。

其昌上前几步:“既然妈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趁便把话说清楚,我柳其昌若有三长两短,那是妈的缘故,与玉卿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柳母气得发抖:“其昌,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是妈的缘故?”

其昌:“难道妈真的想听我把话说清楚吗?难道妈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妈是聪明人,更是明白人,我想妈不会真的要我把什么都说出来的。”

孙伯大急:“少爷……”

柳母打断他:“孙伯,你让他把话说完,我倒想听听,他说的是不是人话,像不像是儿子说出来的话。”

其昌:“儿子,嘿嘿!妈不必提醒我,正因为我是你儿子,你是我母亲,我才把秘密藏在心里,才吸大烟麻醉自己,难道妈看不到我这一片孝心吗?见鬼的孝心!”

柳母被镇住了,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玉卿扶住丈夫:“其昌,别说了,快回房休息。”

其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妈,以后不许你骂玉卿,更不许你动手打她。你若再对她这个样子,我就买颗手榴弹来,把自己炸死在你面前。妈,我要你当着玉卿的面向我下保证。”

玉卿感动,但又难过地:“其昌,别让妈难堪。妈骂我打我,是因为我有错,也是为我好……”

其昌暴喊:“住嘴!谁让你说这种混账话?”

柳母不想纠缠下去,转身欲走。

其昌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妈,难道你真的想看我粉身碎骨吗?我柳其昌可是一个不求生、只求死的人,你还是让你的儿子死个全尸吧!”

柳母背着他伫立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时气恼,才打了她一巴掌。我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完快步离去。

孙伯:“少爷快起来,起来。”

一边追随太太而去。

其昌仍跪在那里。

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