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9:玉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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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1.漓江

拂晓。天边抹一丝青色,有几片薄云。

风,一层一层地,时重时轻,不厌其烦地磨蹭着这个寂静、冷清的早晨。

大片的竹林却被搅动起来。

墨绿墨绿的竹林间有一片青白色的衣衫擦过,这是玉卿。

这是逃跑中的玉卿。

薄薄的衣衫刷刷地闪过。

玉卿从竹林里闪出,向远处跑去。


2.江边

拂晓。江边停着一条船。

玉卿喘着粗气逃到江边,解开缆绳,跳上船去。

庆生冷不防从船里站起来:“别怕,少奶奶。我是庆生。”

玉卿:“庆生?什么庆生?我不认识你。”

庆生:“我是柳家祥顺绸庄的襄理,是昨天代少爷和你拜天地的人。”

玉卿:“原来是你?”

庆生:“是……是的。”

玉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庆生站在那里不还手,也不说话。

玉卿:“滚开!下船去!”

庆生:“太太怕你逃走,让我一整夜睡在这里。”

玉卿:“我当然是要逃的,你别阻拦我。”

庆生:“少奶奶……”

玉卿暴喝:“别叫我少奶奶!我根本就不是柳家少奶奶!你快下船让我走。”

庆生:“不,我不能……不能放少奶奶走。”

玉卿从包袱里拿出剪刀威胁他:“你到底下不下船?”

庆生后退一步:“少奶奶别这样,请听我说。少奶奶昨日嫁到柳家,已为人妻,已为人媳,理应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你这一走,柳家颜面何在?又如何向外人交代?少奶奶的家人也同样不好向外人解释啊。”

玉卿举起剪刀:“少废话!你到底让不让我走?”

庆生:“少奶奶可以用剪刀扎我,但我不能,也不敢放少奶奶走。”

玉卿冲上前来,高举剪刀:“你到底让不让?不让我真的要扎下来了!”

庆生惊恐地看着她,但就是不让她走。

玉卿拿剪刀的手颤抖着,举在空中扎不下去。

就在这时,两名男仆像天兵天将似的跳上船来,夺下她手中的剪刀,架着她跳到岸上。玉卿挣扎着,男仆一左一右,费劲地挟持她。


3.柳家新房

披衣下床的其昌朝四周看看,又向床后角落处瞧瞧,许是在确认什么。

其昌小声地唤了几下:“玉卿,玉卿!”

他肯定确认了,突然兴奋地扑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一些被晨光勾勒出来的青砖屋顶,一阵惊悸,继又大笑起来。

其昌:“走了?哈哈!她走了!走得好啊!”

这一阵阵咆哮,让柳家都震动了。


4.江边

一群急匆匆的人影晃在雾蒙蒙的石滩上。

玉卿挣扎着想重新奔回小船上,显然不可能了,她失望地抬起头。

柳母在几盏灯笼的照明下来到江边:“放开她!”

两名男仆放开玉卿,后者静下来目光炯散地望着她。

柳母走近来,为玉卿整了整衣领……

玉卿让开她的手:“别碰我!”

柳母定了定神才开口:“玉卿,我的好媳妇……”

玉卿:“我不是你媳妇。”

柳母并不生气,反倒微微一笑:“从昨天起,你就是柳家的媳妇了。婚姻大事,决非儿戏。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点道理,你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应该懂的。现在事情都办成这样了,我想你不会存心要我们柳家好看吧?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昌当然不可能十全十美,我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乖媳妇,好媳妇,千万不要闹出笑话来,快跟我回去吧。”

玉卿:“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母:“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自从其昌的父亲死后,这孩子的身体就不好了,性格就变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听了媒婆的话,让人代替其昌办婚事的。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向你好好道出原委,表个歉意。玉卿,妈现在就向你道不是,求你原谅妈,也可怜可怜妈,给妈这张老脸一点面子,做我们柳家的媳妇好吗?再说了,女人家,都嫁了人了,还能怎样呢?唉,女人家啊!”

她声音嘶哑,像是说到自己痛处似的,泪下数行,摸出手绢抹眼泪。

玉卿听了这番声情并茂的说辞,一时竟没了主意。

柳母:“其昌是个好孩子哪,妈不骗你,妈也是个女人,妈也懂得女人都想嫁个好男人,其昌和代替他上你家去的宗义在学校时是一对名列前茅的学子,他要是身体好,也会在外面创下一片大业的。玉卿,其昌会好起来的。”

玉卿似有所悟,似有所动。

柳母:“玉卿,跟妈回家吧!”

庆生:“少奶奶,请回吧!”

玉卿眼中噙满了泪水……


5.新房内

新房门窗紧闭,虽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还是有点暗。

玉卿和其昌端坐在红木百灵台两旁,长时间缄默无言。

结果还是其昌先开口:“你……怎么又回来了?”

玉卿不语。

其昌自言自语:“是啊,昨天嫁到夫家,今天逃回娘家,是要贻笑大方的。你要是觉得不便回去,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们柳家不可能让你称心如意,但吃穿还是不用愁的。”

玉卿还是不语。

其昌:“不过,如今的柳家,气数已经差不多了。柳家的风光和名声在外,全赖柳家先祖在桂林城里拥有多家当铺和钱庄,但到我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风光不再,仅靠外面的绸缎店和乡下的几亩薄地支撑门面。柳家江河日下的景况,全因我这个败家子染上了烟瘾。”

玉卿终于开了口:“不能把烟戒了吗?”

其昌:“戒了?嘿嘿,哪有这么容易,再说我也不想戒。”

玉卿:“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再吸下去,会把命送掉的。”

其昌:“送掉就送掉吧,我无所谓。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尤其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早就该到阴曹地府去了。”

玉卿:“你为何这么悲观?这么厌世?这么不珍惜自己?”

“为什么?哈哈哈哈!”其昌站起来,“是啊,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恐怕没人说得清楚。反正我就这么过来了,何必什么事情都要弄得一清二楚?”

玉卿抹干泪,倏地站起,显出她倔强的性格:“不行,既然你是我丈夫,就不可以再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我要你把烟戒了,非戒不可。”

她摆出少奶奶的气势,将紧闭的门窗乒乒乓乓开了个畅,让三竿高的阳光将屋内照了个通体明亮。

外面楼道里的下人都拿莫名的眼光看过来。

其昌被她的泼辣劲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

玉卿向他伸出手来:“你的烟枪呢?给我。”

这无疑触动了其昌的神经,越发瞪大了眼睛:“什么?把烟枪交给你?你知道烟枪是什么吗?那是我柳其昌的命!难道你想要了我的命吗?难道你还没有做全一天的媳妇,就想取了丈夫的命吗?”

玉卿又火起来:“真要取你命的,是你的那把烟枪,不是我。你若不把烟枪交出来,就别想碰我。”

其昌:“我本来就没想碰你。”

玉卿:“好,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新婚夫妇第一天就吵开了,这让站在外面楼道里的柳母、庆生、孙伯及男女仆佣,一个个听得面色蜡黄。

6.桂林街上

店铺排列,房屋毗连。

街市,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

随着嘀嘀的喇叭声,孙嘉淦驾着他的黑色福特小汽车驶过街面。


7.漓江

船上“紫云班”的旗帜在风中轻轻摆动。

金燕飞、师姐露凝香、班主和如意珠等艺人簇拥在船头,向越来越近的桂林翘首张望。

如意珠高兴地直拍手:“哎呀,到了,到了,我们又到桂林了!”

金燕飞:“爸,上次我们在桂林义演,名声大得很呢!”

班主:“正因为名声大,才有人请我们来嘛。但愿这次能和上次一样,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师姐:“紫云班走到哪红到哪,师傅只管放心。”

班主:“有你这样的名伶在,我还能不放心吗?”

师姐撒娇地:“师傅又要拿我寻开心了。”

金燕飞:“爸,这次我们还义演吗?”

班主:“抗日救国,匹夫有责。我们艺人虽是九流之辈,也要尽微薄之力,义演自然是少不了的。”


8.漓江边

车轮徐徐滚动,到水边停下。

下得车来的孙嘉淦用双手压压本来就很光滑的头发,朝江心看去。

紫云班的船正向江边靠来。

孙嘉淦朝船上的人挥挥手。

船头砰的一声撞向石滩,搁浅在岸边。

班主跳下船,来到孙嘉淦面前,打着拱:“敢问这位公子,可是运通公司的孙经理?”

孙嘉淦抱拳还礼:“在下孙嘉淦,在此恭候紫云班及金班主。一路辛苦!”

班主:“多谢孙经理促成紫云班到桂林唱戏!”

孙嘉淦:“金班主言重了。我是戏迷,能把紫云班请来桂林,实在是荣幸得很。”

班主:“孙经理太客气了。”

孙嘉淦:“你的全班人马都来了吧?”

“那是,那是。哦,我给你介绍……”班主拉过师姐,“这是我们紫云班的头牌旦角露凝香。”

师姐向孙嘉淦鞠了一躬:“孙经理好!”

孙嘉淦:“你好!在南宁,曾听你唱过一回戏。上次紫云班来桂林义演,我可足足站了三个钟头哟。”

师姐:“如此,便在孙经理面前献丑了。”

孙嘉淦:“正是因为听过你的戏,我才忘不了紫云班。”

师姐:“孙经理过奖了。”

说话时,两个人的眼睛中有一种异样的神情闪过。

在旁的金燕飞与如意珠耳语着什么,后者听了哧哧直笑。

这两人的交头接耳,引起了孙嘉淦的注意。

班主:“这是我女儿金燕飞和她的师妹如意珠,她们三人是师姐妹。”

金燕飞和如意珠向孙嘉淦鞠躬:“孙经理好!”

孙嘉淦:“欢迎你们来桂林!”

说时目光与金燕飞倏忽一碰。

但很快地,孙嘉淦的视线又回到衣着光鲜的师姐身上,两人的眉目间似有某种东西在传递。


9.柳母房间

掌灯时分。其昌低头坐在母亲对面。

柳母:“你都看见了,这么好的媳妇,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到哪里找去?依我的经验看来,你媳妇前胸高耸,腹部微隆,臀尖外突,大腿深圆。这样的身形,说不上风吹杨柳腰,却是多产的架势。你要听她的话,把烟戒了,与她好好做夫妻,过日子。”

其昌低头不语。

柳母:“我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其昌:“听见了,但我做不到。”

柳母:“做不到也要做。现在你是成了家的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这点道理你应该懂。”

其昌站起来:“结婚、成家、生孩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所有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套在我脖子上的枷锁,本非我愿,我怎么有兴趣去做?”

柳母也站起来:“为什么不能做?这样做究竟有多难?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为什么非要与众不同?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倒是给我说出来,你说呀!”

其昌:“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要逼我。”

柳母:“你口口声声说不要逼你,我究竟逼你什么了?我让你结婚是逼你吗?我让你们好好做夫妻也是逼你吗?如果这样就算逼你,天下哪个父母不是这样逼孩子的?”

其昌:“天下的孩子不尽相同,天下的父母也各种各样,不见得都像妈这样逼孩子的。”

柳母:“那你倒是说清楚,是你这个做儿子的与天下的儿子不同,还是我这个做妈的与天下的妈不同?”

其昌缄默了。

柳母:“你倒是说呀?”

其昌:“是我不同,这还不够吗?”

柳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其昌:“你说不是就不是。”

柳母:“那你的心里话是什么?说给我听听。”

其昌的面部肌肉猛地一跳:“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掉头离去。

柳母:“你给我回来!”

走到门口的其昌稍作停顿,一脚跨出门去。

柳母铁青着脸,用发抖的手抽出一根纸烟,洋火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气得把烟折成两截,扔到地上。


10.蔺家书房

英婵看着新娘玉卿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披着红盖头。

英婵:“这些照片你什么时候送到柳家去?”

蔺宗义在一旁裁切照片:“明后天吧,你去不去?”

英婵:“不知新娘是哭是笑,我不大敢去,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蔺宗义:“看你说的,没这么严重吧?”

英婵笑笑:“但愿新娘看到你,能笑脸相迎。”

蔺宗义也笑:“让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去了。”


11.柳家绸庄

店外的小街上行人和黄包车络绎不绝。

庆生和伙计将一匹匹绸缎放到架子上。

伙计:“哎,庆生,拜天地的感觉好不好?”

庆生:“好什么?这是代人受过,少奶奶都恨死我了。”

伙计:“既然和少奶奶拜了堂,少奶奶就该是你的,可你呢,好处没有,反倒招惹少奶奶恨你,这堂拜得是不是有点冤?”

庆生:“冤又怎么样?谁让我是下人。”

伙计:“让你代少爷拜堂,说明太太器重你。”

庆生:“行了,行了,想笑话我是不是?好好干活。”

伙计嘻嘻地笑:“我不是忙着吗?”


12.柳家过道

玉卿与庆生迎面相遇。

庆生停下来,侧身让路:“少奶奶。”

玉卿从他面前走过,就像没有看见他。

庆生黄着脸,无趣地离去。


13.柳家客厅

掌灯时分。柳母在座,孙伯站在旁边指点账本。

孙伯:“这次婚礼的账目都列在上面了,前面写着收受礼金的清单,后面几页是办家具、服装、彩礼和酒宴的开销明细。”

柳母看着:“收支抵得过吗?”

孙伯:“支出多一些,主要是彩礼送得重了点。”

柳母:“媒人的酬金有没有算在里边?”

孙伯:“算了。”

柳母:“没花什么冤枉钱吧?”

孙伯:“没有。这二十桌酒席要是按当初的想法办在外面酒楼的话,气派是大了,但要依照政府的税法交百分之十五的筵席税,就得多一笔开销,那才叫冤枉钱。”

柳母:“是啊,柳家今非昔比,钱一定要算计着用才行。”

孙伯:“请太太放心,我会把家里的事办好的。”

柳母站起来:“柳家有你料理,我放心着呢。”

孙伯:“太太治家有方,我从旁学会不少。哦,太太走好。”

他拿起油灯,为柳母照明,两人向后面走去。


14.新房

晚上。夜深人静。

床上的玉卿和其昌。

他们一个人一个被筒,各做各的梦。


15.柳母房间

柳母往窗口走:“玉卿,你过来。”

玉卿跟着婆婆来到窗户边,默默站在她面前。

柳母用她的两根兰花指捏着一颗绿宝石,举在阳光下观照:“玉卿你看,站近了看。”

随着玉卿的视线看去,宝石在阳光的映衬下,透着晶莹剔透的色泽。

柳母:“这是祖母绿,是很稀罕贵重的宝石,尤其像这么大的,可以说桂林城里也就是这一颗。来,你拿着吧,以后就归你了。”

她把祖母绿装进盒子,盖上,拉过玉卿的手。

玉卿把手缩回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妈自己留着。”

柳母:“妈留着做什么?这是妈早就打算好了,要留给儿媳妇的。妈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们的。柳家就其昌一个独子,将来柳家的一切,都是你和其昌两个人的。你想想,偌大的柳家都是你们的,妈还留着这颗宝石做什么?来,拿着吧。”

她把盒子交到玉卿手中。

玉卿:“谢谢妈!”

柳母露出了笑容:“玉卿,你来柳家没几天,妈已经看出来了,你是那种柔中带刚的女子。这样的性格,多少有点与我相像,所以妈很喜欢。我想过了,对付像其昌这样的犟脾气,没有你这样的魄力和气度,怕是不行的。所以,妈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玉卿:“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柳母:“玉卿,你长得很迷人,可以迷住任何一个男人。其昌尽管不想结婚,但我看出来他也是喜欢你的,所以你不要不理他,要想办法让他迷恋你的身子,沉迷于柔草蜜花,淡忘烟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玉卿:“我明白。”

柳母:“不要不好意思,要多让其昌看看你的身子,他会动心的。只要他动了心,你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玉卿听着,面孔绯红。


16.新房

晚上。月光穿过花窗,又透进帐幔。但见床上的玉卿千种风情,万种醉态,令其昌神荡魂摇,不能自已……

忽然,其昌翻了个身背对她:“不,不,不行,不可以。”

玉卿扑到他身上:“其昌你怎么了?什么不行?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放开我?”

其昌蜷着身子:“不行,我不能这样,你别多问。”

玉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感到很委屈。


17.蔺家书房

一幅放得很大的玉卿的照片挂在墙上。

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显得有点神秘兮兮和引人入胜。

蔺宗义远远地看着,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18.柳家废墟残楼

残楼上传来铜号的声音。

玉卿从后门出来,望着小楼,纳闷地听着。

孙伯来到玉卿身边:“少奶奶怎么到后花园里来了?”

玉卿:“这里不能来吗?”

孙伯:“不是不能来,实在是这里太破了。”

玉卿:“这残缺不全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孙伯略作迟疑:“这房子原来是二姨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住的,后来起了一场大火,二姨太和孩子都被烧死了,当时老爷也在楼里……”

玉卿:“老爷也被火烧死了吗?”

孙伯:“是的,那场大火,要了四个人的性命。”

玉卿:“谁在破楼里吹号?怪不得我天天听到。”

孙伯:“是少爷。”

玉卿:“你是说其昌?”

孙伯:“是的,柳家就这一个少爷,就您一个少奶奶。”

玉卿:“为什么要在破楼里吹号?”

孙伯:“不知道,大概这里安静,少爷喜欢独处。”

玉卿:“其昌是不是经常上这里来?”

孙伯:“不是经常,是每天。少爷他每天都到破楼里坐一会儿,不是吹一曲,就是吸……”

后半截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玉卿:“吸大烟是吗?”

孙伯点点头。

铜号声止了。

孙伯:“少爷其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受烟瘾之累,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玉卿:“他是怎么染上烟瘾的?”

孙伯:“有好长时间了,记不大清楚了。”

玉卿刻意地盯着他:“是吗?”

孙伯的目光逃遁着:“是……”

玉卿无意多说,转身离去。


19.破楼楼上

其昌卧在破榻上,正在腾云驾雾。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坐起,俄顷,又躺了下去。

他又长长地吸烟,长长地喷烟……


20.柳家浴房

玉卿在洗澡。洗着洗着,停下了侧耳静听,听见外面有人活动的声音。她警觉地抓过衣服,裹在身上。

玉卿大声地:“谁在外面?”

她从浴桶里飞快地出来,走过去打开浴房门,朝外面左右看看,连人影都没有,心下思忖:莫非刚才听错了不成?

黑黑的走廊。


21.红十字医院

穿着护士服的英婵快步走出。

等在门外的蔺宗义转过身去。

英婵来到他面前,将一只小瓶递给他:“这是给其昌的药,不过作用不会太大。”

蔺宗义:“有药总比没药好。”

英婵:“那当然。”

蔺宗义:“你正忙着吧?”

英婵:“是啊,很忙,我不陪你了。”

蔺宗义:“进去吧,晚上见。”

英婵笑笑离去。


22.柳家大门外

蔺宗义来到门前,准备敲门。

孙伯紧步上前:“这不是蔺二爷吗?”

蔺宗义回过身来:“啊,是孙伯。”

孙伯:“这些天怎么不见蔺二爷来?”

蔺宗义:“其昌怪我去相亲,想必新娘子也会恨我的,所以……我怕见其昌,更怕见新娘子。但我心里天天都在记挂他们,不知一对新人过得怎么样?”

孙伯:“不瞒蔺二爷说,新娘子成婚当晚就大吵大闹,把新房里的东西砸了一大半;第二天天没亮就想逃回娘家,太太带我们追到江边才截住她;新娘子回柳家后,又为其昌吸烟的事争吵。这两天虽然平静些,但她很少说话,也没露过笑脸。”

蔺宗义的心顿时沉重起来:“是吗?”

孙伯:“蔺二爷不必担心,新娘子刚嫁过来,心里难免转不过弯来,等时间久了,两人总会好起来的。”

蔺宗义自言自语:“这样就好了。”

孙伯:“哎呀,你看我,光顾着和蔺二爷说话,也不请蔺二爷到里边坐。蔺二爷快进去吧,好好劝劝其昌,让他把烟戒了。蔺二爷的话,他要听。”

蔺宗义笑笑:“也不见得。”


23.柳家楼阁

其昌坐在宗义对面,目光漫无着落。

蔺宗义:“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其昌:“我是生你的气,但有什么用?”

蔺宗义试探地:“新娘子……人还好吗?”

其昌突然提高嗓门:“好!好啊!好得很!”

蔺宗义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多少有点尴尬。

其昌忽然又泄气地:“可是,好,对我又有什么意思?没意思,无所谓啊。”

蔺宗义:“不能无所谓呀,其昌。在学校时,讲《水浒》的天下正气,讲《说岳》的民族大义,你多神气呀!怎么现在你都无所谓了?”

其昌打断:“行行好,以前的事别再提了。重要的是你,赶紧归队吧,还啰唆什么。”

他想站起来走,被蔺宗义按住:“其昌,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再怎么样,你一定要把烟戒了!”

其昌:“我知道你来,总要提这个‘戒’字的。宗义,省省心吧,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我吸烟不是为寻找乐趣,是麻醉,你知道吗?”

蔺宗义:“你麻醉什么?其昌,你是我同学中多么好的一个,你怎么能一直这样下去呢?你,你就是为了你的新嫁娘,你也得……”

其昌打断他:“不要说了,你不提这个则罢,提了我不能不怪你,那么多人骗她,你是其中的一个!”

他几乎要吼了起来。

蔺宗义连忙压压手:“是啊,我是骗子,我是骗子。从今往后我要为我的同学担忧,也要为我的新嫂娘担忧了,其昌……”

其昌又打断:“你担忧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要是知道了我的一切,宗义,你也会允许我这个样子的……算了吧,回去吧,回你的队伍上去,别再来给我添麻烦。”

蔺宗义又射出探测的目光。

其昌站起来:“回去吧,回你的队伍上去!”

蔺宗义站起来,摸出信封和小瓶离去。

其昌拿起信封,倒出几张玉卿的照片……


24.柳家过道

蔺宗义和玉卿迎面撞上,两人都愣了一下,停在那里看着对方。

一种探测的目光又从蔺宗义眼中射出来,显然他并不认识她,是被她的容貌和气度震了一下。

玉卿是见过他的,当她近距离面对这个相中亲的男人时,如电流过身,有一种短暂的痉挛。

蔺宗义欲问未问。

玉卿低头离去。

蔺宗义回头看她,想了一阵才走开。


25.柳家新房

其昌拿着玉卿的照片左看右看。

玉卿走进来:“我遇见相亲的人了。”

其昌:“那是宗义,他刚才来看我。”

玉卿:“他是你的朋友,还是亲戚?”

其昌:“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那天他来看我,正好被妈和媒婆看中,代我去了你家。成亲那天他也来了,被我骂了一顿。这是那天婚礼上,他给你拍的照片。”

玉卿接过照片,一张张看。

照片上的玉卿蒙着红盖头。

玉卿看毕:“他是做什么的?”

其昌:“是军人,中尉参谋,在外面打日本鬼子。他哥哥也是桂系军人,官大得吓死人。”

玉卿:“你我的婚姻,竟有这么多人参与其中。”

其昌:“看见你他怎么说?”

玉卿:“相亲那天我没露面,刚才他看见我,大概不知道我是谁。”

其昌:“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

玉卿:“为什么?”

其昌:“这还要问吗?”

玉卿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26.蔺家楼阁

外面有一湖碧水,叶绿花红。

太太坐在通阳台的门口飞针走线。

蔺宗义走进来:“嫂嫂,我回来了。”

太太停下手中的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蔺宗义坐下来:“和其昌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

太太:“新娘嫁到柳家后怎么样?日子过得好不好?”

蔺宗义:“新娘子嫁到柳家又吵又闹,到现在还没有消气。”

这一下太太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想必时间长了会好些的。”

蔺宗义:“不瞒嫂嫂说,我天天在为他们的幸福祈祷。”

太太:“人各有命,好坏天定,你别太为其昌的婚姻烦心,也该想想自己的婚事了。”

蔺宗义:“世道这么乱,我又在军中,怕不合时宜。”

太太:“打仗归打仗,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明天你就要回部队去,我想在你走之前,与你说说英婵的事。”

蔺宗义:“嫂嫂但说无妨。”


27.蔺家客厅

随着一阵鸡叫声和扇动翅膀的挣扎声,从大门口走进一个矮墩墩的乡下男人。

胖大妈迎出来:“哟,这不是满表哥吗?”

脸上一下子堆出笑来。

满表叔也是笑呵呵地:“胖大妈,今天我进城办事,顺便来看看表妹,带几只新鸡来让他们尝尝。”

胖大妈:“你好久没来,是该来看看太太了。”

满表叔:“她人呢?”

胖大妈:“在后花园里,正和宗义说事情。满表哥先在客厅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再过去看她。”

满表叔:“好,好。”

四姑娘跑出来:“呀,是满表哥来啦?”

满表叔:“唉,唉,今天进城,来看看大家。”

胖大妈:“四姑娘,快把满表哥的鸡拿到厨房去。”

四姑娘:“满表哥又带鸡来啦?好像还是新鸡呢。”

满表叔开玩笑:“新鸡才好吃嘛,就像四姑娘,正是水灵的时候,该找婆家才对。呵呵……”

四姑娘:“满表哥就会瞎说。”

她接过鸡,红着脸离去。

满表叔的视线落在她臀部上。

胖大妈:“满表哥还是一个人过吧?”

满表叔从臀部上收回目光:“啊,是,还是一个人过。”

胖大妈:“不瞒你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没女人。”

满表叔:“哦,怎么看得出来?”

胖大妈拉拉他上衣的前襟:“你看,这纽扣是你自己钉的吧?上下没有放准,衣服都吊着呢,难看死了。”

满表叔看看纽扣,难为情地笑。

胖大妈:“来,让我找针线重新给你钉一钉。”

满表叔:“那就……麻烦胖大妈了。”

胖大妈:“别客气,来。”

她拉着他离去。

28.蔺家楼阁

太太:“英婵13岁到我们家做丫鬟,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勤奋好学,非常讨人喜欢。你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你哥哥和我看你对她有意思,便把她认作干妹妹。当时的打算,就想让你娶她为妻。所以这几年,有很多大户人家托媒人上门来提亲,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蔺宗义:“嫂嫂说的话,上次我见哥哥时,他曾与我含含糊糊说过几句。”

太太:“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想你已经明白了。依你的眼光,英婵合你的心意吗?”

蔺宗义:“既然哥哥和嫂嫂把英婵认作干妹妹,英婵本可名正言顺地在家养尊处优做小姐,可她富有一颗爱国之心,甘愿参加红十字救护队,做救死扶伤的工作,这是她最感动我的地方。”

太太:“我是问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蔺宗义羞于启齿,难为情地笑笑。

太太:“你看你,说起来是留过洋的人,又是军人,遇着男女间的事,怎么就这么腼腆?”

蔺宗义索性坦白:“我没想过别的人,就想娶英婵。”

太太喜形于色:“看你,心里想着的事,不早点告诉嫂嫂。”

蔺宗义脸都红了:“我和英婵的事,其实……”

太太恍悟,不免莞尔:“这样就更好了。英婵这两天在医院里忙得很,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你回部队之前,最好去看看她。”

蔺宗义:“我会的。”


29.蔺家厨房

胖大妈为满表叔钉纽扣,后者因为没有脱衣服,嘴里含着半截稻草。

满表叔口齿不清地:“胖大妈也还是一个人过吧?”

胖大妈:“是啊,算起来,我男人过世都快有五六年了。”

满表叔:“你倒还好,在这里做事,人多又热闹;我在乡下一个人过,实在单清得很。”

胖大妈抽掉他口中的稻草:“把稻草拿了吧,话都听不清。都说穿着衣服钉纽扣要受冤枉,我是从来都不相信的。”

满表叔:“信则有,不信则无。”

胖大妈:“满表哥总还要找的吧?”

满表叔:“胖大妈说呢?”

胖大妈:“你才40来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找怎么行?”

满表叔:“依胖大妈看,我该找怎么样的?”

胖大妈:“总要年纪比你小一点,模样看得过去,人要贤惠些,手要巧一点的才好。最好身子骨能壮实些的,这样的女人才样样事情都经得住。”

满表叔:“那是,那是。”

胖大妈:“不知满表哥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满表叔:“有人就好了,可惜影子都没有。还望胖大妈给我留点心,看有合适的,帮我说一说。”

胖大妈:“这种事,往往是可遇不可求,你以为远在天边,其实近在眼前。”

满表叔不得要领:“不会吧?”

胖大妈:“怎么不会?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了。”

说完,脸一红,将头埋到他胸前,咬断棉纱线。

满表叔嗅到她那香喷喷的发丝,多少有点不自在,而且有点心荡神摇……


30.其昌书房

玉卿含笑注视。

其昌挥毫疾书。

在桌面铺展开的宣纸上,大概是其昌真正的个性流露。

玉卿读出声来:“……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其昌,怨气太重了吧?”

其昌顿笔,呔一声:“无所谓啦,只是这个唐代诗人柳中庸大概是我的祖先,诉怨诉到顶啦。”

玉卿笑出了声:“其昌,我愿意这样和你对话,你看你,多像一个有为青年。”

其昌恍悟到什么,突然把笔一扔,狂笑起来,转过身晃晃悠悠出门而去。

玉卿愣了半晌,突然站起。


31.柳家院内

这时的玉卿打扮得特别齐整,从厅堂间出来,穿过院子,直向大门走去。

孙伯从后面追上来,挡住她的去路:“少奶奶要出门?”

玉卿:“我还没上过街呢,想出去转转。”

孙伯:“今天是桂林民间乞求风调雨顺的日子,街上人山人海,又闹又乱,少奶奶一个人出去怕是不大方便。我派两个丫鬟随你一道出门,也好有个照应。”

玉卿顷刻沉下脸来:“孙伯是不是怕我借上街之名,行逃亡之实?”

孙伯连忙摇手:“不,不,哪能呢,少奶奶误会了。少奶奶有所不知,太太曾有训示,若让少奶奶单独出门,碰上什么不测,就拿我是问。所以,小的实在担当不起。”

玉卿:“你去告诉太太,就说我今日偏要独自出门。”

孙伯面有难色:“太太交代过的事,我只能按她的吩咐办,哪能再去麻烦她。请少奶奶务必带上丫鬟一道出门,否则我不好交代。”

玉卿火了:“你到底让不让我走?”

这一声叫,把柳家的下人们都引过来了。

孙伯苦着脸,坚决地摇摇头:“孙伯愿受少奶奶打骂,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

玉卿放开喉咙,有意说给大家听:“你一口一个少奶奶,你看我像是少奶奶吗?你们把我看得这么紧,与其说我是少奶奶,还不如说我是囚犯!柳家为什么一定要弄得像监狱?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当囚徒?我究竟还有没有自由?孙伯,我不为难你,既然是太太要你这么做,你就让太太出来,给我一个说法。”

其昌分开众人,走上前来:“谁把少奶奶当囚犯了?谁?是孙伯吗?”

孙伯低眉顺眼:“小的不敢。”

其昌:“柳家上上下下都在这里,大家都给我听好了。在我们柳家,大家可以不听我的话,也可以不听孙伯的话,就是不能不听少奶奶的话。孙伯,把大门打开,让少奶奶上街去。”

其昌扔下话,掉头走开。

孙伯稍作犹豫,转身去开门时,发现柳母已站在那里。

柳母故作镇静:“玉卿,你去吧,街上人多,要小心点,早去早回。”

玉卿看一眼婆婆,不言不语走出大门。

两扇厚重的大门徐徐合拢,砰的一声关紧。

孙伯和柳母对视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铜号声不徐不疾,似远似近。


32.红十字医院

救护队占用着桂林的民房。大门上飘着一面红十字旗。院子里晾满白色床单和绷带。运送伤员的汽车和担架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据此可见前线的战事吃紧到何种程度。

英婵正在帮忙将伤员从车上抬下来,弄得满身是血。

一身戎装的蔺宗义忽然出现在她身边,助一臂之力。

英婵扫了他一眼,边忙边与他说话:“你要归队啦?”

蔺宗义:“这次在家住了不少时间,已经来电报催我了,后天必须回部队。嫂嫂让我走之前,一定要来看看你。”

英婵佯装不满:“原来是嫂嫂让你来你才来。”

蔺宗义也佯装不满:“嫂嫂让我来的不好算,那我回去了。”

英婵笑笑:“你敢……”


33.红十字医院手术室外

英婵和蔺宗义帮忙将担架车推到门口,由别人推进手术室,两人留在门外。

蔺宗义:“这次,嫂嫂一本正经地和我说起你。”

英婵:“说我什么?”

蔺宗义:“不是说你一个人,是说我们俩。嫂嫂希望我们亲上加亲,结成连理。”

英婵窃喜:“嫂嫂答应了?”

蔺宗义:“这是哥哥和嫂嫂早有的打算。”

英婵难为情地别过脸去:“你怎么说?”

蔺宗义:“我只是……只是此去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不知有几分生还的可能,这也正是我不敢向你求婚的原因。”

英婵:“我一定天天为你祈祷,为我们的未来祈祷。”

蔺宗义:“谢谢你!英婵。”

英婵:“当心敌人的炮火,记得早点回来,别忘了有个叫英婵的女孩想着你。”

蔺宗义:“我知道。”

英婵:“我等你。”

两人当众拥抱。

进出的伤员和担架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

蔺宗义忽然放开她:“哦,有空帮我到柳家去一趟,代我去看看其昌,劝他把烟戒了。你也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他把烟戒了。”

英婵:“你还是放不下柳家的事。”

蔺宗义:“是啊,真有点放不下。”

英婵:“你放心,我一定会去的。”

蔺宗义放心地笑笑。


34.柳母房间

梳妆台前坐着梳头发的柳母。

玉卿走进来:“妈叫我?”

柳母和颜悦色:“今天是拜神求雨的日子,街上热闹得很。你到柳家后,我们母女还没有一起上过街呢,我想和你一起到街上逛逛,不知你想不想去?”

玉卿:“我愿陪妈到街上逛逛。”

柳母:“那你赶紧去打扮打扮。”

“我穿得好好的,这样上街就可以了。”玉卿走过来,拿过她手中的梳子,“妈,我给你梳。”

柳母一脸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媳妇为自己梳头发。


35.街上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玉卿和柳母一脸快意地往前赶路。

街边搭着戏台。横幅上写着“紫云班抗日募捐义演”几个大字。

铿锵的锣鼓声中,台上的露凝香、金燕飞和如意珠等扮着《杨门女将》中的几个角色。

孙嘉淦跳上舞台,向观众亮一下手中的支票,将支票塞进募捐箱,引来台下一片掌声。

孙嘉淦与露凝香的目光撞了一下,他们基本明白了对方肚皮里的文章。

玉卿携柳母挤进观戏的人群。

蔺宗义拎着皮箱从看戏的人丛中穿过。

玉卿透过攒动的人头,发现蔺宗义的身影。

就在这时,蔺宗义的目光也落到了玉卿身上。

晃动的人头时断时续着两人的视线,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茫茫人海中交流……


36.柳家新房

其昌打开油纸包,将烟膏用手捏捏,用鼻嗅嗅,以检验其好坏。玉卿冷不防走进来,吓了他一跳,慌忙藏起烟膏。

玉卿:“你又买你的‘粮食’了?”

其昌:“家里备一些,免得青黄不接,这是要急死人的。”

玉卿坐下来:“今天我和妈上街,又遇见那个相亲的人。”

其昌:“那是冤家路窄。你恨他吗?”

玉卿:“只要我过得好,我才不会记恨他。”

其昌:“在你看来,怎么样才算过得好?”

玉卿:“有个好丈夫,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一个远离烟枪和烟土的丈夫。”

其昌:“可叹你偏偏遇上一个瘾君子,你太不幸了,我为你感到惋惜。”

玉卿:“其昌,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你除了吸大烟,没有其他恶习。嫁到柳家后我就想,人可以有许多缺点,就是不能沾染这样的恶习,这对任何人都是致命的,也是不可饶恕的。”

其昌:“我从不想得到谁的饶恕,包括你。”

玉卿:“但我不能对你的恶习袖手旁观。”

其昌:“你又何必呢?”

玉卿:“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我有权利也有责任让你戒掉烟瘾,过正常人的生活。”

其昌:“不,不,我不想正常,我就喜欢这样不正常,我觉得这样蛮好,我喜欢这样。”

玉卿站起来,一把抓过桌上的纸包:“这个放在我这里,由我为你保管。”

其昌站起来:“为什么?”

玉卿:“我要你从明天起,减少吸烟的次数和剂量,直到完完全全戒断为止。”

其昌扑过去夺纸包:“不行,快把它还给我。”

玉卿抓紧纸包不放:“其昌,你听我说,我这是为你好……”

其昌奋力抢夺:“你算老几?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不用你管!快把烟给我!”

玉卿夺过纸包,头发都散了,喘着粗气:“我不会给你的,除非你杀了我。”

其昌抓起桌上的杯子往地上摔:“你敢管我,我就敢杀你!”

玉卿:“宁可让你杀了,我也要把你的烟戒掉。”

其昌咆哮:“信不信由你,如果我有戒烟之日,也就是我的死亡之期!”

玉卿吃惊地望着他,呆呆地:“照你这么说,我不是没有希望了吗?我们的婚姻不也没有希望了吗?还有你,还有你妈,还有这个柳家,不都没有希望了吗?”

其昌:“对,这就让你说对了,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希望!哈哈哈哈……”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着。

玉卿看着他发疯的样子,人整个儿呆在那里。


37.高升戏院后台化装间

金燕飞、师姐露凝香和师妹如意珠照镜子的照镜子,换衣服的换衣服,一个个都在忙着梳妆打扮。

忽然来了一位送花的后生:“请问露小姐在不在?”

师姐:“找她有事吗?”

后生:“我是花店的。这是孙先生定做的花篮,要我送过来交给露小姐。”

师姐站起来:“交给我吧,我就是露小姐。”

一边接过花,付过小费。

后生:“谢谢露小姐!”

他接过小费,鞠了一躬离去。

金燕飞:“哇,好漂亮的鲜花!”

如意珠:“师姐,孙经理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师姐放下花篮:“你问我,我问谁?”

如意珠:“他没有向你表白过吗?”

师姐:“男欢女爱这种事,哪有你们说得这么简单。”

金燕飞:“依我看,这事只隔一层纸,捅一下就破了。”

师姐:“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种事,还是随缘比较好。”

金燕飞:“孙经理他人怎么样?”

师姐:“什么怎么样?才认识,我怎么说得好。”

如意珠:“孙经理事业有成,模样也好,看上去彬彬有礼,师姐嫁给他呀,那才真叫天造一双,地设一对呢!”

“死丫头!”师姐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将一块化妆粉饼扑到如意珠的嘴上。

如意珠一边笑,却笑不出声,支支吾吾:“燕飞姐,快救,救我……”

金燕飞让着她们:“算了吧,师姐高兴着呢。”


38.漓江边

远树笼烟,野色苍茫。

玉卿坐在岸边的巨石上暗自垂泪。

庆生走来,看到玉卿后停下来,躲在一旁察看,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离去。

玉卿听到动静:“站住!”

庆生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

玉卿:“过来。”

庆生怯怯地来到她面前。

玉卿飞快地抹干眼泪,没事似的:“你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庆生:“我从这里走过,看少奶奶一个人在这里,不敢打搅,就想走开。”

玉卿:“是不是太太不放心,派你来看住我?”

庆生:“不是太太派我来的,是我看少奶奶不高兴,有点不放心。”

玉卿:“我没有不高兴。”

庆生:“我知道,是少爷惹你生气了。”

玉卿:“我和其昌的事,用不着你一个下人来关心。”

庆生低着头:“少奶奶的喜怒哀乐,本来是不关我的事。如果少奶奶开心,倒也省了我的心;若是少奶奶生气,我就心不安。”

玉卿:“你不安什么?”

庆生:“是我代少爷与少奶奶拜的堂,是我把少奶奶骗到柳家来的,我是这场骗局的帮凶。所以,少奶奶开心则罢,否则就是我庆生的罪过。”

玉卿站起来:“算了吧,你用不着总是责怪自己。我的婚姻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来柳家这些天,我已经想好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要做其昌的好妻子,也要让其昌做我的好丈夫。我要改变他,把他从万丈深渊中解救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解救我们的婚姻,解救我自己。”

庆生:“少奶奶能这么想就好了。少奶奶如有用得着庆生之处,庆生一定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玉卿:“那好,让其昌戒烟,你也要帮我想想办法。”

庆生:“等我想出办法来,一定告诉少奶奶。”

玉卿不再多说,顾自离去。


39.小洋楼外

黑色福特车开到门口停下。

孙嘉淦拉开车门,扶师姐出来。

下了车的师姐抬起头来看着小洋楼。

随着师姐的视线看去,但见门上有“运通公司”四个大字。

孙嘉淦:“这幢房子是我前年买的,也是我办公的地方。”

师姐:“很漂亮啊,气派也大。”

孙嘉淦:“是吗?进去看看。”

两人往里面走。


40.小洋楼内

孙嘉淦与师姐往过道深处走。

迎面走过的职员纷纷与孙嘉淦打招呼:

“孙经理好!”

“孙经理回来啦?”

孙嘉淦微笑着点点头。


41.小洋楼经理室

孙嘉淦推开门,让进师姐。

师姐好奇地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欧式写字桌、书橱、酒柜、沙发、壁炉、落地钟、油画、鲜花。

孙嘉淦:“怎么样?还不错吧?”

师姐点点头:“很不错的地方。”

孙嘉淦:“露小姐要是喜欢,可以常来这里坐。”

师姐笑而不语。

孙嘉淦:“想喝什么?白兰地,威士忌,还是干红?”

师姐不明白地看着他。

孙嘉淦反应过来:“哦,我问你想喝什么酒。”

“喝酒?”师姐笑笑,“不,我不喝酒。”

孙嘉淦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我习惯喝洋酒,总以为客人也会喜欢。我不大喝茶,给你倒杯凉水好吗?”

师姐点点头。

孙嘉淦倒了杯冷开水。

师姐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本画报,只看了一眼,脸就刷的一下红了。

孙嘉淦从她手中拿过画报:“洋人的画报,乱七八糟的。”

一边把画报随手扔进字纸篓,难为情地笑笑。

师姐红着脸,拿眼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


42.柳家楼上过道

四名男仆在孙伯的指挥下,将一只红木烟榻往新房搬。

玉卿上楼,见状一脸诧异:“孙伯,这烟榻要往哪里搬?”

孙伯:“少奶奶,这烟榻本来是放在少爷房里的,布置新房的时候太太看着不顺眼,让我们搬到别处藏起来。今天少爷吩咐下来,要把烟榻搬回原处。”

玉卿:“这么说是要搬到新房里?”

孙伯:“少爷是这么说的。”

玉卿:“其昌呢?”

孙伯:“他在房里。”

玉卿:“停下来别搬。”

说完向新房走去。

43.柳家新房

玉卿砰的一声推进门来。

其昌正在吸烟,没有理会她进来。

玉卿走到丈夫面前:“其昌,这烟榻是你让搬的吗?”

其昌一副陶然若仙的样子:“是我让他们搬回来的,也好让我的烟吸得舒服点。”

玉卿:“其昌,我知道戒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时戒不了不要紧,可以慢慢戒,但你总要想着戒才行,怎么可以摆开架势,越抽越像样呢?”

其昌:“躺在烟榻上不也一样戒吗?何必这么在乎。”

玉卿:“那是抽烟,不是戒烟,戒烟就该有戒烟的样子。”

其昌:“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戒烟了?”

玉卿:“你是没说过,但我说过,不止一次地说过。”

其昌火了:“你说的话,我就一定要听吗?你算老几?我为什么一定要按你说的去做?别说我没答应要戒烟,就连你的身份,我也没答应过!”

玉卿闻言,盈盈欲泪:“我是柳家明媒正娶的新媳妇,用不着你答应,我也是柳家的人。”

说罢气呼呼跑出门去,迎面撞上孙伯。

玉卿:“孙伯,你把烟榻搬到院子里去。”

孙伯:“搬……搬到院子?”

玉卿:“难道要说两遍吗?”

孙伯朝其昌投去询问的目光。

其昌欠起身子:“孙伯,你别听她的,快把烟榻搬到房间里来。”

玉卿目光灼灼地看着孙伯:“孙伯,你到底听谁的?别忘了太太是怎么说的。快给我搬下去!”

孙伯哭丧着脸:“唉,唉……”

其昌急了:“孙伯你回来!”

一急,从躺椅里滚下来。


44.柳家院子

四个男仆将烟榻放到院子中央。

下人们都拥出来看究竟,一个个神色惊恐。

玉卿提着柴刀走出来,对着烟榻挥刀乱劈,不消几下,便将烟榻劈得面目全非。

其昌从屋里奔出来,欲夺玉卿的柴刀:“你劈什么?你凭什么劈我的东西?要劈就把我这个人劈了!”

玉卿死抓住柴刀不放,其昌奋力抢夺。

庆生赶来,与孙伯等人上前劝阻:

“少爷,少爷你别这样,快放手!”

“少爷快放开刀,要伤人的。”

“少奶奶快松手,小心伤着……”

其昌大喊:“你怎么不把我劈了?有种你劈我啊!”

柳母走出来,迎面暴喝:“住手!”

扭成一团的人顷刻停下来,拿眼望着她。

柳母一脸怒气:“其昌,你松手,把柴刀给玉卿,是我让她把烟榻劈了的。”

其昌稍作犹豫,松开柴刀离去。

庆生迟疑了一下,随其昌而去。

玉卿拿着柴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柳母走到玉卿面前,为她理理散落的乱发,又拿过玉卿手中的柴刀,交给孙伯,示意他退下。她看着玉卿:“在戒烟的事情上,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妈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知道吗?”

玉卿点点头:“知道。”

柳母微微一笑:“其昌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丈夫,让他变好,是我们两个女人的事,不过主要是你的责任。我相信你有本事使他变好。”

玉卿:“我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改造他,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柳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尽力,我就不信其昌的心比金石还坚硬。”

玉卿:“我也这么想,人心总是肉做的,哪里真有铁石心肠的人。”

柳母:“这么想就对了。”

说时,飘下几点雨滴来。

柳母:“下雨了,快进去吧。”


45.暮色中的桂林

雨,让人发愁的春雨。

渐渐地,雨丝如注。


46.柳家大院

雨中的柳家,雨中的柳家的人们。

临窗的走廊,有人默默而行。

雨中,被砸碎的烟榻也默无动静。

走廊上,默默走来的是玉卿。望着雨中的烟榻,她也许是怒在心中,也许是愁上心头。此刻,也只能默无动静。

空中响起一阵哀号,应该是其昌的声音。

玉卿的面容就不仅仅是怒和愁了。

还有默认。

还有痛苦。

铜号声突然而至。

定格。